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熱海的溫泉旅館，老板娘會塞給他一把1873年柯爾特公司出品的“拓荒者”轉(zhuǎn)輪手槍。當(dāng)他握住科爾特槍柄的一剎那，沉睡多年的記憶突然蘇醒了，烏鴉羽毛、火藥香，就在他的眼前飄。他握住槍，就像終于抓牢了一個夢。這是他頭一回握住一把真實的手槍，但手感嫻熟而自如，鑲嵌象牙的弧形槍柄，還有它沉甸甸的分量，都是十分舒適、稱手的。他舉起槍，瞄準(zhǔn)旅館門外楠樹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噗地飛走了！他再把槍頭一轉(zhuǎn)，突然對著老板娘的臉。
老板娘驚叫一聲，嚇得嘴唇上殘留的一絲風(fēng)情全沒了。
他看到婦人在自己槍口下哆嗦，有一些發(fā)愣，愣了一會兒，哈哈笑起來。他又掏了一把錢塞給老板娘，就插槍入懷，告辭了。
在后來的旅行中，每投宿一處，他都會在夜里燃起一根香，舉槍瞄準(zhǔn)。他想象那顆紅香頭正是一個人的眉心，心里十分平靜。他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在世上也從未有過仇家?？墒?，一個國家造堅船利炮，不都是指向陌生人開火嗎？
包博望對自己的槍法毫不懷疑，自信比擲石頭、打彈弓更精確。他把科爾特拆卸、擦拭過無數(shù)遍，卻一直沒開過一槍。他舍不得彈倉里那六顆金子般黃錚錚的子彈。
從伊豆半島回來，東京正是秋雨滂沱。從東京灣吹來的風(fēng)，挾著雨在街巷中跟獸一般地奔跑。包博望依然住在中國留學(xué)生會館。他想聽到北京變法的進(jìn)展，但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學(xué)生們蹙著眉頭，先前的熱議都消散了，會館的旮旯里都是冷嗖嗖的安靜。不過，門房告訴包博望，就在他去伊豆期間，譚楚鼐來會館找過他，每天都來，每次都等到無望再離開。
包博望胸口發(fā)熱，故人之情化作感傷涌上來，讓他升起陣陣的愴然。雨水還在落著，他在會館足不出戶，等了譚楚鼐三天三夜，卻沒有把他等來。天放晴后，他揣著那支轉(zhuǎn)輪手槍，回到了橫濱的藤原家。
正是下午，桐子不在家，小飯館空無一人，風(fēng)吹著窗紙噗噗地響。他一推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頭發(fā)蓬亂，胡子叢生，雙頰像被斧子削過般的瘦，而一雙眼睛充血，正刀子般地射向自己。
他啊呀一聲叫起來：“出什么事了？如喪考妣的?！?br>
譚楚鼐嗓眼咽了口氣，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如果我就是死了爹媽呢，你能幫我做什么？”
包博望默然一小會兒，說：“勸你節(jié)哀順變啊?！?br>
譚楚鼐呵呵地笑了兩聲，三聲：“我的父母早死了，我是被堂叔養(yǎng)大的?！卑┩犞@笑聲，陰森森有如鬼魅。他又說：“可是堂叔，也被一把鬼頭大刀砍飛了頭?！?br>
包博望怔怔地，說不出話。譚楚鼐抱住自己的頭，嗚嗚地哭了。
變法維新失敗了。慈禧突然幽禁了光緒皇帝，康有為逃到香港，梁啟超逃到日本，譚嗣同等六人被拖到菜市口處以斬首。這距光緒親政，詔令變法，只有一百零三天。
包博望的手緊抓住格子門邊沿，但還是在不住地發(fā)抖。他說：“我早有預(yù)感的……自古變法者，無論成與敗，沒一個有好下場?！?br>
譚楚鼐說：“堂叔也是說過的，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他本來可以跟康、梁一樣，出逃保命，但他選擇了引頸就戮，做近世中國第一個為變法掉頭的人?！?br>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變法是無法成功的?！?br>
“不，變法已經(jīng)成功……要不是被一個人出賣了。”
“誰？”
“直隸按擦使袁－世－凱?！?br>
