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百年”與“百年學者”[1]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文學史家王瑤先生1914年5月7日出生于山西省平遙縣道備村,若健在,今年剛好滿百歲。很可惜,王先生1989年冬外出參加學術會議,12月13日病逝于上海華東醫(yī)院,至今已四分之一個世紀。
在學術史上,毫無疑問,書比人長壽。隨著時間的流逝,作者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而好書的魅力,則很可能穿越時空,被后人永遠記憶。日后的讀者,與作者本人沒有任何直接聯(lián)系,可以更真切,也更超越地看待這些著作。因此,人走得越遠,書的大致輪廓以及學術價值,將呈現(xiàn)得越清晰。
王瑤先生去世,眾弟子與友人同心合力,先后刊行了七卷本的《王瑤文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95)和八卷本的《王瑤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將王先生存世的學術著作、散文隨筆、來往書信,乃至歷次政治運動中的檢討等,基本上全部收入。此外,還先后刊行若干王先生生前編定或主持的著作,如《潤華集》《中國文學縱橫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論集》《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等。
2014年5月7日在北大主持“精神的魅力——王瑤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
這回紀念王瑤先生百年誕辰,除了籌備學術會議、發(fā)表專業(yè)論文,再就是出版以下三書:第一,選擇最能代表王瑤先生的眼光、學養(yǎng)、才情與學術個性的《中古文學史論》,請?zhí)旖驇煼洞髮W高恒文教授與我合作,重新校訂,交北京大學出版社制作精美的典藏版,希望能誘發(fā)公眾閱讀、對話、收藏的熱情;第二,孫玉石、錢理群編《閱讀王瑤》,同樣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刊行,此書精選二十五年來有關王瑤先生的回憶文章與專題論文,兼及其“為人但有真性情”與“治學猶能通古今”;第三,溫儒敏、陳平原編《王瑤先生百年誕辰紀念論文集》收錄了弟子、助手與北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教師的論文,以呈現(xiàn)王瑤先生指導學生及影響后人的學術薪傳,這是三書中規(guī)模最大、制作難度最高的,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承擔。三書的編輯十分盡職,緊趕慢趕,終于搶在紀念會前出版,送到與會代表手中。另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今年第三期發(fā)表高恒文、錢理群、解志熙等的論文,今天的《北京青年報》刊出錢理群、趙園、陳平原的隨筆及專訪,《中華讀書報》和《新京報》發(fā)表溫儒敏、陳平原的短文,這一期《書城》上有吳福輝的懷念文章,此外,《文學評論》《北京大學學報》《現(xiàn)代中文學刊》等學術刊物,也正積極組織專題文章。對于上述報刊及出版社,王瑤先生家屬及弟子們感激不盡。
2000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刊行《閱讀王瑤》,其《編后記》中有這么一句話:“時間的流逝并沒有將先生的足跡淹沒,‘王瑤的意義’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思想、文化、學術史上的一個課題,引發(fā)了后來者的不斷追念、思考與論說?!碑敵蹙帟脑O想是“幫助年輕的朋友了解王瑤的‘人’與‘學術’,走近他的世界”,這回的《閱讀王瑤》也不例外,收入韋君宜、夏中義、陳徒手等人文章,目的是從“百年中國讀書人”的角度,來思考作為個案的王瑤的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之談論王瑤先生,懷念的色彩越來越淡,思考及反省的意味越來越濃。無論看人還是看事,站得遠有站得遠的好處,就像唐人王維《山水論》說的,“遠人無目,遠樹無枝”,不再拘泥于細節(jié),要的是“大勢”,借此判斷是否“特立獨行”或“氣韻生動”。因此,相對忽略某書某文的得與失,更加關注其跌宕起伏、五彩斑斕的一生,理解他的得意與張揚,也明白他的尷尬與失落。
只是這么一來,標尺必定越定越高,評價也將日漸嚴苛。而我以為,這樣談論王瑤先生,符合他作為清醒的學者的立場。記得在編寫《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時,王先生再三強調(diào),我們是在做歷史研究,不是寫表揚信,也不是撰墓志銘。那本書的作者大都是研究對象的徒子徒孫,很難避免“為尊者諱”的積習,因此王先生特別警惕這一點??上У氖牵跸壬^早去世,沒能耳提面命,故最終成書時,評價尺度還是偏寬。其實,幾乎所有近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方面的著述,都有這個問題——尤以弟子或友人所撰者為甚。
王先生去世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了,作為友人、弟子或后學,我們依舊懷念他,但落筆為文,基本上已經(jīng)將其作為歷史人物來看待、辨析與闡釋。對于文人學者來說,去世二十年是個關鍵,或從此銷聲匿跡,不再被人提及;或闖過了這一關,日后不斷被記憶。因為,當初那些直接接觸你的人已逐漸老去,不太可能再為你呼風喚雨;而年輕一輩只能通過書本或檔案來了解,很難再有刻骨銘心的感受。這學期我在北大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史”,學生們聽了很激動,說沒想到師長們的學問是這么做的??晌液芮逍?,感動是一時的,有些細微的感覺無法傳遞,更不要說承繼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在這里談王瑤先生,大概是最后一次混合著情感、學識與志向的公開的追懷了。
毫無疑問,今天的大會,是此次紀念活動的重頭戲,這么多師友及后學趕來,緬懷那已經(jīng)遠去了的老師,或老師的老師的老師,這讓人感慨萬端。最近這些年,我參加了好多學者的百年誕辰紀念活動,感動之余,常常想,為什么是“學者百年”,而不是“百年學者”呢?真希望我們能將此類紀念活動與百年中國學術史、思想史、教育史的思考結合起來,而不僅僅是表彰與懷念,更包括直面危機與教訓,或者發(fā)潛德之幽光,由此獲得前進的方向感與原動力。
(初刊2014年5月7日《新京報》及《映像》2014年第6期)
[1] 此乃作者2014年5月7日在北京大學召開的“精神的魅力——王瑤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研討會上的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