蕭軍與蕭紅的愛情不似童話故事般浪漫純潔,這是一段飽經(jīng)人間疾苦的情感,錯綜復雜地將背叛、妥協(xié)和不舍交織在一起。在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日子里,兩人都為了生計而奔波,性格上的不合被忽視。蕭軍與蕭紅到上海后,逐漸在上海文壇有了一定地位,兩人都有了豐厚的稿酬,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性格上的矛盾便再也無法掩蓋。蕭軍經(jīng)常在眾人面前對蕭紅的作品表示出輕蔑和不屑,甚至對她大打出手。
在一次聚會上,一位朋友發(fā)現(xiàn)蕭紅的半邊臉都是腫的,就追問蕭紅怎么了?
蕭紅苦笑著掩飾:“沒什么,昨天夜里起來不小心撞到東西摔倒了?!?/span>
“你別不要臉了!我昨天喝了點酒,是我打的!”蕭軍當著眾人的面大言不慚地嚷著,絲毫不給蕭紅留情面。
頓時,宴會氣氛變得異常尷尬,大家想勸說些什么,卻都無從開口。
蕭紅每天沉浸在憂愁與孤寂中,無處宣泄的痛苦將蕭紅逼得快要發(fā)瘋,眼見二蕭之間的感情越發(fā)敏感脆弱,好友黃源、許粵華夫婦建議蕭紅去日本短暫學習一年。一方面日本的出版業(yè)發(fā)達,蕭紅在那里可以讀到很多難得的作品,另一方面兩人分開一段時間,彼此也好冷靜一下,讓時間來修補感情的縫隙。蕭紅和蕭軍經(jīng)過反復商量后,1936年,蕭紅去了日本,蕭軍去了青島,兩人約定一年之后相見。
即將分別,蕭軍毫無眷戀之情,好似解脫一般可以無牽無掛、無所顧忌地快意人生了。而蕭紅望著陌生的港口,心中卻涌起了無限的不舍,她更加恐懼一人面對無邊的黑暗和無盡的孤寂。登上前往日本的船,蕭紅便開始給蕭軍寫信。
蕭紅來到日本,不僅沒有使自己的神經(jīng)舒緩下來,陌生的語言、陌生的環(huán)境,使她覺得更加愁苦和寂寞,總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蕭紅本就神經(jīng)衰弱,睡眠很淺,走廊里木屐的聲音更擾得她難以入眠。到日本后,唯一讓蕭紅欣慰的是,她見到了自己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的弟弟張秀珂。蕭紅自1934年離開哈爾濱后再未回過家鄉(xiāng)黑龍江,她的一生是漂泊的一生,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令她思念的白山黑水也只是在夢里出現(xiàn)過。在遙遠的異國遇見自己許久未見的弟弟,這濃濃的親情,著實撫慰了蕭紅的不安與孤獨。
身處異國的蕭紅,覺得自己的靈魂如同海上漂泊的船只般無依無靠,她最大的心里寄托就是給蕭軍寫信,雖然兩人的感情已經(jīng)有了無數(shù)的裂痕,但蕭紅對蕭軍的愛依然溢于言表。蕭紅在信里經(jīng)常叮囑蕭軍注意起居飲食,細致入微,甚至連蕭軍該買什么樣的枕頭,換什么樣的被子都百般叮嚀。然而蕭軍對蕭紅的關心并不領情,晚年的蕭軍回憶起蕭紅曾說:“她常常關心我太多,這使我很不舒服,甚至厭煩。這也是我們常常鬧小矛盾的原因之一?!?/span>
有時候蕭紅也會任性地寫一些“毫無意義”的信,譬如“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蕭軍根本無法理解一封信里無多言語,只寫些毫無用處的話,蕭軍居然回信道:“腿上被咬了個大包,這種不疼不癢的話有什么好說的。你腿上被咬了大包,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對于戀人之間這些無用的親昵話語,蕭軍顯然是不解風情的,蕭紅像小女人般撒嬌無非是想得到蕭軍的寵愛與關心。蕭軍性格粗獷,蕭紅細心如發(fā),這大抵是世間情侶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的主要原因吧。
1937年1月9日,蕭紅提前結(jié)束在日本的旅居生活從東京乘車到橫濱,翌日從橫濱乘船啟程回上海。蕭紅提前回國的原因一是因為魯迅先生的離世對蕭紅的打擊很大,她想回國盡快祭拜先生;二是要和蕭軍談一談,解決情感問題。
魯迅先生的死,對蕭紅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她的內(nèi)心一直被這個巨大的噩耗盤踞著。魯迅之于蕭紅既是文學上的領路人又是人生的導師,更是心靈上的撫慰者。蕭紅臨行前,先生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他強打起精神,如一位年邁的父親事無巨細地囑咐著自己即將遠行的女兒。蕭紅萬萬沒有想到那晚的餞別,竟是自己與魯迅先生的最后一面。最讓蕭紅覺得愧疚的是,她在日本期間因怕影響魯迅先生休養(yǎng),怕他因回信而勞累傷神,便沒有給先生寫過信。蕭紅回到上海后便到萬國公墓祭拜了魯迅先生,隨后又陸續(xù)寫了很多懷念魯迅先生的詩歌及文章寄托哀思。
蕭紅與蕭軍在終日為了生計而發(fā)愁,感情卻很好的時光里,有過很多幸福的回憶。蕭紅高興的時候,兩只手張開搖搖晃晃地走路,就像一只可愛的白鵝,蕭軍便寵溺地稱蕭紅為“小鵝”。蕭紅也給蕭軍取了很多好玩的綽號,她覺得蕭軍又壯又笨,便叫他“小狗熊”。這些情侶間給彼此取的小昵稱如蜜糖般甜蜜著彼此的心,蕭紅在寫給蕭軍的信尾落款就用了“小鵝”。
海上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黑藍
第一信(1936年7月18日發(fā)由船上寄→上海)
君先生:
海上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這是黃昏以后我才給你寫信,艙底的空氣并不好,所以船開沒有多久我時時就好像要嘔吐,雖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現(xiàn)在船停在長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沒寫完就停下了。
到東京再寫信吧!
祝好!
瑩
七月十八日
房子很好,只是感到寂寞了一點
第二信(1936年7月21日發(fā),7月27日到東京→上海)
均:
你的身體這幾天怎么樣?吃得舒服嗎?睡得也好?當我搬房子的時候,我想:你沒有來,假若你也來,你一定看到這樣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面打一個滾,是很好的,像住在畫的房子里面似的。
你來信寄到許的地方就好,因為她的房東熟一些。
海濱,許不去,以后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張桌是(和)一個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規(guī)整,只是感到寂寞了一點,總有點好像少了一點什么!住下幾天就好了。
外面我聽到蟬叫,聽到踏踏的奇怪的鞋聲,不想寫了!也許她們快來叫我出去吃飯的時候了!
你的藥不要忘記吃,飯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兩次,假若身體太弱,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夠了。
祝好!
別的朋友也都祝好!
瑩
七月廿一日
不知為什么你還沒有信來?
