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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接站

桑麻凡事2 作者:郭強 著


四 接站

臘月二十九,漫天的大雪飄飄灑灑,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過腳脖子深的雪像白色的巨大棉被,將大地蓋得嚴(yán)嚴(yán)密密。雪粒從天空中直直地墜下來,能聽見輕微的“沙沙”聲。

王強的父母早早寄信說,今年回奶奶家過年。每逢過年無論多忙,父母也要趕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探望,無一例外。彼時闔家團聚的無盡歡樂感染著每一個人,孩子老人一同樂融融地品嘗著父母從城里帶回的鄉(xiāng)下難得一見的高級食品。六個兄弟姐妹互相爭搶玩鬧,氣氛熱烈得翻了天。

大爺和父親這對親兄弟,一直是非常默契的。兩人都是有覺悟的干部,從不計較家里的大小瑣事,也從未紅過臉,只默默無聲地幫助對方。

大爺家在農(nóng)村,生活條件艱苦些,但父母在城市忙,也只能將王強送到大爺家。這是大爺主動提出,并且一再要求的。

后來奶奶去世了,再后來大爺也去世了,大媽守寡四十年,把五個孩子拉扯大,遍嘗辛酸。王強在剛懂事的年紀(jì)就被送到了大爺家,一直由大媽和奶奶照看著,感情也就格外深厚。父母感念著兄嫂的代哺之情,也曾盡己之力諸多照拂。因此,堂兄弟們對這位叔叔也有很深的感情,在父親去世時,小輩們皆悲痛欲絕地號啕大哭,這都是后話。

父母要來了,是坐火車來,定的日期是臘月二十九,下午兩點左右到站。

本來大爺準(zhǔn)備借一輛馬車或牛車去接站,但車?yán)习鍌冋f這雪太大也太深,牲口是上不了道的。

這么大的雪,牲口邁不開腿,車也不能動。尤其是看不清路,牲口的腿很容易掉到冰窟窿里,把腿別斷。就算只行走在覆蓋著厚厚雪層的平地上,也太過吃力。這樣的天氣,在村里的道路上見不到一輛車。

大爺焦急萬分,最后決定讓十歲的堂兄、十二歲的堂姐和更小一些的二堂姐去接站。一是可以幫忙拿東西,二是或許能在火車站租駕車,作為交通工具。

王強清楚地記得上一次父母來時,帶來了很大的鲅魚。發(fā)出藍(lán)色亮光的新鮮鲅魚,在三十的晚上就被大媽燉上了,加上粉條和其他食材燉成了濃香的一大鍋。除了最小的堂弟跟著大人坐在炕上外,其余的小孩子們都抱著小板凳,圍坐在桌子邊,吃著熬煮入味的白菜、豬肉餡的餃子,以及每人都能分到的一段鲅魚。

那好像是王強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吃鲅魚,沒有刺,肉很厚實,吃起來格外鮮香。兄弟姐姐們不舍得一口吃掉,都眼巴巴瞅著別人碗里的,希望別人趕緊吃掉,自己的則像寶貝似的留下,好叫人羨慕。

吃晚飯前,還要先在外屋的供桌上磕頭。首先是大爺,然后是父親,輪到小輩時,也是從長子長孫的堂兄先磕起。在奶奶的熏陶下,堂兄每次磕頭都莊重肅穆,規(guī)規(guī)矩矩,將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王強卻不一樣,他總是被全家上下的莊重神情和專注氛圍弄得莫名其妙,還要用上小腦袋里的全部自制力,來克制這難忍的笑意。他曾經(jīng)在供桌前挨了奶奶幾拐杖,就是因為在宗譜旁和鄰居的伙伴們大聲嬉鬧。奶奶說這是對先人不敬,驚擾了先人,是不孝順、不尊重先人,是不懂規(guī)矩,比堂兄的虔誠差遠(yuǎn)了。訓(xùn)誡的同時,拐杖也落在了王強的屁股上。

