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會擁有什么樣的青春

沒有人的書房也不覺得孤獨

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一份禮物，應該說是給深夜書房的禮物。

一位帶著臺灣口音、口口聲聲叫我“姐姐”的男孩，遞給我一本手賬，就是那種源自日本收納藝術的文具，除了筆記功能，還能收藏票根、收據(jù)。

本子很好看，封面是一幅街角書店的彩鉛畫，盡管不是我們書房實景，竟也有惺惺相惜之感。人們對街角書店的喜愛源自一種原始的情感，就像每家樓下都應該有一家炒貨店。書店，是天空之城，撐起這座城市最文藝的零點時刻。

“當作留言本吧，讓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有地方記下當天心情?！蹦泻⑧嵵仄涫碌卣f。

“可是，我們現(xiàn)在的留言本還沒用完呢?！蔽疑焓种钢噶⒐裆夏潜咎芍暮谏咀印?/p>

“換一本本子，就是換一種心情。”男孩說。這口氣，好像認定我一定會采納他的建議?？扛哳佒祦泶騽优@招總好用的。

我接過本子，道謝，沒告訴他現(xiàn)在正在用的這款舊本子還有很多存貨呢。無論如何，得先把當前的這本寫完再換。

我直接將禮物存到工作間抽屜，連透明包裝紙都沒想拆掉。出來的時候，男孩已經(jīng)走了。

“為什么不用我的本子？”兩天后的一個夜里，我被一個聲音嚇了一跳。那個口口聲聲叫我“姐姐”的男孩笑瞇瞇地看著我，口氣里卻帶著怨氣。

好家伙，居然跑來查崗了。話說深夜書房開業(yè)以來，禮物收到過不少，客人的各種手作占了大多數(shù)：藥皂、裙子、折扇、手串，還有旅行帶回來的茶葉、茶包、咖啡豆……但從來都是單向的。我指的是，沒有人回過頭來問：嘿，你是不是沒用我的藥皂洗臉啊，怎么還是那么多痘痘？你喝我送你的茶葉了嗎？感覺怎么樣？送禮，講的是默契和緣分，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不表示非得把謝意掛在嘴邊。你可以將其理解為低調(diào)、內(nèi)斂、含蓄，總之，當我被反問時，居然有一點點生氣。

“等舊的用完再換，環(huán)保?！蔽一貞?。

“太守舊啦！您這種做法就像我媽，每年都有人送新茶葉來，但她總是說，先把去年的陳茶喝了再開新茶。然后，你知道的，我們家從來沒喝到過新茶，每年都在喝去年的茶。”男孩打了這個比方，要知道，這可是平日里我拿來給我媽洗腦的教材。而現(xiàn)在，我成了接受教化的人。

“那您說說吧，我為什么要立即換上您的本子，能給我一個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嗎？”我承認，我就是嘴上不饒人的類型，其實內(nèi)心早就妥協(xié)了，不就是換個本子嘛。

“我給您的不是一本普通的本子，它是手賬，在臺灣和日本非常盛行，不僅是傳統(tǒng)的記錄，還能為各種活動做提醒，很多人甚至把它當作簡短的日記本。”男孩向我介紹。

“我知道?！蔽一貞?。

我真的知道，不是敷衍他。去年過年前，深夜書房發(fā)起并舉行過一次手賬大賽，大家來秀自己的手賬。有人專門做讀書筆記，有人用賬單記錄一年的消費，有人貼照片描繪旅行，總之，生動的內(nèi)容結(jié)合那些夾在本子里的膠帶、水筆、天氣圖案、各色便簽，記錄也帶了點兒趣味，更接近于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

“最傳統(tǒng)的留言本無非是用筆在本子上寫字、畫畫，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可是，你知道有很多人還想記得再多一些，比如，我舉個例子，把當天的消費賬單貼在上面，說不定就成了下一位讀者的‘陌生人’書單了，這種傳遞是不是很好玩呢？”男孩瞬間給到一個非常接地氣的主意，不知道是醞釀已久，還是靈光乍現(xiàn)。

“碰到有讀書會、作家見面會的時候，店員也可以在上面記錄。那么，這段時間過來翻閱或是記錄的讀者就會留意到這則最新消息，留言本又成了行事歷?！蹦泻⒗^續(xù)腦洞大開。

