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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全莊(13)

所有的鄉(xiāng)愁 作者:何大草


   棗花柱了拐杖,一個人在棗林中徘徊。她左右顧盼,長長地嗅著,花的芬芳吸入她的心脾,驀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這難過的襲來是如此之猛,一點沒有預感,她有點支持不住,就扶住一棵棗樹,傷傷心心地哭了。包純善大囤糧的時候,夫妻間曾說如果破產,就去躲債、云游四海。這自然只是一句戲言,而包純善賺回的銀子,更把這戲言擊得無影無蹤。但此時她忽然明白,這戲言其實是她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無論是中原的四月南風大麥黃,還是塞外的胡天八月即飛雪,從此都與她無關了。那些她自幼從《史記》、《漢書》、唐詩、傳奇中熟悉如故鄉(xiāng)的萬里關河,她已注定不可能踏足哪怕一次。她靠著棗樹,虛眼看著那些飛來飛去的蜜蜂,分明曉得自己是身在家園,心坎里卻止不住生出羈旅天涯的無限悵然。包純善不可能帶她上哪兒了,他已經植根在巨大的財富中,像蜜蜂一樣忙碌,早晚都在外邊奔波或者應酬。當然,他早晨出門前,必然要去向母親請一個安。晚上回來,也一定要跟棗花說一句話。但棗花為了等這一句話,要等到四野漆黑,狗不叫、蟲不鳴,她困得眼皮都撐不起來了。
  
  棗花婚后一直沒有懷孕。包家鎮(zhèn)、武昌城最好的大夫都給她切過脈,開過藥,一年、一年,她的腸子都被藥水染黑了,肚子也成了嘗遍百藥的藥葫蘆,可就是沒法挺起來。她死了心,力勸包純善娶妾。包純善先是不愿意,后來勸了幾年,再看看老母一張苦臉,總算應承了。
  
  但棗花和包純善都沒有料想到,小妾潘滿月納進門才滿三個月,棗花自己的肚子倒鼓圓了。這是光緒元年三月的事情,合西歷1875年。年底飄頭一場雪花,棗花生下一個兒子來,這就是包博望。
  
  六
  
  包博望該算是早產,生下來只有五斤零一兩,孱弱,蒼白,不哭不鬧,只閉了眼靜靜地睡。
  
  棗花怕得要死,擔心兒子的眼睛永遠睜不開。她也不吃不喝,就守著兒子,癡癡地看著他,要等他發(fā)出一個動靜來。兒子的睫毛很長,眼縫也長,嘴唇抿著,有一點成人似的嚴肅,棗花看了又看,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反正是看不夠。包純善終于得了個老兒子,兩全莊上下本該歡天喜地的,但這會兒因為小祖宗不吭聲,主仆二十幾口人全把心懸著,大氣都不敢出。
  
  潘滿月悄悄告訴包純善,說家里這么靜并不好,少爺是睡覺迷住了,要弄點響動讓他醒過來。包純善不耐煩,說:“敲鑼打鼓就是響動,比打雷還要響,還不把他嚇死了!”潘滿月說,可以唱歌啊,我會唱給他聽的。包純善轉述給棗花,棗花沒別的法子,答應試一試。
  
  潘滿月原名潘阿月,是從四川夔州漂流過來的船家女。十三歲時,她父兄替人運一船川藥出三峽,在夷陵渡被官軍強征入了伍,派遣去江南跟長毛軍作戰(zhàn)。她在家等不回父兄,母親就讓她沿江去打探,迷糊中誤上了別人的船,越漂越遠。就這么哭一程,行一程,出了逼窄的三峽,江水、平野陡然闊大,讓她驚得發(fā)暈。每到一個碼頭,她總要上岸找一找父兄的蹤跡,也討幾口飯吃。后來父兄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夔州越來越遠了,懵懂中捱到一個人山人海的大去處,居然已經是武昌。武昌人多,討口子也多,要飯更加不容易。有一夜,她就暈倒在茂源錢莊的門口。棗花的母親,收了她做丫頭。那一夜月亮正值渾圓,黃瑩瑩、透亮,遙遙照見龜山、蛇山,恍如是金山、銀山,老太太歡喜,南掌柜也歡喜,就給她改名滿月。滿月是苦出身,既已沒了父兄,家也遠得渺不可回,命也是東家替她揀的,還有什么好說的?就死心塌地,巴心巴肝伺候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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