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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生故事的結(jié)構(gòu)、思想內(nèi)容及其倫理意義

佛教文學(xué)十講 作者:孫昌武 著


本生故事的結(jié)構(gòu)、思想內(nèi)容及其倫理意義

《本生經(jīng)》是在古印度文化傳統(tǒng)中形成的,與古代印度大史詩和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密切關(guān)系。如《六度集經(jīng)》卷五第四十六經(jīng)的囯王本生和《雜寶藏經(jīng)》里的“十奢王緣”,情節(jié)合起來就是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的提要;而見于多種佛典的尸毗王救鴿故事又見于《摩訶婆羅多》;更多作品取材古印度神話、傳說、寓言、奇聞、笑話(愚人故事)等,體裁包括散文、詩歌、格言等。根據(jù)歷史家考察,如“頂生王本生”、“大善見本生”等許多以國王為主人公的故事,是根據(jù)古印度先王傳說改編的;又占有相當大比重的以動物為主人公的故事,則多是利用民間流傳的寓言加以附會的。當然也有些是佛教徒編造的,這類作品往往也借鑒了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手法。又佛教流行西域,當?shù)匾矂?chuàng)作不少本生故事,如在西域結(jié)集成書的《賢愚經(jīng)》里就包含這類作品;佛教輸入中國,中國人也依照外來模式編造這類故事。不過后出的基于明確的贊佛或輔教目的編造的故事情節(jié)往往是程式化的,表達也缺乏民間創(chuàng)作那種活潑、清新的格調(diào),很容易被區(qū)分出來,文學(xué)價值不大。

早期本生與一般早出佛典一樣,應(yīng)是先有偈頌,然后不斷充實、豐富,增添散文敘述,故事情節(jié)也逐漸復(fù)雜、完整。不過這一過程在漢譯里已難于見到痕跡。漢譯本生故事一般是散體敘事,間有偈頌,也有些是韻、散結(jié)合文體。結(jié)構(gòu)則保持把作為佛陀前世的菩薩行事納入到贊頌佛陀、宣揚教理的框架之中,每一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佛陀在現(xiàn)世說法,這同于一般佛典的“序分”,即故事的緣起,這一部分比較簡單;接下來是作為主體的故事,相當于一般佛典的“正宗分”,描述佛陀在歷劫過去世的一段行事,他身為菩薩,或示現(xiàn)為動物如鹿、猴、兔、鴿等,或示現(xiàn)為國王、貴族、商人、平民、窮人、婆羅門等,精勤修道,積累善行;最后一部分回到現(xiàn)世,由佛陀出面,說明他過去世的行事與現(xiàn)世人事的關(guān)聯(lián),指出當初行善的某某就是自己,作惡的某某就是現(xiàn)在加害或反對他的人,故事里如另有他人也與現(xiàn)世某人相對應(yīng),這一段起點明故事喻意的關(guān)鍵作用,相當于一般佛典里的“流通分”。在巴利文原典里,在過去世故事之后有偈頌,然后有一段解釋偈頌的文字,漢譯里沒有這兩段。這樣,漢譯本生故事這種以菩薩過去世行事為中心的三段式固定結(jié)構(gòu),情節(jié)比較單純,而“人物”性格善惡分明,寓意清晰。這也保持了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特色。

許多本生故事頌揚菩薩善行,體現(xiàn)了寶貴的人文精神和積極的倫理內(nèi)容。追求人性的提升與完善本是佛教的寶貴傳統(tǒng),人間倫理是佛教教義的重要內(nèi)容。佛陀所制戒律多具有普世的倫理價值。富于倫理精神也是早期佛典的主要特征。舍己救人是本生故事里常見的主題,如著名的尸毗王以身代鴿故事就十分典型。這個故事的漢譯見于《雜寶藏經(jīng)》、《菩薩本生鬘論》、《大莊嚴經(jīng)論》等多部經(jīng)典中。故事說曾有大國王名尸毗(以下情節(jié)、引文根據(jù)《菩薩本生鬘論》卷一),生性仁慈,愛民如子;其時三十三天的天帝釋(又稱“帝釋天”、“釋提桓因”等,天神,忉利天即三十三天之主)即將命終,世間佛法已滅,諸大菩薩不復(fù)出世,大臣毗首告以閻浮提今有尸毗王,志固精進,樂求佛道,當往投歸;天帝釋聽了,決定加以考驗,說偈曰:

我本非惡意,如火試真金;

以此驗菩薩,知為真實不。

他讓毗首變成一只鴿子,自己變成一只鷹,鷹追逐鴿子來到國王面前,鴿子驚恐地躲藏到國王腋下。鷹作人語對國王說:“今此鴿者,是我之食;我甚饑急,愿王見還?!眹跽f:“我本誓愿,當度一切。鴿來依投,終不與汝?!柄椪f:“大王今者,愛念一切,若斷我食,命亦不濟?!彼终f必須吃血腥的鮮肉。結(jié)果國王決定以身代鴿。他取利刀自割股肉。鷹又要求分量一定與鴿相等。國王讓人取來秤,把從身上割下的肉和鴿子分別放到兩端秤盤,股肉割盡,較鴿身猶輕,以至臂、肋、身肉割盡,輕猶未等。最后,國王奮力置身秤盤,心生喜足。天帝釋問:“王今此身,痛徹骨髓,寧有悔否?”國王說不,并發(fā)誓說:“我從舉心,迄至于此,無有少悔如毛發(fā)許。若我所求,決定成佛,真實不虛。得如愿者,令吾肢體,當即平復(fù)?!碑斔l(fā)出這一誓愿時,身體恢復(fù)如初。這時候天神、世人,都贊嘆為稀有,歡喜踴躍,不能自已。故事的最后,佛告訴大眾:“往昔之時,尸毗王者,豈異人乎?我身是也?!边@個故事立意在贊頌菩薩功德,結(jié)尾處更明著訓(xùn)喻的意義,把毗尸王舍己救人的精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另有很多故事表達同樣主題,如見于多種經(jīng)典的薩埵太子舍身飼虎事、《六度集經(jīng)》里的鹿王本生等。

有些本生故事宣揚人間孝道,更容易在中土傳播并被接受。如《六度集經(jīng)》里的睒子本生。說睒子有“至孝之行”(以下情節(jié)、引文據(jù)《六度集經(jīng)》卷五《忍辱度無極章第三》),在山澤中奉養(yǎng)失明的年老父母,國王打獵,他誤中毒矢,死前托付國王照顧父母;父母聽說愛子死了,讓國王領(lǐng)到尸體處,終于祈禱天神,救活了兒子;國王“遂命群臣自今以后,率土人民皆奉佛十德之善,修睒至孝之行,一國則焉。然后國豐民康,遂致太平”,最后佛說“時睒者,吾身是;國王者,阿難是;睒父者,今吾父是;母者,吾母舍妙(“摩耶”異譯)是;天帝釋者,彌勒(又譯為“慈氏”,按佛經(jīng)所說,他生于南天竺婆羅門家,將繼承佛位,先佛入滅,生于兜率天內(nèi)院,經(jīng)過那里的四千歲[人間的五十七億六千萬年],下生人間,于華林園龍華樹下成正覺,三會說法)是也”。這種宣揚“奉佛至孝之德”的故事,與中土倫理正相符合。中土人士的早期佛教論著《理惑論》里即曾利用這個故事替佛教作辯護,后來西秦法堅又譯出單行的《睒子經(jīng)》。

作為宗教經(jīng)典,當然有些本生故事會突出表現(xiàn)宗教意義。見于《大涅槃經(jīng)》里的雪山童子“舍身聞偈”事是本生故事里最為動人的篇章之一。說當初世尊在世修菩薩道(以下情節(jié)、引文據(jù)《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一四《圣行品》),作婆羅門,在雪山苦行,叫做“雪山大士”或“雪山童子”;天帝釋為了試驗他的誠心,變做羅剎(惡鬼),向他說過去佛所傳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蓖勇犃?,心生歡喜,四面觀望,只見羅剎,就對他說:“大士,若能為我說是偈竟,吾當終身為汝弟子?!绷_剎說:“我今定為饑苦所逼,實不能說?!彼终f所食惟人暖肉,所飲惟人熱血,但自己已無力取殺。童子答說:“汝但具足說是半偈,我聞偈已,當以此身奉施大士?!绷_剎就說出后半個偈:“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蓖勇犃?,就在石頭上,墻壁上,樹木上,道路上,書寫這個偈,然后升高樹上,投身地下。這時羅剎現(xiàn)天帝釋形,接取其身體,雪山童子以此功德超生十二劫。原來這雪山童子就是佛陀的前身。這里所說的偈就是所謂“雪山偈”,又名“無常偈”,它與“法身偈”(又名“緣起偈”:“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是大沙門說?!?、“七佛通戒偈”(“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是闡明佛教基本教義的三個偈。在這個故事里,歌頌了雪山童子為求法而不惜身命的大無畏品格。揚棄其宗教訓(xùn)喻意義,這種為追求真理不畏犧牲的精神,是有普遍教育意義的。

