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杭州會議”的前后
蔡翔
有關八十年代的文學論述,我們已所見多多,但相關史料的征集、挖掘、披露乃至據(jù)此對當時文學的重新分析,卻鮮有人做。這也是當代文學研究作為一門學科的缺憾之處。
比如說,論者大都忽略了文學雜志其時對文學和批評的介入與推動作用。這不僅包括雜志對稿件的取舍標準和有意編排,同時在八十年代,文學雜志極為活躍,一些重要的文學會議通常由這些雜志組織召開,而這些會議對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運動乃至文學思潮,都起到了極為重要的推動作用。
在整個的八十年代中,《上海文學》無疑占據(jù)著一個非常搶眼的重要位置,不僅因為這本雜志編發(fā)了許多重要的作品,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和批評家,在刊物上組織了許多已被文學史證明非常重要的文學討論,同時還組織召開了許多文學會議,這些都直接或者間接地影響了八十年代文學的進展。
我將就我的個人記憶所及,盡可能完整地描述《上海文學》1984年12月召開的“杭州會議”,而這次會議與而后興起的“尋根文學”有著種種直接和間接的關系。需要說明的是,由于當時的特殊情況(“反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次會議沒有邀請任何記者,事后亦沒有消息見報,最遺憾的是沒有留下完整的會議記錄,許多年后,似乎只有李慶西在自己的文章中略有提及,另外周介人先生曾根據(jù)自己當時的個人記錄寫過一篇短文[1]。十六年后,我再次回憶當時的種種細節(jié),一些具體的日期,實在難以準確記起。
1
我于1983年的春天被調(diào)入《上海文學》雜志社從事理論編輯工作。當時在《上海文學》主持的是李子云老師,而周介人先生則負責整個理論組的工作。當時《上海文學》的理論版面非?;钴S,經(jīng)常組織重要的文學討論,同時文學交流活動亦很多。
我記得是1984年的秋天,應該是十月,秋意已很明顯。《上海文學》的編輯人員到浙江湖州參加一個筆會。在那次筆會上,我第一次見到李杭育。杭育那時還非常年輕,只有二十多歲,很有浙江才子的模樣。那時也正是李杭育風頭正勁的時候,《最后一個漁佬兒》等“葛川江系列”作品正在陸續(xù)發(fā)表,而且極得好評。說起李杭育,又得談到李杭育的哥哥李慶西,這也是八十年代的一個重要人物。慶西當時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工作,不僅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評論家,同時也是個很優(yōu)秀的編輯,后來由他策劃和組織出版的“新人文論”對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作用極大。當然,這是題外話了。在見到李杭育之前,我同慶西已經(jīng)相識,是由吳亮介紹的,那一次慶西途經(jīng)上海,和吳亮一起到我們雜志社。我清楚地記得李慶西當時穿了一件藍的卡的中山裝,行為舉止仍不脫當年知青的習慣,見了非常親切。那時我們對文學都非常癡迷,而且“書生意氣”也都很重,寒暄幾句,就迅速進入正題。我和慶西的煙癮都很大,那一次聊得非常投機,煙也抽得極多。
言歸正傳,和李杭育見面由于彼此早已神交,且有這種種瓜葛,就少了許多客套,多了幾分親切,聊得也很熱鬧。湖州文聯(lián)當時還組織我們外出參觀,好像是到了陳英士的墓地。我和杭育一路聊得興起,在西風中邊抽煙邊談論當時的文學狀況。杭育正在寫作“葛川江系列”小說,有許多想法,且對韓少功、張承志、阿城等人極為贊賞。杭育當時就提出,能否由《上海文學》出面召開一次南北青年作家和評論家的會議,交流一下各自的想法。周介人先生聽了,極為贊同。當時,我和介人先生已接到杭州方面的邀請,將于十一月中旬到杭州參加浙江作家徐孝魚的作品討論會,杭育說他屆時也會去。周介人先生和他當即商定在杭州再就具體事宜討論。
從湖州回來后,周介人先生即將此事向李子云老師匯報,李子云老師亦非常支持。當時《上海文學》剛發(fā)表了阿城的處女作《棋王》,反響極為強烈。我們編輯部在討論這部作品時,覺得就題材來說,其時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說已很多,因此《棋王》的成功決不在題材上,而是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和深蘊其中的文化內(nèi)涵(我們那時已對“文化”產(chǎn)生興趣)??墒?,《棋王》究竟以什么樣的敘事方式和文化內(nèi)涵引起震動,我們一時尚說不清楚,然而,已由此感覺到(還有其他的種種寫作和言論跡象)文學創(chuàng)作可能正在醞釀著一種變化?!渡虾N膶W》于1978年發(fā)表《為文藝正名》的評論員文章,明確反對“工具論”,而后又發(fā)表李陀、劉心武等三封著名的關于“現(xiàn)代派”的通信,再到展開韓少功等人有關“二律背反”的討論,當代文學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演變,確實也到了應該重新反思和總結的時候。
