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出了校門后,我沒有立刻上公共汽車。我決定走幾站路,然后再乘車回家。
一路上,我好奇地東張西望,仔細打量那些我在公共汽車上和校園里看不真切的衰敗破舊的四合院。我一面默默地讀著那些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面幻想著,突然從某個油漆剝落的大門后,或是某個殘破的高臺階上,閃出一個陌生卻親切的身影,他拉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然后帶我去那些擺滿了花花綠綠的糖果的地方。
古老的城門樓黑壓壓的,離我越來越近了,俯視著我瘦小的身影。街道兩旁出現(xiàn)了一些低矮狹小的店面。我的目光,被擺在一家小店門前的攤子吸引住了。攤子上有幾只籮筐,里面盛著很多誘人的零食,紫色的果丹皮,紅紅的山楂片,黑黑的炒葵花籽,還有金黃色的杏干……
我站在攤子前,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掏出口袋里的一角八分錢,從中拿出了兩分,這是走路省下的。我買了一分錢的山楂片,一分錢的杏干。賣貨的禿頂老頭,伸出干瘦的手指,在兩個籮筐里捏了十幾粒干果,用一張舊報紙包好,塞到我手中。我快樂地捧著紙包,爬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
晚上媽媽下班回來,我把剩余的一分錢交到了她的手上,并說明了它的來歷。從那以后,我至少兩次聽到媽媽向她的同事敘述這件事,她把這件事看做是我在雷鋒精神影響下,勤儉節(jié)約思想的萌芽。
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媽媽提及那次冒險的潛在動機,但我仍然記得那個星期六的下午,當我站在高大的城門樓陰影中,盯著車馬稀疏的街道,期待從天而降然而終未出現(xiàn)的某個朝我走來的陌生人時,心里那無法言說的失望。
雯決定讓女兒每星期日晚提前返回學校,是源于家中日益緊張的氣氛。
虞誠的母親那時已快七十歲了。自從解放后,她孤苦的日子算熬到了頭。她被衣錦還鄉(xiāng)的兒子接到北京,住進了嶄新的公寓樓房,花甲之年,開始熟悉抽水馬桶,電燈、電話。
在婆媳相處的初期,雯對老太太,確實做到了以誠相待。虞誠關于母親被逼跳崖的那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回憶,令她肅然起敬。
雯用自己的工資,為老人買來各種質(zhì)地講究、花色大方的衣料,還有老年人愛吃的甜軟零食――山楂糕、栗羊羹、茯苓夾餅、伊拉克蜜棗。老人過生日了,她把老人領到照相館,給老人拍下了平生第一張巴掌大的、正襟危坐的肖像。休息日,雯把老人領到口腔醫(yī)院,堅持為她鑲了一口假牙,以便老人能夠享受雯從老字號食品店買回家的各種美味佳肴。
雯一直懷疑,老太太對她的介入,原本并不情愿。恐怕她更希望兒子娶一個文化不高但老實賢惠的姑娘吧。但在虞誠的勸說和雯的努力下,老太太最終還是接受了她。
雯相信,自己的右派身份,使老太太重新開始對她冷眼。
虞誠的母親從鄰居的議論中,得知兒媳成了“油派”。老太太雖然目不識丁,不懂得“油派”或者“鹽派”的含義,但是看到雯被送到農(nóng)場去下苦力,她就立即悟到了這個稱呼的嚴重性:“油派”,是一副丟人現(xiàn)眼的頂戴,兒媳必定是做下了公家不容的壞事。
解放初期,老太太尚在家鄉(xiāng)。她目睹了國民政府時期的保甲長,還有不少有錢有勢的富人,要么被槍斃,要么被關押,要么被送去做苦工,卻被稱為“勞改”。因而,在虞誠離婚的掙扎中,老太太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