第三信(1936年7月26日發(fā),7月31日到東京→上海)
均:
現(xiàn)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里面的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來,抽進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去了。
華起來就到圖書館去了,我本來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寫一點什么,但哪里寫得下去,因為我聽不到你那登登上樓的聲音了。
這里的天氣也算很熱,并且講一句話的人也沒有,看的書也沒有,報也沒有。心情非常壞,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認識,話也不會講。
昨天到神保町的書鋪去了一次,但那書鋪好像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這里太生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這樣一天一天的我不曉得怎樣過下去,真是好像充軍西伯利亞一樣。
比我們起初來到上海的時候更感到無聊,也許慢慢的就好了,但這要一個長的時間,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現(xiàn)在準備要走了沒有?我已經(jīng)來了五六天了,不知為什么你還沒有信來?
珂已經(jīng)在十六號起身回去了。
不寫了,我要出去吃飯,或者亂走走。
吟上
七月廿六上十時半
我倒很放心,因為你快樂
第四信(1936年8月14日發(fā),8月21日到東京→青島)
均:
接到你四號寫的信現(xiàn)在也過好幾天了,這信看過后,我倒很放心,因為你快樂,并且樣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經(jīng)發(fā)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F(xiàn)在又要來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后,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
現(xiàn)在是十四號,你一定也開始工作了幾天了吧?
雞子你尊命了,我很高興。
你以為我在混光陰嗎?一年已經(jīng)混過一個月。
我也不用羨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島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島上來!
瑩
八月十四日
異國
夜間: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xiāng)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的聲音有時和潮水一般了。
日里: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xiāng)六月里廣茫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第五信(1936年8月17日發(fā),8月22日復東京→青島)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么趣味,想買點什么,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匯一樣,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恐怕巴黎也會有!
你的小傷風既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該管它,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現(xiàn)在我莊嚴的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jīng)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并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做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guī)砟菢拥?,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的事情。
我的稿子又交出去一小篇。
照像機現(xiàn)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來。我在這里多少有點苦寂,不過也沒什么,多寫些東西也就添補起來了。
舊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樣可愛的海!你現(xiàn)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幾次了?但怕你沒有脫衣裳的房子。
你再來信說你這樣好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你隨手有什么我沒看過的書也寄一本兩本來!實在沒有書讀,越寂寞就越想讀書,一天到晚不說話,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個字我覺得很殘忍,又像我從(前)在旅館一個人住著的那個樣子。但有錢,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祝好。
蕭上
八月十七日
假若精神和身體稍微好一點
第六信(1936年8月22日發(fā),8月29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軍:
現(xiàn)在正和你所說的相反,煙也不吃了,房間也整整齊齊的。但今天卻又吃上了半支煙,天又下雨,你又總也不來信,又加上華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幾天整天發(fā)燒,也怕是肺病的(樣)子,但自己曉得,決不是肺病??墒怯譃槭裁窗l(fā)燒呢?燒得骨節(jié)都酸了!本來剛到這里不久夜里就開(始)不舒服,口干、胃漲……近來才曉是又熱度的關系,明天也許跟華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為那個朋友是個女醫(yī)學生,讓她帶我到醫(yī)生的地方去檢查一下,很便宜,兩元錢即可。不然,華幾天走了,我自己去看醫(yī)生是不行的,連華也不行,醫(yī)學上的話她也不會說,大概你還不知道,黃的父親病重,經(jīng)濟不夠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號起身。
她走了之后,他媽的,再就沒有熟人了,雖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她的父親來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遠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體稍微好一點,我總就要工作的,因為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事情可作的。可是今天是壞之極,好像中暑似的,疲乏、頭痛和不能支持。
不寫了,心臟過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沖擊著。
祝好!
吟
八月廿二日夜雨時
你還是買一部唐詩給我寄來。
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
第七信(1936年8月27日發(fā),9月3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均:
我和房東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愛,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歲的樣子,但能教我單字了。
這里的蚊子非常大,幾乎使我從來沒有見過。
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塊小傷,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好。腫一小塊,一觸即痛。現(xiàn)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錢,晚食兩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面包或餅干。或者以后我還要吃得好點,不過,我一個人連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錢也不愿花。你看,這里的任何公園我還沒有去過一個,銀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沒有去過,等著吧,將來日語學好了再到處去走走。
你說我快樂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覺,吃飯,這樣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點。但也覺得不好,這并不是正常的生活,有點類似放逐,有點類似隱居。你說不是嗎?若把我這種生活換給別人,那不是天國了嗎?其實在我,也和天國差不多了。
你近來,怎么樣呢?信很少,海水還是那樣藍么?透明嗎?浪大嗎?勞山也倒真好?問得太多了。
可是,六號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還沒有接到?這文章沒有寫出,信倒寫了這許多。但你,除掉你剛到青島的一封信,后來十六號的(一)封,再就沒有了,今天已經(jīng)是二十六日。我來在這里一個月零六天了。
現(xiàn)在放下,明天想起什么來再寫。
今天同時接到你從勞山回來的兩封信,想不到那小照相機還照得這樣好,真清楚極了!什么全看得清,就等于我也逛了勞山一樣。
說真話,逛勞山?jīng)]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嗎?
那大張的單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兩片紅葉子已經(jīng)干干的了,我記得我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是弄了兩張葉子給我,但記不得那是什么葉子了。
孟有信來,并有兩本《作家》來。他這樣好改字換句的,也真是個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調(diào)配起來,也很新鮮,只是……”這“只是”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氣,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壓壞的。
還有可笑的,怎么你也變了主意呢?你是根據(jù)什么呢?那么說,我把寫作放在第一位始終是對的。
我也沒有胖也沒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過磅。
對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號,一個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樣多吃,一氣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會再吃。
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沒有給淑奇去信,因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鋪街十號還是十五號?還是內(nèi)十五號呢?正想問你,下一信里告訴我吧!
那么周走了之后,我再給你信,就不要寫周轉(zhuǎn)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號之前再有一個短篇產(chǎn)生,但是沒能夠,現(xiàn)在要開始一個3萬字的短篇了,給《作家》十月號。完了就是童話了。我這樣童話來,童話去的,將來寫不出,可應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東亞還不開學,只會說幾個單字,成句的話,不會。房東還不錯,總算比中國房東好。
你等著吧!說不定那一個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說你讓我回來的。
不寫了。
祝好。
吟
八月廿七晚七時。
你的信封上帶一個小花我可很喜歡,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東京麹町區(qū)富士見町二丁目九,五中村方
今天大大的歡喜
第八信(1936年8月30日發(fā),9月6日到,7日復東京→青島)
均:
二十多天感到困難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靜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歡喜,打算要寫滿十頁稿紙。
別的沒有什么可告訴的了。
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
瑩
八月卅晚。
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
第九信(1936年8月31日發(fā),9月6日到,7日復東京→青島)
均:
不得了了!已經(jīng)打破了紀錄,今已超出了十頁稿紙。我感到了大歡喜。但,正在我(寫)這信,外邊是大風雨,電燈已經(jīng)忽明忽滅了幾次。我來了一個奇怪的幻想,是不是會地震呢?三萬字已經(jīng)有了二十六頁了。不會震掉吧!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說真話,心上總有點不平靜,也許是因為“你”不在旁邊?
