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紀念碑
現(xiàn)在,大凡專門到湘西鳳凰縣一游的人,都是為了沈從文先生而來的。沈先生是鳳凰人。沈先生的故居和墓地都在鳳凰縣城。黃永玉先生手書的碑文靜立在墓地入口旁:“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沈先生沒有戰(zhàn)死在沙場。其實,沈先生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他遙遠地死在一個叫作北京的喧囂的大都市里。當年,一個二十歲的士兵為舊生活所窒息,被新生活所感召,突然決定放下槍,拿起筆,要以文學闖天下的時候,他所來到的第一個城市就是北京。這個一文不名的青年,在自己的文學夢中幾乎凍餓而死。當初誰也不會想到他日后傳遍世界的文名。郁達夫先生在《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中,曾經(jīng)感慨萬端又大潑冷水地記述過這個青年身處絕境的慘狀。最后,這個頑強的青年終于在絕境中立定了腳跟,并且終于在文學的山岡上留下一片美麗的森林。這個闖蕩了世界的青年終于又死在北京。如此說來,沈先生雖然沒有戰(zhàn)死沙場,終究還是客死他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的不過是先生的骨灰。或者像我們自我安慰的那樣:沈先生終于魂歸故里了?!欢斡鼗氐纳铰罚黄曝频呐_地,一塊自然墜落的石頭,石頭略微鑿磨的平面上是沈先生的筆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這些話和這塊石頭面對著已經(jīng)有些污濁了的沱江,一座舊石橋,和一些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吊腳樓。在這些話和這石頭背后的山坡上,環(huán)繞著零亂卻又茂密的草木。鳳凰的朋友們當年參加過那個儀式,他們說,大部分骨灰撒進沱江了,只有幾塊骨頭是由沈先生的孫子親手埋在這石頭下面的。
其實,一個游子,一個精神的游子是永無故鄉(xiāng)可回的。就像一條從雪山之巔走下來的河,從它出走之日,就再沒有回家的路了。
沈先生在鳳凰城里長到十五歲,而后從軍,又在沅江、辰水之間浪跡五年。此后,湘西的山水就再也關(guān)不住一個年輕人的心了??蛇@二十年的人生成了沈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那些最深沉最美好的文章,都是從湘西的江河里涌流出來的。這個有一位苗族祖母又有一位土家族母親的鄉(xiāng)下人,這個沒有上過大學,沒有留過洋,沒有任何文憑、學位的湘西赤子,竟然做成了一件偉業(yè):他用湘西的河水滋潤了在一派酷烈的“西風”中枯萎斷絕的中國詩魂。有了他的《從文自傳》,有了他的《湘行散記》,有了他的《湘西》,有了他的《邊城》和《長河》,中國人枯葉一般飄零的詩情,終于又有了一片水意深沉的沃土。再過一個世紀,兩個世紀,再過許多個世紀,當人們回過頭來打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分崩離析的過程,當人們辨別中國人的生命樣式和別的人有什么不同的時候,沈先生留下的這一片美麗的森林,是會叫人驚奇和贊嘆的?!罢瘴宜妓?,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p>
大概是因為沈先生盎然不絕的詩意吧,他竟然在許多時候,在許多人那里被誤解成是一位——而且僅僅是一位——傳統(tǒng)的“田園詩人”。許多人把“美化落后”“詩化麻木”的批評放在他的名字上。也確實有人依樣畫葫蘆,把中國所有偏遠落后的鄉(xiāng)村變成了“民歌集成”的歌舞場,并因此而得到了大大小小的文名。我一直不解的是,怎么會有這么深的誤解和誤讀。別人不懂也就罷了,難道我們這些中國人也真的再也聽不懂中國詩人的歌哭和詠嘆了嗎?難道歷史的風塵真的把我們埋葬得這么深這么重了嗎?難道一種弱勢文化的人,連聽力、視力和生命的感覺力也都是弱勢的嗎?以至我們竟然聽不懂一個肝腸寸斷的柔情詩人的悲鳴,以至我們竟然看不見,在夕陽落下的那樣一種悲天憫地的大悲哀。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骯臟血污的人頭。還有在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
………
我那時已經(jīng)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人。每當人已殺過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他小孩比賽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計數(shù)那一片死尸的數(shù)目?;蛘哂指S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茭??茨青l(xiāng)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著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分頹喪那分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于濫用權(quán)力的特別厭惡。
但革命在我印象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guān)于殺戮那幾千農(nóng)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
(《沈從文散文選》:《辛亥革命的一課》,人民文學出版社)
