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草響
在黃河大堤行走,觸目所見最多的就是馬唐草,每年春天,它們鉆出發(fā)達(dá)的根須,迅速占領(lǐng)荒野、大堤和田地。線形的葉片,永遠(yuǎn)保持欣欣向榮的精氣神。隨意拔下一棵來,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從內(nèi)到外透著水潤,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憑著這股精神頭,它們克服艱難險阻無所不至,凡是有一捧薄土的地方,都能見到馬唐草搖曳的身影。風(fēng)一吹,草浪起伏,整個灘涂被層層卷起的綠色波濤吞沒。
都說草是賤命,牛羊愛吃它,人類也不待見它。整個夏秋季節(jié),黃河灘上的人和草之間展開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互有輸贏。最初人類使用的是鐮刀和鋤頭。這樣的工具在馬唐草剛鉆出地面的時候還管用,趁著它們立足未穩(wěn),只要一雙有力的手,就能輕而易舉連根拔起。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旦馬唐草扎下根來,就必須費些氣力,這個時候鐮刀和鋤頭上場了。在鋼鐵般的利刃經(jīng)過的地方,馬唐草骨斷筋折,空氣中散發(fā)出草木斷裂之后的氣息。推著一大車草回家的人,放松了警惕,“草鋤過了,拔過了,也該歇歇了。”在牛羊大口的咀嚼里,他們憧憬著玉米棒壓彎木梁架的場景酣然入夢。但是,他們卻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馬唐草的根還在。那些根須深深扎入泥土,它們互相勾連,牽扯不斷,在沙土的掩蓋之下,在充滿危機的環(huán)境里,忙于逃生的馬唐草鍛煉出了獨特的本領(lǐng),它們發(fā)達(dá)的根系,白天受傷,夜晚就能迅速自愈。只要根脈還在,受傷的茬口處不幾天就會抽出嫩芽。在人類看不見的地下,它們的根須迅速蔓延,一如強硬的鉆頭,在溫潤的地下迅速開拓出新的范圍,然后挑選合適的地方鉆出地面,長成另外一株新苗。
要除根,就得把黃河灘徹底翻個個,把每一寸土都翻過來晾曬,可是誰都沒有那樣的膽氣和魄力。在一年年你進我退的斗爭中,缺乏耐心的人類使用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的使用次數(shù),從最初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數(shù)次??諝庵酗h蕩著濃烈的令人窒息的化學(xué)藥品的味道,從田野飄向村莊,依附在窗欞上,粘在人們的衣襟上,久久不散,有人甚至因此中毒,那些用過的藥瓶被他們拋進水溝,寸把長的小魚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面上,那些水溝從此成為了死水。
當(dāng)黃河灘的大樹們默默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人間的興衰更迭,生死榮辱的時候,馬唐草和它的家族成員們既擔(dān)負(fù)起固定堤壩,保持水土的使命,也要時刻提防著鐮刀鋤頭和噴霧器的進攻。這是一件很讓人為難的事,就像人類無法定義一種草究竟是“好”還是“壞”一樣。在我看來,馬唐草是君子,它們?nèi)~子柔軟,沒有倒鉤或者尖刺,也不會釋放毒素,不像葎草,稍微不如意就把人鉤得遍體鱗傷。人類為了泄憤,在葎草身上抹了石油,澆上石灰,搞得原來綠油油的藤蔓一段黑一段白,樣子很滑稽。人類和這些蠻不講理的草之間的火并更像孩童之間的游戲——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活得舒坦。
那是一個大家都很敏感,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劍拔弩張的時代。
白天和馬唐草的斗爭讓人精疲力竭,夜里村人睡得都很沉,如雷的鼾聲縈繞在村莊上空。就是在那樣的夜晚,一個年輕人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颯颯風(fēng)響,似乎有什么輕輕拍擊著他家的窗戶。這個年輕人懂得些音律,他在如雷的鼾聲和嗚咽的風(fēng)聲中聽出了一些什么,于是披衣而起,走出家門。他聽見從北方的草野傳來遼闊悠遠(yuǎn)的調(diào)子,一波一波的樂音沖擊著黃河大堤,碰到樹木、土墻又反彈回去,繼而開始下一波的沖擊。那是年輕人從來沒有聽過的調(diào)子,逶迤連綿,沒有完結(jié)。如同一條小徑通向無盡的北方,在那條小徑之上,你想要走多遠(yuǎn)便可以走多遠(yuǎn)。樂聲如水,如一條大河源遠(yuǎn)流長,在河流的倒影里,他看見自己的父母,馬匹,天空和山川。他似乎變成了一個焦渴的旅人,那若有若無的調(diào)子里,恰恰有一場雨,滋潤他干涸的內(nèi)心。他就站在那里,緊貼著墻壁,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直到三點多的時候,院子里的公雞開始啼鳴,那悠遠(yuǎn)的曲調(diào)逐漸弱下去,逐漸消失了。年輕人才活動一下僵硬的肢體,“撲通”一聲從山墻上跳回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