電燈又滅了一次。外面的雷聲好像劈裂著什么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個新的題材。
從前我對著這雷聲,并沒有什么感覺,現(xiàn)在不然了,它們都會隨時波動著我的靈魂。
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
我的表已經(jīng)十點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風雨?
電燈又滅了一次。
只得問一聲晚安放下筆了。
吟
卅一日夜。八月。
我給你寫的信也太多
第十信(1936年9月2日發(fā),9月9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均:
這樣劇烈的肚痛,三年前有過,可是今天又來了這么一次,從早十點痛到兩點。雖然是四個鐘頭,全身就發(fā)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沒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頁,現(xiàn)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頁,現(xiàn)在也許因為一心一意的緣故,創(chuàng)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總是十二點或一點睡覺,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著反而亂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說,早晨起得還是早的。肚子還是痛,我就在這機會上給你寫信,或者有凡拉蒙吃下去會好一點,但,這回沒有人給買了。
這稿既然長,抄起來一定錯字不少,這回得特別加小心。
不多寫了。我給你寫的信也太多。
祝好。
吟
九月二日
肚子好了。
二日五時
我寫五次你才寫一次
第十一信(1936年9月4日發(fā),9月9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三郎:
五十一頁就算完了。自己覺得寫得不錯,所以很高興。孟寫信來說:“可不要和《作家》疏遠?。 边@回大概不會說了。
你怎么總也不寫信呢?我寫五次你才寫一次。
肚痛好了。發(fā)燒還是發(fā)。
我自己覺得滿足,一個半月的工夫?qū)懥巳f字。
補習學校還沒有開學。這里又熱了幾天。今天很涼爽。一開學,我就要上學的,生活太單純,與精神方面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個穿中國衣裳的中國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個汽車,她拿了一個紙條給了車夫,但沒拉她。街上的人都看著她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個新飛來的鳥。
到現(xiàn)在,我自己沒坐過任何一種車子,走也只走過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頂少,因為不愿意吃。西瓜還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是不愿意吃。影戲一共看過三次。任何公園沒有去過。一天廿四小時三頓飯,一覺,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著。但也快活。祝好。
吟
九,四。
我不是遲疑,我不回去的
第十二信(1936年9月6日發(fā),9月13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均:
你總是用那樣使我有點感動的稱呼叫著我。
但我不是遲疑,我不回去的,既然來了,并且來的時候是打算住到一年,現(xiàn)在還是照著作,學校開學,我就要上學的。
但身體不大好,將來或者治一治。那天的肚痛,到現(xiàn)在還不大好。你是很健康的了,多么黑!好像個體育棒子。不然也像匹小馬!你健壯我是第一高興的。
黎的刊物怎么樣?沒有人告訴我。
黃來信說《十年》一冊也要寫稿,說你答應寫了?但那東西是個什么呢?
上海那三個孩子怎么樣?
你沒有請王關石吃一頓飯?
我一想起王關石,我就想起你打他的那塊石頭!袁泰見過?還有那個張?
唐詩我是要看的,快請寄來!精神上的糧食太缺乏!所以也會有??!
不多寫了!明年見吧!
瑩
九月六日
做了一張小手帕,送給你
第十三信(1936年9月9日發(fā),9月15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三郎:
稿子既已交出,這兩天沒有事做,所以做了一張小手帕,送給你吧!
《八》既已五版,但沒有印花的。銷路總算不錯?,F(xiàn)在你在寫什么?
勞山我也不想去,不過開個玩笑就是了,嚇你一跳。我腿細不細的,你也就不用罵!
臨別時,我不讓你寫信,是指的啰哩啰嗦的信。
黃來信,說有書寄來,但等了三天,還不到。《江上》也有,《商市街》也有,還有《譯文》之類。我是渴想著書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既不燒飯,又不談天,所以一休息下就覺得天長得很。你靠著電柱讀的是什么書呢?普通一類,都可以寄來的,并不用掛號,太費錢,丟是不常丟的。唐詩也快寄來,讀讀何妨?我就是怎樣一個莊嚴的人,也不至于每天每月莊嚴到底呀?尤其是詩,讀一讀就像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愉樂一下,不然,這不和白癡過的生活一樣嗎?寫當然我是寫的,但一個人若讓他一點點也不間斷下來,總是想和寫,我想是辦不到,用功是該用功的,但也要有一點娛樂,不然就像住姑子庵了!所以說來說去,唐詩還是快點寄來。
胃還是壞,程度又好像深了一些,飲食我是非(常)注意,但還不好,總是一天要痛幾回。可是回去,我是不回去,來一次不容易,一定要把日文學到可以看書的時候,才回去,這里書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黃來信,說你十月底回上海,那么北平不去了嗎?
祝好!
瑩
九月九日
東亞補習學校,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但看不懂,那招生的廣告我到底不知道是招的什么生,過兩天再去看。
我也給你畫張圖看看
第十四信(1936年9月10日發(fā),9月15日收到即復東京→青島)
三郎:
我也給你畫張圖看看,但這是全屋的半面。我的全屋就是六張席子。你的那張圖,別的我倒沒有什么,只是那兩個小西瓜,非??蓯?,你怎么也把它們兩個畫上了呢?假如有我,我就不是把它吃掉了嗎?
盡胡說,修煉什么?沒有什么好修煉的。一年之后,才可看書。
今天早晨,發(fā)了一信,但不到下午就有書來,也有信來。唐詩,讀兩首也倒覺不出什(么)好,別的夜來讀。
如若在日本住上一年,我想一定沒什么長進,死水似的過一年。我也許過不到一年,或幾個月就不在這里了。
日文我是不大喜歡學,想學俄文,但日語是要學的。
以上是昨天寫的。
今天我去交了學費,買了書,十四號上課,十二點四十分起,四個鐘頭止,多是相當多,課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國人,那個學校就是給中國人預備的??刹恢鎭砹藳]有?