得到李子云老師的支持,我和周介人先生于十一月中旬到杭州開會,會議上見到慶西和杭育,以及杭州《西湖》雜志的高松年先生。另外,上海的評論家吳亮和程德培也參加了這次會議。當時徐孝魚的作品討論會在杭州陸軍療養(yǎng)院召開,這里景色宜人,非常安靜,且價格適中。介人先生當即決定就在這里舉行會議,并商定由《上海文學》、浙江文藝出版社和《西湖》雜志聯(lián)合召開此次會議。由《上海文學》出面邀請作家和評論家,而浙江文藝出版社和《西湖》雜志則以地主身份負責招待和相關的會務。介人先生在電話上就具體事宜向李子云老師作了匯報,并得到批準。事后,我們即和陸軍療養(yǎng)院聯(lián)系,并訂了協(xié)議。
2
我和介人先生回到上海后,就開始會議的籌備。記得當時邀請的作家有:北京的李陀、陳建功、鄭萬隆和阿城(張承志因事未來),湖南的韓少功,杭州的李慶西、李杭育,上海的陳村、曹冠龍等,評論家則有北京的黃子平、季紅真,河南的魯樞元,上海的徐俊西、吳亮、程德培、陳思和、許子東,還有南帆、宋耀良等(具體人名一時已記不全了)。
因為當時決定由我和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理論編輯黃育海(現(xiàn)為浙江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負責會務工作,所以我在十二月下旬就提前一天趕赴杭州,和黃育海一起操辦起住宿、伙食和活動安排的種種具體工作。
到杭州的第二天,會議代表就從上海集體到了杭州,因為經(jīng)費問題,會議的伙食以客飯為主,非常簡單,包了二幢小樓(俗稱“將軍樓”),說是“將軍樓”條件亦非常簡陋,二人一間,亦有三人一間。令我感動的是,那時的作家和評論家都非常本色,沒有任何人抱怨,還都搶著住三人間。當時這座療養(yǎng)院還沒有任何的取暖設備,而十二月的杭州已非常陰冷。我們和院方商量,在樓下的客廳(權充會議室)生了一個煤爐,二十多人擠在一起,倒也驅(qū)逐了一些寒氣。
會議代表是在下午到的,晚上由《西湖》雜志在知味觀做東,餐后,又組織了舞會,但我記得當時的作家和評論家中,只有曹冠龍一人會跳,其余人都已在座位中討論起問題,所以在當晚的舞會中已拉開此次會議的序幕。
第二天上午,會議開始,由介人先生具體主持。這一開,就開了六天,而且從早到晚,再沒外出。以至于第一次來杭州的黃子平臨離開前買了幾樣紀念品,以表示曾經(jīng)到此一游?,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人們對文學的熱愛確已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
當時會議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規(guī)范,只是要求大家就自己關心的文學問題作一交流,并對文學現(xiàn)狀和未來的寫作發(fā)表意見。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神仙會”。這和后來九十年代有著濃厚西方學院色彩的學術會議有著明顯不同。我覺得八十年代的會議,開好了是一種思想的自由交流和碰撞,是一種個人智慧的流露。它的效果常在會議之后,常能啟發(fā)新的思考。當然,開得不好就是廢話連篇或者信口開河天上地上瞎扯一通。
我想杭州會議的成功,首先在于與會的作家和評論家的思考,常常有著驚人的默契,交流起來障礙極少,這可能也是造成八十年代作家和評論家的黃金蜜月期的原因之一。
這次會議不約而同的話題之一,即是“文化”。我記得北京作家談得最興起的是京城文化乃至北方文化,韓少功則談楚文化,看得出他對文化和文學的思考由來已久并胸有成竹,李杭育則談他的吳越文化。而由地域文化則引申至文化和文學的關系。其時,拉美文學“爆炸”,尤其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對中國當代文學刺激極深,由此則談到當時文學對西方的模仿并因此造成的“主題橫移”現(xiàn)象。有意思的是,這些作家和評論家都曾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像李陀,曾是“現(xiàn)代派”的積極鼓吹者和倡導者,而此時亦是他們對盲目模仿西方的現(xiàn)象作出有力批評。我事后曾想,或許正是這一代人,身上有著極強的獨立思想和懷疑精神,這種對主流的挑戰(zhàn)性一直延續(xù)到九十年代。
李陀當時非?;钴S,時有精彩觀點出現(xiàn)。阿城那時極瘦,在會上說了好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極具寓言性,把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而李陀每聽阿城講畢,即興奮地說:這是一篇好小說,快寫。以至阿城戲稱李陀為小說挖掘者。不過,后來阿城還真把這些故事寫成小說,總題為“遍地風流”,并交《上海文學》發(fā)表。