年年如此,先要在外面燒紙,把先人請來家中,再放開宗譜、擺好供品、點上香、磕完頭,然后才能吃年夜飯。

挺大的供桌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琳瑯滿目。魚是用木頭刻的假魚;餃子卻是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真餃子;那大白面饅頭則只有表面一層雪白,牢牢包裹著里面的苞米面。香燭上升起渺渺的輕煙,特殊的香味彌散開來,火光搖曳著照亮一方供桌。

在吃飯之前,大人們都會向小孩分發(fā)壓歲錢,一般都是幾毛錢,父親分得最多。王強還看見母親給了奶奶一個大紅紙包,奶奶不斷推阻著,父母二人卻將紅紙包塞在奶奶的懷里。

父親分給王強的錢要比給堂兄、堂姐們少許多,而大爺給王強的卻又要比給別人的多許多。王強兩相對比后心里也就釋然了,畢竟平均下來也差不多。

過年是熱鬧的,“小孩盼過年”的話在那時一點兒沒錯,尤其是王強父母的到來,更是能令一大家人都興高采烈、喜笑顏開。

得了大爺?shù)膰谕?,堂姐妹兩人、堂兄一人、王強一人,共計四人,穿上厚厚的棉衣,踏著雪上路了?/p>

沒有風(fēng),雪粒均勻地從天上落到地下,白茫茫的下個不停。幾個小孩子興沖沖地踩著雪,身著鄉(xiāng)下少見的棉猴。棉猴是帶帽子的,可以扣在頭上,再拉緊系帶,非常暖和。

小孩子對于能外出的活動總是精神滿滿的,深一腳淺一腳的卻也不嫌累。隨著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一路腳印被留在了身后,不大,卻挺深。

大爺早已安排好了,王強父母每次來時,都要借住在鄉(xiāng)里一個很小的旅館。旅館只有三鋪炕,陳設(shè)簡單也干凈,廁所是院子里的露天茅坑。

父母有時會帶著王強一塊去住,大爺囑咐旅店把火炕燒得暖烘烘。

在雪地里走了一會兒,王強就有種邁不動腿的感覺。雪太厚了,每腳踩下去都軟乎乎的,不著實地,抬起腿再邁出下一步,要費挺大力氣。行走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吃力,那火車站離屯子可有幾十里路。當(dāng)初不知深淺地一味要來,卻沒料到這么遠(yuǎn)的路,這么大的雪,又是這么小的年紀(jì)。

…………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容易讓人失掉時間的概念。不知又走了多遠(yuǎn),路過一個屯子時,突地從各房角冒出十幾個孩子來,大都在十歲左右。他們握著冰雹似的雪團,砸向王強一行四人,嘴里還“嗷、嗷”地叫囂著。

當(dāng)時在小孩之間,有一個挺流行大的打架方式,常用于村和村、溝和溝、屯和屯之間打群架。不搶東西,也不帶任何工具,只用石塊互相扔著。入了冬,一層疊一層的雪早已將石塊深深地藏了起來,因此只好用雪球了。他們是在白雪中看見這一行人過來的,腳邊提前準(zhǔn)備了充足的彈藥,埋伏在此,就等王強四人自投羅網(wǎng)。

雪球打得很準(zhǔn),對于鄉(xiāng)下的孩子來說一項很重要的娛樂活動就是扔石頭,比誰扔得遠(yuǎn),打得準(zhǔn)。因此練就了他們這一本事,雪球一下接一下準(zhǔn)確地砸在四個人身上。

那時小孩打群架不同于現(xiàn)在這么狠,只要打跑了即可,而且都帶著狗。那狗兇得很,“汪,汪”地叫個不停,只要你跑,它們就會攆上來,你停下或蹲下,它們就不再向前沖了。都是精明的土狗,在主人不在場時,是絕不愿做勞而無功之事的。

