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吳虹飛(1)的對話:從知識分子到農(nóng)民
所有寫丑惡的作家,思想都有丑惡的部分。因為人寫黑暗的時候,是以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為依據(jù)的,自己黑暗不到那一步,你就寫不到那一步。
有次李洱在柏林換乘地鐵,看到一家書店門口貼著一張很大的宣傳單,依稀是個東方人,他覺得有些眼熟。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是他自己。
《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國內(nèi)是二〇〇四年第一次出版,銷量固然不壞,但李洱的名字基本只出現(xiàn)在國內(nèi)各種文學專門會議的演講稿上。后來翻譯了《石榴樹上結櫻桃》的德文譯者Thekla女士(漢名:夏黛麗)看完《饒舌的啞巴》,四處尋訪李洱,阿城說:“我向你保證,中國沒有這個作家?!?/p>
正所謂“墻里開花墻外香”,“一枝紅杏出墻來”,李洱在德國的書店里遇見過正在買他的書的讀者,在中國他倒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他的名字真正被傳媒廣為得知,是二〇〇八年年底,《環(huán)球時報》翻譯了德國媒體的一篇文章,稱德國總理默克爾于十月二十三日,將德文版的《石榴樹上結櫻桃》送給了溫家寶,并點名要與李洱對談。一個月后,李洱與吳思、蔡定劍一起,見到了默克爾。當時默克爾剛結束與胡錦濤的會面。
寫《石榴樹上結櫻桃》時,李洱并沒有“深入農(nóng)村、體驗生活”。他不懂的時候就給在河南的父親打電話,問,屋頂那個東西叫什么?但他和默克爾交流的卻是,中國農(nóng)民和鄉(xiāng)村的狀況,以及農(nóng)民的宗教信仰。
“當然,我很感動的是,她問到了我母親的病情?!?/p>
默克爾曾經(jīng)給李洱的德國經(jīng)紀人寫過一封信,感謝她翻譯了這篇小說。其實早在二〇〇七年,默克爾訪華,就希望見到李洱,然而李洱在河南看護母親,未能回到北京。當她得知李洱母親過世,便稱其為“偉大的母親”。這令李洱相當感動。
德國媒體對李洱評價頗高。德國北德電視臺評論:“誰想了解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狀的話,就應該閱讀李洱的小說,史無前例,非常杰出?!薄缎绿K黎世報》說:“李洱描繪了一幅巨變中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肖像畫,顯示了中國的哲學以及中國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獨特方式?!?/p>
這位被《普魯士報》認為“配得上它所獲得的一切榮譽”的《石榴樹上結櫻桃》的作者,被媒體當面采訪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我們與智略型作家李洱的相遇,恰逢北京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喝茶之時,他身體略微前傾,像要告訴你一個什么秘密似的?!拔矣蟹浅:玫牟琛鸩瑁褪呛蜕胁傻牟?。其實最好是尼姑采的,可是——沒那么多尼姑?!?/p>
他不善于發(fā)言?!昂芏嗳丝梢园褟U話說得很漂亮,口若懸河,舌頭像蛇信子一樣吞吐不息,全是廢話,但很有節(jié)奏。我真是佩服。”但他可能是最會講笑話的作家和最聰明的作家之一。他總結道:“文壇娛樂化,娛樂圈流氓化,流氓政治化,政治商業(yè)化,商業(yè)娛樂化?!彼v橫捭闔,談興正濃。感到驚訝時,喊一聲“乖乖”。他既誠摯又狡黠,既嚴肅又八卦,既放松又得體。相比之下,韓國的中文系教授樸宰雨運氣就沒有那么好。他知道,僅用“不可小覷,非同尋?!眮碓u價李洱是遠遠不夠的——他認為李洱是“今日中國真正具有革命性意義的作家”——盡管事先知道李洱很會說笑話,但由于與李洱的見面太倉促,“我一個笑話也沒聽到”!