看了這樣的文字還要說沈先生是一個傳統(tǒng)的田園詩人嗎?還要說他用詩意涂抹了苦難嗎?這個世界上可有一個擺滿了人頭和尸體的“世外桃源”嗎?而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這“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是所有那些潮濕的吊腳樓,霧氣彌蒙的河水和夜幕上閃爍的星星的背景,所有那些妓女、船工、士兵和農(nóng)民的故事,都是在這樣一種深重到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底色上描繪出來的。如果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詩歌中的“憫農(nóng)”和“田園”,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封閉的人格,并在兩千年的延續(xù)中最終變成了一種“慢性鄉(xiāng)土病”(請參見拙文《中國文人的慢性鄉(xiāng)土病》),那么走出湘西對于沈從文就不僅僅是一次旅行,而是一種對新生活和新精神的追求。是一場再生。對此,沈先生曾十分懇切地說過:“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閱讀那本‘大書’時,只不過是一個成年頑童,任何方面見不出什么才智過人。只緣于正面接受了‘五四’余波的影響,才能極力掙扎而出,走自己選擇的道路?!保ā渡驈奈纳⑽倪x》,人民文學出版社)這個秉承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湘西人,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和自己的家鄉(xiāng)時,就誕生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這一片最深沉也最美麗的森林。中國詩歌所最為崇尚的“神韻”和“意境”之美,在這片森林中流變成為一種不可分離的整體呈現(xiàn)。這是中國詩的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散文文體一次最為成功的轉(zhuǎn)變。而彌漫在這些美麗的文字背后的,是一種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的對于生命沉淪的大悲痛,和對于無理性的冷酷歷史的厭惡。在這肝腸寸斷的痛惜的背后,是一種人的覺醒,是一種現(xiàn)代人格的建立。對此,沈先生自己說過一句肺腑之言:“寫它時,心中充滿了不易表達的深刻悲痛!”所謂“大音希聲”,所謂“有大美而不言”。不像郁達夫、郭沫若們那般淺薄直露地“噫!噫!??!??!”未必就不懂得痛苦,未必就沒有深刻。事實上,這正是沈從文先生不為潮流所動,獨到而深沉的追求?!粋€能和時代風格相抗衡而獨立于世的作家必定是大家。在當時那一派峻急、堅硬、浮躁的白話“國語”的主流中,沈從文的從容沉靜和優(yōu)美大度尤其顯得卓爾不群??戳松蛳壬?934年為《邊城》所寫的題記,就更會明白他的追求是出于一種清醒而深刻的自覺(見《沈從文文集》第6卷)。
在沈從文詩意神話的長廊中,《邊城》無疑是最精美的篇章。那是關(guān)于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和一只狗的童話。隨著一幅幅或濃或淡的畫面從眼前消失,在你整個的身心都得到深沉的舒展之后——慈祥的祖父去世了,健壯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麗的白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善良天真的翠翠,在掙扎不脫的命運中再一次面臨母親的悲劇,翠翠那一雙“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不得不“直面慘淡的人生”。溪水依然在流,青山依然蒼翠如煙,可是一個詩意的神話終于還是破滅了。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雖無西方式的劇烈的戲劇性,卻有最地道的中國式的地久天長的悲涼。(在這一點上,身為洋人的金介甫先生反倒比我們有更敏銳的體驗和論述。)
隨著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的喧囂聲的遠去,隨著眾聲喧嘩的“后殖民”時代的來臨,沈從文沉靜深遠的無言之美,正越來越顯示出超拔的價值和魅力,正越來越顯示出一種難以被淹沒被同化的對人類的貢獻。如果說沈先生的文字流露出了某種“世外”意味,那也是因為湘西這塊土地一直是苗族和土家族世代雜居之地。這是一塊不曾被正統(tǒng)的儒家文化徹底同化的土地。這塊土地曾經(jīng)以它無數(shù)次的對中原文化的以死相拼,才保持了自己的“率真淳樸”、“人神同在”和“悠然自得”。這里的“率真淳樸”、“人神同在”和“悠然自得”,如果不是“原始”的,也是一種“原本”的生命樣態(tài),它用不著和儒家的“入世”相對立而存在。(當然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一種不同的精神特質(zhì),它們并不可以拿來對苗族、土家族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歷史境遇,做簡單的“詩意化”詮釋。)也正是這一脈邊緣的“異質(zhì)文化”,成就了沈從文的獨特。而這和那個浸透了中原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桃花源”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正因為這個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的獨特性,又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沈從文先生才有可能“自然而然”地完成對于中國詩歌的承接和轉(zhuǎn)化。在世界性的文化大潮的交匯和吞沒中,在難以言說的沉淪和陣痛中,這是一次邊緣對于中心的拯救,這是一次弱勢對于強勢的勝利??倳心敲匆惶?,總會有越來越多的精神的成熟者,聽懂了一個肝腸寸斷的柔情詩人的詠嘆;總會有那么一天,總會有越來越多的純美的尋覓者,讀懂了一個悲憫的智者地久天長的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