本生故事里也常常描寫惡人惡行,和菩薩善行作對比,加以強烈譴責(zé)。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物是提婆達多(另譯“調(diào)達”)。他本是在俗佛陀的從兄弟,佛教史上記載他隨佛出家,但與佛陀意見不一,分裂教團;在本生故事里,他被表現(xiàn)為佛陀的敵人、教團的叛逆者、極惡之人?!读燃?jīng)》卷六有九色鹿故事,漢譯又有單行《九色鹿經(jīng)》,說菩薩昔為九色鹿(以下引文據(jù)單行《九色鹿經(jīng)》),曾從大水里救出溺人,溺人感謝他,表示要為他作奴仆供驅(qū)使;九色鹿拒絕了,告以“欲報恩者,莫道我在此,人貪我皮角,必來殺我”;時有國王夫人欲得九色鹿皮作褥,得鹿角作拂柄,國王在國內(nèi)懸賞,若有能得九色鹿者,分給他一半國土;溺人聞王賞重,心生惡念,就告發(fā)了鹿的去處;國王捕到鹿,鹿說明原委,國王十分慚愧,嚴責(zé)溺人,放了鹿,下令國內(nèi)不得驅(qū)逐此鹿,結(jié)果眾鹿數(shù)千皆來依附,國家太平,災(zāi)害不生。佛陀說:“爾時九色鹿者,我身是也;時溺人者,今調(diào)達是?!边@個故事也用來說明鹿野苑地名緣起,體裁屬于地方風(fēng)物傳說。故事譴責(zé)調(diào)達,本有宗教內(nèi)涵,但揭露以怨報德的惡行,客觀寓意和中土寓言“東郭先生”類似。又《法句譬喻經(jīng)·譬喻品》里的“雁王”故事,是佛陀對阿阇世王講述的。阿阇世是摩竭陀國王,結(jié)交調(diào)達,囚禁父母,相關(guān)情節(jié)在《觀無量壽經(jīng)》里有詳細描寫。他后來終于悔過,佛陀寂滅后結(jié)集佛經(jīng),他曾作為護法。雁王本生說過去世有國王,喜食雁肉,常遣獵師捕雁,日送一只,以供王食;時有雁王帶領(lǐng)五百只雁,飛來求食,為獵師所得;群雁驚恐飛去,有一雁聯(lián)翩追隨,不避弓箭,悲鳴吐血,晝夜不息;獵師感憐其義,即放雁王,并具以告王,王感其義,斷不捕雁;佛告阿阇世王:“爾時雁王者,我身是也;一雁者,阿難是也;五百群雁,今五百羅漢是也;食雁國王者,今大王是也;時獵師者,今調(diào)達是也。前世以來,恒欲害我,我以大慈之力,因而得濟,不念怨惡,自致得佛。”這個故事用現(xiàn)世阿阇世王的行事作背景,批判殺戮惡行,頌揚佛陀不念積恨、以德報怨的功德,體現(xiàn)鮮明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又如《六度集經(jīng)》里的長壽王本生,說長壽王仁惻慈悲,愍傷眾生,而鄰國小王卻“執(zhí)操暴虐,貪殘為法,國荒民貧”,聞長壽王國土豐富,懷仁不殺,無兵戈之備,即興兵來犯;長壽王以為如果抵抗,“勝則彼死,弱則吾喪,彼兵吾民,皆天生育,重身惜命,誰不然哉!全己害民,賢者不為也”,即棄國而去;后來他又把身命布施給慕名來歸的梵志,讓他向貪王告發(fā),領(lǐng)得重賞;他死后,兒子長生作了貪王園監(jiān),得到信任,盡管有機會殺死貪王,卻“赦而不戮”;佛告諸沙門:“時長壽王者,吾身是也;太子者,阿難是;貪王者,調(diào)達是?!边@個故事本是宣揚忍辱的,但兩個國王的對比卻體現(xiàn)了仁愛慈悲的政治理想。不過其中宣揚對惡采取不抵抗、寬赦無邊態(tài)度,則顯得消極了。許多以國王為題材的本生故事批判暴虐、貪婪,贊揚仁民愛物、悱惻為懷,宣揚和平、富足、國泰民安的社會理想?!读燃?jīng)》國王本生里大臣說“寧為天仁賤,不為豺狼貴”,百姓說則“寧為有道之畜,不為無道民矣”,鮮明地表達了人們對清明政治的渴望。至于漢譯文字里多使用“仁”、“德”、“孝”、“忠”等詞語,多表現(xiàn)“天”、“命”之類觀念,則是借用儒家觀念來凸顯主旨了。典型的例子還有《六度集經(jīng)》里的普明王本生,描寫的也是一位“慈惠光被,十方歌懿,民賴其休,猶慈子之寧親也”的賢王;時有鄰國王貪殘,嗜食人肉,至命殺人以供;群臣諫諍說:“違仁從殘,即豺狼之類矣;去明就暗,瞽者之疇矣;替濟自沒,即壞舟之等矣;釋潤崇枯,即火旱之喪矣;背空向窒,即石人之心也矣……”并說“豺狼不可育,無道不可君”,貪王終于被逐出國;但他為了復(fù)國,向樹神發(fā)誓,要殺一百個國王貢獻,已捕捉九十九個,最后捕到了普明王;貪王從王受偈,終于悔過自新而命終,經(jīng)歷世輪回,到佛出世時,又受所師梵志教唆,告以殺百人,斬取手指,即可成仙;他殺到九十九人,得佛教化,成佛弟子。經(jīng)文最后佛告諸比丘,普明王者,吾身是也。這個故事在《賢愚經(jīng)》卷十一被發(fā)揮,成為情節(jié)更復(fù)雜生動的“無惱指環(huán)品”,其中揭露國王殘酷殺戮的恐怖情節(jié),可看作是古印度社會的真實寫照,對于暴虐政治的譴責(zé)和批判是相當強烈、深刻的。這類故事所表現(xiàn)的仁愛觀念與中土政治理念相通,易于被接受并受到贊賞。