沒人回信的祖父
李洱第一次投稿是在八九歲。當然,他投的不是他自己寫的稿子。
他有一個“家族的徽記”:密密的抬頭紋?!靶r候看我爺爺額頭,非常非常深;現(xiàn)在我兒子一歲多就有!我們家是一代不如一代?。 崩疃f。
他的祖父弟兄三人,當年一同投奔延安,大哥老死于延安,二哥進城之后屢獲升遷,并長期擔任軍方要職。他的爺爺當年是延安的馬列教員,后來因家事返鄉(xiāng),在隨后的年代里備受折磨。因境遇不同,兄弟三人長期不通音訊。唐山大地震,祖父給那位遠在北京的二哥寫信,問是否平安。此后,他掐算著日子,想著幾天之后可以收到回信。信石沉大海。而老人的等待卻被李洱記得。后來李洱讀到馬爾克斯的小說《沒有人回信的上?!?,眼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那個流亡異鄉(xiāng)的哥倫比亞老頭,而是他的祖父。
李洱的父親考上了新鄉(xiāng)師專,此后在濟源當?shù)刂袑W教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把《百年孤獨》看得津津有味。有很多年,李洱目睹父親一直在寫小說。其中一篇寫的是農(nóng)民買化肥的故事。那時,八九歲的李洱看完父親的小說《化肥》,碰巧手里有幾分零錢,他就瞞著父親把《化肥》寄了出去,信封上寫著:《光明日報》收。這有些類似于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小男孩寄信的故事。但他忘記在信封上留下家里的地址了。后來父親翻箱倒柜找他的小說,李洱每次都嚇得要死。直到最近,他才向父親坦白:稿子是被他偷偷寄走了。
他的父親當然沒能收到《光明日報》的回信。幾年之后,李洱才意識到,幸虧當初沒有寫下自己的地址,實在是萬幸。如果有了落款,說不定會遭到滅頂之災。
過了許多年,他終于見到身居高位權傾一時的二爺爺,二爺爺既沒有提到那封信,也沒有問到他弟弟的死。他只是反復教育李洱,一定要樹立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理想。又過了幾年,李洱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問李洱是不是他的孫子,然后問他是不是寫過一部小說《花腔》,他說想看看,能不能給他寄來一本。李洱立即想起了祖父寄信的往事。他沒有當面回絕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他說好吧,回去就寄。后來,他沒有寄。
一字之師
一九八三年,李洱考入華東師范大學。那里不但“風景優(yōu)美”,也曾經(jīng)有“全國最好的中文系”。
“八十年代前期,華東師大中文系人人都是詩人和小說家,甚至想規(guī)劃未來的文學藍圖。當時的文史樓有個通宵教室,一〇五教室,一到晚上就坐滿了人,寫小說呢,為賦新辭強說愁。在這種氣氛下,就是傻瓜也會寫?!?/p>
“對我來說,八十年代是文化的童年;對文學來說,那是文學的青春期;對時代來說,那仿佛是新婚之后最忙亂的時期?!?/p>
他最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跟博爾赫斯有關,此后,這個師承的名單不斷拉長:馬爾克斯、昆德拉、卡夫卡、哈維爾、索爾·貝婁……
“博爾赫斯,當時大家都叫他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全稱,以示尊重。當時華東師大就生活著一個博爾赫斯——格非嘛。當然,格非的視力是一點五。”
那時李洱跟格非來往很多,格非比他高兩屆,也是他畢業(yè)論文的指導老師。格非當指導老師的時候,還是助教,還沒資格指導論文,是李洱逼著他當指導老師的?!拔业恼撐膶懙氖请娪?,安東尼奧尼啊,費里尼啊,伯格曼埃啊,教電影的老師不愿意帶我玩,說你寫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p>
畢業(yè)論文寫完,李洱的論文被評了個“優(yōu)”。結果那一次,得“優(yōu)”的學生太多了。教導處說,要去掉一個。格非只好來找李洱,說:“我只是個助教,就把你的‘優(yōu)’去掉吧?!崩疃宦牼图绷?,你不給我“優(yōu)”就罷了,哪有得了“優(yōu)”又去掉的道理?