三個月,連書在一起二十一二塊錢,本來五號就開課了,但我是錯過了的。
現(xiàn)在我打算給奇她們寫信,所以不多寫了。
祝好。
吟
九月十日
我主要的目的是創(chuàng)作
第十五信(1936年9月12日發(fā),9月16日收到,17日復東京→青島)
均:
今晨刑事來過,使我上了一點火,喉嚨很痛,麻煩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么時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間不可,說東說西的。早晨本來我沒有起來,房東說要談就在下面談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間不可,不知以后還來不來?若再來,我就要走。
華同住的朋友,要到市外去住了,從此連一個認識人也沒有。我想這也倒不要緊,我好久未創(chuàng)作,但,又因此不安起來,使我對這個地方的厭倦更加上厭倦。
他媽的,這年頭……
我主要的目的是創(chuàng)作,妨害了它是不行的。
本來我很高興,后天就去上課,但今天這種感覺,使我的心情特別壞。忍耐一個時期再看吧!但青島我不去,不必等我,你要走盡管走。
你寄來的書,通通讀完了。
他媽的,混賬王八蛋。
祝好。
吟
九月十二日
均:
剛才寫的信,忘記告訴你了,你給奇寫信,告訴她,不要把信寄給我。你轉(zhuǎn)好了。
你的信封面也不要寫地址。
你的照片像個小偷
第十六信(1936年9月14日發(fā),9月21日到東京→青島)
均:
你的照片像個小偷。你的信也是兩封一齊到。(七日九日兩封)
你開口就說我混賬東西,好,你真不佩服我?十天寫了五十七頁稿紙。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個人本來也沒有更多的趣味。牛奶我沒有吃,力弗肝也沒有買,因為不知道外國名字,又不知道賣西洋藥的藥房,這里對于西洋貨排斥得很,不容易買到。肚子痛打止痛針也是不行,一句話不會說,并且這里的醫(yī)生要錢很多。我想買一瓶凡拉蒙預備著下次肚痛,但不知到哪里去買?想問問是無人可問的。
秋天的衣裳,沒有買,這里的天氣還一點用不著。
我臨走時說要給你買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買給你自己。四十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把)它們寄來,直接你去取好了。
心情又鬧壞了,不然這兩天就要開始新的,但,停住了。睡覺也不好起來,想來想去。他媽的,再來麻煩,我可就不受了。我給蕭乾的文章,黃也一并交給黎了,你將來見到蕭時,說一聲對不住。
祝好。
榮子
九月十四日
關于信封,你就一連串寫下來好了,不必加點號。
我還很愛這里
第十七信(1936年9月17日發(fā),9月21日到東京→青島)
均:
近來我的身體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曉得,說不定那天就要回去的,所以暫且不要有來信。
房東既不會講話,丟掉了不大好。我是時時給你寫信的。我還很愛這里,假若可能我還要住到一年。
你若來信,報報平安也未嘗不可。
小鵝
九月十七日
什么事也不管,只要努力童話
第十八信(1936年9月19日發(fā),9月26日到東京→青島)
均:
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來解。
學校我每天去上課,現(xiàn)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寫信給你,你十三和十四發(fā)來的信,一齊接到,這次的信非???,只要四五天。
我的房東很好,她還常常送我一些禮物,比(如)方糖、花生、餅干、蘋果、葡萄之類,還有一盆花,就擺在窗臺上。我給你的書簽,謝也不謝,真可惡!以后什么也不給你。
我告訴你,我的期限是一個月,童話終了為止,也就是十月十五前。
來信盡管寫些家常話。醫(yī)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將來問華就知道這邊的情形了。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要了。這一個月,什么事也不管,只要努力童話。
小花葉我把它放到箱子里去。
祝好。
小鵝
九月十九日
我很愛夜,這里的夜非常沉靜
第十九信(1936年9月21日發(fā),因郵票被剪去,郵到日期不明東京→青島)
均:
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課回來是遇著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濕,現(xiàn)在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樣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許多人笑,這個地方就是如此守舊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樣,誰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裝,啰里啰索,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樣啰嗦,假若整齊一些,或是她們沒有見過的,人們就要笑。
上課的時間真是夠多的,整個下半天就為著日語消費了去。今天上到第三堂的時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強支持過來了。
這幾天很涼了,我買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將來再冷,我就把大毛衣穿上。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你替我買給你自己的外套,回去就應該買。
我很愛夜,這里的夜,非常沉靜,每夜我要醒幾次的,每醒來總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別安靜,又特別舒適。早晨也是好的,陽光還沒曬到我的窗上,我就起來了。想想什么,或是吃點什么。這三兩天之內(nèi),我的心又安然下來了。什么人什么命,嚇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來,說我回去吧!在這住有什么意思呢?
現(xiàn)在我一個人搭了幾次高架電車,很快,并且還攢洞,我覺得很好玩,不是說好玩,而說有意思。因為你說過,女人這個也好玩那個也好玩。上回把我丟了,因為不到站我就下來了,走出了車站看看不對,那么往那里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瞎走吧,反正我記住了我的住址。可笑的是華在的時候,告訴我空中飛著的大氣球是什么商店的廣告,那商店就離學校不遠,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著去了。于是總算沒有丟。
信寫到此地,季刊來了。翻著看了半天,把那隨筆二篇看了半天,其中很有情感,別無所取。
虹沒有信來,你告訴他也不要來信了,別人也告訴不要來信了。
這是你在青島我給你的末一封信。再寫信就是上海了。船上買一點水果帶著,但不要吃雞子,那東西不消化。餅干是可以帶的。
祝好。
小鵝
九月二十一日
我也有些想你呢
第二十信(1936年9月23日發(fā),9月X X日到東京→青島)
均:
昨天下午接到你兩封信??戳撕脦妆?,本來前一信我說不在往青島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寫了。既接到信,也總是想回的,不管有事沒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么節(jié)。
《第三代》居然間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大概我寫信時就已經(jīng)完了。
小東西,你還認得那是你褲子上剩下來的綢子?
壞得很,跟外國孩子去罵嘴!
水果我還是不常吃,因為不喜歡。
因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這里也是兩三天沒有晴天。
不寫了。
瑩
九月廿三日
我很好,你也要快活
第二十一信(1936年10月13日發(fā),10月18日到東京→上海)
均:
我不回去了,來回亂跑,啰啰索索,想來想去,還是住下去吧!若真不得已那是沒有法子。不過現(xiàn)在很平安。
近一個月來,又是空過的,日子過得不算舒服。
奇他們很好?小奇趕上小明那樣可愛不?一晃三年不見他們了。奇一定是關于我問來問去吧?你沒問俄文先生怎么樣?他們今后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呢?他們的經(jīng)濟情形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的下了,錢也快完了。請寄來一些吧!還有三十多元在手中,等錢到我才去買外套,月底我想一定會到的。
你的精神為了旅行很快活吧?
我已寫信給孟,若你不在就請他寄來。
我很好。在電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那)一刻我的心是忑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
祝好。
吟
十月十三日
我的生活非常簡單
第二十二信(1936年10月17日發(fā),10月X X日到東京→上海)
河清兄:
老三還沒有回來?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這里住下去了。
每日花費在日語上要六七個鐘頭,這樣讀下來簡直不得了,一年以后真是可以,但我并不用功,若用起功來,時間差不多就沒有了??墒恰妒辍返奈恼虏]因此而寫出。
華姐忙得不得了吧?
