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芥末與女人

遠方有座城 作者:張惜妍


芥末與女人

陽光像維吾爾女人的眼波,明媚而熱情地射向每一個角落,碧空上絲絲縷縷的云,像她們裙裾上的蕾絲花邊,點綴著異域風情。

我和霞相逢在烏魯木齊。我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伙伴,住在同一條巷子里,她比我晚八天來到人世間。我們打小就在一起玩耍,結伴上學,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直到十七歲我去烏魯木齊求學,她去阿克蘇當兵才分開。她復員安置在烏魯木齊工作,成了新疆首府的市民。而我畢業(yè)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伊犁,像一顆秋后遺落在馬路上的黃豆,彈跳進人海尋找生存的夾縫。

失去聯(lián)系的這些年,她就像我脖子后面發(fā)際里藏著的痣,以為自己看不見就忽視它無比真實的存在,然而修剪頭發(fā)時稍微疏忽就會流血。想念,是一種看不見的痛,是黃昏里太陽淡淡的影子,不溫不火,似有還無,卻又難以真正揮散。

她的隱藏是因為婚姻失敗,我知道她是刻意回避所有熟悉她的人,她要把自己藏起來,像受傷的貓自己舔傷口愈合。我給了她時間和空間,只是這段空白實在有點長,竟然是十年。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十年光陰。我們在牽掛里張望。多少次,我們在彼此居住的城市逗留,卻沒有通過一個電話。除了沉默等待,我還能做些什么?

在變幻莫測的生命里,歲月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小偷。

她獨自療傷了好幾年,走出了第一次婚姻的陰影與羈絆,遇到一個比她大九歲的熱愛戶外運動的男人,再婚兩年多了。我決定打破堅冰,見與不見,我都要再試一次。我不能失去她,從小她就是個精致的瓷娃娃,被我護在身后。小學時,我為了她和男生打過架,發(fā)瘋似的舉起書包把欺負她的男生打出鼻血;中學時媽媽去了一趟上海,給我買了一條連衣裙,因為她羨慕的眼神,裙子在我身上還沒有焐熱就毫不猶豫地脫給她;大學時她來信說想我,暑假我一個人扛著裝滿零食的大包坐上了開往阿克蘇的班車;工作了,她說烏魯木齊的冬天太冷,我連續(xù)幾天熬夜給她織了一件毛衣,手指都磨腫了。她每天都來叫我上學,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從未中斷。她手里常攥著留給我的一顆糖或者幾粒花生米,甚至是手絹里包著的桑葚;我的成績沒考好,爸爸暴揍我的時候,她撲在我身上擋著,樹枝抽在她的小腿上;她戀愛了,所有的歡喜和眼淚都鋪在信紙上說給我聽;人離家散,她痛苦得不吃不喝關門自閉,也只有我能敲開她的門任由她抱著號啕大哭。她是我生命里的一縷頭發(fā)、一顆眼珠,過去的時光那么美好,我恨不得統(tǒng)統(tǒng)壓縮打包收藏,我們已經迷了路,未來的歲月里,我怎么可能再失去她呢?

趁著去三亞休假回來在烏魯木齊停留,我撥了那組爛熟于心的阿拉伯數字。冬日暖陽里的她,笑容安詳地走下臺階向我伸出雙臂,表情竟然還帶著少女時的羞澀。啊,高高隆起的肚子里孕育著一個小生命,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鎮(zhèn)定情緒向她走去,這幾步路不過數十米,我們卻走了十年。我想起小時候兩人在院子里種下海娜花的種子,因為迫不及待要學著鄰居索菲婭姐姐染紅指甲,每天放學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種子發(fā)芽沒有。當發(fā)現一如昨天無影無蹤時,失望地對視,然后一個人用樹枝扒開覆在上面的泥土看個究竟,另一個人飛快地跑去舀水。每次,蹲在那里扒土的是她,舀水的是我。如今,我的女兒五歲了,她的孩子還在肚子里孕育,就像春天不慌不忙發(fā)芽的海娜花,著急的是種花的人。

來之不易的相逢卻沒有想象中的熱淚飛灑,只輕輕牽手,相視而笑。她帶我坐在一家高檔海鮮餐廳里,遞過菜單說點你喜歡吃的,除了享受什么都不要想。我給自己點了三文魚和白灼芥藍。三文魚蘸芥末醬油碟,熱烈刺激,一入口,芥末濃厚的味道,如一根游絲般鉆進鼻內,瞬間直達心臟,淚腺受到強大刺激,隨即淚盈滿眶。我們的友情空白了十年的光陰啊,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呢?芥末是多好的東西,借著它濃烈辛辣的味道,我肆無忌憚地流淚,掩飾著我的傷心。我為她的狠心委屈,為了成全她的自尊,讓我度過了十年牽腸掛肚的日子。很多時候,食物的作用不僅僅是填飽肚子,調料是食物的暗香,每個人的習性與經歷不同于他人,同樣的食物在口腔里捕捉到的味道也是不同的。味道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東西啊——無影無形,在口腔里回旋,味蕾卻豐富玄妙,破解著無法言傳的另一種語言,包含著許多只能感覺卻無法準確表達的內容。

