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種身份的混淆,在某些時刻又的確困擾了我,尤其當我不自覺地以“政府的人”自居時,聆聽老人們的訴說乃至訴苦,就格外有了一份沉重;如果我下意識地將自己當作了一名“記者”,那么,為老人們的境遇大聲疾呼,差不多就會成為彼時心里強烈的愿望。
這個寫作計劃的完成,是我迄今最頻繁的與數(shù)字相遇的一個寫作過程。譬如:全國老齡委辦公室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 2011年年底,中國 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達 1.85億人,占總?cè)丝诘?13.7%;預計到 2013年年底,中國老年人口總數(shù)將超過 2億,到 2025年,中國老年人口總數(shù)將超過 3億,2033年超過 4億,平均每年增加 1000萬老年人口。
不消說,對于數(shù)字,我頗為抵觸,尤其是這些用于數(shù)據(jù)的數(shù)字,動輒以千萬計,所表示出的規(guī)模,由于太過龐大,反而似乎只具備了某種象征性的意義,降低了它所應(yīng)有的那種有溫度的力量。還有一類數(shù)字,是老人們的壽齡。老人們的年歲,作為數(shù)字本身,不過百歲,但此類數(shù)字我卻愿意詳加記錄。因為,這些在自然數(shù)中不過一百的歲數(shù),一旦置換為人的壽命,卻都盡顯其大。
老實說,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基數(shù)上,找到數(shù)十位老人進行采訪,看起來并不是一件格外困難的事,但事情做起來卻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輕而易舉。這是因為,囿于我們傳統(tǒng)觀念的約束,老人們陷于“空巢”生活,多多少少都會指向?qū)τ趦号畟兊碾[性譴責。實際上,在采訪過程中,老人們除了抱怨子女對自己的忽視,更多擔心的是——我說的話不會被他們知道吧?不會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吧?于是,老人們便會積極地去為子女們進行辯解,仿佛自己如今的境遇,若能“不拖累”孩子,就已經(jīng)是人生殘年全部的正面價值了。個中滋味,我當然可以理解,但這種狀況,有可能會令我采訪到的內(nèi)容有不少“偽飾”的成分,令我難以傾聽到老人們內(nèi)心真正的聲音。
我甚至如此想象那位新聞報道中兩度自殺的老人——他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是安然沉默著的,平和地思念著兒女,獨自忍受著莫大的孤獨,或許對鄰里們提及子女之時,還是一派夸贊之情,在世人的眼中,他是位福壽雙至的老人。但是,他卻向著自己的手腕舉起了利刃。
因此,對于老人們的話語,我力圖如實還原,但經(jīng)過整理后的內(nèi)容,一定又會有我的主觀色彩。這樣一來,對于自己的寫作,我也不免擔憂,我怕自己會誤判了老人們真實的內(nèi)心。本書以“非虛構(gòu)”的寫作要求為基本宗旨,但在某些段落,的確摻雜了我的某些想象。這種想象,其一是為了在行文中保持某種邏輯的連貫性,其二也使我在面對這個題材時,更能感受到其獨具的魅力。我認為,只要本著懇切的理解,我就不會背離“非虛構(gòu)”的宗旨,用心去面對一個個活生生的老人,我們便不會脫離上帝所給予的人類生命的邊界。
訪問對象中以女性老人居多,這不是我刻意選擇的結(jié)果,其中只反映出一個客觀的事實,那就是:老年喪偶者,往往是女性多一些,先走的那一位,多是男性。而且,也許是我個人的推測——老年男性大概對這類打擾更加懷有抵觸情緒。事實上,拒絕我們采訪的,也的確都是些男性老人。這種現(xiàn)象頗為有趣,但已經(jīng)是兩性心理學研究的范疇。也許,女性壽命長于男性的奧秘之一,便在于她們更愿意言說。訴說,如果成為人類延壽的奧秘之一,那么,空巢老人生活中的難以言說,便成了一個致命的匱乏。孤獨,由此便更凸顯了它有違人道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