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懷玉聽了,原來丹丹已經(jīng)跟他們這樣地親了……丹丹還給他買菜……
志高又埋首練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寫得用心。懷玉建議:“‘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點(diǎn)?!?/p>
“對(duì),人人都是‘民’,不過我們是‘良’,好!噯,‘良’怎么寫?”
懷玉便示范一個(gè),志高摹了,雖不成體,到底很樂,就給粘貼在門楣上了。
“懷玉,以后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會(huì)常來看我,你們也要常來坐坐?!?/p>
“你有家了,”懷玉不帶任何表情地試探,“不是要好好兒地成家嗎?”
“才不!誰娶她來著?她是只兇貓!”志高嚷。
懷玉一怔。此時(shí),丹丹也回來了,提著一串螃蟹,個(gè)兒不大,不過鮮。她問:“誰兇?”
“沒,我說螃蟹兇?!敝靖呙χ钢种心谴?。原來買的時(shí)候,講究“對(duì)拿”,一尖一圓,兩個(gè)一摞地用馬連草捆好,論對(duì)買,不論斤買。雖捆好,但因鮮,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亂擺動(dòng)。
紅蓮著丹丹幫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馬連草,一個(gè)一個(gè)給扔進(jìn)鍋里頭了。
勝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時(shí)節(jié),才最肥壯。家里吃一次,也沒什么繁瑣的,不像那正陽樓,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頭錘子、竹簽子、小鉤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隨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鮮蹦亂抓,張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踐我踏,卡卡地響,丹丹一時(shí)慌了,喚:“切糕哥!”
志高忙把幾塊紅磚取過來,一塊一塊,給壓在鍋蓋上,重。終于螃蟹給蒸好,它們的身體,由黯綠變成橘紅。死了,鉗子無窮無盡地狂張,直伸到海角天涯,一點(diǎn)也不安樂。
紅蓮說話有點(diǎn)沫兒,也不知該怎么地招呼――說到底,原是兒子給自己餞送出門的。
還沒開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禮品包來了,呀,就是那回在東安市場(chǎng)買的,丹丹一見才寬了心。
“姐,你拆來看看,拆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馬上給辟了。”
志高把那雙妹牌花露水,灑灑灑,灑了紅蓮一頭臉。紅蓮又是打又是罵,笑:
“浪費(fèi)嘛,你這母里母氣的,把娘們的東西胡攪瞎弄,你有完沒完?”
斗室中都漫著清香,老娘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門,連轎子也沒得坐,只收拾好一個(gè)包包,把生平要帶的都帶去,還有那只鐲子,鋪蓋倒是留下了。她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婦兒,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經(jīng)沒爹了,只為她好好活著,連娘也給送出去。
啊,這樣的香,人工的香,蓋過螃蟹的香,一切都是無奈的,志高道:“來來來,趁熱干掉。”
懷玉把螃蟹翻轉(zhuǎn),先把那尖尖的臍奄給掀起,蟹殼脫出來了,見丹丹因?yàn)闋C,還沒弄好,便順手把自己的推給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開兩份,要黃有黃,要膏有膏,真不錯(cuò),把一半分給紅蓮,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圓滿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兒地吃,對(duì)吧?他對(duì)你不好,我不饒他?!庇值?,“就是沒有酒,也沒有什么菊花,媽的,在館子里頭吃,還要對(duì)牢菊花來吟詩呢。不過我們?cè)诩依镱^,都是親人,不必……”
說著說著,太累了,再也支撐不住了,一個(gè)人強(qiáng)顏唱了大半出戲,懷玉幫他一把:“那東安市場(chǎng)的五芳齋,到了季節(jié),就開始賣蟹黃燒賣,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軟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將起來,淚水涕泗橫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咸又腥,又苦。
這門楣上粘了“良宅”招紙的小小房子,門嚴(yán)嚴(yán)關(guān)好。胭脂胡同仍像是個(gè)黑白不分明的女臉,濕了一點(diǎn)水,然后用棉條的胭脂片,在臉上揉擦,未幾,艷艷地上市了。而紅蓮,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