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fēng)也聽見
沙也聽見
望鄉(xiāng)的牧神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jié),還不落雪。事后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么長,那么嚴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么深,那么頻。幸好圣誕節(jié)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圣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年浪游式的講學(xué),告別了第三十三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愛荷華,梨華遠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chǎn)。咪咪手續(xù)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guān)。航空郵簡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余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里,久久不枯??諝庥指?,又爽,又脆。站在下風(fēng)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后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濃栗,從愛荷華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云羅張在特別潔凈的藍虛藍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guī)缀跻詾椋驹谒膰那锷?,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里,不墜下來。終于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里,紅澄澄的,一只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之后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么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xué),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有些事情,曾經(jīng)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jīng)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yīng)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后,看窗外的夜比《圣經(jīng)·舊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胡髭無賴地長著,應(yīng)和著腕表巡回的秒針。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jié)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xiàn)實的一面,但那是異國的現(xiàn)實,不算數(shù)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圣誕節(jié)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等。究竟只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只能當(dāng)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zé)o味。這部惡漢體的(picaresque)小說,應(yīng)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shù)幾個,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里。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發(fā)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xué)。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發(fā)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xué)里。恰巧金發(fā)選了黑發(fā)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于是金發(fā)出現(xiàn)在那部翻譯小說里。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yīng)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發(fā)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云的人,應(yīng)該是灑脫的。勞悌芬倒不怎么灑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xué)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后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xué)生們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lián)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fēng)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鐘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漏了什么。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dāng)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
“我家在農(nóng)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里。星期天就是萬圣節(jié)了。如果你有興致,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所以三天后,我就坐在他西德產(chǎn)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fā)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fēng)景呈現(xiàn)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如(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nóng)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那缋世铮@樣高速這樣平穩(wěn)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游艇。一切都退得很遠,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回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jié)。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英尺高的卷云那么輕,一大張卷云卷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么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么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shù)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面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里,西德產(chǎn)的小車在一面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shù)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面前的這個湖藍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只幻異的藍眼瞳在施術(shù)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么久的奇跡,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面,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面是普魯士藍的清澄,風(fēng)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西斯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面永生。
這只是剎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fā)現(xiàn)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面,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shè)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fēng)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里是已經(jīng)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橡葉蕭蕭,風(fēng)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里面,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guān)門。讀初中時,我就認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么好吃。后來去卡拉馬如上大學(xué),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xiàn)在居然成了習(xí)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p>
“是蠻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約chic(漂亮的,時髦的)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他說: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p>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呃,滿嘴的存在主義什么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p>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面,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jīng)偏西,夕照正當(dāng)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艷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并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里探頭出來,大呼說:
“Steve(史蒂夫)!我曉得是你!怎么這樣晚才回來!風(fēng)好冷,快進來吧!”
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于,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然滿頭白發(fā),可是白得整齊而潔凈,反而為他清瘦的面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伙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匆娢绎嬇D虝r狐疑的臉色,她說:
“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你再嘗嘗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看?!?/p>
“你們好像不喝酒?!蔽艺f。
“爸爸不要我們喝,”勞悌芬看了父親一眼,“我們只喝牛奶?!?/p>
“我們是清教徒,”他父親瞇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Steve,”他母親說,“明天晚上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要來鬧節(jié)的?!徽写?,就作怪’,余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zhǔn)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只空南瓜,你等會去挑一只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p>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里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只臉盆大小的空干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面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只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只鼻子,最后,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他把假面推到我的面前,問我像不像。想了一會,我說:
“嘴好像太小了?!?/p>
于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后他說:
“我們把它放到外面去吧。”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里,企圖把它燃起。風(fēng)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p>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獵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jīng)驗。軍訓(xùn)課上,是射過幾發(fā)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多遠。勞悌芬卻興致勃勃,堅持要去。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后面的林子里去?!?/p>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獵槍遞給我,說:
“就湊合著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笨匆娢要q豫的顏色,他笑笑說:“放松一點。只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p>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jīng)領(lǐng)先向屋后的橡樹林欣然出發(fā)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fēng)已轉(zhuǎn)弱,陽光不轉(zhuǎn)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志清醒,反應(yīng)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fā)獵槍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
“一只野兔也不見呢?!蔽艺f。
“別慌。到前面的橡樹叢里去等等看?!?/p>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fā)現(xiàn)什么風(fēng)吹草動;如此,我雖未能打中什么,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是什么?”我追過去。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么。然后我發(fā)現(xiàn)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里,一只松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鐘,它就完全靜止了。
“死了?!眲阢┓艺f。
“可憐的小家伙?!蔽覔u搖頭。我一向喜歡松鼠。以前在愛荷華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松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松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里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回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p>
他把死松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里,重新端起了槍。
“我們?nèi)ツ沁叺臉淞肿永镌僬艺铱??!彼钢胗⒗锿獾囊黄嘟鸷王r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好準(zhǔn)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zhǔn),怎么它就掉下來了?!?/p>
“我愛玩槍。在學(xué)校里,我還是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p>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十二號公路。岑寂的秋色里,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咝咝聲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fēng)聲。一輛農(nóng)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碾過,車尾揚著一面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彼f。
“車上插面紅旗子干嗎?”
“哦,是州公路局規(guī)定的。農(nóng)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通車輛從后面撞上去。掛一面紅旗,老遠就看見了?!?/p>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干燥的土塊里。勞悌芬隨手折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嘗嘗看,很香的。”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嚼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zāi)殃……”
“嘿,那是什么?”勞悌芬笑起來。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闭f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蜀黍。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他說: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么?!?/p>
我當(dāng)真聽了一會。什么也沒有聽見。風(fēng)已經(jīng)很微。偶爾,玉蜀黍的干穗殼,和鄰株磨出一絲窸窣。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fā)出問詢。我茫然搖搖頭。
他又闊笑起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p>
我也笑起來。
“這是雙關(guān)語,”他笑道,“我們英語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p>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jīng)他一說,果然覺得玉蜀黍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一切,什么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jīng)干裂。
“是山胡桃呢。”他說。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jīng)在面前。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干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日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么在我們里面死去。最后,我們在一截斷樹干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干,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面,龜裂的老皮形成陰郁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里,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
兩人靠著斷干斜臥下來,獵槍擱在斷柯的杈丫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面,蔽住更上面的藍穹。落下來的銹紅蝕褐已經(jīng)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面,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fēng)的林間,不時有一張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面,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窸窣,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游的路過。
“你看,那是什么?”我轉(zhuǎn)向勞悌芬。他順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面,里面的樺葉都壓得很平。
“好大的坑?!蔽艺f。
“是鹿,”他說,“昨夜大概有鹿來睡過。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jié)隊去喝水?!?/p>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干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面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沓的游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子投影在一邊的面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干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羨慕你?!?/p>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如此。我可能給征到越南去?!?/p>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如果征到我,就必須去。”
“你——怕不怕?”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jié)婚。我同樣地怕結(jié)婚。年紀(jì)輕輕的,就認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p>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認真的?!?/p>
我茫然了。躺在面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jié)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欲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的戰(zhàn)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的戰(zhàn)場,那里的樹和云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這樣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圣節(jié)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圣節(jié),白晝已經(jīng)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圣經(jīng)》的封面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不累。一點兒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致?!?/p>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去?!?/p>
“好啊——今晚不是萬圣節(jié)前夕嗎?你怕不怕?”
“怕什么?”勞悌芬笑起來,“我們可以捉兩個女巫回來?!?/p>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zhàn)的星光下,我們鉆進西德產(chǎn)的小車。車內(nèi)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呵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十二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cè)急急閃避,白腳的樹干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里。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今晚開車特別要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jié)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fā)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jié)呢?”
