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蘋果的憂傷

一個盛大的國慶之日，我和阿敏所在的腰鼓隊已以最好的舞步走進了會場，我看見工人、農(nóng)民、學(xué)生、街道居民都排著整齊的方隊，拿著紙花、舉著紅旗或抬著工農(nóng)兵勇往直前的模型潮水般涌進了漢江邊那塊偌大的操場。鄂西北這塊古老的運動場地，每年國慶節(jié)都光榮地接納著數(shù)萬人的慶典。

我是班長，沒有顧上吃早餐就跑到學(xué)校幫助老師組織腰鼓隊入場，快到中午時，我感到又渴又餓。就在這時阿敏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只又大又紅的果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鮮亮無比的水果，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發(fā)出一種蜜甜清香的味道。我真想問阿敏這是一只什么果子。

天氣越來越熱，我望著阿敏手中的果子竟已忘記了饑渴。大約阿敏已忍受不了干渴便吃起了這只水果，隨著阿敏的撲哧一聲，我的心抽搐了起來——阿敏為什么要吃掉這么神奇美麗的果子呢？如果我有這樣一只果子，我舍不得吃的。我背轉(zhuǎn)阿敏不再看她，但聽著阿敏吃果子的聲音我心里老是咯噔咯噔的。

慶典大會一結(jié)束我便回家問父親：“爸爸，阿敏有這么大一只果子……”我夸張地幾乎張開整個雙臂向父親比畫阿敏的果子有多大，“那是什么水果呢，爸爸？”父親在弄清了我的意思后笑著說：“那是蘋果，北方才產(chǎn)那種水果。阿敏的父母是河北保定人，可能是老家那邊什么人捎來的吧?！蔽覇柛赣H：“我們家什么時候能有那樣的蘋果？”父親望著我急切渴望的眼神想了想說：“明年國慶節(jié)前我可能到北京參加體操比賽，到時候我從北京給你們買?！蓖獠母赣H我高興極了，我非常感激親愛的父親給了我一個鮮艷無比的蘋果的承諾。

父親是鄂西北20世紀50年代獨一無二的國家健將級運動員。一年四季總是身著白色體操運動服的父親，是我少女時心中永遠的偶像。就在那個國慶節(jié)的夜晚我做了一個鮮紅鮮紅的夢——我夢見一大片紅光籠罩著我，父親買回的蘋果又大又亮，像天安門城樓上的大紅燈籠一樣。我抱著燈籠一樣大的紅蘋果又跑又叫……

我沒去過北京，更沒見過天安門城樓上的大紅燈籠。我只是在我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見過一幅天安門城樓的彩色照片。我想，蘋果、北京、國慶節(jié)、天安門、大紅燈籠，這些世界上最美麗的物象都在那個國慶節(jié)的夜晚一股腦兒走進了我少女的夢鄉(xiāng)。以后的日子里，我是天天在盼來年的國慶節(jié)了。

災(zāi)難突然降臨了。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1958年春天)，父親就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的國慶慶典沒讓父親參加，父親更沒能去成北京。晚上，父親撫摸著我的頭，用很低的聲音對我說 ：“對不起，爸爸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到北京給你買蘋果了……”我抬起頭望著父親，傷心地哭了。許多年過去，我都無法忘記父親那憂傷的目光。從那天起我便知道，一個鮮紅無比的蘋果的夢永遠地破滅了。不久，父母、弟弟、妹妹都被遣送到秦巴山東麓的鄉(xiāng)下，我也在父母走后離開了故鄉(xiāng)……

二十多年后，即1979年中秋，已經(jīng)在塞外工作和生兒育女的我突然收到父親很長的一封信，父親在信中對我說，他已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學(xué)校，他說他的右派問題已得到改正。他在信的開頭還寫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接到父親的信我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即到供銷社買了5斤蘋果，縫了一個布袋，到郵局給父親捎蘋果，我想以此表達對父親“新生”的祝賀——很難說清幾十年前的那個關(guān)于蘋果的“事件”何以化作了我心靈深處的一個情結(jié)，總是不失時機地呼之欲出。然而郵局拒絕了我，一會兒說我包裝不行，一會兒又說蘋果不允許郵寄。我好說歹說，答應(yīng)把布袋改為紙箱或木箱，郵局依然不讓郵寄。我想來想去，便到百貨公司給父親買了一身絨衣絨褲，在縫包裹時我把一只又紅又大的蘋果偷偷縫在了絨衣絨褲中間，寄包裹時終于順利避開了郵局的檢查。包裹寄出的當(dāng)天，我就開始牽腸掛肚地操心那只蘋果，我生怕出什么偏差父親收不到包裹。

國慶節(jié)過去十幾天之后我收到了父親的回信，我發(fā)現(xiàn)信紙上的許多字跡因被淚水洇染而變得模糊。父親說，國慶節(jié)前一天他收到了我的包裹。他還說國慶節(jié)那天他把那只蘋果洗干凈放在盤里，然后在毛主席像前擺了整整一天。我可憐的父親依然在信中說自己“有罪”，并寫道：“你小時候爸爸答應(yīng)給你到北京買蘋果的，現(xiàn)在你自己圓了這個夢，也為爸爸圓了……”

就在那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苦難的父親帶著他一生的傷痛和迷惘離開了這個他愛過恨過的世界。鄂西北很少下雪，可父親去世時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兩天……

后來，在我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塞外，在山城周邊的土地上，到處都種滿了蘋果，我還聽說在鄂西故鄉(xiāng)也引進了蘋果；現(xiàn)在我和家人不僅一年消費一二百斤蘋果，就是蘋果的品種我都能叫出好幾種。每年春天果樹開花的季節(jié)，塞外成千上萬畝蘋果樹、山楂樹、梨樹硬是把果花開成了一片喧鬧的花的海洋。這些年北京人開著大車小車到塞外看果花已成為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而每年的國慶節(jié)假期，他們又開著大車小車舉家到塞外的果園自買自摘各種水果，那生活實在是紅火。

然而，無論這個世界現(xiàn)在和將來有多少蘋果，也無論時光和歲月怎樣無限和蒼茫，童年的那個節(jié)日和一只蘋果的情結(jié)將永遠成為我生命中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