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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之海,精神之塔——對魯迅先生的自白

出入山河 作者:李銳 著


虛無之海,精神之塔——對魯迅先生的自白

魯迅先生的生日——9月25日(1881年)已經(jīng)過了。

魯迅先生的忌日——10月19日(1936年)也已經(jīng)過了。

既非先生生日又非先生忌日,我以先生為題來做文章是因為自己,是想把自己的話說給自己聽聽,也說給先生聽聽。明知先生去世已有五十八年;明知滔滔忘川無船可渡;明知先生的銅像下青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明知今天的中國已不是昨天的中國,先生或許根本就不想聽一個陌生人說什么??晌医蛔∠胝f。

先生生前曾把自己的死安排得決絕而又冷靜:“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guān)于紀(jì)念的事情?!薄巴浳遥茏陨??!炔?,那就真是糊涂蟲?!?/p>

先生生前曾對自己的文章看待得更是決絕而冰冷,“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如此冰冷透骨的目光,如此漆黑如夜的否決,如此斬釘截鐵的對人群的拒絕和反感。以先生五尺之軀,以先生弱體重疴的五尺之軀,竟化作如此深邃浩大的虛無之海。這是無語之海。這是懷疑之海。這是拒絕之海。這是否定之海。一切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種種神話,一切媚人的和騙人的種種謊話,一切正義的和革命的種種大話,一切蕓蕓眾生嘴上人云亦云的種種好話,都在這冰冷的汪洋面前像沙土一樣消解融化,露出它們卑劣的本色。先生說,“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先生說,“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先生的不耐與人交談,先生的拒絕他人的“侵入”,昭示于世人。盡管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jì)的悠悠歲月隔在中間,先生的不耐和拒絕依然像一道絕壁赫然在目。知道先生的不耐和拒絕,可我禁不住想說。

先生以一人之勇和整個中國作對。

先生以一人之識和五千年的傳統(tǒng)作對。

先生以一人之辯戳穿所有東洋、西洋學(xué)而成“士”的男士、女士的面具。

先生以一人之情承擔(dān)了中國五千年第一傷心人的悲劇。

大哉斯人!

先生這樣做的時候憑以立足的不是“理想”“革命”“現(xiàn)代”,而是他腳下這一片深邃浩大的虛無之海。先生或許是明白了這海水對自己的淹沒?;蛟S,先生干脆就是渴望著自己融入其中。生也有涯。以有涯投入虛無,或許是先生唯一可以找到、唯一可以得到、唯一可以實現(xiàn)的最后的安慰。先生深知自己的處境,他說自己是在敵人和“戰(zhàn)友”的夾攻下“橫站”;他臨終前一個月寫就的《女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一個以一人之勇而走出人群獨行于世的人,應(yīng)該得到自己的安慰,應(yīng)該得到獨屬于他一人所有的這一片汪洋。先生真是理性到了極點,終于從理性的極點跨進(jìn)了虛無之海。先生真是冷靜到了極點,終于從冷靜的極點走進(jìn)了生命的自我燃燒。如果先生只有虛無,那“魯迅”二字并無多少東西可以品味。古今中外,虛無者多如過江之鯽。之所以感到這虛無之海的深邃浩大,之所以感到這虛無之海對于人心的逼照,正因為在黑暗和冰冷之中站立著先生絕望燃燒的生命的燈塔。以先生的理性和冷靜在看過了太多也看透了太多人間的丑惡之后,先生在自己的字典里抹去了“相信”這兩個字。在一切都不可信,一切都不能信,在每一次的相信之后得到的只有失望和受騙的時候,先生一意孤行地走進(jìn)了自己的虛無之海;當(dāng)無所謂相信的時候,也就永遠(yuǎn)地排除了失望和受騙??稍谀莻€一意孤行的背影上卻燒起了絕望的火焰,支持著這燃燒的是先生無以付出的對人的刻骨之愛。如此,我們在這片深邃浩大的虛無之海上,又看到一座精神的燈塔。如此,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一個半世紀(jì)的中國歷史上,我們得到了唯一的一位具有純粹精神意義的偉人。與先生比,所有其他的偉人充其量只有思想的意義、學(xué)術(shù)的意義,或是什么別的意義(當(dāng)然,這意義并非不重要)。無論是打算填滿這片虛無之海,還是打算繞開這片虛無之海,你都不能不承認(rèn),這片冰冷浩大的汪洋,為有良知的中國人留下了一個可供遨游的深廣的精神空間。當(dāng)你猶豫不前,或者心滿意足的時候,會有一座燈塔為你提醒自己所達(dá)到的境界的深淺。

