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的十二月，梅劇團在大眾劇場演完六場。這一天沒有戲，是梅先生休息的日子。雖然是嚴(yán)冬，可是氣候卻溫暖得同春天一樣。他起床就在院子里曬太陽，散了一會兒步，回到客廳，照例要翻看那本舊戲單。現(xiàn)在他正說到民國二年在上海演出的情形，到底隔開年代較久，每次就都要根據(jù)這本舊戲單追索往事了。他看到那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舊歷十一月初一日）的一張戲單，笑著對我說：

“你瞧，上海的戲館老板，真會出花樣。鳳二爺唱的大軸戲，明明是出《群英會》，偏要在戲單上寫一個《與中取事》的新鮮名稱。要不看底下‘從蔣干盜書演到打蓋為止’的幾行小注，簡直是莫名其妙的。

“我的倒第二，《宇宙鋒》下面，也注著帶《金殿》。這在北京的戲單上，就很少有這樣注的。上海的戲單，不但這出戲加小注，有的貼《捉放》要注上帶《宿店》，《武家坡》注上帶《回窯》，大概是也有人不帶《金殿》、《宿店》、《回窯》唱的原故。在北京的演員，貼到這些戲，沒有不連著后面一起唱的，所以就不用再加注了。我從開蒙老師那里學(xué)會了這出《宇宙鋒》，就一直對它有了偏好。經(jīng)過不斷地細(xì)心體會，唱到三十歲以后，是越唱越有興趣，可以說是唱上癮來了。每逢演出，我的管事給我派戲碼，別的戲隨他們派，我都好商量，惟有《宇宙鋒》是我指定了要派進去唱幾回，好讓我自己過過戲癮。

“有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我不是喜歡唱《宇宙鋒》嗎？不過每次貼演，上座的成績，可總不能如理想的圓滿。我第一次到上海表演，共四十五天，只唱過兩回《宇宙鋒》。一出戲是否受觀眾歡迎，只要看它在每期演出的次數(shù)，就可以知道了。實際上我那時已經(jīng)對這出戲發(fā)生興趣，演技方面，雖然不如后來那么熟練，比起別的老戲，似乎是好一點的。

“我卻并不因為叫座成績不夠理想，就對它心灰意懶，放棄了不唱。還是繼續(xù)研究。每期必定貼演幾次。這里面受到了我的一位老朋友馮先生（幼偉）的鼓勵，也多少有點關(guān)系。他是最稱道這出戲的。認(rèn)為兩千年前的封建時代，要真有這樣一位‘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女子，豈不是一個大大的奇跡嗎？盡管趙女是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全本的故事，也只是‘指鹿為馬’有一點來歷，其余都找不到考證的線索。但是這位編劇者的苦心結(jié)撰，假設(shè)了趙女這樣一個女子，來反映古代的貴族家庭里的女性遭受殘害壓迫的情況，比描寫一段同樣事實而發(fā)生在貧苦家庭中的，那暴露的力量似乎來得更大些。所以我每次貼演《宇宙鋒》，他是必定要來看的。發(fā)現(xiàn)我有了缺點，就指出來糾正我。別人在他面前對我這戲有什么批評，他照例是一字不易地轉(zhuǎn)述給我聽，好讓我接受了來研究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