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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孩子

卡爾·拉格斐傳 作者:[法] 洛朗·阿朗-卡龍 著,葉蔚林 譯


可怕的孩子

一切始于1954年街頭張貼的一張海報:一場時裝設(shè)計比賽,名為“羊毛比賽”。盡管比賽的名字平平無奇,卻是一次轟轟烈烈的推廣活動,傳播效果斐然。它由澳大利亞、烏拉圭、南非和新西蘭的綿羊養(yǎng)殖者工會發(fā)起,旨在捍衛(wèi)高貴的天然羊毛,抵制合成布料入侵。相較于集約化量產(chǎn),工匠老手們的耐心勞作以及有保障的品質(zhì)更加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都市中產(chǎn)階層人士可以借此機會重新感受到羊毛的歷史積淀及美好質(zhì)感。國際羊毛標志大獎產(chǎn)生的反響遠遠超出組織者們的預期,參賽者須用鉛筆勾勒若干時裝樣式草圖。

卡爾決定參賽,并畫了一件大衣,采用了黃水仙的黃色——“美少年那喀索斯的自戀之黃”,喻示充滿愛意的等待,或者說欲望。這件直身大衣造型嚴謹,長度略微超過膝蓋,肩上開出的大大領(lǐng)口,一下子打破了古典主義設(shè)計的規(guī)矩感。背部開出V形三角,展露美背;開口從肩胛骨開始,恰到好處地在臀部曲線之前收住……不久后,收到一封電報,他才想起自己參加過這場比賽。他贏得了“大衣”類別的獎項,他只需去法國羊毛工會的辦事處證明自己就是草圖的作者。

11月25日,頒獎晚會在愛麗舍宮對面的大使劇院舉行??栐谖枧_上初識“晚禮服”類別的獲獎者,此人名叫伊夫·馬蒂厄-圣洛朗。他倆穿著幾乎一樣:黑領(lǐng)帶,白襯衫,深色套裝。時裝名牌根據(jù)他們的設(shè)計圖紙做出實物,兩人都在調(diào)整各自的樣衣??柕谝淮斡|摸到由自己的設(shè)計草圖制成的衣物。兩位獲獎者略顯笨拙,攝影師將他們尷尬的微笑定格。兩位才俊都剛剛結(jié)束青春期——伊夫十八歲,卡爾二十一歲。他們年輕、聰慧、有教養(yǎng),但當五六位慧眼識英才的國際時尚巨擘來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卻退縮不前。評審團里坐著皮埃爾·巴爾曼和于貝爾·德·紀梵希。這些人都有可能成為他們未來的雇主。

其實不久之后,卡爾就接受了皮埃爾·巴爾曼的邀請,加入他麾下工作??柕靡庵新詭нt疑:巴爾曼不夠現(xiàn)代。正如《ELLE》雜志時尚記者克洛德·布魯埃指出:“巴爾曼的風格算不上老,卻少了一點膽識,一點活力……一點靈魂?!?sup>[1]總而言之,“皮埃爾·巴爾曼自己的形容是‘漂亮太太’”[2]。年輕卡爾夢想中的時裝更大膽、更動人,不過他也明白自己有必要耐心地克服落差,從基層做起。至于伊夫,他拒絕了于貝爾·德·紀梵希的邀請后,于1955年獲得了迪奧的職位。而迪奧正是卡爾早在漢堡時就夢寐以求的品牌。

這次頒獎讓兩位年輕人結(jié)下了友誼。兩人本來各自承受的寂寞重負因為這次相遇得到緩解:卡爾帶著來自阿爾及利亞的伊夫,滿巴黎游逛。

巴爾曼總部離迪奧不遠。這片黃金三角區(qū)域是全球獨一無二的都市文化寶地,所有時尚品牌都集中于此。坦·朱迪切利當時還年輕,在迪奧做學徒,有些晚上,他能看到卡爾的豪華敞篷車停在蒙田大道盡頭。這是父親奧托送給卡爾的賀禮,慶祝他首戰(zhàn)告捷。不過坦·朱迪切利并未發(fā)現(xiàn),其實卡爾的車技并不高超?!拔沂藲q后沒有開過車,簡直就是造福社會,畢竟我都開到溝里去了,還搞不清怎么回事!”[3]卡爾后來坦言。要知道在當年的巴黎,可以隨便超速,也不需要系安全帶,交通順暢,很少見到紅燈。

