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了,大小鋪?zhàn)硬畔掳?,街面上也沒多少行人。
兩只穿著破布鞋的腳正往天橋走去。左腳的腳趾在外頭露著,凍得像個小小的紅蘿卜頭兒。志高手持一個鐵罐子,低頭一路撿拾地上長長短短的香煙頭,那些被遺棄了的不再被人連連親嘴的半截干尸。拾一個,扔進(jìn)罐子里頭,無聲的。只有肚子咕咕響。
過了珠市口,呀,市聲漸漸蓋過他的饑腸轆轆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開市,滿是人聲、市聲和蒸氣,連香煙頭也滿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雖然天橋外盡是舊瓦房、破木樓和光膊赤腳、衣衫襤褸的老百姓,在那里過一天是一天,不過一進(jìn)天橋就熱鬧了。
大大小小的攤棚貨架,青紅皂白的故衣雜物……推車的、擔(dān)擔(dān)的,各就各位了。
那鍋里炸的、屜里蒸的、鐺里烙的……全都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見小罐中的香煙頭也拾得差不多了,就在一處茶攤坐下來,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對賣茶的道:
“三嬸子,待會給您茶錢?!?/p>
三嬸子見是志高:“沒錢也敞開了喝吧,來吧,再喝?!?/p>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p>
志高蹲到茶攤后面旯旮兒,小心地把煙頭剝開,把煙絲一丁點(diǎn)一丁點(diǎn)地給拆散,再掏出一疊煙紙,一根一根卷好,未幾,一眾無主的殘黃,便借尸還魂,翻新過來。志高把它們排好在一個鐵盒上,一躍而起,干他的買賣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爺們來呀,快手牌煙卷,買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沒洋火,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一買十根的顧客。都是一根一根地賣出去,換來幾個銅板。不一會,他也就有點(diǎn)賺頭了。
好,先來一套芝麻醬燒餅油條,然后來點(diǎn)鹵小腸炒肝,呼嚕呼嚕灌一碗豆腐腦,很滿足,末了便來至一個黏食攤子前。賣的是驢打滾。只見一家三口在分工,將和好的黃豆面,搟成薄餅,灑上紅糖,然后一卷,外面粘上干黃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簽挑起吃。
正想掏個銅板買驢打滾,又見旁邊是切糕車子,一念,自己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馬上變了卦,把銅板轉(zhuǎn)移,換了兩塊黏軟的甜切糕,還對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喚志高,我改了名兒,喚‘切糕’了。哈哈哈!”
“得了,瞧你樂鴿子似的!”祥叔笑罵。
忽聞丁冬亂響,有人嚷嚷:“來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個滿嘴金牙的怯口大個子,腮幫子也很大,臉鼓得像個“凸”字。看來才唱了一陣,嗓門不大,丹田不足,空擺出一副講演的架勢,使你無法想像他是這樣唱的:“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著桃紅的花毛巾,右手掇弄著澡盆邊……咚咚咚嗆,咚咚咚嗆……”
大個子站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旁邊,箱子兩頭各拴了繩子。他一邊響起小鑼小鼓小镲,一邊拉繩子,箱子里頭的一片片的畫片,便隨著他的唱詞拉上拉下。
“又一篇吶又一篇,《潘金蓮思春》在里邊,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淚漣漣……咚嗆,咚嗆,咚咚咚嗆……”
觀眾們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通過箱子上的小圓玻璃眼往里瞧,聚精會神的,脖子伸得長長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個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當(dāng)兒,故弄玄虛,待要拉不拉的,叫那些各種歲數(shù)的貧寒男人,心癢難熬,在悶聲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掛上羞怯的曖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兩頓粗茶淡飯的窮漢,都是在共同守秘似地交換著眼色。
大個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兒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陽――誰知他是不是虎?也許只錯在個頭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對勁,尤其是這樣地販賣一個女人的淫蕩,才換幾個大子兒,但他支撐著他的興致,努力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