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重要班底——七五炮組的組長,河北人,是個標準的燕趙之士,他雖不能說是力能扛鼎,可是只手扛起個大水缸卻絕無問題。我常常笑他生不逢時,若在古代,他肯定可以考取武狀元。他的槍法與角力之厲害,全連沒有他的敵手。有一次他連贏三次摔跤,我因他為本排增光,買雙喜煙重重賞他。他那天真開心,當眾大談從軍史,最后指著我對阿兵哥們說:“頭一次上戰(zhàn)場沒有不害怕的,我們的排長,你們平時看他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戰(zhàn)場,前面砰啪槍一響,他后面撲哧屎就出來了!”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年的軍旅生活快接近尾聲的時候,第九期的預備軍官也分到部隊里來了。他們聽說第四連有位第八期的老大哥小有名氣,特地紛紛來“朝拜”,我也以地頭蛇的姿態(tài)分別予以接見,只要他們肯在福利社掏錢會賬,我一年來的心得和洋相都可搬出來。我送給他們的“定場詩”是:
“生公說法鬼神聽”,
卿當敬我我憐卿,
若想從容帶阿兵,
先讀本人“排長經”。
在“排長經”里面,我告訴他們如何替一些老兵寫信、如何講故事、如何當地雷教官、如何做天下最小的司令——衛(wèi)兵司令、如何善保本排長的光榮記錄——前瞻訓練炮操冠軍……
一年的學習與磨煉雖然使我不再是個毫無經驗的小少尉,但我知道我個人距離那種模范軍官的標準還遙遠得很。團長問我一年來的感想,我答道:“阿兵哥看我是老百姓;老百姓看我是阿兵哥。”我并不是謙虛的人,我說這話并沒有謙虛的成分,因為我深知我在這一年里,經歷雖多,可惜有資而不深;貢獻雖有,只獲二功而無過,開創(chuàng)不足,守成勉強,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這些平庸的成績是不合模范軍官的標準的。
如今地球一陣亂轉,三百六十多天又過去了。我?guī)е环N莫可名狀的心情,登上了回程的軍艦。人在船上,船在海上,可是我知道我的心在什么地方。那里有我一年多的青春,那里有火熱的笑臉,有強悍的男人味道,有泥土,有汗斑,有風濤海浪,更有很多顆跳動的心,在使我緬懷回想。
早春時節(jié),我又回到學校里。滿地的杜鵑仍舊熱烈地開放著,但是我卻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也聽不到一個熟悉的回聲。校園里是一批批的新同學、新情侶,過去的老同窗老情人都已高飛遠飏。我已放棄了自憐的習慣,我想到了我那段刀光槍影的排長生涯,它帶給我不少生命的酵素,使我有足夠的活力去面對未來的日子。
原登在1961年4月3日臺北《中華日報》副刊
現在依原稿稍作改訂,1963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