豪車最終停在蒙田大道30號迪奧門口,異常拉風,駕駛者也氣度不凡。坦·朱迪切利憶及:“卡爾一開始引人矚目的并不是他的才華,而是他的個性。他出手闊綽,像花花公子一樣講究衣著,遠比圣洛朗更加附庸風雅。這個小伙子隨時都在構(gòu)建自我,這很容易讓人覺察。他當時做的就是構(gòu)建自我,建立人設(shè)?!?sup>[4]“他希望迷倒眾生。坊間傳聞已經(jīng)將他塑造成被慣壞的孩子、附庸風雅之士。”[5]這位年輕的巴爾曼助理,要等的正是媒體版面???、眾人口中的“小王子”。

時尚名店的灰白櫥窗形成了一面銀幕。卡爾可以走進去,為母親買條裙子,紀念青少年時期陪她看時裝秀的時光。他也可以畫下塑料模特兒身上的樣衣,找出已然熟記于心的線條走向,將它們改得更加現(xiàn)代。那么,何不成為克里斯汀·迪奧?

這個宿命屬于圣洛朗,與他無關(guān),他也不抱愿望。兩人并非同類選手。在巴爾曼工作一陣子之后,卡爾必然會選擇去其他品牌效力,但他不想沿著一條完全設(shè)定的路線:某天成為某家品牌的頭兒,做自己的老板。他向往別的東西,而不是當一個埋頭苦干的設(shè)計師,從早到晚被布料和別針淹沒。他首先是一名被靈感驅(qū)動的知識精英,一位思維方式多變的博學之士。多樣的創(chuàng)意是他的原動力,然后形成理念,為創(chuàng)意注入生命,他無法抑制這種渴望。衣著本身并不足以讓他產(chǎn)生有所必為的迫切感。

他搬到了圖爾農(nóng)街31號,面朝盧森堡公園,與奧德翁劇院相隔兩條街。他定居此處并非偶然,他鐘愛這些有故事的地點,仿佛會有幽靈出沒。1912年,這里住著英國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6],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里的古迪蘭一角,就是以她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她的書卡爾幾乎都讀過,他花了五年時間才從中“抽離”。就像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逃離故鄉(xiāng)太平洋島嶼的狹隘社會,卡爾也離開了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只為可以暢快呼吸。

這份對書籍與文字的愛,從兒時起就如影隨形,他也可以投身于此。為什么后來沒有發(fā)掘這股熱情呢?“我或許本該去研究語言,而不是做時尚,但那樣應該不如現(xiàn)在舒適。我總傾向于喜歡舒適的生活,這讓我有點兒惱火?!?sup>[7]用不著漫長等待就能得到廣泛認可,時尚界確實是他想要的天地,可以施展手腳,變成大人物。一定要發(fā)光,用自己的方式大放異彩。

從這個角度看,所謂的與伊夫之間的潛在競爭關(guān)系,只是外界忍不住將時尚舞臺上同時嶄露頭角的兩人相提并論,根本算不上什么問題。

那段時期,每到夜晚時分,空氣中就飄逸著狂歡的香氣。一位棕色頭發(fā)、身材修長的神秘年輕女子常常鉆進卡爾的車里,坐到伊夫身旁。她就是維克圖瓦·杜特勒洛:圣洛朗最愛的模特兒,克里斯汀·迪奧的靈感女神。卡爾在附近一帶的劇院酒吧與她相見。當時卡爾笑得很開心,毛織西裝外套搭配非常運動風的褲子,略顯另類。年輕的維克圖瓦驚訝于卡爾的禮貌。她憶起,伊夫向卡爾介紹完她之后,“卡爾回答:‘維克圖瓦呀,久仰大名……人人都認識她。’”[8]。當晚他們一起繼續(xù)晚餐,結(jié)下一段嶄新的友誼。

她表示:“卡爾有好幾輛車,我尤其喜歡那輛大眾汽車,敞篷的,簡直神了。我當時有輛雷諾太妃,遠不如他這輛。那段時期和我們一起的還有安娜-瑪麗·普帕爾,她負責配合迪奧時裝設(shè)計師們的工作?!?sup>[9]“我們到處兜風,輾轉(zhuǎn)于協(xié)和廣場、星形廣場,純粹為了乘車的樂趣滿世界跑,盡管我們都二十歲了!”[10]

維克圖瓦通常整夜都有空。多是由伊夫來選擇目的地。位于圣日耳曼德佩區(qū)的四輪馬車夜總會聚集了全巴黎的時髦享樂一族,尤其是同志與變裝者。他們有時會在那里與迪奧先生不期而遇,圣洛朗面對老板,臉漲得通紅。

