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這群滿嘴饞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沒來由地生氣了。他覺得這樣的獸無處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總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還是這樣的。志高充滿憎厭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洗澡!洗澡!媽的,看你們老娘洗澡!”
然后轉(zhuǎn)身朝橋西跑去。
天橋最熱鬧的,便是這邊的雜耍場。他扒開人群,鉆進(jìn)一個又一個的場子找人去。
在天橋討生活的行當(dāng)很多,文的有落子館、說書場。武的就數(shù)不盡了,什么摔跤、杠子、車技、雙石、高蹺、空竹、硬氣功、打把式、神彈弓、翻筋斗……天橋是一個“擂臺”,沒能耐甭想在這兒混飯吃,這塊方圓不過幾里的地方,聚集著成百口子吃開口飯的人。雖云“平地?fù)革灐保降滓彩遣蝗菀椎?,故每個撂地作藝的攤子,總有他們的絕活兒,也不時變著新花樣。
志高鉆進(jìn)一個場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鉆出個空兒,只見懷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斂氣,開展了一身玩藝,刀柄綁的紅綢帶,隨著刀影翻飛。刀在懷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點(diǎn)、掃、推、扎……都贏得彩聲叫好。他一下轉(zhuǎn)身左掛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帶刀,縱跳仆步。那刀裹腦纏頭,又挾刀凌空旋風(fēng)飛腿,一招一式,都在顯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畢,掌聲起了,看客們把錢扔進(jìn)場子里,懷玉的爹唐老大,馬上又趕上場來。
唐老大是個粗漢,身穿一件汗衫,橫腰系根大板帶,青布褲,寬肩如扇面展開。在這剛透著一絲春意卻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著一把大弓,扎了馬步,在場中滿滿地拉開,青筋盡往他脖子和胳膊繞??纯妥运а蕾u力的表演中滿足了,也滿意了,扔進(jìn)場子里的錢更多,有幾張是花花的紙幣,更多的是銅板,撒了一地。
江湖賣藝,要的是仗義錢,行規(guī)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懷玉方用柳條盤子把錢撿起來。
演過一場,看客們也紛紛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塊切糕遞給懷玉。
“唐叔叔?!敝靖呙τH熱招呼。
“唔?!碧评洗蟮瓚?yīng)一下,只顧吩咐懷玉,“拿幾枚點(diǎn)心錢,快上學(xué)堂去。別到處野啦,讀書練字為要。去去去!”
唐老大說著,便自攤子后頭的雜物架上取過布袋子,扔給懷玉,叮囑:
“回來我要看功課。”
懷玉與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識字,還說要看你功課呢?!?/p>
“他會的,他會看字練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兒蹺的,就讓我‘吃栗子’。他專門看豎筆,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罵:‘你看你看,這羅圈腿兒!’可厲害著呢。”
唐老大不樂意懷玉繼承他的作藝生涯。在他剛送走懷玉的時候,便有官們派來的人,逐個攤子派帖子,打秋風(fēng)來了,什么“三節(jié)兩壽”,還不是要錢?
懷玉心里明白,吃藝飯不易,父子二人雖不至饑一頓飽一頓,不過賺得的,要與地主三七分賬,要給軍警爺們“香煙錢”。要是來了些個踢場子找麻煩的混混兒,在人場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請他“包涵”。
爹也說過:
“咱兩代作藝,沒什么好下場,懷玉非讀書不可!窮了一輩子,指望骨血兒中出個識字的,將來有出息,不當(dāng)睜眼瞎,不吃江湖飯,老子就心滿意足了?!?/p>
――懷玉不是這樣想。
他喜歡彩聲。
他喜歡站在一個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贏得滿堂彩聲。
不是地攤子,不是天橋,飛,飛離這臭水溝。
所以他有個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也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學(xué)堂了。待會你來找我,一塊到老地方去?!?/p>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彎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