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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生故事的藝術表現特點

佛教文學十講 作者:孫昌武 著


本生故事的藝術表現特點

中國自先秦時期已形成神話、傳說和寓言創(chuàng)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無論是行文體制,還是表現方法,中土這類作品與外來的本生相比都有重大差異。本生故事作為贊佛文學的一類,內容體現統(tǒng)一的思想內涵,形式上也有一定的程式,它們分開來是單個故事,合起來又成為一個整體。它們創(chuàng)造出寓言文學的一種類型,不論在宗教文學史上,還是在中國民間文學史和漢語翻譯史上,都是極富藝術特色的創(chuàng)作成果。

作為寓言文學的本生故事內容上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其表現對象開闊,人、動物、各類天神等等各種真實的與幻想的“人物”出現在同一個舞臺上,在無限廣闊、光怪陸離的背景中演繹出新穎奇異、生動活潑的故事。這種表現方式是與中國先秦寓言基本以人事為題材大不相同的。在佛教理念中,處在歷劫輪回之中的各類有情之間本來沒有界線,神通變化觀念又賦予他們化身變形的能力。動物像人一樣思維、行動,和人交往、對話;天神、夜叉等化作人的形象,參與人世活動,如此等等,所有善的、惡的各類有情活躍在統(tǒng)一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他們的命運遵循同樣的原則,接受同樣的果報。結集《本生經》就這樣把佛法當做唯一正確的理念、規(guī)律來宣揚。值得稱許的是,本生故事基本是把情節(jié)歸結到善與惡的沖突,立意則在懲惡揚善,而其善惡觀念基本又是與普世標準相合的。

出于懸想的本生故事的構想大膽、新穎而離奇。美麗的九色鹿,六只巨牙的白象,形狀怪異的二頭鳥等等“人物”;滿是寶藏的華麗龍宮,堅固而又神秘的金城、銀城、鐵城、琉璃城,令人恐怖的羅剎國等等“地點”;人力淘盡大海水,鸚鵡利用翅膀沾水撲滅山火,潛入龍宮尋求如意寶珠等等“情節(jié)”,如此奇思異想,令人驚詫,也留給敘寫無限廣闊的空間。這類例子已能夠體現突出的藝術特色。再如《雜寶藏經》的《蓮華夫人緣》,主題在宣揚“敬重父母”,故事講雪山邊有一仙人,婆羅門種,“不生男女,不得升天”,常在石上小便,有母鹿舔小便處,感受精氣懷孕,生一女,“花裹其身,從母胎出,端正殊妙”;仙人知是己女,便取養(yǎng)育,“漸漸長大,既能行來,腳蹈地處,皆蓮花出”;后來烏提延王出獵,娶為夫人,五百婇女中最為上首;夫人生五百卵,盛在莢中,王大夫人嫉妒,以五百面段取代,把卵莢拋在恒河里,夫人寵衰,不得再見國王;時恒河下游有薩耽菩王取得卵莢,其五百夫人各取一卵,卵子張開,中有童子,養(yǎng)育長成五百力士;烏提延王常向薩耽菩王索取貢獻,后者不堪其苦,五百力士遂將大軍討伐烏提延王;烏提延王大恐,不得已請教仙人,仙人告知可求救于蓮華夫人;烏提延王“即如仙人言,還來懺謝蓮華夫人。共懺謝已,莊嚴夫人,著好衣服,乘大白象,著軍陣前。五百力士舉弓欲射,手自然直,不得屈伸,生大驚愕。仙人飛來,于虛空中語諸力士:‘慎勿舉手,莫生惡心。若生惡心,皆墮地獄。此王及夫人汝之父母?!讣窗慈?,一乳作二百五十岐,皆入諸子口中。即向父母懺悔,自生慚愧”,二百五十子和二王皆成辟支佛。故事最后佛陀說:“爾時仙人,即我身是。我于爾時遮彼諸子,使于父母不生惡心,得辟支佛。我今亦復贊嘆供養(yǎng)老父母之德也?!边@個故事講仁孝的道理,情節(jié)曲折離奇,其中如蓮華夫人伴隨蓮花出生,行走步步生蓮花,襯托她的美麗端莊;夫人生一莢五百卵,每枚卵中出一力士,兩乳各射出二百五十只奶水到力士口中,涉想奇絕,匪夷所思;全篇文字也相當活潑、流暢。

