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國防”,那個鼻梁上長著幾粒雀斑,梳著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子,和我同樣矮小,與我并肩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因她爸爸是位老紅軍,所以她們兄弟姐妹五個的名字便依次叫做:南下、解放、三反、建設(shè)、國防。
“國防”驕傲地宣稱,她爸爸每月工資二百多元,她媽媽也掙九十元整??墒?,她卻伙同班上一位財政司長的女兒,一次次背著我,偷偷地從我的純藍(lán)墨水瓶中灌滿她們的自來水筆。我一直很納悶,為什么我的墨水瓶總是很快就變空了。當(dāng)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兩位同學(xué)損人利己的舉動時,那個面紅耳赤、羞愧難當(dāng)?shù)娜?,卻是我。因為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人們不誠實的品行。
多年后思及此事,我方有所悟?!皣馈眰儺?dāng)然不缺買墨水的錢。恐怕只是因為她們膩煩了寄宿生活的單調(diào)和無聊,要嘗試一下偷竊所帶來的刺激罷了。
莎莎不同。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喜歡瞪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我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而當(dāng)我要她也講一個時,她卻道出了家中的秘密。
莎莎的母親是科學(xué)院某研究所的黨委書記。六個子女中,莎莎最小。在她還不記事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我媽說,我爸爸原來是個廠長,犯了錯誤,所以她必須離婚?!鄙崞鹜?,口氣很平淡。她只知道爸爸不在北京。
母親再婚的對象,是位比她年輕許多的工人。莎莎與繼父的關(guān)系,不很融洽。所以,她和我一樣,總是在星期日的晚上比別的孩子們提前從家返回學(xué)校。
女生宿舍樓中,除了一位值夜的老阿姨,就只有我們倆的身影,偌大的校園顯得格外冷清。因為沒有旁人干擾,我們常常會聊得很晚,直至入夢。
一晚熄燈后躺在床上,莎莎突然從被子里爬起身,說:“今天,我見到我爸爸了?!彼难劬?,在窗口瀉入的柔和的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我在家門口的小商店里買鉛筆的時候,有個人朝我走過來,他拉著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問我在學(xué)校的生活怎么樣,學(xué)習(xí)好不好,還問我喜歡吃什么,接著,他帶我去了東安市場,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闭f著,她從枕頭下面掏出了一個手絹包,打開,取出一個裹著玻璃紙的果丹皮、兩塊兒酥糖、幾個杏干兒,遞到我手中。
“我們在一起,待了大概兩個小時。后來他走了,我回到家,沒敢告訴媽媽,因為我怕她生氣。你說,我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告訴我媽媽呢?……”
“你見過你爸爸嗎?他長得是什么樣子?你怎么知道,那個人是你爸爸呢?”我想象著莎莎被一只溫暖的大手牽著,站在五光十色的商店櫥窗前興奮又有點怯懦地,指指這個,指指那個。我心里好生羨慕。
“小時候見沒見過爸爸,我也記不清了。那個人的個子很高……穿著一身藍(lán)衣服,戴著帽子。他的樣子,我說不出來……可是我心里覺著,他肯定是我爸爸……”
那晚,莎莎不停地問我,這件特殊的事情,該不該讓她媽媽知道。而我則沉浸在莫名的惆悵里,久久無法入睡,腦中交叉跳躍著各種毫無邏輯的景象。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六,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稍稍改變一下延續(xù)了幾年的回家方式。
媽媽每個星期給我三角六分錢,正好是從家里到學(xué)校往返一次的車費(fèi)。在媽媽的嚴(yán)厲管教下,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敢違背半點兒她的意志??晌乙呀?jīng)上三年級了,有了冒險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