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怕我們吵著要文化
常言道香港是“文化沙漠”。我是個“旁觀者”,免不了有點兒“清”,所以我對香港的文化問題的看法很不一般,那就是:“難得沙漠?!?/p>
首先,我們得承認,文化,尤其是大家所要的嚴肅而崇高的文化,總是件很沉重的東西,它有一張痛苦而憂傷的臉。比如說,悲劇在詩學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喜劇即使有時候不幸很嚴肅,卻老是跟崇高沾不上邊。所以,從文化的角度來作價值評判,笑,不比哭好。
可是,一輪到對社會的看法,我們顯然又持了另一重標準。沒有人會否認,流汗的社會比流血、流淚的要進步,而流香汗的社會又比流臭汗的要進步。無論是對整個社會,還是對每個人,情形都倒轉(zhuǎn)過來,笑,總比哭好。
答案差不多就在這里了。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我們不能既舍不得魚一樣的輕浮,又要來一記沉重的熊掌。說一個地方的文化只是聲色犬馬,就文化而言固然是貶,就社會而言未嘗不褒。若是人人都聲色犬馬,便算得上是跑步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干嘛還一定要放下那張苦臉來?
我這不是題材決定論,并非咬定香汗不能成為好的文藝作品。西門慶不就經(jīng)常“使得滿身香汗”么?可是,為香汗而香汗,不拿點血淚什么的墊底,就嚴肅崇高不起來。魯迅寫那篇《文學與出汗》,顯然是把臭汗的文學看得比香汗的高。道理其實很簡單:那些浸透了鮮血、熱淚與臭汗的文字,有不平要鳴,有憤懣要舒,有郁結(jié)的情懷要訴,有人要感動!
從來都說,“窮愁之辭易好,而歡愉之辭難工”,為什么?托爾斯泰說得好:“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毙腋V圆恢狄惶?,就是因為它千篇一律。有人杜撰過一些報喜不報憂的新聞,聽起來十分可笑:飛機起飛了,天氣正常;飛機降落了,乘客無恙。這樣的新聞還不如沒新聞。事實上,沒新聞就是好新聞(No news is good news),西方人正是這么說的。文化還不是一回事?東方人會說:至文無文,大化不化。
飛機不失事,我們的審美期待就落空,可憐人類過去的文本所構(gòu)成的閱讀視野,一至于此!“治世之音安以樂”好像不怎么吸引人,被感動的總是“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一個城市淪陷了,一個王朝崩潰了,一個破壞的時代來了,詩人就有寫的了,而且一寫就寫得嚴肅而崇高了,不然怎么會說國家不幸詩家幸呢?詩人若為其詩計,潛意識里是否會有點兒幸災樂禍?要是有,繆塞在他的《羅朗薩其奧》一劇里,罵得就真是痛快:小民百姓最好是血流不盡淚不干,好讓我們的詩人大顯手段,來點化成字字珠璣!
幸災樂禍是一種隱蔽的毒素,藏在很多人頭腦里而發(fā)為冠冕堂皇的高論。比如說有人反對搖滾樂,認為它太容易讓人進入“狂喜”(ecstasy)狀態(tài),而一般人的一般經(jīng)驗卻得花心血花時間才能達到這樣的境地,就像多年為正義而戰(zhàn)終于獲勝,又像有情人好事多磨終成眷屬,云云。這叫人好生納悶。戰(zhàn)非多年,則勝之不武;事非多磨,則情亦廉價;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現(xiàn)實生活中要是認了這樣的死理,麻煩可就大了。如果視婚姻美滿的程度與婚前雙方折騰的程度成正比,就必須在結(jié)果能夠絕對保證的可控條件下才好進行這試驗,否則,只怕是血本無歸。
我承認,明明要進奧斯維辛集中營,卻被列入辛德勒的名單,那狂喜一定是無與倫比。但是我不要辛德勒,因為我不要奧斯維辛。沒有奧斯維辛的毀滅,辛德勒的拯救毫無意義。從這個角度上說,亂世出英雄。英雄不死,大亂不止;罪人信上帝。上帝不死,原罪不止。
由于我們不能指望地獄盡頭一定是天堂,我們也就不必非得通過地獄才到達天堂。情愿沒有《離騷》,屈原不要被趕走;情愿沒有《史記》,司馬遷不要給割掉。情愿沒有千古一帝萬里長城,沒有《三吏》《三別》《秋興八首》,不要孟姜女的哭聲動地,不要杜少陵的泣血迸空。
你問我要什么?我要周星馳。你說我淺薄,我說你不知道深刻的痛苦。你說我廉價,我問你懂不懂什么叫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管錐編》曾引西方一諺語,道是“國史無錄,百姓有?!保藗€字抵得上一部二十四史。但愿我們能夠活在這樣的時代,它在文化上差不多沒留下什么痕跡,但后人會說,那時候的人是有福的,他們不曾開口歌唱,因為他們在接吻。“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莊子的理想中人洋溢著一派幸福。莊子是當真的。莊子不開玩笑。莊子這么說,是怕我們吵著要文化,要嚴肅的、崇高的、偉大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