李洱早期的小說,亦師亦友的格非大都看過?!八嵋庖姷臅r候很委婉,不直接說(我的)作品,說的都是大師的作品?;羯S幸粋€細節(jié)是這么寫的,海明威有一句話是那么寫的,托爾斯泰寫到‘腎走游’的時候,是這么寫的。格非好像摸了一下自己的腎。我有個中篇,所謂的成名作,叫《導師死了》。寫好了給他看,其中有一句詩,用了一個詞叫‘亮堂’。格非說,但是,要是換成‘敞亮’可能更好一點?!?/p>
早年的時光,確實令人難忘。正是格非陪著李洱把他的第一篇小說送到了《收獲》雜志?!案穹亲越瞪矸?,說自己只是一字之師。”
當時大眾傳媒、各路書商尚未風起云涌,文學雜志成為成名的唯一道路?!妒隆贰妒斋@》《當代》《花城》等,發(fā)行量均達到上百萬份,《當代》甚至有過超一百五十萬份的紀錄?!澳鞘且粋€文學的年代,明顯感受到文學是一種思想資源。但奇怪的是,當時的小說其實是沒人看的,包括后來的先鋒小說。它們要很多年之后,通過商業(yè)炒作才被接受?!崩疃浀靡淮瓮趺傻男聲饔?,共訂了三十七本。當時余華的小說一本也不過賣一千冊,直到張藝謀拍了《活著》。大眾傳媒使純文學書銷量大幅增加。
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也已經(jīng)拍成了電影,但除了拿版權費,剩下的事他一概不參與。
從知識分子到農(nóng)民
李洱思考了七八年時間,又花了三年時間寫作,二〇〇一年,完成長篇小說《花腔》?!痘ㄇ弧帆@得了二〇〇二年度“二十一世紀鼎鈞雙年文學獎”、“華語圖書傳媒大獎文學類圖書獎”。樸宰雨說:“《花腔》完全區(qū)別于此前公式化臉譜化作品,可以看成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重要的收獲。”
德文翻譯夏黛麗看到了《花腔》。在沒有找到出版社的情況下,她愿意自己付版稅給李洱,買下德文版權。由于牽涉太多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知識,《花腔》的翻譯非常艱難。這時,李洱出版了《石榴樹上結櫻桃》,夏黛麗決定先翻譯這本書。
二〇〇七年四月,《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德國DTV出版社出版。DTV出版社又稱“口袋書出版社”,是德國最著名的出版社之一。至今,德文版《石榴樹上結櫻桃》已經(jīng)賣出了一萬本。
德國出版社專門為李洱在德國辦了系列朗誦會,請了曾在法斯賓德電影中飾演女主角的演員做德文朗讀。在所有李洱認為中國讀者會笑、會有表情的地方,德國人都有對應表情?!澳翘煜轮?,各地來了很多學者、教授,他們?nèi)伎赐炅恕妒駱渖辖Y櫻桃》,討論到很晚很晚,我嗓子都啞了?!?/p>
會后又舉行了簽名售書,現(xiàn)場賣了兩百多本。兩個月里,首印的四千冊全部賣完,后來又加印了四次。因為這本書,據(jù)說李洱已經(jīng)為德國駐華大使館內(nèi)上至大使下至普通工作人員所熟悉。李洱不知道這本書為何如此受歡迎,他從翻譯那里得到的解釋是:“他們非常驚訝中國鄉(xiāng)村已經(jīng)深深卷入全球化進程了?!?/p>
有人調(diào)侃說,《石榴樹上結櫻桃》里寫的農(nóng)民,至少是上過中專的。至于為什么題材從知識分子突然轉向農(nóng)民,有人說,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其實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還有人猜度,這與李洱的農(nóng)民出身有關:他于一九六六年生于河南濟源的一個村子里,這個村曾經(jīng)非常有名,唐朝時韓愈、白居易都來過這里,并留下了大量詩作——有李洱老家馬桶邊的一本詩集為證。
顛倒話
吳虹飛:即便是寫農(nóng)村題材的時候,你也是一個特別典型的知識分子,一個有些狡黠的知識分子。在《石榴樹上結櫻桃》里,你寫的繁花和小紅,都挺可愛、挺好笑的,你認為可以用善惡來評判這些人物嗎?