我站在柜臺內(nèi)，男孩站在柜臺外，隔著收銀臺長時間地聊天實在太不優(yōu)美，我讓男孩去找個座位。我去辦公室找出手賬，順便把圍裙脫下先放一邊，走出吧臺，坐在男孩對面。夜很靜，我們都不好意思大聲說話，怕打碎這份求之不得的安寧。

我撕開手賬透明外包裝，又假裝不經(jīng)意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準備好了的三色水筆，放在本子旁邊，挪到桌子中間，聳聳肩，意思是，那就從今晚開始吧。

三色筆是手賬的標配，不同顏色對應不同門類和重點的記錄。去年手賬大賽的時候我采購了一些作為禮品，還剩幾支一直在辦公室里躺著，沒想到時隔半年派上了用場。

男孩點點頭表示認可，繼而從書包里掏出一堆和紙膠帶，琳瑯滿目，淡淡的和風淺色調(diào)又不至于五光十色。他問我：“你這里有沒有那種透明罐頭？把膠帶紙裝在里面，放在留言本旁邊。嗯，就那個臺子，”說著指了指現(xiàn)在留言本所在的桌子，“相當于是一個迷你工作臺，讀者可以在那里即興創(chuàng)作?！?/p>

我找了一個亞克力罐頭，原本是備用著拿來放咖啡糖包的，現(xiàn)在用來裝膠帶倒也不錯，收納腔十足。

男孩將本子、膠帶，以及我的那支筆放在臺子上，又將原來的本子還給我，認為滿意后就開始看書了。

這之后的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男孩。第一天晚上，他帶來了一捆筆，除三色水筆外，還有各色熒光筆，用一個透明長方形罐頭裝著，比起傳統(tǒng)意義上的筆筒，倒是很有現(xiàn)代簡約風格，和深夜書房的調(diào)性很接近。

第二天晚上，男孩到的時間要比前一天早些。我沒有刻意看時間，只是那天他來的時候我們還沒交班，特別好辨別。男孩收拾了書寫臺面，翻了翻手賬。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天里并沒有人來留言。

只見男孩取走手賬，回到自己位子上，掏出隨身帶的文具盒，埋頭涂涂畫畫。當我走出柜臺給他端上一杯開水的時候，他，作為一個客人的記錄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了。

“我得先自己寫一段，作為示范，接下去就有人跟著寫了?！蹦泻⒁贿吔忉專贿吔o我看他寫的。

這是翻開手賬的第一頁，寫的是男孩最近看的書《流浪者旅店》，分別用不同顏色書寫了一段摘抄和讀后感，字體方正，符合他的年齡。最下面一部分膠帶紙貼的是他的一張旅行照，正對“旅行”“旅店”這個主題。做完這些，他就在座位上看書。

第三天晚上，和前一晚差不多時間，男孩進門后沒有先找座位放書包，而是徑直走向了書寫臺——還是沒有人跟著寫，我在十分鐘前剛剛翻過。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難過的事，每個人對“樹洞”都有自己的理解，而它以這種公共手賬的形式出現(xiàn)，本身也沒有私密性可言。愿意分享的人，總要慢慢積累。

男孩在臺子前站了好一會兒，折回散座區(qū)，放下書包。他沒有落座，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直奔書架。之后的一個多小時里，他找到了所有和手賬相關的書，并把它們搬到了書寫區(qū)，《工具手帖》《文具手帖》《筆記女王的手賬活用術》，等等。幸好是深夜，才容許他這番折騰。不過，還真別說，主題頓時明確起來了。相較于原來松散無序地排列，這樣一來，目的性就擺在那兒了。只不過，天一亮男孩就離開了，沒法親身見證一晚勞動的戰(zhàn)果。當然，結(jié)果也可能是，經(jīng)他的整合，并沒什么異樣。

次日白天，吃過午飯，這組書的銷量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往上疊加，從1到10。我開始想，今晚男孩會不會來呢？如果來，一定得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夜深人靜之時，男孩推門而入，從包里掏出一張A4紙大小的硬紙牌，上面的內(nèi)容大致是：看過這些好玩的書，就到旁邊的手賬臺試試吧。頗具引導性，因為，在我們回到座位后不久，就有一位客人起身前來，翻了會兒書，又攤開手賬寫了起來。夜色溫柔，人們把剛過去的一天用文字和圖畫表達出來，省去了太多濁氣，只和自己對話。而人和人的關系開始產(chǎn)生轉(zhuǎn)機，沒有了違和感。

