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吹綻一樹樹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開了,年關(guān)也來了。
過去的日子中,有時年關(guān)難過,唐老大會和一些行內(nèi)的貧苦賣藝人,因欠了糧食、煤柴或房租,一時還不了,為躲避索債,總在除夕之夜,聚到德勝居茶館“喝茶”,相對默默無言。夜深,便伏案入夢。直到爆竹響了,東方既白,方吁一口氣,互相揖別回家。歸途中遇上了債主,也道個“恭喜恭喜”,他們只得苦笑還禮,這樣子也過了幾個年。
今年,因為懷玉的戲落了地,又得了份子錢,老臉上的笑意才濃了。
當(dāng)夜幕罩下古城,楊家大院中的苦瓠子們,也將就地準(zhǔn)備過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樣的衣帽,在庭院中點(diǎn)煙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燈”、“鉆天猴”,爆竹激烈地鬧嚷,煙火像個血滴子迎頭罩下,眾爭相走避,夾雜著“梆梆梆”的剁餃子餡聲,催促舊年消亡。
苗師父對各人道:“好,總算也是過年啦,你們都長大了,雖不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多年。今年壓歲錢,胡子上的飯,牙縫里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yīng)個節(jié)。你們權(quán)當(dāng)是一家人守歲……”
丹丹也守歲,每個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zhèn),不同的鄰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聽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勸毛孩子,不準(zhǔn)貼上“大鬧天宮”的年畫,孫悟空身著金盔金甲,金箍棒與天兵天將殺將難解難分……勸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罵,只費(fèi)勁解釋:“你沒看見?張大爺家去年貼了這么一張畫,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么是“殺氣”,依舊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個把她罵得哭起來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沒有。奇怪呢,她也不哭,總是要強(qiáng)。真是枉擔(dān)了虛名,那是“淚痣”嗎?
丹丹貼年畫,是“老鼠娶親”,許多抬轎的,吹喇叭的,穿紅著綠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圖”上,又點(diǎn)上了一點(diǎn)紅。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戲,是不開夜場的,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還要“跳靈宮”。臺口正中擺一個銅火盆,象征聚寶盆,里面擺上黃紙錢元寶和一掛鞭炮,跳靈宮后,便焚燒燃點(diǎn),有聲有色地開了臺。
過年演的都是吉祥戲,什么《小過年》、《打金枝》、《金榜樂》。
唐懷玉擔(dān)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齊,還是新襖子呢,喜氣洋洋地先到了后臺,朝懷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風(fēng)吹草動,不平則鳴,儆惡懲奸,丁當(dāng)四五,連生貴子!”
懷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著脖子瞪著鏡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還算裝得成人樣?!?/p>
“大年初一,什么話不好說,嘿?損我?快來點(diǎn)吉利的!”
“還學(xué)人家忌諱呢。新鮮!”
志高見懷玉,咦?上了裝,還是關(guān)平,便伺機(jī)損他:
“道是演什么,還是關(guān)平?那個三拳打不出半個悶屁來的關(guān)平?”
是呀,不過時勢不同了,時勢造了英雄。這《青石山》,原是過年時戲園子必演的武戲,由第一武生擔(dān)演。話說青石山下有個成了精的九尾玄狐,變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纏了,幾乎病死。老仆人請王老道捉妖,反被打傷。王老道只得去請師父呂洞賓,呂寫法表請來伏魔神關(guān)羽,關(guān)羽命關(guān)平除妖去。關(guān)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風(fēng)。
三國戲中,關(guān)平是陪襯,但在封神戲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紅了。
志高一聽,又是妖戲,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懷玉喊?。骸翱磻蜓?,怎地猴兒屁股,坐不?。俊?/p>
“我是看戲呀,我去把丹丹喚了來,她就在那兒等我呢。”一下子竄了。
懷玉自上場門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紅,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