“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
“回國，殺掉他?！?br>
“是為你堂叔復(fù)仇嗎？”
“是讓他做第一個為出賣變法而掉頭的人?！?br>
包博望在榻榻米上跪下來。桐子已經(jīng)回家，廚房傳出她煎炒什么的滋滋聲。他說：“你殺得了他嗎？”
“殺不了，”譚楚鼐森森道，“也得殺?！?br>
包博望嗅到淡淡的焦香味。他用憂傷的聲音說：“我跟你一起回去吧?！?br>
一五
他們買了最快的一班船，立刻就走了。
落雨的早晨。桐子撐了油紙傘，穿了高齒木屐，隨身帶了一個繡有白色千紙鶴的布包，送他們?nèi)ゴa頭。包博望想跟她說句謝謝、保重的話，卻一直沒有說。他覺得這些話不夠，又覺得這些話太做作。他只是瞅著桐子的挎包，有些尷尬，包里一定裝著她要送他們的禮物，而自己竟沒有備禮送給她。
到了碼頭，桐子又執(zhí)意要送他們上船。上了船，進(jìn)了船艙，安頓好行李，包博望催桐子快下船回家。桐子把自己的包放在他的藤箱上，對包博望淺淺地鞠了一躬，說：
“請讓我跟您回家吧?！?br>
包博望傻了一刻，笑起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還是個小孩啊?！?br>
桐子一點(diǎn)兒沒笑?！拔铱焓?，虛歲是十七……而且，我父親賭輸了，把我們的房子，還有我，都輸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賭棍?！彼龂?yán)肅地看著他，他有些茫然無措。
隨后，她走了出去，他怕她出事，趕緊跟著走。她走到甲板上站住，但沒有再說一句話。包博望似乎這才第一回把她看清楚，雨水淋濕了她的額發(fā)，她的窄窄的、小小的臉上，淌滿了水珠，她的眼睛看著包博望，濕亮亮的，有說不出的期待和堅定。身后幾步外，就是灰蒙蒙、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包博望說：“別淋了，回去吧?！?br>
桐子站著，一動不動。
包博望柔聲說：“跟我回去吧?！?br>
桐子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她克制住自己，只點(diǎn)頭吐出一個字：“嗯?！?br>
晚上，海船在漆黑的大海上顛簸。桐子側(cè)臉依著包博望的肩，拿手撫著他的背，她說：“少爺，我不會讓您失悔的?！?br>
老板娘驚叫一聲，嚇得嘴唇上殘留的一絲風(fēng)情全沒了。
他看到婦人在自己槍口下哆嗦，有一些發(fā)愣，愣了一會兒，哈哈笑起來。他又掏了一把錢塞給老板娘，就插槍入懷，告辭了。
在后來的旅行中，每投宿一處，他都會在夜里燃起一根香，舉槍瞄準(zhǔn)。他想象那顆紅香頭正是一個人的眉心，心里十分平靜。他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在世上也從未有過仇家?？墒?，一個國家造堅船利炮，不都是指向陌生人開火嗎？
包博望對自己的槍法毫不懷疑，自信比擲石頭、打彈弓更精確。他把科爾特拆卸、擦拭過無數(shù)遍，卻一直沒開過一槍。他舍不得彈倉里那六顆金子般黃錚錚的子彈。
從伊豆半島回來，東京正是秋雨滂沱。從東京灣吹來的風(fēng)，挾著雨在街巷中跟獸一般地奔跑。包博望依然住在中國留學(xué)生會館。他想聽到北京變法的進(jìn)展，但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學(xué)生們蹙著眉頭，先前的熱議都消散了，會館的旮旯里都是冷嗖嗖的安靜。不過，門房告訴包博望，就在他去伊豆期間，譚楚鼐來會館找過他，每天都來，每次都等到無望再離開。
包博望胸口發(fā)熱，故人之情化作感傷涌上來，讓他升起陣陣的愴然。雨水還在落著，他在會館足不出戶，等了譚楚鼐三天三夜，卻沒有把他等來。天放晴后，他揣著那支轉(zhuǎn)輪手槍，回到了橫濱的藤原家。
正是下午，桐子不在家，小飯館空無一人，風(fēng)吹著窗紙噗噗地響。他一推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頭發(fā)蓬亂，胡子叢生，雙頰像被斧子削過般的瘦，而一雙眼睛充血，正刀子般地射向自己。
