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楚鼐還沒有回來，他就出去挨著飯館找他。天上飄起細雨，小街沿著河汊伸展，數(shù)不清的酒館燈紅酒綠，伎樂喧闐，濕漉漉地上光影綽約，包博望隔著小河，就望見一家酒館外有群人在推推搡搡，中間一個高叫著的莽漢，正是譚楚鼐。
　　
　　譚楚鼐大醉了，砸杯子摔碗，被老板娘吩咐眾伙計轟了出來。但他跳著腳，硬要撲回去。他身后站一個新來不久的北京學(xué)生，有一個奇怪的姓，姓坡，包博望見過一面的，圓頭圓臉，大鼻子通紅，此刻，他又拉譚楚鼐，又勸店家伙計，手足無措，干著急。
　　
　　就在這時，老板娘身后踱出來一個羅圈腿男人，仁丹胡子，趿著木屐，雙手籠在和服袖中，陰沉著把譚楚鼐瞄了瞄，罵了聲：“支那豬！”揚手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譚楚鼐跟一口袋米似的，撲地就翻倒在地上。
　　
　　他立刻掙扎著要起來，但仁丹胡子出手更快，一把揪住他的辮子，就在落滿櫻花的濕地上拖著，一直朝著石拱橋上走。眾人跺腳、鼓掌，嘰里咕嚕地喝彩。姓坡的北京學(xué)生急哭了，跟在后邊喊：“使不得！”
　　
　　仁丹胡子把譚楚鼐拖到橋中央，猛禽般大叫一聲，就要隔著橋欄把他扔下河。
　　
　　包博望飛出一枚硬幣，正打在仁丹胡子手腕上。仁丹胡子手一松，譚楚鼐又落回了拱橋上。
　　
　　包博望上了橋，朝仁丹胡子鞠了一躬，說：“為了救朋友，實在是得罪了。”仁丹胡子揉著手腕，把包博望盯了一刻，冷笑兩聲，扭身就走了。
　　
　　一三
　　
　　譚楚鼐奄著氣，對包博望喃喃說：“臉丟大了，去你那兒吧?！?br>　　
　　包博望稍一猶豫，還是把他馱回了住處。他擔(dān)心譚楚鼐臉上的血和酒污會嚇著了桐子，但桐子的冷靜，讓他有點兒吃驚。桐子后來告訴他，男人這種醉態(tài)實在不算什么的，她自小就在父親身上見慣了。桐子手腳利索，幫助包博望把譚楚鼐在榻榻米上安頓下來，又端來臉盆，拿熱毛巾替他把臉擦拭干凈，還用茶水讓他漱了口。包博望插不上手，只呆呆地看著。桐子還順手把屋里散亂的書碼齊了，把他的衣服擱在腿上折疊好。隨后，她把雙手放在膝上，朝包博望微微一低頭，說：“請不要客氣。有什么需要，您隨時吩咐?！蓖┳油顺鋈?，格子門開了一下，又合攏來。包博望出了一陣神，回頭看見譚楚鼐已在打呼嚕。那個姓坡的北京學(xué)生，則在用他的筆墨，不住地在紙上寫字。
　　
　　他問：“寫什么呢？”
　　
　　北京學(xué)生不抬頭，說：“寫詩?！?br>　　
　　好一會兒，寫完了，額上出了汗，北京學(xué)生拿手背揩了揩，沉沉地念道：“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br>　　
　　包博望說：“國運衰落，日日被列強蠶食鯨吞。只有清君側(cè)，攆走老太婆，請皇上親政，救大清才能有指望嗎？”
　　
　　北京學(xué)生點點頭。他說：“這個老太婆主一家之政，是綽綽有余。但國家大事到她手上，就成了兒戲，什么都可以放在掌心上玩弄，大臣是受氣的小媳婦，四萬萬百姓是任意擺放的小棋子，而對付列強呢，她卻在尋找刀槍不入的天兵天將?！?br>　　
　　包博望笑起來：“所謂天兵天將，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三千年來，史不絕書。老太婆還信這個？”
　　
　　北京學(xué)生說：“只要合她一時脾性的，有什么不信？只怕天下要出大亂子……”
　　
　　“亂子出得還少了？”包博望又笑了一笑?！罢f說皇上吧。他能親政，就能救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