“快跑!”堂哥大聲喊著,自覺擔(dān)起斷后的責(zé)任,在最后擋著要沖上來的一群敵軍。

后來聽大姐說,那群雪球小兵是看他們四人穿著新式的棉猴眼饞才主動攻擊,想給個下馬威的。但屯子里的小孩子們打仗從不下死手,你跑了他們追,跑遠(yuǎn)了便收兵,這是規(guī)矩。

有一次在河邊,同一個班級的兩隊人打群架,約好只能在大沙河的兩邊互相扔石頭。其實大沙河很寬,兩邊人幾乎扔不到對方。但雙方隊伍里沒一人越過河的界線,這是無形的規(guī)矩,誰若是越了線會被雙方都瞧不起的,連一伙的都會說他。

小孩打仗不會發(fā)生頭破血流的事,更沒聽說誰被打傷過。最嚴(yán)重的也就是被石頭打在了身上,雙方都會害怕不已,也不敢告訴家長和老師。

…………

四人在雪地里拼命地跑著,那狗追得也急,離屯子越來越遠(yuǎn),那些人也不追了。終究是些土狗,在離主人較遠(yuǎn)后,只叫了幾聲便回頭走了。

信心鼓舞著一行四人繼續(xù)前進。那信心和勇氣來自一種誘惑和希望,有對好吃、有好玩的期盼,也有即將與親近的長輩見面的興奮,很能鼓舞人。雖然四個小孩已筋疲力盡,但都強打起精神,邁著又酸、又痛、又麻的雙腿,向著火車站的方向一步步走去。頂著被凍得紅撲撲的小臉,與大雪和疲勞搏斗著,不肯輕易認(rèn)輸。

好不容易到了火車站,一路艱辛?xí)呵也槐?,更奇怪的是車站里反常的寂靜。沒有等車的人,也沒有接站的人,更沒有熙熙攘攘上下火車的人群。

墻上貼著通告:

因天氣原因,途徑本站的列車取消。

四個人看得目瞪口呆,王強禁不住“哇”的一聲,開始大哭起來。委屈埋怨的心情,一時間漫了滿心滿眼,王強既恨父母沒早點過來,也恨這場無情又討厭的大雪。

一切美好的希望都落空了,一路上的勞累也都白費了,四個小人無力地癱在地上,誰也不想動一下。

候車室里的爐子沒燒起來,四下一片冰涼,四個小孩垂頭喪氣地歪在候車室的長凳上,大哥和大姐雖然還記得哄著王強,但也難掩心里的沮喪。

外面雪已經(jīng)停了,太陽也露出了臉,陽光照在白雪上很是耀眼,刺得人們不得不瞇起眼睛?;疖囌厩傲懔闵⑸⒂袔讉€人在行走著,都把脖子緊縮在領(lǐng)口里面,手緊緊插在袖筒中端在胸前,匆匆趕路。在這樣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忙著準(zhǔn)備過年。

四個人踉蹌地往回走,沒了來時的勁頭和輕快的步伐,沒了滿臉的期待和興奮,只拖拉著抬不高的雙腿在雪地里行走著。

在慢騰騰,失魂落魄一般往回走的路上,四人之間也沒了來時打鬧取笑的心情,路過那村莊時,竟又遭到了埋伏。

在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的對打中,竟和來時有很大的不同。摻雜著委屈的憤怒正愁沒處發(fā)泄,只好一股腦兒用在了雪地里拼死對罵、拼力對打上。但終究難敵對面準(zhǔn)備充分的“正規(guī)軍”,結(jié)局自然是大敗而逃,給本就不甚明朗的心境又加了一筆陰霾。

回家后,王強在炕上躺了三天,連三十晚上的熱鬧都能令他沒下炕。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痛的,不敢妄動一下。大概也是心情不好加重了疼痛,他爬不起炕來,哼哼著過完了這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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