“怎么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p>
“怎么一個搗蛋法?”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蛟诖白由袭媯€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涂些臟話?!?/p>
“倒是蠻有意思的?!?/p>
“現(xiàn)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兇。”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道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巷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陀里多。
“是印第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只有七英里。”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的?!?/p>
“今晚已經(jīng)到過印第安納了。我們回去吧?!?/p>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zhuǎn)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jié)景。”
果然,遠處閃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fā)現(xiàn)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桿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面,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加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們,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接著勞悌芬放松了油門。路的右側(cè)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后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王冠,持著權(quán)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后,戴著銀色的后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后面一個武士,手執(zhí)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么,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王后把他牽了過去。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后我們繼續(xù)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帶點凄婉。我一面聽,一面數(shù)路旁的南瓜燈。最后勞悌芬說: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wǎng)成的玉蜀黍圓倉前面。勞悌芬的母親應(yīng)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guān)在門外了。
“湯普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佛萊德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p>
“表演些什么?”勞悌芬笑笑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佛萊德什么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斗。”
“湯姆怎么沒來?”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jīng)大了,不搞這一套?!?/p>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xù)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圣節(jié)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粱肥。大豆香。從“越戰(zhàn)”想到“韓戰(zhàn)”想到抗戰(zhàn)。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第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jié)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么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
一九六六年十月
丹佛城——新西域的陽關(guān)
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域。西域在新的大陸。新大陸在一九六九年的初秋。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都在風(fēng)中搖頭,蕭蕭。但即使新大陸也不太新了。四百年前,還是紅番各族出沒之地,俠隱和阿拉帕火的武士縱馬揚戈,呼嘯而過。然后來了西班牙人。然后來了聯(lián)邦的騎兵。忽然發(fā)一聲喊:“黃金,黃金,黃金!”便召來洶涌的淘金潮,喊熱了荒冷的西部。于是憑空矗起了奧馬哈、丹佛、雷諾。最后來的是我,來教淘金人的后人如何淘如何采公元前東方的文學(xué)——另一種金礦,更貴,更深。這件事,不想就不想,一想,就教人好生蹊蹺。
