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玉坐在后臺的廂位中,雖然他從來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總是平視或俯瞰。曾幾何時,于同一位子上,他贏來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禮。如今這一份禮也真是“重”。他緊鎖牙關(guān)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蓋自己的不安,不過還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應(yīng)付得那么費(fèi)勁,我那有什么?”
班主勸:
“你忍了一時之氣,便消了他一生之氣,過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這班上怎么辦?別說上海,就是往后的碼頭……”
李盛天為了大局著想,只得叱責(zé)他:
“懷玉你就愛論自己有。他譬你高呢,憑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繡鳳凰,能走不能飛,且他讓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無奈逼他:
“你去遞上個門生帖子!”
懷玉氣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賠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個圈套。他撲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師父,我已經(jīng)有師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來哄他:
“但凡往高處瞧,做個樣子吧,難道他真有功夫來調(diào)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為難:
“不是為你我,是為大伙兒去一趟。他們講新式的,不隨那老八板兒舊例子,不過是個招呼?!?/p>
金公館。
大廳中央放著一張披著繡花紅緞椅帔的太師椅,兩旁高燒紅燭,金嘯風(fēng)由幾個大徒弟簇?fù)碇妥恕?/p>
先引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大買辦,余先生父親是銀行的大股東,肅然向上作了長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響頭,然后再向兩旁的大師兄們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紋風(fēng)不動,安坐受禮。
史仲明收過門生帖子,便笑著,引領(lǐng)過一旁。
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頭,便是因他要辦企業(yè),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便把一切權(quán)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禮是銀行的“干股”,為了要辦的行業(yè)更保險,便也拜個門,尊以師禮,這樣,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頭了。
而他的事業(yè)中,這年的理事名單,不免出現(xiàn)金嘯風(fēng)的名字掛頭牌。
收了這徒后,陸續(xù)又來了三個,自包括漢口夾帶私土來的雷先生。
人到了,禮也到了。五十大壽,不啻是個拍馬奉承的好機(jī)會,軍、政、警、黨、工、商界,社會賢達(dá)類,都給這個面子,金先生總愛道:“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談,有工夫多來玩牌聽?wèi)??!?/p>
與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薩?收徒禮也因此而辦得興興旺旺。
輪到唐懷玉了。
班主先給他預(yù)備了一份起眼的禮,是福、祿、壽三尊瓷像,裝潢好了送去,金先生沒表示過是哂納還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著徒弟送來烈酒,懷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這是白蘭地,在北平?jīng)]喝過,對吧?熱火火,醇!”
懷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這一來,他們要耍他,倒也一仰而盡。這酒,順流而下,五內(nèi)如焚,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他這酒,拌著自己的屈辱,一仰而盡。臉是未幾即熱了,剛好蓋住說不上來的悲涼――他捧我的藝,他踩我的人……
金嘯風(fēng)忽省得了:“有醇酒,豈可無美人?段小姐還沒來觀禮嗎?”
史仲明馬上出去一陣,五分鐘之內(nèi),局面僵住了,好像過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話:“段小姐病了,不能來,請金先生多體諒!”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關(guān)嘸趣。這樣吧,徒弟收滿了,你,明年再來吧。”
唐懷玉一身冷汗,酒意頓消――這個女人將要害死他!她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