他啊呀一聲叫起來：“出什么事了？如喪考妣的?！?br>
譚楚鼐嗓眼咽了口氣，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如果我就是死了爹媽呢，你能幫我做什么？”
包博望默然一小會兒，說：“勸你節(jié)哀順變啊?！?br>
譚楚鼐呵呵地笑了兩聲，三聲：“我的父母早死了，我是被堂叔養(yǎng)大的?！卑┩犞@笑聲，陰森森有如鬼魅。他又說：“可是堂叔，也被一把鬼頭大刀砍飛了頭?！?br>
包博望怔怔地，說不出話。譚楚鼐抱住自己的頭，嗚嗚地哭了。
變法維新失敗了。慈禧突然幽禁了光緒皇帝，康有為逃到香港，梁啟超逃到日本，譚嗣同等六人被拖到菜市口處以斬首。這距光緒親政，詔令變法，只有一百零三天。
包博望的手緊抓住格子門邊沿，但還是在不住地發(fā)抖。他說：“我早有預(yù)感的……自古變法者，無論成與敗，沒一個有好下場?！?br>
譚楚鼐說：“堂叔也是說過的，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他本來可以跟康、梁一樣，出逃保命，但他選擇了引頸就戮，做近世中國第一個為變法掉頭的人?！?br>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變法是無法成功的?！?br>
“不，變法已經(jīng)成功……要不是被一個人出賣了。”
“誰？”
“直隸按擦使袁－世－凱?！?br>
“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
“回國，殺掉他?！?br>
“是為你堂叔復(fù)仇嗎？”
“是讓他做第一個為出賣變法而掉頭的人?！?br>
包博望在榻榻米上跪下來。桐子已經(jīng)回家，廚房傳出她煎炒什么的滋滋聲。他說：“你殺得了他嗎？”
“殺不了，”譚楚鼐森森道，“也得殺?！?br>
包博望嗅到淡淡的焦香味。他用憂傷的聲音說：“我跟你一起回去吧?！?br>
一五
他們買了最快的一班船，立刻就走了。
落雨的早晨。桐子撐了油紙傘，穿了高齒木屐，隨身帶了一個繡有白色千紙鶴的布包，送他們?nèi)ゴa頭。包博望想跟她說句謝謝、保重的話，卻一直沒有說。他覺得這些話不夠，又覺得這些話太做作。他只是瞅著桐子的挎包，有些尷尬，包里一定裝著她要送他們的禮物，而自己竟沒有備禮送給她。
到了碼頭，桐子又執(zhí)意要送他們上船。上了船，進(jìn)了船艙，安頓好行李，包博望催桐子快下船回家。桐子把自己的包放在他的藤箱上，對包博望淺淺地鞠了一躬，說：
“請讓我跟您回家吧?！?br>
包博望傻了一刻，笑起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還是個小孩啊?！?br>
桐子一點(diǎn)兒沒笑?！拔铱焓?，虛歲是十七……而且，我父親賭輸了，把我們的房子，還有我，都輸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賭棍?！彼龂?yán)肅地看著他，他有些茫然無措。
隨后，她走了出去，他怕她出事，趕緊跟著走。她走到甲板上站住，但沒有再說一句話。包博望似乎這才第一回把她看清楚，雨水淋濕了她的額發(fā)，她的窄窄的、小小的臉上，淌滿了水珠，她的眼睛看著包博望，濕亮亮的，有說不出的期待和堅定。身后幾步外，就是灰蒙蒙、一望無際的太平洋。
包博望說：“別淋了，回去吧?！?br>
桐子站著，一動不動。
包博望柔聲說：“跟我回去吧?！?br>
桐子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她克制住自己，只點(diǎn)頭吐出一個字：“嗯?！?br>
晚上，海船在漆黑的大海上顛簸。桐子側(cè)臉依著包博望的肩，拿手撫著他的背，她說：“少爺，我不會讓您失悔的?！?br>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