我冒出個想法：“不如，我聘你做深夜店員？”

男孩不是萬千求職者中的一名，但他理解這樣一家實體書房的意義。

男孩出其不意地回答：“我不是已經(jīng)在上班了嗎”？

男孩讓我叫他鬼仔，他的到來，會讓書房每天都呈現(xiàn)新的變化，有時候按照時令和節(jié)氣整出一套主題書，堆在最顯眼處；有時，正如我們之前所說，他會列出一份讀書清單，并耐心標明所在書房的具體位置；后來，他還開始用牛皮紙為買書的客人包書，他說這是區(qū)別于網(wǎng)購的小小溫暖。他會在包書的幾分鐘里，和客人拉會兒家常。當然，要是感覺到客人不太愛說話，他也會一樣沉默。

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說上長長的一段話，盡管深夜書房里，總是好空啊，座位散落一地。然而，把每天的三言兩語串聯(lián)起來，也可以是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我知道的鬼仔本是臺灣一名酒店管理科班生，前臺、大堂、銷售，這是慣常的職業(yè)流程吧，穩(wěn)當也妥帖。只不過，不想一眼望見30年后的我啊。

對于那些有著書店夢想的人來說，做一名店員無疑是種討巧的做法。男孩就是這么想的。他來到大陸，一路向北，在好幾個城市的深夜書房里游走。和客人分享讀過的書，為書店貢獻自己的奇思妙想，不由分說的，就像那句有點兒哀其不幸的責問：“為什么不用我的本子？”

鬼仔的本質(zhì)還是個孩子，Just kids（只是孩子）代表永不停歇的靈感。一個向善、天真、需要擁抱，傾向給予，朝向光的來源；一個念舊、革命、偏執(zhí)，以勞動和爭斗為樂。和男孩聊天，會讓我想到湯姆·索亞和哈利貝克·費恩，我會永遠喜愛他們，因為讓人討厭的精力過剩，永遠不會安分守己地到處流浪。他們健康勇敢，散發(fā)出不褪色的生命活力。

只是，幾乎沒有人會一生陪伴著一家書店到最終。不僅僅是讀者，店員們也是來來往往。鬼仔跟隨他“一路向北”的計劃，離開了書房，離開了杭州這座城市。

“假如你也曾服侍過一家書店，一定不會忘記手指被書頁劃破的疼，但同時你也一定會擁有一顆溫柔對待世界的心?！?/p>

手賬還沒用完，他在中間的地方寫下這句話。

如果說他們是流水的兵，那么書房就是鐵打的營盤，它在城市最深處和人們對話，通過眼神、筆跡、氣味……

兩個月后，鬼仔送的這本手賬已經(jīng)記得差不多了。想起他送手賬來的時候說過的：“特地選了活頁本，用完后只需要買內(nèi)芯紙就可以了。”

我給鬼仔打電話，問他內(nèi)膽的購買地址。沒有打通，我只好先把舊的紙頁收起來，裝進牛皮信封。瞬間，原本厚厚的筆記本就成了空心本，而里面又將被賦予新的人和事。內(nèi)膽可以替換，人可以替換嗎？同樣的人，書寫在新的紙上，心情可以替換嗎？

接受替換的手賬內(nèi)膽，無法接納替換的感情。

“假如你也曾服侍過一家書店，無論是作為店主還是店員，那么恭喜你，你已經(jīng)擁有了一段最美好的人生旅程。如果這段時間恰恰在你的青年時代，那么你便是再幸運不過的人了。因為，當你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嘗遍了人間苦果的時候，也許只有那些關于書店生活的回憶才會給你帶來可以取暖的溫度?！?/p>

我也來寫一段話吧，盡管因為封存的緣故，暫時不會有人看到。但是，不保證不會被后世發(fā)現(xiàn)，或許，那個時候，我，以及那些在本子上寫過話的人都會是傳奇的西爾維亞·比奇（Sylvia B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