李洱:我關心人物的性格,要大于關心人物的道德。這可能是小說家的職業(yè)病。我內(nèi)心當然有善惡標準,但不會要求讀者認同我的標準。有些朋友開玩笑,說你寫的農(nóng)民不像農(nóng)民,起碼是從中專出來的。哈,小看農(nóng)民嘍。農(nóng)民的生存智慧不得了,他們也吸收了各種文化的致幻劑。一個自作聰明的知識分子,跟農(nóng)民打交道的時候,農(nóng)民能把你賣了。不是經(jīng)常有報道嗎,哪個女大學生被農(nóng)民賣到了什么地方,洞房花燭夜才迷登過來,摸過來的原來不是“同桌的你”。
吳虹飛:你以知識分子的視角寫農(nóng)民,寫《石榴樹上結櫻桃》的過程困難嗎?
李洱:有各種各樣的寫作方式,其中一種是一瀉千里,潑墨似的,我是另一種。為了表達各種各樣的價值觀念,我需要比較深入地了解各種各樣的觀念,知道我寫的每一句話是什么意思,把各種各樣的觀念鑲嵌起來,要斟酌,這樣就變得很困難。
我理解的加繆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它經(jīng)過經(jīng)驗的反省,每句話都表達一種被審視過的生活,而非像生活本身那樣。我可能還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但是我的習慣已經(jīng)變成這樣的了。
吳虹飛:那些顛倒話是你自己編的嗎?還是聽來的?我覺得很有趣。
李洱:顛倒話,話顛倒,石榴樹上結櫻桃,東西大路南北走,出門碰見人咬狗。民間流傳很廣的。前面兩句類似于音樂中的過門。一種有趣的矛盾修辭。但我不知道,在我們的修辭學體系里,它是不是被列為一種辭格。不過,小說中大部分顛倒話是我順口編出來的,風助火勢,有一天竟然寫了幾百行,寫得口干舌燥,扁桃體發(fā)炎,但最后用到小說里只是一小部分。
吳虹飛:中國有許多的鄉(xiāng)土文學,比如,沈從文的《邊城》;后來如《紅旗譜》《暴風驟雨》;再后來如《白鹿原》。你覺得你寫的是真正的鄉(xiāng)土中國嗎?
李洱:我也不能說我寫的就是真正的鄉(xiāng)土中國,只能說我寫出了我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什么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就是活潑的印象。如果現(xiàn)在還有人去寫沈從文式的鄉(xiāng)土小說,他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裝傻。再說了,你都“無論魏晉”了,干嗎還要寫小說?應該學習的是沈從文處理經(jīng)驗的方法,而不是照搬他的方式。只有跟沈從文不一樣,你才是對沈從文的尊重。在問題的另一面,我也不喜歡通過寫作來訴苦,訴自己的苦。有些作家,不把人寫哭絕不罷休,然后到處簽名售書,胳膊肘都磨破了,都影響他打高爾夫球了。他的苦,其實是高爾夫球沒有打好的那種苦,不是球不進洞,而是找不到球了。那種苦當然也很真實,很活潑,但如果非要通過寫農(nóng)民來表達自己的這種苦,我就得把書放下了。當然,我知道很多人喜歡這種寫法,莫非他們平時也打高爾夫?
吳虹飛:《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德國出版后,書店為作者舉辦作品朗誦會,這樣的形式在中國可以實現(xiàn)嗎?
李洱:中國已經(jīng)有了——巴金百歲誕辰的時候,《收獲》就舉辦過朗誦會,請一些作者朗誦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種形式很好,跟買花籃買蛋糕一樣好。當時我朗誦的是《喑啞的聲音》,一篇寫通奸的小說,別人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開個玩笑,作者朗誦還有可能對播音美學產(chǎn)生影響。你想想賈平凹去朗誦《秦腔》,肯定有意思。在德國我朗誦過幾次,有個女演員,在法斯賓德的電影里演女主角的,她朗誦德文,我朗誦中文。她聽不懂中文,但她說聽了我的朗誦,有助于她理解作品。其實我也能從她的朗誦中聽出一些感覺,好像小說是她寫的。我們到酒吧里喝了一杯。我借花獻佛,向她敬酒,為了文學帶給我們的那種奇妙的感覺。它本來就不僅僅是你寫的,不僅僅是寫給自己的,它還是別人寫的,寫給別人的。
吳虹飛:你的書的德文版在德國引起很大反響,法文呢?
