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金寶

在我讀幼兒園時，我的老師就告訴我：“金寶，好好保護你的牙齒，作為一只老鼠，沒有什么比咬更重要的了！”開學(xué)第一天，每只老鼠都發(fā)一支牙刷一條牙膏，當(dāng)大家都笨手笨腳不知道怎么擠弄牙膏的時候，老師大笑地說：“孩子們，刷牙是人們的事，聰明的老鼠都應(yīng)該知道保護牙齒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咬！”那一天，我只咬下了牙刷邊邊的一根毛，回家以后牙齒痛得像針刺一樣。

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對咬的追求。課本上有一句話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鼠上鼠。”不咬東西的老鼠算什么老鼠啊，那不就像生為貓而不會抓老鼠一樣可笑嗎？學(xué)生時期的我曾經(jīng)因為太用功而兩次咬斷了自己的牙齒，但“金寶是最勇敢的老鼠”的消息卻從此傳開了。畢業(yè)考試那天，我不但毫不費力地把三條牙膏的鐵皮咬得像碎紙一樣，并且還把校長室的墻壁咬破一個大洞。

離開學(xué)校后，我被分發(fā)到銀行界服務(wù)。我們鼠輩自然多半是上夜班。每當(dāng)夜深人靜，商店行號紛紛打烊的時候，我的朋友們便從陰暗的角落擁向各自工作的場所。就像世上的人們一樣，我的朋友們也喜歡追逐那些甜的、軟的，容易咬嚼，不需要什么頭腦即可消化的東西。因此，大街上那兩三間糖果店、面包店就成為他們競相前往的天堂了。好幾次，我聽到轉(zhuǎn)角賣捕鼠器的老頭嚇?biāo)膶O子說：“你再吃糖，當(dāng)心老鼠咬斷你的牙齒！”

我卻不曾迷戀那些柔軟甜蜜的東西，我追求更永恒、實在的財富。錢？是的，銀行里多的是錢。我也曾跟著我的同事們不眠不休地咬食一把一把巨額的鈔票，但到頭來，總覺得只是一堆大同小異的數(shù)目字在肚子里反復(fù)地滾來滾去。生命難道只能這樣嗎？我不愿我的牙齒成為咬紙的機器。我開始退到那棟大建筑物角落的小房間里，在清寂的午夜獨自啃嚙那一枚枚星光般璀璨、堅實的硬幣。

生命誠然是短暫而又叫人驚訝的。我的同胞中頗多因咬了什么老鼠藥而突然離開這個塵世的。但沒有什么毒藥、陷阱能減低我對偉大、新奇事物的熱情。我曾經(jīng)咬過最硬的金塊、銀塊，也曾經(jīng)吃過那一觸速溶的棉榶、冰淇淋。我曾經(jīng)在一大堆發(fā)臭的垃圾中鉆研翻尋，也曾經(jīng)潛入香肉店品嘗那紅艷欲滴的香腸（有些據(jù)說還是老鼠肉制成的?。Ｇ皟蓚€禮拜我溜進(jìn)一家書店，那些像山一樣高的書的確嚇了我一跳。我本來以為印在紙上的東西都跟鈔票一樣單調(diào)無奇，沒想到咬了幾頁以后，卻發(fā)覺書中另有一番滋味。這使得我一有空便想往書里頭鉆。那些英文書似乎比較乏味，總是幾個字母重復(fù)排來排去，但中文就有趣多了。有一次肚子餓得急，翻開書見到“餓”那個字，馬上撲過去一口把左邊的“食”字咬掉，回頭一看，沒想到“我”就站在那里！又有一次在漆黑的夜里咀嚼黑暗的“暗”字，吃著吃著，聽見有聲音自“暗”中發(fā)出，連忙張大嘴巴，用力把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吞掉，等一切都回復(fù)寂靜的時候，黑暗的夜里居然溜進(jìn)了日光！最奇妙的是咬《動物百科》那本書的經(jīng)驗了。有一個動物初見時嚇得我拔腿就想跑，驚魂稍定后，想到那只是一個“字”，就大膽把它吃下去了——吃到最后還有草的味道呢。這個字你不怕，我怕——就是“貓”哪！

開卷有益。他們不是都這么說嗎？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我金寶。我是老鼠，我要咬文，我要嚼字。

（一九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