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與少女
春天,真是個好季節(jié)。
給好朋友發(fā)個短信:陽光明媚的,一起吃個飯吧。
西餐廳,靜謐溫馨,兩人面對面一邊美食一邊八卦。我們都是平凡女子,生活寂靜而心滿意足。音樂響在耳畔,傷感的歌詞灌入耳朵。
“如果你能聽到心碎的聲音/沉默的守護著你沉默的奇跡/沉默的讓自己像是空氣/如果你眼神能夠為我片刻的降臨/如果你愿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你會發(fā)現(xiàn)你會訝異/你是我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你會鼻酸你會流淚/只要你能聽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聽著聽著,我的心隨著旋律往下墜,如一片陰霾的云端懸掛著淚滴。這是誰寫的歌?怎么會有如此感悟?洋蔥在作者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這首歌低吟著戀愛中的小姑娘隱秘的痛。有哪個女孩子青春歲月里沒有這樣的一段劇情呢?青春多么美好——那心無旁騖追求理想的情懷,那義無反顧奔赴愛情的決然,那無怨無悔情意相牽的燦爛……在人的一生里只有青春那個階段,也只能是青春才能夠擁有的啊!
我只是好奇,她為什么把自己比喻成洋蔥,在種類繁多的水果蔬菜以及調(diào)味品中,不是橘子不是西紅柿不是香菜,而偏偏是孤僻的洋蔥?
洋蔥?誰沒有品嘗過洋蔥的味道?尤其是新疆人,飯菜里頓頓離不開洋蔥。這種從土里刨出來的、猩紅色的、圓圓的家伙,俗名叫“皮牙子”,是新疆風(fēng)味菜肴里必不可缺的調(diào)味品。正如新疆民族團結(jié)教育“兩個離不開”一樣——“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離不開漢族”。在飲食上,新疆也有兩個“離不開”——“羊肉離不開皮牙子,皮牙子離不開羊肉”。無論是特色美食:拌面、烤包子、抓飯,還是百姓的家常飯:粉湯、湯面片……甚至新疆人的早餐,也是從拌個最簡單的涼菜開始的:一個皮牙子、一個西紅柿、兩個辣椒,切成細(xì)絲,撒點鹽,就是一盤清爽的“皮辣紅”。同時擺上餐桌的還有滾燙的奶茶、焦黃的馕——越是素凈簡潔的食物,越發(fā)充滿對食物的尊重,透著信仰般的虔誠。
如同每一片新疆大地上,空氣中飄浮著草原、河流、冰雪、果香、泥土、糧食、美酒等混合的氣味一樣,每個新疆人身上都散發(f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氣味,仿佛一個人身上的暗香,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氣味。身處異地時,旁人在接觸到你的一瞬間就能敏銳地捕捉到氣味的飄忽,只是新疆人自己卻感覺不到。洋蔥并不能完全代表新疆氣味,但是在西域大地芬芳與膻腥為主調(diào)的飲食秘方中,洋蔥的確是最主要的配料,沒有之一。
南方人常懼怕洋蔥特有的辛辣香氣,而在國外它卻被譽為“菜中皇后”。洋蔥也是西餐最主要的配料,披薩、羅宋湯、蔬菜沙拉……洋蔥含有硫化丙烯,是一種油脂性揮發(fā)物,洋蔥的辛辣味就是這種物質(zhì),它能抗寒,抵御流感病毒,同時還有刺激胃、腸及消化腺分泌,增進食欲,促進消化的功效。新疆作為中國長壽地區(qū)之一,洋蔥是功不可沒的。據(jù)《水經(jīng)·阿水注》記載:“新疆西南部有一座蔥嶺,其山高大,上生蔥,故曰蔥嶺?!毙陆脑裨谀险鞅睉?zhàn)、逐水而居的雪山草原上繁衍生息,洋蔥可以作為藥品的特質(zhì)使它成為新疆各民族飲食不可缺少的貼心伴侶,也可以說洋蔥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新疆人天然的“健胃消食片”。尤其是辛辣的洋蔥與膻腥的羊肉同食堪稱絕配,這不僅是民間智慧在氈房里撞擊出的火花,更是游牧民族在蠻荒之地對“生存”一詞最深層的詮釋和運用。
年少時蹲在廚房里剝著洋蔥流淚的情節(jié)像電影里特寫鏡頭閃現(xiàn)在腦?!酀叩纳倥卸嗌傩氖码[藏在洋蔥里啊!我含了一口冰激凌對女友說,你上學(xué)時有沒有藏著心事一個人哭?有呀,感覺自己就像丑小鴨一樣,好長一段時間,盼著天黑,可以躲在房間里流淚。