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十幾年的社會磨礪,足以把一個人改變幾個來回。即使再深厚的友情底色,我也不可能沖她咆哮出我的怨憤。我只有嘲笑自己,這芥末太厲害了,我失戀也沒流過這么猛的淚。

芥末是一種根莖植物,將芥末的根研磨之后做成調味料,從周代起就已開始在宮廷食用,自古以來都被當作一種自然藥草。芥末有很強的解毒功能,能解魚蟹之毒,是海鮮料理必需的調味品。芥末呈現淺綠色,具有黏性,散發(fā)出清新的氣味和辛辣的味道。世間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卻與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糾纏不清直到生命的終點。也許,每一種植物也是如此,畢竟它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暗藏著對這個世界的隱喻與啟示,等待著與它產生關系的人來解密。比如陶淵明與菊花,梵高與向日葵;食物也是如此,比如杜康與酒,潘伯頓與可口可樂。在我看來,愛情的滋味就是芥末,沒有比芥末這種物質具有更強烈的爆發(fā)力——令人感官燃燒、流淚不止的同時而欲罷不能。

女人就是這么一個怪物。古今中外都說女人是感情動物,我卻想不明白為什么女人永遠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永遠都是感情在控制女人,很多時候,只能做個感情的傀儡……在愛情面前,能有幾個女人刀槍不入,沒有受過傷呢?芥末與食材結合產生的玄妙滋味令多少食客欲罷不能。猶如女人渴望愛情,無法拒絕愛情的誘惑,一旦被飽含情欲的煙草味道擊中,就會昏昏然鉆進鋪展擴張的一張網里。愛情的網沒有一絲線頭,織得綿密精細,女人則是被捕獲的動物,被牢牢困粘在網中,動彈不得,任其宰割,甚至被宰割得心甘情愿,歡欣若狂……愛情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總是令人猝不及防闖入心房,沒有人會做好迎接的準備。更可怕的是,任何東西和它一比,都顯得微不足道。愛情,可以讓你神情恍惚,可以讓你如癡如狂,完全忘記自己是誰,存在的價值。一切道德觀念,一切自尊自傲,一切的一切,都得為愛情讓道……

不可思議的是,伊犁是中國距離大海最遙遠的陸地,吃海鮮是極為奢侈的享受。我卻非比尋常地喜歡上冷僻的芥末。在家里常用它來拌涼菜,五顏六色、清脆新鮮的蔬菜切好碼盤,芥末不需要那么多,只是一點點,氣味沖動而強烈,吃進嘴里的一瞬間,讓人的大腦一下子產生短暫的失憶,感到一種不可置否的恍惚。芥末的分量極不好掌控,少一點不夠味,多一點又會讓人流淚。這種量的把握就像一首老歌中唱的“不要那么多,只要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這或許就是我嗜好它的原因吧——太神奇了,綠色膏體里隱藏著巨大的情感和力量,我常常會在芥末的辛辣刺激中噴嚏連連,麻痹了心靈的疼痛。我和霞都是外型瘦弱單薄、內心敏感細膩的女人,她喜食辣椒,我偏愛芥末,難道口味的偏好也暗示著我們內心蘊育的勇敢因子——我們都是在愛情面前飛蛾撲火的女人。

餐畢,我們要了菊花茶,透亮的杯子,沸騰的開水,幾朵飽滿的白菊在水中舒展,散發(fā)著淡淡清澀的菊花香。我笑著說,這么好的陽光下,很普通的一杯菊花茶也像藝術品一般精致,難怪都說女人如花,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開不同的花。她接過話茬,咱倆是什么花?彼岸花?玫瑰花?狗尾巴花?我們相視哈哈大笑,過去了,都過去了,往日愛情的傷害和隱痛都過去了。把傷口交給時間吧,世界上再沒有比時間更有效的止血藥了,好好生活下去,這比什么都重要!

女人有一種通病,總想愛得干凈、單純、明朗、徹底,總以為愛情是可以由自己把握的。其實愛情的本質像風、像水、像云、像空氣、像閃電,誰也不可能用曾經來預定明天以及將來的種種變數。道理都在書上和別人嘴里,認字的人都能看得懂聽得到。然而哪個女人能拒絕愛情的誘惑呢?除非她失去嗅覺,聞不到費洛蒙的味道。因為愛情,生命就像調料里芥末的味道一樣充滿了刺激與想象。誰能了解一只毛毛蟲羽化成蝶的過程是多么神秘而艱難,對于女人也是一樣,完成生命中不可思議的巨大蛻變到成熟是一個多么艱辛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愛情和婚姻是必經的橋,也許橋下河流湍急。那又怎么樣呢,以愛情的名義犯過的錯,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一個人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是歲月賜予的禮物,人和人的區(qū)別就在于,有些人得到的禮物一看就是好東西,緊緊摟在懷里;有些人看到不起眼的東西會漫不經心地扔掉;有些禮物包裝得太緊密,不拆開看怎么知道命運都給了你什么呢?對于女人來說,愛情不就是這樣的禮物嗎?那是她一生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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