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場面上的師父正要安坐調(diào)弦索,后臺一貫的喧囂,搭布景的也把軟片弄妥了,萬事俱備,只欠一聲鑼鼓。懷玉把玩著他的黑纓銀槍。一個龍?zhí)鬃陨蠄鲩T往外隨意一探,咦?
不對,池座里空蕩蕩,一個觀眾也沒有!
班上的人嚇得半死,一時間,震天價響,都是驚惶。
八點鐘了,戲要上了,說是“滿座”,可全是虛席,懷玉只覺一跤跌進冰窖,僵硬得連起霸都給忘了。
有人來道:
“金先生吩咐,戲照樣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懷玉臉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難道自己要受業(yè)么?他如此地懲戒一個不知就里的人?懷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場給他看!藝高人膽大,藝多不壓身。他記得的,自己說過,上了臺便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而且,才二十一歲,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懷玉的傲骨,叫他決意非演一臺好戲不可。師父也看他是頭順毛驢兒,就是受不了氣。懷玉提槍會過八大錘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戲票全“吃進”了,也罷,把戲演好,不肯坍臺。他是初生嬰兒,也不定就死在搖籃里。
臺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馬,不管殺得出殺不出重圍,還是肉欲而兇猛,他就專演給他一人看,表演著一點倔。
金嘯風也在包廂中,也是一杯濃茶,一枝雪茄,一個美人。
他坐在那兒,閑閑冷冷地旁觀懷玉的努力。娉婷臉上變了五種顏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說犯了桃花,可是會影響正運,他又不信?!?/p>
臺上廝殺過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種笞刑。
輪到李盛天等人的戲了――因為懷玉,他們?nèi)际芰藸窟B,面對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歡離合。
金嘯風依舊紋風不動,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這一“送”,便是等于“棄”。在他的字典中,并無“撬墻腳”這碼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動聲色地笑,“我還要把戲看完呢?!?/p>
“真肯看到散戲?”金先生又不動聲色地笑。
“當然,戲還得演下去。難道上座不好,要跳黃浦去不成?”
“黃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來的就不許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無絕人之路的。我就從來沒興趣。跳黃浦?開玩笑!”
金嘯風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戲,看戲?!?/p>
臺上是臺上,臺上最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也不過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護花?他連自己也護不了。她怎么放心?他連自己也護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還是“不敢”走?金嘯風只是十分明白:一個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驕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時候被棄――到底,真奇怪,世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天長地久。他眼前閃過一張臉,小小的,白瓜子仁兒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
金嘯風心底無限屈辱,他總是得不到任何一個女人對他天長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聲:“上海這碼頭,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維持著優(yōu)美的坐姿,直看到這夜戲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懷玉堅持不欺場,打落門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卻淪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簡直是負氣。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點點的艷屑,給唱揚出去,都知道“海上聞人”,雖沒什么高官顯爵,但各界還是買他們的賬,看他們的顏色辦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這么大,此般人物的總數(shù),至多不超過二十個。懷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懷玉去燒香道歉,拜個師,免得耗子進了籠,六面沒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