我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鄰鄉(xiāng)有個村子,以盛產(chǎn)皮牙子遠(yuǎn)近聞名,這個村子居然就叫“皮牙子大隊”。初中開學(xué)那天,一群結(jié)結(jié)實實的孩子來到我們學(xué)校,編進了不同的班級。每當(dāng)放學(xué)的時候,夕陽下,男孩女孩唱著歌,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駛向白楊掩映的土路。我是多么羨慕他們呀,不,簡直就是忌妒!因為我只需要步行五分鐘就到家了。放學(xué)路上,除了偶爾碰上鄰居打個招呼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一點樂趣。媽媽做飯的時候,我要幫忙摘菜,扁圓緊實的皮牙子在我手里滾動著,一層又一層。
我一邊剝,一邊流淚。
從童年邁入青春期的門檻,在傳統(tǒng)又保守的環(huán)境里,女孩子面對自己的生理變化,常常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和憂傷。不知道未知的哪一天,初潮像海水一樣涌來,不知道一天比一天鼓脹的身體里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在對身體、發(fā)育、成長逐漸好奇的過程中,內(nèi)心常常會承受一場又一場的地震。
巷子里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很大的葡萄架,蜜蜂飛舞,藤蔓糾纏,正午的陽光從繁密的葡萄葉間瀉流出細(xì)碎的溫暖,地面上是光影斑駁的圖案。我們不知疲倦地在海霞家的葡萄架下玩游戲。突然,海霞大聲哭叫:媽媽,快來呀,我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海霞粉紅的花裙子下面,順著小腿往下流淌著一道細(xì)細(xì)的紅線。我們?nèi)紘樕盗?,光影打在每個孩子表情驚恐的臉上。海霞媽媽把我們?nèi)嫁Z回家去。第二天,海霞表情嚴(yán)肅地對我們說,我是大姑娘了,以后我再不和你們這些小丫頭玩了。
海切力才十七歲,梳著又黑又長的大辮子,每當(dāng)說起在城里上高中的漂亮女兒,阿琪古麗大媽就掩飾不住一臉的笑意。是啊,那時候有幾個維吾爾家庭婦女能有她這種見識,不讓女兒做家務(wù)早早嫁人而送去上學(xué)呢?況且,阿琪古麗大媽還是個寡婦,一個女人養(yǎng)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有多么不容易。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她掉眼淚,坐在葡萄架下削洋芋的時候,歌聲翻過院墻飄過來,風(fēng)刮都刮不走。噩耗降臨的那一天,巷子里的女人全都涌到海切力家的院子里,陪著阿琪古麗大媽抹起了眼淚。媽媽紅著眼睛告訴我,海切力跳進了伊犁河,卻不肯告訴我自殺的原因。后來,從鄰居們神神秘秘的傳言里聽說了海切力跳河的真相。海切力長得太漂亮,引來了社會上一個小伙子的追求。海切力懷孕了,眼看藏不住了,卻找不到小伙子躲到哪里去了。羞于見人的她無顏回家,只有跳入伊犁河永遠(yuǎn)消失了。從那以后,鄰居們再也沒聽到過阿琪古麗大媽的歌聲。
阿仙姐姐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從來沒上過學(xué)。她有八個兄弟,全家老老小小十三口人,她每天都在忙碌著家務(wù)和飯菜。我媽媽經(jīng)常在菜園里摘菜時,隔著爬滿了啤酒花藤蔓的矮墻和阿仙媽媽拉家常,說該給女兒找婆家了,不能耽誤了阿仙。要知道三十年前的少數(shù)民族村子,一個回族女孩二十六歲還沒嫁人那可就是老姑娘了。她媽媽總是一臉無奈,家里不是沒有媒人上門,是阿仙心疼媽媽勞累,不肯嫁人。兄弟們一個個成家了,阿仙韶華逝去,也沒有媒人來提親了。阿仙四十歲那年,媒人踏進了阿仙爸爸的屋子給鄰村一個喪偶的男人說媒。阿仙就這樣出嫁了,成了四個孩子的繼母。
深秋,葡萄藤上的葉子落光了,只剩下幾串秋葡萄掛在架上。霜降以后,葡萄染上著一層白霜,最美味的葡萄就在這一刻,口腔里彌漫著冰涼的、醇酒般的味道。難道女人的一生就是那酡紅的秋葡萄嗎?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和誰商量年幼的心事,不知道怎么宣泄內(nèi)心的恐慌,不知道長大的人生是怎樣的顏色……我在黑暗與困惑中獨自承受成長的憂傷。媽媽永遠(yuǎn)在忙碌著,好像根本看不出我的腦子里裝滿了疑惑。再說了,大人們嚴(yán)肅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來她們也曾經(jīng)從懵懂無知到跨過一道又一道命運的門檻。她們淹沒在生存的艱辛里,早就遺忘了自己的幼年時光。也許她們的幼年更孤苦,她們根本就不想提起。選擇遺忘,或許是治療傷心最好的方式。