《譯文》還要請您寄給我,多謝多謝。
祝好。
吟
十月十七日
我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
第二十三信(1936年10月20日發(fā),11月5日復東京→上海)
均:
我這里很平安,絕對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頭痛的次數(shù)也減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會有的了。因為我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的出入是有次數(shù)的,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后來也就不跟了。本來在未來這里之前也就想到了這層,現(xiàn)在依然是照著初來的意思,住到明年。
現(xiàn)在我的錢用到不夠二十元了,覺得沒有浪費,但用的也不算少數(shù)。希望月底把錢寄來,在國外沒有歸國的路費在手里是覺得沒有把握的,而且沒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課,一進門,就在席子上面躺著一封信,起初我以為是珂來的,因為你的字真是有點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不大明白的“同來者有之明,奇現(xiàn)在天津,暫時不來?!蔽艺赵涑碌?。你看看吧。)(以上括弧內(nèi)句子寫上又抹掉了,在上面加上一句“此句我懂了?!贝蟾牌鹗紱]有看懂,后來又懂了,所以抹了?!捾娮ⅲ?/p>
六元錢買了一套洋裝(裾〈裙〉與上衣),毛線的。還買了草褥,五元。我的房間收拾得非常整齊,好像等待著客人的到來一樣。草褥折起來當做沙發(fā),還有一個小園桌,桌上還站著一瓶紅色的酒。酒瓶下面站著一對金酒杯。大概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一點,也總是開心些的,因為我感覺到我的心情好像開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裝點,雖然房間里邊掛起一張小畫片來,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么大的熱情來做這一點小事呢?非親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就是前半個月吧,我也沒有這樣的要求。
日語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記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肯,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夠用??偸呛米聛硐胂搿?/p>
報上說是L.來這里了?
我去洗澡去,不寫了。
明。我在這里和你握手了。
吟。
十月廿日
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鮮了一些
第二十四信(1936年10月21日發(fā),10月26日到東京→上海)
均:
昨天發(fā)的信,但現(xiàn)在一空下來就又想寫點了。你們找的房子在哪里?多么大?好不好?這些問題雖然現(xiàn)在是和我無關了,但總禁不住要想。真是不巧,若不然我們和明他們在一起住上幾個日子。
明,他也可以給我寫點關于他新生活的愿望嗎?因為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奇什么樣?好教人喜歡的孩子嗎?均,你是什么都看到了,我是什么也沒看到。
均,你看我什么時候總好欠個小賬,昨天在夜市的一個小攤子上欠了六分錢,寫完了這一頁紙就要去還的。
前些日子我還買了一本畫冊打算送給L.。但現(xiàn)在這畫只得留著自己來看了。我是非常愛這畫冊,若不然我想寄給你,但你也一定不怎么喜歡,所以這念頭就打消了。
下了三天晝夜沒有斷的小雨,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鮮了一些。
小沙發(fā)對于我簡直是一個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簡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給我減去了不少的孤獨之感??偸亲趬窃谂阒?。
奇什么時候南來呢?
祝好。
吟
十月廿一日
不敢說是思鄉(xiāng),但就總想哭
第二十五信(1936年10月29日發(fā),11月3日收到,4日復東京→上海)
均:
掛號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匯票,明天去領。二十號給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雖然貴一點,但也不要緊,過過冬再說吧。外國人家的房子,大半不壞,冬天裝起火爐來,暖烘烘的住上三兩月再說,房錢雖貴,我主張你是不必再搬的,一個人,還不比兩個人,若冷冷清清的過著冬夜,那趕上上冰山一樣了。也許你不然,我就不行,我總是這么沒出息,雖然是三個月不見了,但沒出息還是沒出息。不過回去我是不回去的。奇來了時,你和明他們在一道也很熱鬧了。
錢到手就要沒有的,要去買件夾外套,這幾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錢,我想在十一月一個整月就要不夠。既住下去,錢少總害怕,而且怕生病,怕打仗。在這里是絕對孤獨的。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請你下一封信回我??傄新焚M留在手里才放心。
這幾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燒破了。其實一個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總不行。我們剛來到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識更多的一個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間里讀著他的信,只有他,安慰著兩個飄泊的靈魂……寫到此地鼻子就酸了。
均:童話未能開始,我也不做那計畫了,太難,我的民間生活不夠用的?,F(xiàn)在開始一個兩萬字的,大約下月五號完畢。之后,就要來一個十萬字的了,在十二月以內(nèi)可以使你讀到原稿。
日語懂了一些了。
日本樂器,“箏”在我的鄰居家里響著。不敢說是思鄉(xiāng),也不敢說是思什么,但就總想哭。
什么也不再寫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問好。
吟
十月廿九日
它就像一個伙伴似的陪著我
第二十六信(1936年11月2日發(fā)東京→上海)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匯票今天才來。
于達夫的講演今天聽過了,會場不大,差一點沒把門擠掉下來,我雖然是買了票的,但也和沒有買票的一樣,沒有得到位置,是被壓在了門口,還好,看人還不討厭。
近來水果吃得很多,因為大便不通的緣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東亞學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終了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個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讀,一方面是讀讀小說,二方面可以少費一些時間,這兩個月什么也沒有寫,大概也許太忙了的緣故。
寄來那張譯的原稿也讀過了,很不錯,文章剛發(fā)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這里的天氣還不算冷,房間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個伙伴似的陪著我?;?,不買了,酒也不想喝,對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著窗欞和空空的四壁,對于一個年青的有熱情的人,這是絕大的殘酷,但對于我還好,人到了中年總是能熬住一點火焰的。
珂要來就來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點,不能的地方就讓他自己找路去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來是被什么所迫。
奇她們已經(jīng)安定下來了吧?兩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馬亂起來了,牽牛房的那些朋友們,都東流西散了。
許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時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讀書的時候,也是勉強掙扎著讀的,她為人家做過家庭教師,還在課余替人家抄寫過什么紙張,她被傳染了猩紅熱的時候是在朋友的父親家里養(yǎng)好的。這可見她過去的孤零,可是現(xiàn)在又孤零了。孩子還小,還不能懂得母親。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兩蹚。別的朋友也可約同他們常到她家去玩,L.沒有完成的事業(yè),我們是接受下來了,但他的愛人,留給誰了呢?
不寫了,祝好。
榮子
十一月二日
我不愿再妨害你,你有你的自由
第二十七信(1936年11月6日發(fā),11月12日復東京→上海)
均:
《第三代》寫得不錯,雖然沒有讀到多少。
《為了愛的緣故》也讀過了,你真是還記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節(jié)都模糊了去。
不知為什么,又來了四十元的匯票,是從郵局寄來的,也許你怕上次的沒有接到?
我每天還是四點的功課,自己以為日語懂了一些,但找一本書一讀還是什么也不知道。還不行,大概再有兩月許是將就著可以讀了吧?但愿自己是這樣。
奇來了沒有?
你的房子還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愛……》的文章里面,芹簡直和幽靈差不多了,讀了使自己感到了顫栗,因為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我想我們吵嘴之類,也都是因為了那樣的根源——就是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shù)人打算。從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樣防。防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
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還沒有寄出,因為我還要給河清買一副。
寄出手套兩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第二十八信(1936年11月9日發(fā),11月17日復東京→上海)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關于回憶L.一類的文章,一時寫不出,不是文章難作,倒是情緒方面難以處理。本來是活人,強要說他死了,一這么想,就非常難過。
許,她還關心別人?她自己就夠使人關心的了。
“刊物”是怎樣性質(zhì)呢?和《中流》差不多?為什么老胡就連文章也不常見了呢?現(xiàn)在寄出手套兩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沒有寫完。完時即寄出。
祝好。
榮子
十一月九日
這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嗎
第二十九信(1936年11月19日發(fā),11月X X日到東京→上海)
均:
因為夜里發(fā)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文章一時寄不去。
買了三張畫,東墻上一張南墻上一張北墻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于戰(zhàn)爭的,在一個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父親。那檐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開著的格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
投主稱王,這是要費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費,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為大體著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個團體,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來吧,投什么主,誰配作主?去他媽的。說到這里,不能不傷心,我們的老將去了還不幾天??!