李洱:法文版的翻譯和出版,很有意思。一個譯者快翻譯完了,最后又決定不翻譯了。不翻譯的原因是,他無法接受我的小說。他是在“文革”時候?qū)W的漢語,是在復旦大學。他無法忍受小說中對“文革”的議論和描寫。可是出版合同已經(jīng)簽了,眼看合同就到期了,怎么辦?只好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如果愿意打官司,他們也沒辦法,如果不打官司,就多賠付一點違約金。還是這個好,因為我也沒有時間打什么官司。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對那個譯者突然尊重起來了。他有自己的文化立場,為了他的立場,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我尊重嗎?太值得了。我就跟法國的出版社講,我倒很想認識這個翻譯家,想請他吃頓飯,跟他交流交流。我還引用了我的朋友李佩甫的一句話:“你給我一個蘋果,我給你一個蘋果,每個人手里還是只有一個蘋果;你給我一個思想,我給你一個思想,我們每個人就有了兩個思想?!蔽腋嬖V他們我不是開玩笑,真的不是,可他們卻不信。
吳虹飛:《花腔》體現(xiàn)了對結構和語言的追求,你使用了大量引文。
李洱:《花腔》接近了我的小說理想??傆幸惶煳覀儠l(fā)現(xiàn),我們留在世界上的東西是一些混亂的、錯亂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種看上去跟你距離甚遠的引文構成了你的生活。一個人通常是在別人的記憶中存活的。除非你寫自傳,但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沒有時間寫自傳或者只愿意寫詩的人只能把他的生活讓給別人來寫。比如《花腔》的主人公,他不愿意去寫散文,他只愿意寫詩。
準確是作家的唯一美德
吳虹飛:你小說中的人物跟你是什么關系?
李洱:我作品中的人物都不是很壞,所以我這個人也不是很壞;他們分裂得也都不是很厲害,所以我分裂得也不是很厲害。所有寫丑惡的作家,思想都有丑惡的部分。因為人寫黑暗的時候,是以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為依據(jù)的,自己黑暗不到那一步,你就寫不到那一步。
吳虹飛:你怎么體驗生活的?
李洱:今天下午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某個出版公司跟電視臺合作,邀請一批作家跟普通人一起生活,然后寫出這個普通人的傳記,電視臺再拍成電視片。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沒興趣。我每天跟自己、跟朋友在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有人老覺得自己過的生活不是生活,非要“體驗生活”,那是他忽略內(nèi)心生活,忽略真正的生活。
吳虹飛:你平時的寫作是什么樣子的?語言的密度、細致,是怎么達到的?
李洱:我是一天寫七八個小時,最后能留下一千字就謝天謝地了。各有各的習慣,所謂貓鉆貓洞,狗走狗道。有的人,比如,我的朋友閻連科,一天只寫兩個小時,而且一寫就是幾千字,大寫意,潑墨。我不行,一天到晚磨磨蹭蹭,就像在磨洋工。一個句子,放在這里好,還是放在那里好,諸如此類。有點把小說當成女人了。同樣是一團脂肪,長在乳房上是一種豐滿,長到腰上就是贅肉了。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寫小說,尤其是寫長篇,最要命的是你的想法一直在變。我常常感到這個時代不適合寫長篇,因為你的經(jīng)驗總是會被新的現(xiàn)實擊中,被它沖垮。你的想法,你的觀念,也就一直在變化。曹雪芹那個時代最適合寫長篇,賈寶玉是什么人,有什么想法,曹雪芹事先都知道,按部就班寫出來就行。雖然那個時代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可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卻穩(wěn)定得就像門前的石獅子。可是現(xiàn)在,賈寶玉接一下電話,是林黛玉的,林黛玉說她在什么地方按摩,今天回不了賈府了,賈寶玉立即覺得這個女孩不能要了。現(xiàn)代小說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大概是“突然”,突然怎么樣,突然不怎么樣?,F(xiàn)在你睡個午覺起來,你的想法可能就變了。這種情況很不適合寫長篇,至少不適合再寫原來意義上的那種長篇。
吳虹飛:你可有尊崇的作家?