常常,我在黑夜里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屋頂,好像那個黑洞里有我要尋求的答案。白天,抿著倔強的小嘴,上學(xué)、寫作業(yè)、幫媽媽做家務(wù),只有剝洋蔥的時候,硫化丙烯刺激著淚腺,眼淚流出來也不去擦,任由淚水綿綿,掩飾著心事,盡情釋放心底的傷感。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小女孩懷揣著無數(shù)的疑問,眼里都是迷茫,借著洋蔥的辛辣,既沒有挨打也沒有挨罵,流著委屈的眼淚,默默無語。一層又一層的洋蔥,就像少女遙遠(yuǎn)的未來,誰也不知道,命運一層層剝開以后,等著她的是不是明明白白的青春或者其他更為秘密的軌跡。當(dāng)洋蔥和西紅柿香濃的味道飄在葡萄架下,湯面片端上桌來,小女孩已經(jīng)恢復(fù)了活潑的笑容。就這樣,亭亭玉立的女孩,在一層層剝洋蔥的日子里,假裝平靜地長大成人。
洋蔥意味著日常生活的日復(fù)一日,我并不知道緩慢其實也是一種幸福。我一邊上學(xué)一邊困惑,抱怨日子過得太慢,我盼望快快長大,自由,掙錢。還有,坐著馬車帶著嫁妝當(dāng)新娘子。我更不能體會到的是“緩慢”象征著一種混雜的西域文化在我生長的土地上蔓延。每一種地域文化都有它內(nèi)在的靈魂,散發(fā)出獨特的芳香,就像洋蔥一樣,一層層撥開繁復(fù)的外衣,剝?nèi)ケ硐笈c符號,最后只剩下純白的蔥心,那就是它最本真的核心。
成長是一個緩慢悠長的過程,時光在農(nóng)村就像浮塵,懸在那里,看似靜止、若有若無。洋蔥成為傳遞少女懵懂心事最為含蓄的表達介質(zhì)。少女的成長是一個多么不平靜的過程啊,仿若一個深深的夢,穿過陰郁冷寂的冬季,忽然有那么一個春天,黃昏的作業(yè)本上落滿了葡萄花的碎屑,少女跳起來,伸著海娜花汁液染紅的手掌,跑過菜園的小徑,她的頭頂上是碧藍的天空,一群鴿子撲啦啦地飛過。
少女時代蹲在廚房里一邊剝洋蔥一邊流淚的情景,就像一部黑白電影,銀幕打出一行字來就是多年以后。
如今我也做了母親,操持家常生活,在菜肴和水果的芳香里向家人傳遞愛意。有人說只要切洋蔥之前把洋蔥放在冷水里浸一會兒,再切就不會流眼淚了;或者把洋蔥先放在冰箱里冷藏一會兒,味道也沒那么沖了??墒?,如今洋蔥是怎么回事呀?不再是扁扁地緊實難剝的圓球了,而是怪怪的橢圓形,松垮垮地裹著幾層皮,味道也不那么辛辣刺鼻。即使不采取什么防御流淚的措施,切上一大堆,也不會流出幾滴淚來,是洋蔥變種進化了,還是我被歲月無情地改變了?沒有了藍色庭院,沒有了葡萄架,沒有了沙瓤子西紅柿,沒有了曬在廊檐下的洋蔥,沒有了盛開的波斯菊和大麗花——當(dāng)失去了托起它的西域鄉(xiāng)間背景,樓房里鋼化玻璃餐桌上的湯面片從顏色到味道,都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
世間還有什么比歲月的力量更強大?我的女兒正是青蔥萌發(fā)出嫩芽的年齡,但是她已經(jīng)和當(dāng)年的我太不一樣了。一臉自信陽光的笑容,百度和書店里諸如《女孩的秘密書》之類可以解答她的疑問,她可以毫不避諱地向我提問在我那個年代難以啟齒的問題而不感到害羞,和她的同學(xué)討論大膽的話題,對于我的說教總有一百個反駁的理由。隨著歲月變化的何止是洋蔥呢?唉,算了,不去想了,時代不同了,往事終究要放在往事的煙云里!
現(xiàn)在的我,像一只辛苦的蜘蛛,爬過無數(shù)心事密結(jié)的網(wǎng),穿過時光長廊,迎來了飽滿明亮的中年。
“聽你說你和你的他們曖昧的空氣/我和我的絕望裝得很風(fēng)趣/我就像一顆洋蔥永遠(yuǎn)是配角戲/多希望能與你有一秒專屬的劇情/大家都吃著聊著笑著今晚多開心/最角落里的我笑得多合群/盤底的洋蔥像我永遠(yuǎn)是調(diào)味品/偷偷的看著你偷偷的隱藏著自己”。
歌聲依然在耳邊。當(dāng)然,我也知道了這首耐人尋味的歌,名字竟然叫——《洋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