值得注意的是,漢譯佛典里的本生故事特別突顯出大乘佛教慈悲為懷、自利利他、普度眾生的精神。這與大乘佛教在中土作為主流流行的形勢有關(guān)。前面說過,本生故事本是部派佛教的產(chǎn)物,本來編輯在各部派“三藏”之中。但它們被大乘信徒所重視和利用,許多故事又被編入大乘經(jīng)、論之中,并按大乘觀念作出新的解釋與發(fā)揮。在中土最早大量集中傳譯本生故事的是三國時期活動在東吳的康僧會,他所譯《六度集經(jīng)》包含八十二個故事,從名稱看就知道是按大乘“六度”(度,梵文譯音“波羅蜜”意譯,意謂菩薩自行化他,由生死之此岸度涅槃之彼岸)編排的,全經(jīng)分為六章八卷,“人物”分別被表現(xiàn)為布施度、戒度(持戒)、忍辱度、精進度、禪度(禪定)、明度(智慧)的典型。這樣,結(jié)集這部經(jīng)顯然受到大乘思想影響,經(jīng)文中亦多用大乘觀念對本生故事的寓意加以闡發(fā)。

如上所說,現(xiàn)存本生故事有些是后世信徒制作的。這類作品多數(shù)是出于宣教目的編撰的,難免教條化、程式化的弊病。如《賢愚經(jīng)》卷一《梵天請法六事品》,寫佛陀成道后,梵天請求說法,他講了六個前世舍身求法故事:施舍妻子、剜身燃燈、身上斫千鐵釘、投大火坑等,基本是利用已有的故事情節(jié),作觀念的圖解,則沒有多少文學(xué)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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