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塔 作者:雷加 著,張福貴,滕貞甫 編


從三連二排離開這個山頭,到曹清林又重新回到這個山頭,才不過一個鐘頭的光景。下一個鐘頭在退卻命令上,應(yīng)該分為兩半。左翼五連要在前半個鐘頭退卻,由三連二排掩護;五連退卻之后,后半個鐘頭才是三連二排退卻的時間。

現(xiàn)在正是五連退卻的時間,于是五連連長按著那只沒有了秒針的表,把自己的隊伍引下了山頭。因為命令上,說明了三連二排擔(dān)任掩護他們退卻的任務(wù),所以他們放心大膽地通過了那條山溝,繼續(xù)向集合地點前進。這時他們以為三連二排正在山頭上,怎么能夠想到當(dāng)他們在黑暗中當(dāng)作一段樹根踏過六班長的尸身的時候,山頭上只有曹清林一個人呢?并且怎么知道曹清林才剛剛爬上這座山頭,他在云霧中找著了那支三八式,正在急促地喘著氣呢?

五連拖長的疲憊的行列,仍在慢慢地向溝口移動。他們到達溝口時,在他們背后山頂上,響起了兩顆手榴彈的爆炸聲。五連連長急忙派出警戒,又叫部隊散開,做出了迎擊敵人的準(zhǔn)備。他們所望到的山頭,白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聽見手榴彈的聲音又繼續(xù)響起來,隨著就是槍聲。他聽得出來其中有一支三八式槍聲,響得特別清脆。這不是敵人的,因為,敵人的槍聲隔著山頭沉悶而混亂。他知道三連二排有一支呱呱叫的三八式,而且他也知道六班長使喚這支三八式。這時三八式竟像機槍點射似的響著。他向戰(zhàn)士們解釋道:“沒有什么,山頭上是三連二排的陣地。鬼子玩慣了那套把戲。他們利用云霧做煙幕,摸我們的陣地。讓他們摸吧!不論哪次,我們都會穩(wěn)住不動,等面對面了,再乒乓二十五打他們落花流水……”

連長輕松地微笑著,戰(zhàn)士們聽著槍彈劃破天空的尖厲的嘯聲,也跟著微笑了。因之,在他們到達目的地之前,既沒有應(yīng)援的舉動,也沒有遭到什么不測。

當(dāng)夜,由于上級的指示,整個部隊向梁家寨行進。在三連的行列里,高大成憂郁地拖著沉重的步子。因為曹清林的位置空著,他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背著那支三八式轉(zhuǎn)回來。

大隊本來要在梁家寨來吃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餐;但是因為又接到了一道命令,所以只休息了半個鐘頭,連一口水也沒有沾,就又向毛家鋪方向集結(jié)。

敵人的便衣偵探,當(dāng)我們離開時就混進了下社村。根據(jù)我們的腳印知道我們部隊已向梁家寨撤退了。于是,那些剛才為了摸三連的山頭受了不意的狙擊的敵軍,便蜂擁般穿過下社村,一直推進到橫在下社村與梁家寨之間的閻王嶺。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們的戰(zhàn)斗部隊便吃過了早飯??礃幼佑忠鰟恿?。隊伍站得整整齊齊,只有曹清林的位置還空著。連長的眼睛向遠處的山峰望去,然后在隊伍前面站住,說道:“……同志們,我們這次調(diào)轉(zhuǎn)兵力,在游擊戰(zhàn)的觀點上是完全正確的。敵人這次進攻,是進攻整個華北,進攻我大武漢的開始。敵人這次下了最大決心,用十幾路兵力,分進合擊,完全不顧前后方的聯(lián)絡(luò),他們要攻打某個地方,他們可能攻下來的。但是,我們要怎樣呢?我們不能硬撞。大家知道我們的邊區(qū)是在敵人的后方,同鬼子打起仗來,我們的隊伍還要鉆到敵人的最后方去,這就是先把鬼子引誘進來,然后側(cè)擊他,伏擊他,那時我們一個人打他十個人,十個人打他一百個人,把他整個消滅……”