關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地集起來呢?我想中國人集中國人的文章總比日本集他的方便,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這真可佩服。我想找胡、聶、黃等諸人,立刻就商量起來。
《商市街》被人家喜歡,也很感謝。
莉有信來,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著盡生病。
這里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半里的頭痛和惡夢對于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xiàn)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已經(jīng)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于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面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鐘,房子格格的響著,表在墻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里夢中的穿著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像要逃的樣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喚著我,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面包皮也是喜歡的,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系,早飯一毛錢,晚飯兩毛錢,中午兩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節(jié)制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這原因。但是閑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部置到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匯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里的別的東西都貴,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鐘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一下,這干不得。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面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面圍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遠和那么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xiàn)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庇谑俏颐啦?,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后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么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么事來到我這里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于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面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還給奇一信。這信就給她看看吧!
許君處,替我問候。
吟
十一月十九日
作了“太太”就愚蠢了
第三十信(1936年11月24日發(fā),12月2日復東京→上海)
三郎:
我忽(然)間想起來了,姚克不是在電影方面活動嗎?那個《棄兒》的腳本,我想一想很夠一個影戲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給他去上演嗎?得進一步,就進一步,除開文章的領域,再另外抓到一個啟發(fā)人們靈魂的境界。況且在現(xiàn)時代影戲也是一大部分傳達情感的好工具。
這里,明天我去聽一個日本人的講演,是一個政治上的命題。我已經(jīng)買了票,五角錢,聽兩次,下一次還有郁達夫,聽一聽試試。
近兩天來,頭痛了多次,有藥吃,也總不要緊,但心情不好,這也沒什么,過兩天就好了。
《橋》也出版了?那么《綠葉的故事》也出版了吧?關于這兩本書我的興味都不高。
現(xiàn)在我所高興的就是日文進步很快,一本《文學案內(nèi)》翻來翻去,讀懂了一些。是不錯,大半都懂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這成績,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語容易得很,別國的文字,讀上兩年也沒有這成績。
許的信,還沒寫,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來。你見著她家的那兩個老娘姨也說我問她們好。
你一定要去買一個軟一點的枕頭,否則使我不放心,因為我一睡到這枕頭上,我就想起來了,很硬,頭痛與枕頭大有關系。
黑人現(xiàn)在怎么樣?
我對于繪畫總是很有趣味,我想將來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工夫的。我有一個到法國去研究畫的欲望,聽人說,一個月只要一百元。在這個地方也要五十元的。況且在法國可以隨時找點工作。
現(xiàn)在我隨時記下來一些短句,我不寄給你,打算寄給河清,因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點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燒刊物,這真是“洋迷信”“洋鄉(xiāng)愚”,說來又傷心,寫好的原稿也燒去讓他改改,回頭再發(fā)表吧!燒刊物雖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這又是深夜,并且躺著寫信?,F(xiàn)在不到十二點,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說,作了“太太”就愚蠢了,從此看來,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榮子
十一月廿四日
我孤獨得和一張草葉似的了
第三十一信(1936年12月5日發(fā),12月X X日到東京→上海)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來你們那地方的氣候是不大好的。
孫梅陵也來了,夫妻兩個?
珂到上海來,竟來得這樣快,真是使我吃驚。暫時讓他住在那里吧!我也是不能給他決定,看他來信再說。
我并不是吹牛,我是真去聽了,并且還聽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訴你,是有翻譯的。
你的大琴的經(jīng)過,好像小說上的故事似的,帶著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過說翻譯小說那件事,只得由你選了,手里沒有書,那一塊喜歡和不喜歡也忘記了。
我想《發(fā)誓》的那段好,還是最后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家族以外的人》吧!作品少,也就不容易選擇了。隨便。自傳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間當作好。
清說:你近來的喝酒是在報復我的吃煙,這不應該了,你不能和一個草葉來分勝負,真的,我孤獨得和一張草葉似的了。我們剛來上海時,那滋味你是忘記了,而我又在開頭嘗著。
祝好。
榮子
十二月五日
這樣的大變動使我們驚慌了一天
第三十二信(1936年12月15日發(fā),12月22日復東京→上海)
三郎:
我沒有遲疑過,我一直是沒有回去的意思,那不過偶爾說著玩的。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來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動。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東西了吧?夜里在外國酒店喝酒,同時也要吃點下酒的東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東西在你很不合適。
你的被子比我的還薄,不用說是不合用的了,連我的夜里也是涼涼的。你自己用三塊錢去買一張棉花,把你的被子帶到淑奇家去,請她替你把棉花加進去。如若手頭有錢,就到外國店鋪買一張被子,免得煩勞人。
我告訴你的話,你一樣也不做,雖然小事,你就總使我不安心。
身體是不很佳,自己也說不出有什么毛病,沈女士近來一見到就說我的面孔是膨脹的,并且蒼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為一向是這個樣子,就沒稀奇了。
前天又重頭痛一次,這雖然不能怎樣很重的打擊了我(因為痛慣了的緣故),但當時那種切實的痛苦無論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來頭痛已經(jīng)四五年了,這四五年中頭痛藥不知吃了多少。當痛楚一來到時,也想趕快把它醫(yī)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總是不必了。因為頭痛不至于死,現(xiàn)在是有錢了,連這樣小病也不得了起來,不是連吃飯的錢也剛剛不成問題嗎?所以還是不回去。
人們都說我身(體)不好,其實我的身(體)是很好的,若換一個人,給他四五年間不斷的頭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體還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畫片,我是連看也不愿意看的,看了就難過。海嬰想爸爸不想?
