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起了說謊。”我說，“那或許是我們要關注的東西?！?/p>

“從何說起？”透過黑色的鏡片，我只能看見她的眼睫毛在動。它們在眼睛的周圍撲扇，顫動，猶如蜘蛛身體周圍的長腿。

“僅在過去的兩年中，你已經(jīng)對記者說了十九個不同版本的人生故事。這還僅僅是我快速搜尋的結(jié)果。還有更多吧。大概有幾百個?！?/p>

她聳聳肩膀。“這是我的職業(yè)。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p>

“我是傳記作者。我與事實打交道?！?/p>

她搖搖頭，那頭僵硬的卷發(fā)便一起動了幾下?！胺ξ吨翗O?。∥矣肋h也不可能做傳記作者。你難道不認為人可以通過講故事更好地陳述事實嗎？”

“不可能通過你至今對這個世界所講的故事?！?/p>

溫特小姐點點頭，以示退讓?！袄钚〗?，”她說，語速比之前慢了一些，“我為自己的過去營造了一個煙幕，我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向你保證，那些理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什么理由？”

“人生是一堆肥料?！?/p>

我眨眨眼睛。

“你認為這種說法很奇怪，但這是真的。我的一生和我所有的經(jīng)歷，那些降臨到我頭上的事，那些我所認識的人，我所有的記憶，夢想，幻想，我所讀過的一切，都被拋擲到這堆肥料上面，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已經(jīng)腐爛成一堆肥沃的黑色有機覆蓋物。細胞分裂的過程使之變得面目全非。其他人把它稱為想象力。我將它視作一堆肥料。我經(jīng)常把一個念頭種在這堆肥料里，然后等待。念頭從這堆原本是人生的黑色有機肥料里汲取養(yǎng)分，自給自足。它發(fā)芽，生根。如此這般，有一天我便收獲了一個故事或者一部長篇小說?！?/p>

我點點頭，我喜歡這個類比。

“讀者，”溫特小姐繼續(xù)說，“是傻瓜。他們相信所有的寫作都是自傳性的。確實如此，但不是他們想的那種方式。作者的生活在被用來滋養(yǎng)一部虛構(gòu)作品之前，它需要時間腐爛。必須讓它腐爛。這就是為什么我不能讓讀者和傳記作者搜查我的過去，一點一滴地再現(xiàn)它，用他們的語言來保留它。為了寫書，我要讓自己的過去保持平靜，讓它有時間完成它的工作?！?/p>

我思考了一下她的回答，然后問道：“是什么使得現(xiàn)在情況改變了？”

“我老了。我有病。將這兩個事實擺在一起，傳記家，你得出了什么結(jié)論？我想，是故事的結(jié)局。”

我咬咬嘴唇：“那你為什么不自己來寫這本書？”

“我與它的距離太近了。況且，誰會相信我呢？我喊狼來了，喊得太多了。”

“你打算告訴我真相嗎？”我問。

“是的。”她說。但是我聽出了她的猶豫，盡管這種猶豫只持續(xù)不到一秒鐘。

“你為什么想把一切告訴我呢？”

她躊躇了一會兒：“你知道嗎，在過去的十五分鐘里，我也一直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你是哪一種人呢，李小姐？”

我在回答之前先整理了一下面紗?！拔沂且粋€店員。我在一家古舊書店工作。我是一名業(yè)余傳記作者。你大概讀過我寫的有關朗蒂埃兄弟的作品吧？”

“沒什么好說的了，是吧？假如我們合作，我需要多了解一點你的情況。我總不能向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人吐露我一生的秘密吧。所以，跟我說說你自己吧。你最喜歡的書是什么？你的夢想是什么？你愛什么人？”

在那一瞬間，我深感被冒犯了，說不出話。

“好了，回答我！看在老天的分上！難道我要讓一個陌生人住在我的家里嗎？難道我要讓一個陌生人為我工作嗎？這不合情理。告訴我，你相信鬼魂嗎？”

在某種比理性更強烈的情緒支配下，我站了起來。

“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去哪里？等一下！”

我邁出一步又一步，盡量不要奔跑，我能聽見自己朝外走時腳踏在木地板上的節(jié)奏，與此同時，她正在喊我，聲音里包含著一種恐慌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