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水塘

我們那個位于中原西南部的村子周圍，無大江大河流過也無波光瀲滟的湖泊，有的只是許多天然的水塘。這些水塘像一面面不大的鏡子鑲嵌在村子的四周，倒映著藍天白云、竹籬茅舍和青磚瓦屋，滋養(yǎng)著村中一代又一代人。

這些水塘的形狀各異，有圓有方有狹長，也有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面積大小不一，大的，水面面積有一千余平方米；小的，只有幾丈見方。水的深淺也各個不同，深的，有一丈多；淺的，不過幾尺許。水塘的岸上都植有柳樹、楊樹，塘里或有葦或有荷或有菱角，不少的塘里還放養(yǎng)有鰱魚、鯉魚。

每天的清晨，歇息了一夜的水塘就開始笑迎客人。小伙子們會拿了牙具到塘邊洗漱；姑娘們會拿了木梳蹲在塘邊對著如鏡的水面梳理長發(fā)；被關(guān)了一夜的鴨子和鵝，開始嘎嘎叫著奔到塘岸，歡快地撲進水中開始一天中的首次暢游。

當太陽移至頭頂之后，水塘則差不多成了女人們的世界。各家的女人吃罷午飯之后，大都一手拎著棒槌一手抱著洗衣盆，裊娜著走到塘邊，在青色的洗衣石旁蹲下，一邊捶洗著衣服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說到熱鬧處，成群的笑聲在水面上回旋，會驚嚇得那些在葦叢里打盹的鴨子都飛上了岸。

黃昏來臨時分，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兒的牛們開始由各家的孩子牽著，慢騰騰地踱到塘邊飲水。間或，牽牛的孩子和飲水的牛會一同被塘水中倒映的晚霞迷住，凝了眸長久地盯著水面不動。也許是因為塘水的甘甜也許是因為干活時出汗太多，牛們飲水時總是把嘴深深地扎進水里，長長的一氣痛飲之后，有時還會快活地抬頭長哞一聲。這時辰，一些奶奶、嬸嬸們也會來到塘邊，催促那些仍賴在水中玩耍的鵝、鴨回家進籠。牛的長哞和鵝鴨們的叫聲匯聚在一起，像歌一樣好聽。

春末夏初是水塘的容貌最漂亮的時候。這時節(jié)，塘里的葦子會嫩葉婆娑，荷花會開得五彩繽紛，塘邊的柳樹枝條低垂，草魚們會高興于水溫的升高，不時躍出水面斜斜地一飛。偶有微風(fēng)起時，一塘清水會蕩起好看的漣漪；逢到細雨飄時，水面上和荷葉上會濺起萬千珍珠似的水滴。到了夜晚人靜之后，蛙聲會此起彼伏響成一片，聲播數(shù)里。

三伏天是水塘里最熱鬧的時辰。孩子們會脫光了衣服跳進水塘里洗??；喜抓魚的男人們會拿上罩魚的家什跳進塘里罩魚；會摸藕的少年們會順著荷葉稈扎進水中摸出白生生的嫩藕；老漢們會坐在塘邊，一邊吧嗒著旱煙袋一邊把雙腳愜意地伸進水里。每年的這個時候，水塘里總是被歡樂的笑聲填得滿滿的。

水塘在人們年復(fù)一年的笑聲里竟也慢慢發(fā)生著變化。最顯著的變化是水在日漸減少。早先那些年漫到塘岸的水如今都不知流到了哪里，人們只見塘中的水位在一天一天地下降變低。有些小的水塘竟完全地干涸了。近一兩年塘水消失得更快，前不久我回到故鄉(xiāng)，見幾乎所有的水塘都露出了底。最大的那個水塘雖然還有一點點水，但水已變黑發(fā)臭。水塘里已沒有了蛙鳴荷香，沒有了魚躍人笑。只剩幾莖葦子在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類似嗚咽的聲響。我記得我當時在塘邊呆愣了許久。

不過幾十年時間，我從少年走到了中年；而水塘，也從盛年走到了暮年，進入了垂死狀態(tài)。

變化竟是如此快呵！

村里的老人們望著干涸的水塘嘆息：八成是管水的神靈發(fā)了怒了……

而我卻在猜測：下一個走進暮年就要消失的，將會是鄉(xiāng)間的什么景致？樹林、綠地、清新的空氣還是翩飛的鳥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