李洱:兩個,一個是加繆,一個是哈維爾。哈維爾的作品,譯成中文的我全都看過。他不是一流作家,但他是一流的文人。當了總統(tǒng)之后,他的秉性也沒改。他踩著滑板接見貴賓,抽空就寫荒誕派戲劇。
吳虹飛:你如何看待作家的道德感?
李洱:還是談美德吧。從專業(yè)角度講,準確是作家的唯一美德。
吳虹飛:寫作給你帶來了什么?一點名?一點錢?你最開始寫作的時候有什么目的或者動力?
李洱:不是一點名,一點錢,而是一點點名,一點點錢。寫了這么多年,我的目的已經(jīng)變得很簡單了,就是寫出自己心目中的小說。
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
吳虹飛:現(xiàn)在讀書界、媒體圈子比較認可的卡佛、厄普代克,你怎么看?你在《閱讀與寫作》一文中提到的馬爾克斯等外國作家,好像對今天的都市人群來講都太陌生了,太嚴肅了。
李洱:我讀卡佛應該是在(一九)八九年前后。卡佛是個好作家,好的短篇小說作家。那時候我還在學校教書,我給學生們講過卡佛,講他的名篇《大教堂》。有個女生突然淚流滿面。我也沒有勸她,因為卡佛的小說不會讓人號啕大哭、影響課堂秩序的。后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卡佛的玫瑰和香檳》。卡佛死前曾經(jīng)站在床前凝望玫瑰,卡佛最后一篇小說寫的是他的導師契訶夫的死,寫契訶夫死前喝香檳酒,香檳酒的瓶蓋自己蹦了出來。這兩個細節(jié)的意義非常接近??ǚ鹗且源讼蚯拜呑骷抑戮矗瑸榻裆母鎰e,也為來世的相聚。寫作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從契訶夫到卡佛,再到后來的作家。一個作家,往往是在他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才能夠最終懂得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幸福。困惑和疑難在那一刻悄然遁形,然后它們又再次現(xiàn)身,要求后世作家做出解答。
你說讀書界和媒體現(xiàn)在終于認可了卡佛,我不敢相信。這個月他們認可的是卡佛,下個月是誰?
吳虹飛:你對顧彬的一系列言論怎么看?他畢竟是一個頗可掂量的漢學家。
李洱:顧彬在德國有個綽號,叫“痛苦的耶穌”,可見他在談論德國文學的時候,也很痛苦。顧彬的“垃圾論”出來之后,他在漢語文學界很痛苦,說他沒說過這話,他只是說某某作家的作品是垃圾。邱華棟就跟他做了訪談,可是那個訪談卻沒有地方發(fā)表,因為中國的很多媒體只愿意聽他罵中國作家,對他別的話不感興趣。哈,最早的媒體只是在借顧彬之口罵人,人家要是不罵,我們的媒體能活活急死。注意了,請他罵的是作家,而不是別的什么家。如果他罵了別的什么家,我們的媒體要么不感興趣,要么不敢刊登。這是不是很有趣?媒體先塑造出一個自己需要的顧彬,然后別的媒體一哄而上,去討論同行們精心創(chuàng)作的那個作品,而作品主人公的真實想法,別人卻很難知道,也沒興趣知道。耶穌若真的復活了,這會不會是他在傳媒時代的真實處境?
吳虹飛:有沒有覺得西方人看中國的小說,像看某類社會文獻?