這地方,對于我是一點留戀也沒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來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現(xiàn)在很多的話,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與房東辦辦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這因為東亞學校鐘點太多,先生在課堂上多半也是說日本話的?,F(xiàn)在想起初來日本的時候,華走了以后的時候,那真是困難到極點了。幾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來,還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說給他,取決當然在于他自己了,我離得這樣遠,關于他的情形,我總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問我的意見,當時我也不知為什么他來到了上海。他已經(jīng)有信來,大半是為了找我們,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們,能知道他接著就又不有新的痛苦嗎?雖然他給我的信上說著“我并不憂于流浪”,而且又說,他將來要找一點事做,以維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那里找去。我是總怕他的生活成問題,又年輕,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掙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與家庭沒有斷掉關系,可以到北平去讀書,若不愿意重來這里的話。
這里短時間住住則可,把日語學學,長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學,這里我也不贊成,日本比我們中國還病態(tài),還干苦,這里沒有健康的靈魂,不是生活。中國人的靈魂在全世界中說起來,就是病態(tài)的靈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們更病態(tài)。既是中國人,就更不應該來到日本留學。他們?nèi)嗣竦纳?,一點自由也沒有,一天到晚,連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著,而且沒有住人的樣子。一天到晚歌聲是沒有的,哭笑聲也都沒有。夜里從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燈光也都被關在板窗里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憐,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樣,所以他們的生活完全是陰森的。中國人有一種民族的病態(tài),我們想改正它還來不及,再到這個地方和日本人學習,這是一種病態(tài)上再加上病態(tài)。我說的不是日本沒有可學的,所差的只是它的不健康處也正是我們的不健康處,為著健康起見,好處也只得丟開了。
再說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逍遙一蹚。我就只逍遙在這里了。
禮拜六夜(即十二日),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還未明,就讀到了報紙,這樣的大變動使我們驚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么樣,只有等著你的來信。
新年好。
榮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東京麹町區(qū)”,只要如此寫,不必加標點。
今日東京大風而奇暖
第三十三信(1936年12月18日發(fā),12月25日復東京→上海)
三郎:
今日東京大風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氣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人家歡歡樂樂,但是與我無關,所謂趣味,則就必有我,倘若無我,那就一切無所謂了。
我想今天該有信了,可是還沒有。失望失望。
學校只有四天課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后再說,或是另外尋先生,或是仍在那個學校讀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來,也就算了。
一月里要出的刊物,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們忙一些什么?離著遠了,而還要時時想著你們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問也不問,連聽也不聽。
三代這回可真得搬家了,開開玩笑的事情,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沒有別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幾本小說來,不用掛號,丟不了。《復活》,新出的《騎馬而去的婦人》,還有別的我也想不出來,總之在這期中,那怕有多少書也要讀空的,可惜要讀的時候,書反而沒有了。我不知你寄書有什么不方便處沒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勞駕了。
祝好。
榮子
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貓是給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里”,是什么里,她寫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接到,我是寄到“巴里”的。
勿勞念念耳
第三十四信(1937年12月末日發(fā),1937年1月10日復東京→上海)
軍: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
現(xiàn)在頭亦不痛,腳亦不痛,勿勞念念耳。
專此
年禧。
瑩
十二月末日
新年都沒有什么樂事可告
第三十五信(1936年1月4日發(fā),1月12日到東京→上海)
軍:
新年都沒有什么樂事可告,只是鄰居著了一場大火。我卻沒有受驚,因在沈女士處過夜。
二號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這是他關于你(的)鑒賞。今寄上。
祝好。
榮子
一月四日
附:張秀珂給蕭紅關于蕭軍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興說給你:
軍,雖然以前我們沒會過面,然而我從像片和書中看到他的豪爽和強烈的正義感,不過待到這幾天的相處以來,更加證實、更加逼真。昨天我們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飲點酒,出來時,我看他臉很紅,好像為一件感情所激動。我雖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覺得喜歡且可愛!
他們的歡喜不知是從哪里得來
第三十六信(1937年4月25日發(fā),4月29日到北京→上海)
軍:
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火車搖得很厲害,幾乎寫不成字。
火車已經(jīng)過了黃河橋,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懸空著。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禿樹,白色的鴨鵝和一些從西安回來的東北軍。馬匹就在鐵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運貨的車廂里邊,馬的背脊成了一條線,好像魚的背脊一樣。而車廂上則寫著津浦。
我?guī)У奶O果吃了一個,紙煙只吃了三兩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樣大,只覺得厭煩,厭煩。
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時,車停在一個小站,這時候我坐在會客室里,窗外平地上盡是些墳墓,遠處并且飛著烏鴉和別的大鳥。從昨夜已經(jīng)是來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為天晴太陽好,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方才經(jīng)過了兩片梨樹地,很好看的,在朝霧里邊它們隱隱約約的發(fā)著白色。
東北軍從并行的一條鐵道上被運過去那么許多,不僅是一兩蹚車,我看見的就有三四次了。他們都弄得和泥猴一樣,它們和馬匹一樣在冒著小雨,它們的歡喜不知是從哪里得來,還鬧著笑著。
車一開起來,字就寫不好了。
唐官一帶的土地,還保持著土地原來的顏色。有的正在下種,有的黑?;虬遵R在上面拉著犁杖。
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沒找到郵筒,寫著看吧!
剛一到來,我就到了迎賢公寓,不好。于是就到了中央飯店住下,一天兩塊錢。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這真是怪事,那里有?洋車跑到宣外,問了警察,也說太平橋只在宣內(nèi),宣外另有個別的橋,究竟是個什么橋,我也不知道。于是就跑到宣內(nèi)的太平橋,二十五號是找到了,但沒有姓周的,無論姓什么的也沒有,只是一家糧米鋪。于是我游了我的舊居,那已經(jīng)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舊同學,門房說是胡小姐已經(jīng)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塵土幾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惱喪,那種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頭。
于是我跑到李鏡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學校去,真是七年間相同一日,他仍在那里做事。聽差告訴我,他的家就住在學校的旁邊,當時實在使我難以相信。我跑到他家里去,看到兒女一大群。于是又知道了李潔吾,他也有一個小孩了,晚飯就吃在他家里,他太太燒的面條。飯后談了一些時候,關于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從文章上得知,有的是從傳言。九時許,他送出胡同來,替我叫了洋車,我自歸來就寢。總算不錯,到底有個熟人。
明天他們替我看房子,旅館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決定。
并且我還要到宣外去找那個什么橋,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錯,不然絕不會找不到的。
祝你飲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榮子
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時。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
第三十七信(1937年4月27日發(fā),5月2日到北京→上海)
均:
前天下午搬到潔吾家來住,我自己占據(jù)了一間房。二三日內(nèi)我就搬到北辰宮去住下,這里一個人找房子很難,而且一時不容易找到。北辰宮是個公寓,比較闊氣,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為一間空房沒有,所以暫且等待兩天。前天為了房子的事,我很著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決心,住吧!或者能夠多做點事,有點代價就什么都有了。
現(xiàn)在他們夫婦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們看管孩子。院心種著兩棵梨樹,正開著白花。公園或是北海,我還沒有去過,坐在家里和他們閑談了兩天,知道他們夫婦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誰家都是這樣,這真是發(fā)瘋的社會。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樣給他們說著道理。
淑奇這兩天來沒有來?你的精神怎么樣?珂的事情決定了沒有?我本想寄航空信給你,但郵政總局離得太遠,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這地方老早就已買不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翻版更不得見。請各寄兩本來,送送朋友。潔吾關于我們的生活從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們的文章他全讀過,就連《大連丸》
他也讀過,他常常想著你的長相如何?等看到了照像看了好多時候。他說你是很厲害的人物,并且有派力。我聽之很替你高興。他說從《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來。
雖然來到了四五天,還沒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處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澆水了沒有?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宮來,房間不算好,每月廿四元。
住著看,也許住上五天六天的,在這期間我自己出去觀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個禮拜了,還是安不下心來,人這動物,真不是好動物。
周家我暫時不去了,等你來信再說。
寫信請寄到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東西做出去沒有?