在酒吧里,這名羞澀的年輕人總被眾多男孩環(huán)繞,一次邂逅可能在別處有所延伸。他可能會有更進一步的消費。這種場所不是很對卡爾胃口,他迷戀的是更為精致的事物。維克圖瓦至今還記得,卡爾專門用來趕走那些自討沒趣的人的套話——不了,謝謝,我需要的回家都有,我用不著。[11]她覺得太逗了。有誰進入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夜晚、夢幻、疑慮要與誰共享?無人知曉卡爾的私生活,也不會有誰膽敢向他提出這方面的問題。他在自己周圍筑起了一道厚厚的謎墻,經(jīng)常與他往來的人都逐漸習慣了這一點。維克圖瓦笑得意味深長?!爱敃r伊夫·圣洛朗與男孩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圍繞著性展開,深度的性關(guān)系。”[12]她還補充道:“卡爾追求的是美,我覺得他當時也想尋找另一個自己?!?sup>[13]不過,至今他也未能找到另一個自己。

夜晚歡聚的時光在別處繼續(xù)。三個年輕人揮灑無邪青春,輾轉(zhuǎn)于多家舞廳和酒吧,盡情跳舞,直至深夜。

黎明時分,三人還嫌時間太早不愿分開,就一起去卡爾位于圖爾農(nóng)街上的公寓。壁爐上放著蠟燭,燭光閃爍,照亮伊夫的一幅畫,畫旁邊是一面大鏡子。維克圖瓦喜歡和伊夫一起坐在地上?!拔页闊煟练蚝涂柖疾怀?。我喝威士忌,伊夫勉強陪我,但很快就醉了??栔缓瓤煽诳蓸??!?sup>[14]

有時他們伸展四肢躺在散布著軟墊的大地毯上。他們繼續(xù)聊天,不空談未來,只聊當下:形形色色的人的八卦、故事、冒險;有時也聊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這位瘋狂的國王令他們著迷。最后,他們一起睡著,完全保持著純潔的關(guān)系?!拔覀兪裁炊紱]做,真的,發(fā)誓!”[15]維克圖瓦打趣道。

兩位藝術(shù)家和一位靈感女神。一幅畫。

黑夜與白天交替輪換??柈嬐戤嫞统松虾儡嚾フ乙练蚝途S克圖瓦。他們跳舞、聊天、睡覺、醒來、工作,很快又響起夜間狂歡的鐘聲。他們的夢幻永不停息。

到了周末,他們經(jīng)常興之所至,一溜煙跑去特魯維爾。他們賺的錢加上家里寄來的補貼足夠支付這樣的度假花銷。他們穿上穆勒鞋,搭配米色褲子和白襯衫。和往常一樣,卡爾開車。這次由他選擇旅館。黑巖酒店是一家古老的豪華旅館,面朝大海,走廊卻破敗不堪。馬塞爾·普魯斯特曾經(jīng)頻頻攜母親前來下榻,一代文豪氣喘吁吁,似乎在三人腦中回蕩,與海浪聲相映成趣。伊夫和卡爾恍惚間化身為《追憶逝水年華》中的人物。不過關(guān)于普魯斯特,二人也產(chǎn)生了觀點上的碰撞。伊夫迷戀普魯斯特浪漫的藝術(shù)家形象:一個需要靠憂郁和生理病痛來刺激創(chuàng)作的“神經(jīng)過敏者”。而卡爾看到的既不是懷舊感傷,也不是敘事者多次哮喘病發(fā),而是普魯斯特在文學敘事中體現(xiàn)出的形式與風格上的造詣。至于維克圖瓦,她很快就厭倦了他們的爭執(zhí)不休。她不打算為他倆做出裁決,只是注意到卡爾憑著深不可測的文化底蘊,對自己的判斷更加堅信不疑。她覺得他們?nèi)颂貏e像讓·科克托的《可怕的孩子們》。與那些孩子一樣,他們?nèi)朔磸蜔o常。

伊夫害怕獨自入睡,所以三人和在巴黎一樣同室共眠,親如兄弟姐妹。兩位設(shè)計師穿泳衣在海灘散完步后,整個下午都用來畫畫。生活本可以這樣繼續(xù)很久,命運卻非要在三位密友中拐走一人。


[1]《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2]與作者的對談。

[3]西爾維婭·卓里夫:《卡爾·拉格斐體驗尋常生活》,《ELLE》雜志2012年3月16日。

[4]與作者的對談。

[5]《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6]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詩歌和文學評論等,尤以短篇小說享譽文壇,主要有《金絲雀》《陽陽和亮亮》《花園茶會》等。

[7]《兩個我》,前引。

[8]與作者的對談。

[9]與作者的對談。

[10]《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11]《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12]《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13]《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14]《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15]《一日人生:卡爾·拉格斐,真實與顯影》,前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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