李洱:比如說,我在德國接受采訪的時候,記者經(jīng)常問我衛(wèi)慧、棉棉的問題。我坦率地告訴他們,如果她們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們就不是作家。我們的差別就有這么大。
棉棉其實寫得不錯,是自動寫作,但問題就在這里,當一個人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時候,他必須有一定的技巧,必須有文學史的判斷,知道自己的東西跟別人哪點不一樣,否則寫作是無法繼續(xù)下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棉棉就是高玉寶。
衛(wèi)慧則非常極端,但是假極端,虛構的極端。那種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國的生活,是她從亨利·米勒的作品里讀來的生活。這就變成一個基本的問題:絕對虛假的寫作和最本真的寫作,都有可能導致寫作無法持續(xù)。她們兩個正好代表這兩種狀態(tài)。
吳虹飛:現(xiàn)在文學有很多問題。比如,主流系統(tǒng)推崇的那些作家,并不夠好,而且許多人根本不是作家,卻也打扮成作家。我感到最要命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萎縮,缺乏精神上真正的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并不知道。他們寫作,然后拉開抽屜鎖了起來,又加了密碼。有各種可能性,一種是他們不愿意發(fā)表作品,不愿意加入合唱,不愿被納入秩序。你可以說,他是自私的人,自戀的人,也可以說他是高貴的人。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雖然發(fā)表了作品,但被我們忽略了,因為他們表達的經(jīng)驗與我們有背離,但那種背離又沒有夸張到炫目的地步,所以我們遠視也好,近視也好,都沒能看見。跟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文學體制,文學史體制,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它會過濾掉一些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篩子的網(wǎng)眼很大,篩出來的都是大塊文章、所謂的成功人物。但什么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里,成功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業(yè)包裝和自我吹噓的混合物。它唯一的必要性就是帶來銷量,但是在五年之后,兩三年之后,甚至兩三個月之后,有沒有人會想起來你這本書?都是白忙。精神上的力量?失敗算不算一種力量?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精神上的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憤世嫉俗,有一種外在的沖勁,用高射炮打蚊子,用掃帚打死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鳥的紅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愛惜。
吳虹飛:在這種狀況下,你作為一個當代作家如何自處?
李洱:當代作家每個人都被失敗感籠罩著。我們最早接受的文學教育使我們想表達某種思想、經(jīng)驗、觀念,并使之成為某種思想資源。但現(xiàn)在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消失了。作家不得不接受這個失敗的命運。很多作品踮著腳去迎合,而不是腳踏實地地去表達,很糟糕,我感覺。
這是一個不重視內(nèi)心生活的時代,價值觀分崩離析。但也許通過財富的積累,人們會重新認識到文學藝術的美和意義。很多貪官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學文學,是吧?很有可能。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吳虹飛:你認為幸福是什么?
李洱:幸福成了時間概念,成了一種嗅覺,瞬間的,細微的,具體的。聞著嬰兒身上的氣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著他——他也要尋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寫出滿意的小說,當然也是幸福,類似于嬰兒吃奶。
吳虹飛:你認為自己是否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如何才是誠懇的寫作?
李洱:在寫作的時候,我無限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內(nèi)心生活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不良反應,是一種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寫作就是對這種不良反應的表達和反省。你剛才說到幸福,我還想補充一句,最正確的答案好像就應該是,內(nèi)心平安就是幸福。可是,至少在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內(nèi)心平安其實是一種罪,因為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對秩序的認同,你的放棄。所以,在寫作上你既要表達,又要對自己的表達做出必要的反省。寫作類似于你眼睜睜地看著某種體外手術,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擔心做壞的當然還是自己。
(張瑩瑩對本文有幫助)
(1)吳虹飛,筆名阿飛,作家,記者,“幸福大街”主唱。侗族,清華大學環(huán)境工程、中文系科技編輯雙學士,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2005年出版樂隊搖滾專輯《幸福大街》,著有《小龍房間里的魚》、《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2003)、《失戀日記》(2004)、《木頭公仔》(2005)、《征婚啟事》(2005)、訪談錄《這個世界好些了嗎》(2007)、《娛樂至死的年代》(2007)、訪談錄《童話》(200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