由于當時會議沒有完整的會議記錄留下,我已無法回憶具體的個人發(fā)言內(nèi)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把“文化”引進文學的關心范疇,并拒絕對西方的簡單模仿,正是這次會議的主題之一。面對“文化”的關注,則開始把人的存在更加具體化和深刻化,同時更加關注“中國問題”。當然,當時會議并沒有明確提出“尋根”的口號。會議結束以后,次年四月,韓少功在《作家》雜志發(fā)表《文學的根》一文,方明確有了“尋根”一詞。稍后,阿城、鄭義等人在《文藝報》撰文展開文化討論,標志著“尋根”文學真正開始興起。而《上海文學》則連續(xù)發(fā)表了韓少功《歸去來》、鄭萬隆《老棒子酒館》等作品,推動著“尋根文學”的進一步發(fā)展。而這些應該說與“杭州會議”有著種種內(nèi)在瓜葛。
饒有意味的是,“杭州會議”對中國文化的重視,卻并未引出任何民族狹隘觀念或者復古主義,沒有任何這方面思想的蛛絲馬跡。相反在這次會議上,現(xiàn)代主義乃至西方的現(xiàn)代思想和現(xiàn)代學術仍是主要的話題之一。我記得陳思和在會上有過一個專題發(fā)言,是討論現(xiàn)代主義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關系的(這次發(fā)言后來被陳思和整理成《中國文學中的現(xiàn)代主義》,并交由《上海文學》發(fā)表),引起與會者的極大重視,并引發(fā)出相關討論。我想,當時與會者的潛意識中,可能一直存有如何讓現(xiàn)代主義有機地融入中國語境之中的心念。而且,我在近年的有關論述中,也一直認為,所謂“尋根文學”實際上仍是在現(xiàn)代性的召喚之下的寫作,當然,這是一個學術問題,需要專門的討論。
有一個插曲,當時在會議中,還曾傳看一篇小說,這就是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這篇小說在我們編輯部曾引起爭論,李子云老師在會議中間審稿時,順便給李陀等人看了一下,李陀等作家都非??隙ā_@篇小說后來得以順利發(fā)表,與此也有一定關系。這個插曲是頗有意味的,一方面說明藝術是相適的,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八十年代的文學,很少門戶之見,但更重要的,也可說明“尋根文學”在其敘事觀念上的復雜性,而決非一種保守主義的回歸,后來,李陀又肯定了一系列的先鋒作家和作品,比如孫甘露的《信使之函》,余華和格非等人的小說,當可說明這一點。同時,在尋根作家中,敘事方式也不一樣,像韓少功的小說(比如《爸爸爸》《歸去來》)就更“現(xiàn)代”一些。
“杭州會議”表現(xiàn)出的是中國作家和評論家當時非常復雜的思想狀態(tài),一方面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同時又試圖對抗“西方中心論”;一方面強調(diào)文化乃至民族、地域文化的重要性,同時又拒絕任何的復古主義和保守主義,作為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意義。
3
這次會議連頭帶尾開了一個星期,其中沒有任何的外出游玩,亦沒有山珍海味的招待。但是所有的與會代表都非常興奮,直到會議結束,都保持著一種亢奮狀態(tài)。盡管大家都開玩笑說這種累死人的會以后不能再開了,但許多年后,我遇見當年的作家和評論家,他們?nèi)匀粚@次會議保留著一種美好記憶。
“杭州會議”的另一重要之處,即是溝通并加深了作家和評論家之間的交流和理解,應該說整個的八十年代,作家和評論家的關系都處于一種良好狀態(tài)。當時,全國出現(xiàn)了一批“青年評論家”,其中以上海和北京人數(shù)最多。這次會議由于名額有限,北京只請了黃子平和季紅真二人。黃子平我此前已在大連見過,與季紅真則是第一次見面。那次會議,大家對這二人的印象極深。魯樞元尤其欣賞黃子平,曾預言說,此人日后必成大家。正是經(jīng)由這次會議,評論家之間亦加深了相互之間的理解,并有了更多的共識。后來,也就是1985年,當批評界刮起“科學主義”旋風,試圖用信息論、控制論等理論來解讀文學時,這批批評家?guī)缀豕餐磳δ欠N機械理解文學的傾向。而在這次會議之后,由李慶西、黃育海等人策劃出版了“新人文論”,有力推動了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
會議結束后,許多人都還非常興奮,亦有一絲茫然。新的挑戰(zhàn)即將開始,新的問題亦已擺在面前。八十年代的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挑戰(zhàn)與問題中走過的。
(本文應靳大成兄之約,為其所編當代文學期刊編輯出版一書而寫。按理這篇文章應由當時會議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周介人先生來寫更為合適,然而介人先生已于兩年前離我們而去,我只能勉強按記憶寫出。而因為記憶不全,有許多當時情況現(xiàn)在已無法完整復述,深以為憾。同時以這篇文字紀念周介人先生。)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6期
注釋:
[1]《文學探討的當代意識背景》,見《新尺度》,周介人著,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