祝好
榮子
四月廿七日
我希望快來信
第三十八信(1937年5月3日發(fā),5月6日即復北京→上海)
軍:
昨天看的電影:《茶花女》。還好。今天到東安市場吃完飯回來,睡了一覺,現(xiàn)在是下午六點,在我未開筆寫這信的之前,是在讀《海上述林》。很好,讀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雖然有兩個熟人,也還是差不多。
我一定應該工作的,工作起來,就一切充實了。
你不要喝酒了,聽人說,酒能夠傷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是)所謂肝氣病。
北平雖然吃的好,但一個人吃起來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馬馬虎虎了。
我想你應該有信來了,不見你的信,好像總有一件事,我希望快來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榮子
五月三日
通訊:北平東城北池子頭條七號李家轉(zhuǎn)。
我常常懷疑自己
第三十九信(1937年5月4日發(fā)北京→上海)
軍:
昨天又寄一信,我總覺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為什么已經(jīng)這些天了還沒能知道一點你的消息?其實是我個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郵便所必須費去的日子。
連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時候我真是為別離所慌亂了,不然又為什么寫錯了一個號數(shù)?就連昨天寄的這信,也寫的是那個錯的號數(shù),不知可能不丟么?
我雖寫信并不寫什么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概就可以來了秋涼。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作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刻,覺得口渴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
既然那樣我看你還是搬個家的好。
關于珂,我主張既然能夠去江西,還是去江西的好,我們的生活還沒有一定,他也跟著跑來跑去,還不如讓他去安定一個時期,或者上冬,我們有一定了,再讓他來。年青人吃點苦好,總比有苦留著后來吃強。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這次是宣武門外的那個橋,達智橋,二十五號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個糧米店,并沒有任何住戶。
這幾天我又恢復了夜里害怕的毛病,并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jīng)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著這種想頭,但還有比正在經(jīng)驗著的還更真切的嗎?我現(xiàn)在就正在經(jīng)驗著。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么把自己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加鎖了。
這回的心情還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經(jīng)把我建設起來的那只手把自己來打碎嗎?
祝好!
榮子
五月四日晚。
所有我們的書,若有精裝請各寄一本來。
每天看天一小時會變成美人
第四十信(1937年5月9日發(fā),5月12日到北京→上海)
軍: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來寫信的,但沒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讀了也不好,因為我是哭著寫的,接你兩封信,哭了兩回。
這幾天也還是天天到李家去,不過待不多久。
我在東安市場吃飯,每頓不到兩毛,味極佳。羊肉面一毛錢一碗。再加兩個花卷,或者再來個炒素菜。一共才是兩角??上覍χ@樣的好飯菜,沒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號那天也是寫了一信,也是沒寄。你的飲食我想還是照舊,餅干買了沒有?多吃點水果。
你來信說每天看天一小時會變成美人,這個是辦不到的,說起來傷心,我自幼就喜歡看天,一直看到現(xiàn)在還是喜歡看,但我并沒變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東西奔波呢?可見美人自有美人在。(這個話開玩笑也。)
奇是不可靠的,黑人來李家找我。這是她之所囑。和李太太,我,三個人逛了北海。我已經(jīng)是離開上海半月多了,心緒仍是亂絞,我想我這是走的敗路。但我不愿意多說。
《海上述林》讀畢,并請把《安娜可林娜》寄來一讀。還有《冰島漁夫》,還有《獵人日記》。這書寄來給潔吾讀。不必掛號。若有什么可讀的書,就請隨擲來,存在李家不會丟失,等離上海時也方便。
我的長篇并沒有計畫,但此時我并不過于自責,如你所說:“為了戀愛,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從前,我也這樣想,可是現(xiàn)在我不了,因為我看見男子為了并不怎值得愛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況我還沒有忘了性命,就是忘了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總算有一個時期在我的腳跡旁邊,也踏著他的腳跡??偹銉蓚€靈魂和兩根琴弦似的互相調(diào)諧過。(這一句似乎有點特別高攀,故涂去。)
筆墨都買了,要寫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住一個院不方便。至于立合同,等你來時再說吧!
祝你好!上帝給你健康!
榮子
五月九日
你要多吃水果
第四十一信(1937年5月11日發(fā)北京→上海)
軍:
今晨寫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寫了一張大字,寫得亦不好,等寫好時寄給你一張當做字畫。
盧騷的《懺悔錄》快讀完了,盡是些與女人的故事。
潔吾家我亦不愿多坐,那是個沉悶的家庭。
我現(xiàn)在的房子太貴,想租民房,又討厭麻煩。
我看你還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個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無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兩個鐘頭,女人真是倒霉,即是逛逛公園也要讓人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來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熱,睡了一覺。
送飯館子出來幾乎沒有跌倒,不知為什么像是服毒那么個滋味。睡了一覺好了。
你要多吃水果,因為菜類一定吃得很少。祝好!
榮子
五月十一日
你說的是道理,我應該去照做
第四十二信(1937年5月15日發(fā),5月17日到北京→上海)
軍:
前天去逛了長城,是同黑人一塊去的。真?zhèn)ゴ?,那些山比海洋更能震驚人的靈魂。到日暮的時候,起了大風,那風聲好像海聲一樣,《吊古戰(zhàn)場文》上所說:風悲日薰。群山糾紛。這就正是這種景況。
夜十一時歸來,疲乏得很,因為去長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戲,因為他的公寓關門太早的緣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為過慣了有紀律的生活,覺得很窘,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來的書,昨天接到了,前后接到兩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本。
你來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后這回規(guī)勸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贊成,你說的是道理,我應該去照做。
祝好!
榮子
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寫了,這里有在長城上得到的小花,請你分給她幾棵。
我是不能不哭了
第四十三信(1936年10月24日發(fā)東京→上海)
軍:
關于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對的,我跑去問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說:“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錯了?!蔽液芟M沂强村e,所以很安心的回來了,雖然去的時候是流著眼淚。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xiàn)在他睡到那里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我等著你的信來。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靜下來,多多的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總是比開頭容易平伏下來。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象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么。
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紅
十月二十四日
- 此處括號里的字原信中沒有,是編校時加的。后面多處同。
- 現(xiàn)用“地”。后同。
- 應為“遵”。
- 應為“有”。
- 現(xiàn)用“做”。后同。
- 現(xiàn)稱“嶗山”。后同。
- 同“哪”。后同。
- 應為“啰哩啰嗦”。
- 應為“鉆”。
- 應為“再”。
- 應為“啰啰嗦嗦”。
- 應為“忐”。
- 應為“圓”。
- 應為“郁達夫”。后同。
- 現(xiàn)用“趟”。后同。
- 應為“妨”。
- 現(xiàn)用“布置”。
- 應為“枯”。
- 指蕭軍寫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和蕭紅寫的《生死場》。
- 指蕭軍寫的《大連丸上》。
- 現(xiàn)用“得”。后同。
- 應為“枷”。
- 現(xiàn)譯作《安娜·卡列尼娜》。
- 這句話在原信上寫了又用筆劃去了。
- 現(xiàn)譯作盧梭。
- 應為“從”。
- 應為“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