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蚌精
我小時候很喜歡喝蛤蜊湯。那種舊版一角硬幣大小的蛤蜊,花灰的外殼,家鄉(xiāng)人稱為“ben”,不知道這個讀音對應(yīng)的是怎樣一個字,很多鄉(xiāng)音只能是口口相傳的。
那時我不過七八歲,瘦得正面像竹竿,側(cè)面像紙片,但是我很能吃,簡直嗜蛤蜊如命。一開飯先咕嘟咕嘟灌下去兩大碗湯。盛在青花大盆中的白湯,餐餐都是用蛤蜊和蔥花熗了鍋,有時放一兩片豆腐,有時甩進一個雞蛋,舅媽的手藝清淡到極致,卻又無比鮮香。那時的湯都是比著家里的人口做的,至今我不知道自己餐餐多喝的那碗湯,是誰讓給我的。可能是外公外婆,也可能是舅媽,但絕不可能是小表哥。
我和小表哥簡直不共戴天。他不過大我兩歲,對于一個剝奪了他老幺地位和全部寵愛的小丫頭,怎么能不恨之入骨?我們一天要打上幾百架。小表哥比我還要瘦,掰腕子常常輸給我,高出我一個頭的優(yōu)勢也就不那么明顯了。
只有午后那場雨過后,我們才會有短暫的和平時光。去游泳。這是家長們明令禁止的。海邊長大的孩子,水性都不會差??墒牵kU往往來自大意。在對街小阿麗溺水后,家長們管得更嚴了。但是再嚴,他們也是要歇午覺的。十次有八次,我們能從舅媽那半開半閉的眼皮底下溜出來。
小表哥水性極好,一口氣能憋幾十分鐘,至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小時候他騙我說自己長著鰓,可以在水里呼吸,我深信不疑。
我的泳衣是鮮紅色的,只有那一件。從水里出來,找塊干凈的石頭把它鋪上去,幾分鐘就干透了。抖抖上面的鹽花兒,第二天繼續(xù)穿。那時不知道海水是有腐蝕性的,慢慢地,紅色褪了,布料也變得像用舊的抹布一樣萎靡不振了。
那泳衣是母親從城里帶給我的,四根長長的交叉綁帶,是小漁村沒有的洋氣。母親很少回來,人們都說她在城里做著大生意,外婆一家的開銷,多多少少是仰仗著她的。我有些怕她。她總是穿著套裝,畫著紅嘴唇,見我要往她身上猴,就輕輕地皺眉頭。
我的水性并不好。很多年后,我在朋友們的慫恿下,跳進了兒童泳池,浮力一襲來,我頓時四肢僵硬,灌了一肚子水,最后還是被救生員拖出來的。
算起來,八歲生日后我就再沒有下過水。
那一天,和平常并沒有什么兩樣,如果硬要說有什么不同,就是午后那場雨,下得時間長了點兒,雨后雖然放了晴,陽光卻有些疲懶。
那天我有著奇怪的遭遇:早上我醒來時,胳膊被什么東西扎到了,仔細一看,竟是一只非常粗壯的蚱蜢腿,捋直了比我的手掌還要長。斷掉的地方甚至還滲著透明的體液。按小漁村的說法兒,這是要遇到白事的征兆。我的心怦怦直跳。外婆的氣喘病已經(jīng)拖了很久,我那天早上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不過,到底是孩子心性,到了午飯后,我就把早上的奇怪事件忘了個一干二凈。
照例溜去游泳。系泳衣帶子的時候,一根帶子被我扯斷了,半天綁不上。小表哥已經(jīng)下了水,我索性把所有帶子在身后胡亂一挽。
那天的水,比平常要涼一點,但是絕對不刺骨,反而是一種很舒適的感覺。小表哥教我在水下睜眼睛,我已經(jīng)學(xué)了很久而不得要領(lǐng),可是那天突然就開竅了,一個全新的水底世界讓我震驚得無以復(fù)加。
我們潛泳到了一排排巨大的網(wǎng)格箱那里,那是鄰村黎伯養(yǎng)珍珠蚌的地方。這地方是被大人們明令禁止接近的,據(jù)說有著蚌精守護??墒怯钟惺裁茨茏钃跣『⒆拥暮闷嫘哪??
珍珠蚌很大,肉很厚,可惜是不能吃的。有時候我的背上曬破了皮,舅媽就從黎伯那里討來一點珍珠粉末,和蛋清一起和勻了給我涂上,一兩天就痊愈了,而且也不留疤。
有一個網(wǎng)格箱破了一個大洞,很新的洞口,應(yīng)該是剛被大魚咬過。小表哥鉆了進去。我也在后面跟了進去。午后的珍珠蚌,都半敞開了殼曬著太陽。我和小表哥數(shù)著里面的珍珠,一排排的很難數(shù)清。
過了一會兒,我得去換氣了,于是就向破口游過去。突然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破口不見了,我們被關(guān)在了網(wǎng)格箱里!慌亂中,我一下子吐出一大串空氣,頓時感到一陣窒息。小表哥游了過來,顯然他也發(fā)現(xiàn)了破口不見了,眼睛瞪得溜圓,也是一下吐出一大串空氣。
我的眼睛又酸又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就在這時,小表哥扳著我的臉,給我度了一口氣。他照例促狹地指指耳后,意思是告訴我他在用鰓呼吸。
又能看清東西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破口就在那里,而我身后的泳衣帶子,和破口的繩子死死地攪在了一起。
小表哥用力地脫著我的泳衣,我感覺到他的指甲劃破了我的背。終于,泳衣脫了下來,我從破口游了出去。
一轉(zhuǎn)身,我看到了這輩子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破口又不見了,小表哥在網(wǎng)格箱里,朝我咧嘴笑著,打著手勢讓我趕緊去換氣。
來不及多想,我飛快地游上去,在肺泡破裂前,呼吸到了救命的空氣。緩了十幾秒,我又一次潛到了水底,雖然我感覺自己是直直下去的,可是水下的景象卻大有不同:網(wǎng)格箱仿佛在幾百米之外,只能遠遠地看到一片輪廓。
我從來沒有游過那么快。等游到了地方,我完全傻了:我的泳衣纏在網(wǎng)格箱上飄著,根本沒有什么破口,也沒有了小表哥。
我在那片網(wǎng)格箱附近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感覺到有些抽筋了,才不得不向岸上游去。
家里的屋檐已經(jīng)能夠看到了,我想象著小表哥也許已經(jīng)自己回了家,現(xiàn)在正在被舅媽罰跪。
罰跪,如果是真的,那該多好!我愿意替他跪上七天七夜。
可是那時的我也明白,他是不可能不等我自己回家的。
看到披頭散發(fā)滿身血痕赤身裸體的我,家里人都驚呆了。我顧不得這些,聲嘶力竭地問他們:寸寸呢?寸寸回來沒有?
寸寸是小表哥的小名。
全村人找了十幾天。黎伯甚至把所有的網(wǎng)格箱都撈了出來仔細查看。我的紅泳衣終于證明了我沒有說謊。
小表哥就這樣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外婆是一個多月后走的,外公緊隨其后。
接著,舅媽的腦子慢慢地不太清楚了,常常忘了時間,呆坐在海邊。
母親把舅媽送去了醫(yī)院,把我接回了身邊,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
我坐在城里明光瓦亮的六層樓的教室里,手里拿著一本《十萬個為什么》。想著小表哥和他最后的笑,我終于明白了,人是沒有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