由于先生的難以逾越和不可繞過,竟至有人硬把先生供奉為政治神靈,把先生的“骨頭”和“脊梁”拿來做了階級斗爭的武器,在“文化革命”的浩劫中屠殺生命。這恐怕是變成了銅像的先生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吧。對于先生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侵入”,簡直可以說是蒙面的涂染。一切最神圣和最高貴的,都在中國人的眼前崩塌在地,變成最卑鄙和最骯臟的,生命之血浸透神州大地。先生腳下的青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先生站在虛無之海中等著有人走近或者繞過。終于,有了張承志的《致先生書》(盡管張承志有時偏激到了出軌的程度)。終于,有了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曉明對先生的體察和批評可謂沉著而深切)。終于,在有人死了之后,又有人出生,長大,成熟。終于,又有人披荊斬棘,九死而不悔地向先生走來。他們在書寫了對先生的敬意和批評的時候,也書寫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精神的成熟;他們終于書寫出了一代人的精神的成熟。他們把自己精神成熟的里程碑,毅然放在這垃圾和腐朽遍地的時代的崎路上,又毅然前行。因為都是成熟者,他們心明如炬,知道各自必將分道揚鑣,知道各自都只能選擇自己的流向大海之路。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都已經(jīng)來過這深廣的源頭,并從這里開始了自己的流程。有那座絕望的燈塔燃燒在前,他們絕不會再把自己誤認(rèn)為“偉人”;有那片冰冷浩大的虛無之海在前,他們也絕不會天真到自詡“壯舉”和“豪邁”。在這個連殺人和自殺都要按照廣告方式來操作的時代(比如顧城式的丑陋的精神撒嬌),在這個把所有的垃圾擺到桌上來“狂歡”的時代,他們沉著地放下自己的里程碑,與所有的狂歡者和撒嬌者劃清界限毅然前行。因為有先生在,他們時時會感到那燈塔的亮光;因為有先生在,他們時時會聽到那虛無之海的陣陣濤聲。先生留下的遺產(chǎn)不是學(xué)位和獎金,不是暖人的鼓勵和保護(hù)。先生留下的是冰冷不屈的懷疑,是至死不渝的燃燒。

當(dāng)我這樣說到虛無之海和精神之塔的時候,我知道時下流行的是“解構(gòu)”,是對“權(quán)威話語的逃離”。而且,我知道已經(jīng)有人在把先生當(dāng)作一種“文化神話”來“解構(gòu)”了。人們急著“解構(gòu)”魯迅,是為的害怕耽誤了“文化狂歡節(jié)”的入場券。如今先生的“骨頭”和“脊梁”已不再被人當(dāng)作武器;如今先生的“骨頭”和“脊梁”是要被人“解構(gòu)”了,放到“后現(xiàn)代”的宴席上做一道配菜。每想到此,就不由得苦笑,冷笑。一個多世紀(jì)以來,中國人一直就在忙著鏟除和打碎。鏟除打碎到舉目四顧盡皆廢墟和垃圾的時候,要忙著去做的居然還是“解構(gòu)”——“解構(gòu)”這座唯一的精神之塔。由此知道如今的各種“士”是狂歡第一,余者則是可以盡皆“解構(gòu)”的。幸虧先生有言在先“收斂,埋掉,拉倒”。幸虧先生自己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希望著自己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不然,真的還要留下太多的“解構(gòu)”工程,真的還要耽誤各位的狂歡。

茵茵青草在先生的銅像下,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也許是終于到了不惑之年,也許是在經(jīng)歷了“文革”浩劫的震撼之后,又經(jīng)歷了種種“轟動”的狂喜和并不亞于浩劫的種種震撼,才終于學(xué)會了在內(nèi)心深處為自己留下一角不與人言的土地。在這一角土地上靜想自己和世界,才明白更該詛咒的不是四周的黑暗,和黑暗的逼近,而是自己的愚鈍和輕信。才終于堅信,內(nèi)心深處這一角以生死之難換來的留給自己的土地,絕不拿出去給什么人“解構(gòu)”。不管他有怎樣的可怕的權(quán)勢,也不管他有怎樣動聽而“現(xiàn)代”的理論。先生歷盡滄桑,先生看了太多太多,先生怕是早已聽膩了這一類的把戲??晌医蛔∠胝f。

以不惑之年,以這樣的自白說給先生聽,明知先生的拒絕和不耐??晌医蛔∠胝f。先生不聽。就說給自己聽吧。

1994年11月29日匆匆于燈下,次日凌晨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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