于是,這支隊伍越過了滹沱河的北岸,又向左移動了。排長走在最后,戰(zhàn)士們也個個不時地向后望去,仿佛曹清林就會趕來似的;可是他們一過河,就把木橋拆除了,準(zhǔn)備用僅余的子彈來側(cè)擊渡河的敵人,并且,準(zhǔn)備一過河就派三連二排,如同他們自己所請求的,折到后方去打掃戰(zhàn)場。

霧已經(jīng)散開了。陰云飛舞著,有時在東面,有時在西面,在山尖與山尖之間,可以望到一塊薄明的天空。天似乎要開晴了,太陽快要鉆出來了。

昨天高踞著三連陣地的山頭,這時被透過黑云的斜射光線照耀著。山頂上布滿了漏斗形的炮彈孔,新土翻上來,偶爾有一兩根野草從新土壤里翻出身來,隨風(fēng)吹著。一切都很靜謐。曹清林躺在這里,已經(jīng)一夜了。他的頭枕著前面那掛子彈袋,想是他為了射擊方便,子彈袋就一直這樣擺著的。從前凸凸的子彈袋,現(xiàn)在空了。曹清林左腳大腳趾露在破鞋外面,那寬厚的趾甲上有一層黑泥,像是鑲上了一條奇怪的邊緣。他的灰軍衣,貼著地面的那一邊是濕了的,深下去的顏色同他腋下的汗?jié)n一樣。他的發(fā)青的眼皮微微張開,從這條縫里可以看出一條瞳仁的閃光。他的嘴大張著,像是剛才大笑過一場。就在這被小米磨韌了的口腔里,他含著一顆敵人射來的子彈死去了。

說起當(dāng)時,他的身子又脹又熱,只有把耳朵貼著潮濕的地面,才覺得涼快些。但是,他這個動作,使他意外地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是由地里傳出來的,像是石頭在山坡上滾動,還有鐵器撞擊的聲音。曹清林抬頭看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見。他又把耳朵貼著地面聽去,這才斷定敵人來摸山頭了。他的心因此跳起來,雖然他的耳朵還貼著地面,但他的兩膝已支著地面,使他能夠用右手握緊了手榴彈在準(zhǔn)備著。曹清林又一次仔細聽去,這次是他有意識地根據(jù)這種聲音,來推測敵人的方向和距離了。他在心里計算著,在他相信十分妥當(dāng)?shù)木嚯x內(nèi),便把頭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隨著爆炸而來的慘叫,使他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以后他又把第二顆手榴彈扔出去,接著,他用兩支步槍輪流向下面發(fā)射。他覺得山坡上亂了一陣,前后沖撞著,呼喊著,他又扔出了一顆手榴彈,山坡上的聲音漸漸低沉了,遠了。

曹清林興奮地拉著槍栓,抬起頭來,就在這個當(dāng)兒,他被敵人的機槍子彈打中了。他躺下了,模糊地看見了連長的面孔,也看見了廟前一片血的影子;但是他還聽得見敵人凌亂的槍聲,也聽得見敵人像潮水一般退去的聲音,于是,他顫動了一下,微笑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上,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傷害,若是較真檢查一下,只能說殘留在右食指上的手榴彈的絲繩,有一根狠狠地陷進了肉里。

在他身邊的巖石上,平放著他的唐縣造和那支呱呱叫的全連喜愛的三八式。在它們被火藥熏黑了的槍口所指的斜坡上,有六個敵兵被手榴彈炸死了,五個敵兵被子彈射死了。他們,在血祭著曹清林的光榮的犧牲。

三八式的準(zhǔn)星,映著光亮的小眼睛,翹盼著打掃戰(zhàn)場的同志,好像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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