《本生經》善于使用夸張、渲染手法,這也是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一般特色,而在古印度文化傳統(tǒng)中,這一點發(fā)揮得更為突出。故事描寫菩薩種種善行,施舍也好,忍辱也好,往往做到讓人不可思議;與之相對比,那些惡人、惡行之惡毒,同樣達到不可想象的極點。例如前面介紹的尸毗王以身代鴿故事,菩薩不只割剝自己全身血肉凈盡,最后更獻出身命。又例如太子須大拏善施故事(以下情節(jié)、引文根據《六度集經》卷二《布施度無極章·須大拏經》),他陸續(xù)向窮人施舍宮中的金銀珍寶、車馬田宅,向敵國施舍了行蓮花上白象,因此被國王驅逐出宮,臨行前又請求國王允許布施七日,布施了自己的飲食衣被、七寶諸珍,去國路上一次次施舍了自己的寶服、妻子的珠璣、車、馬、自己和妃子曼坻、兩個兒子的衣服,來到六千里外的檀特山中,一無所有的太子又向貧婆羅門施舍了兩個兒子,帝釋諸天試其誠心,又求其妻子,也欣然施舍。描寫這些施舍情節(jié),又極盡夸飾渲染之能事。如施舍兩兒一段:

太子右手沃澡(灌洗),左手持兒,授彼梵志。梵志曰:“吾老氣微,兒舍遁邁(遠逃),之其母所,吾緣獲之乎?”太子弘惠,縛以相付。太子持兒,令梵志縛,自手執(zhí)繩端,兩兒躄(bì,撲倒)身宛轉父前,哀號呼母曰:“天神地祇,山樹諸神,一哀告吾母意,云兩兒以惠人,宜急舍彼果,可一相見。”哀感二儀,山神愴然,為作大響,有若雷震。母時采果,心為忪忪(驚恐不安的樣子),仰看蒼天,不睹云雨,右目(shùn,眼跳),左腋癢,兩乳湩(dònɡ,乳汁)流出相屬。母惟之曰:“斯怪甚大,吾用果為?急歸視兒,將有他乎?”委果旋歸,惶惶如狂……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望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躄地復起,跳踉(跳躍)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不睹之,將以惠人乎?吾坐兒立,各在左右,睹身有塵,競共拂拭。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云,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象、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于地,睹之心感,吾且發(fā)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碧泳枚搜?“有一梵志,來索兩兒,云‘年盡命微,欲以自濟’,吾以惠之?!眿D聞斯言,感踴躄地,宛轉哀慟……

奇特的情節(jié)利用這樣極度夸張的手法描繪出來,會讓人忽略藝術表現失去尺度的弊端,取得強烈的煽情效果。

在漢語翻譯佛教經典里,本生故事又體現相當獨特的風格。它們的行文顯然不同于多數經、論那種不厭反復的說理思辨和堆砌繁復的鋪衍修飾,情節(jié)單純,主題明晰;其中“人物”的描繪、事件的刻畫更為貼近真實生活,更符合人情之常;它們多使用想象、夸張、象征等表現手段,造成強烈的藝術效果。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民間創(chuàng)作的現實精神、生活氣息和生動、活潑的表現格調。這也是“本生”這一體裁(下面將要講到的譬喻經也一樣)與民間傳說本來具有淵源關系決定的。

本生故事眾多,表達有限的主題,又采用同樣的結構方式,教條化、程式化是不可避免的。許多故事情節(jié)涉想過于離奇,描述過于慘毒、陰森、恐怖,往往夸飾無度,不合情理。這些又體現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表現的幼稚、粗糙一面。

《本生經》與下面將介紹的《譬喻經》乃是古印度寓言文學的寶典?!侗旧洝繁臼亲鳛榉鸾探浀浣Y集起來的,這類經典又成為民間神話傳說的載體。民間創(chuàng)作被納入到經典之中,使這類經典增添了文學性質,強化了表達效果。從事結集經典的,多是具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yǎng)的人,他們在結集經典過程中固然給民間作品附加上宗教內涵,但對于其思想內容與表現藝術又都有所豐富和提升。從這樣的角度看,《本生經》的結集對于印度寓言文學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侗旧洝纷鳛榉鸾探浀漭斎胫袊淖譁\俗,內容生動,易于流通,對于弘揚佛教起到獨特作用;這樣一批藝術特色鮮明、表現手法新穎的作品介紹到中國,許多本生故事流傳在各族民眾之中,文人和民間創(chuàng)作從內容到形式對這類故事都多所借鑒;它們又給中國的造像、繪畫提供了重要題材,在造型藝術領域發(fā)揮了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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