一想起西域,就覺得好遠,好空。新西域也是這樣??屏_拉多的面積七倍于臺灣,人口不到臺灣的七分之一。所以西出陽關(guān),不,我是說西出丹佛,立即車少人稀。事實上,新西域四巷競走的現(xiàn)代驛道,只是千里漫漫的水泥荒原,只能行車,不可行人。往往,駛了好幾十里,敻不見人,鹿、兔、臭鼬之類倒不時掠過車前。西出陽關(guān),何止不見故人,連紅人也見不到了。
只見山。在左。在右。在前。在后。在腳下。在額頂。只有山永遠在那里,紅人搬不走,淘金人也淘它不空。在丹佛城內(nèi),沿任何平行的街道向西,遠景盡處永遠是山。西出丹佛,方覺地勢漸險,已驚怪石當(dāng)?shù)?,才一分鐘,早陷入眾峰的重圍了。于是蔽天塞地的落基大山連嶂競起,交蒼接黛,一似巖石在玩疊羅漢的游戲。而要判斷最后是哪一尊羅漢最高,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三盤九彎之后,你以為這下子總該登峰造極了吧,等到再轉(zhuǎn)一個坡頂,才發(fā)現(xiàn)后面,不,上面還有一峰,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聳一座新的挑戰(zhàn)。這樣,山外生山,石上擎石,逼得天空也讓無可讓了。因為這是科羅拉多,新西域的大石帝國,在這里,石是一切。落基山是史前巨恐龍的化石,蟠蟠蜿蜿,矯乎千里,龍頭在科羅拉多,猶有回首攫天吐氣成云之勢,龍尾一擺,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對于大石帝國而言,美利堅合眾國只是兩面山坡拼成,因為所謂“大陸分水嶺”(Continental Divide),鼻梁一樣,不偏不頗切過科羅拉多的州境。我說這是大石帝國,因為石中最崇高的一些貴族都簇擁在這里,成為永不退朝的宮廷。海拔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雪峰,科羅拉多境內(nèi),就擁有五十四座,郁郁壘壘,億萬兆噸的花崗巖片麻巖在重重疊疊的青蒼黯黮之上,擎起炫人眼眸的皚皚,似乎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上面說:最白的即最高。也就難怪丹佛的落日特別的早,四點半鐘出門,天就黑下來了。西望落基諸峰,橫障著多少重多少重的翠屏風(fēng)??!西行的車輛,上下盤旋為勞,一過下午三點,就落進一層深似一層的山影中了。
樹,是一種愛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時,樹也會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楊,千樹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艷陽下,迎著已寒的山風(fēng)翻動千層的黃金,映人眉眼,使?fàn)N爛的秋色維持一種動態(tài)美。世彭戲呼之為“搖錢樹”,化俗為雅,且饒諧趣。譬如白楊,爬到八千多英尺,就集體停在那里,再也爬不上去了。再高,就只有針葉直干的松杉之類能夠攀登??墒且坏└哂庖蝗f二三千英尺,越過了所謂“森林線”(timberline),即高貴挺拔的柏樹也不勝苦寒,有時整座森林竟會禿斃在嶺上,蒼白的樹干平行戟立得觸目驚心,車過時,像檢閱一長列死猶不仆的僵尸。
入山一深,感覺就顯得有點異樣??諝庀”。粑鼮殡y,好像整座落基山脈就壓在你胸口。同時耳鳴口干,頭暈?zāi)繚?,暫時產(chǎn)生一種所謂“高眩”(vertigo)的癥狀。圣誕節(jié)之次日,葉珊從西岸飛來山城,飲酒論詩,談天說地,相與周旋了七晚才飛去。一下噴氣式飛機,他就百癥俱發(fā),不勝暈山之苦。他在伯克利住了三年,那里的海拔只有七十五英尺,一聽我說丹佛的高度是五千二百八十英尺,他立刻心亂意迷,以后數(shù)日,一直眼花落井,有若夢游。乃知枕霞餐露、騎鶴聽松等等傳說,也許可以期之費長房王子喬之屬,像我們這種既拋不掉身份證又缺不了特效藥的凡人,實在是難可與等期啊。費長房王子喬渺不可追,倒也罷了。來到大石帝國之后,竟常常想念兩位亦仙亦凡的人物: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米芾。不提蘇軾,當(dāng)然有欠公平,可是高處不勝寒的人,顯然是不宜上落基山的。至于韓愈那樣“小雞”氣,上華山而不敢下,竟觳觫坐地大哭,“恐高癥”顯然進入三期,不來科羅拉多也罷。李白每次登高,都興奮得很可笑也很可愛。在峨眉山頂,“余亦能高詠”的狂士,居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憨得要命吧。只是跟這樣的人一起駕車,安全實在可憂。我來丹佛,駕車違禁的傳票已經(jīng)拿過四張。換了李白,斗酒應(yīng)得傳票百張。至于米芾那石癲,見奇石必衣冠而拜,也是心理分析的特佳對象。我想他可能患有一種“巖石意結(jié)”(rock complex),就像屈原可能患有“花狂”(floramania)一樣。石奇必拜,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拜它的清奇高古呢,還是拜它的頭角崢嶸?拜它的堅貞不移呢,還是拜它的神骨仙姿?總之這樣的石癡石癖,與登落基大山,一定大有可觀,說不定真會伏地不起,蟬蛻而成拜石教主呢。
說來說去,登高之際,生理的不適還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難排除。人之為物,卑瑣自囿得實在可憫。上了山后,于天為近,于人為遠,一面興奮莫名,飄飄自賞,一面又惶恐難喻,悚然以驚,悵然以疑。這是因為登高凌絕,靈魂便無所逃于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將一握畏怯的自我,毫無保留地擲入大化,是可懼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還是被并吞?是加入的喜悅,還是被吞的恐懼?這種不勝之感,恐怕是所謂“恐閉癥”的倒置吧。也許這種感覺,竟是放大了的“恐閉癥”也說不定,因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驚。因為人實在已經(jīng)被文明嬌養(yǎng)慣了,一旦拔出紅塵十丈,市聲四面,那種奇異的靜便使他不安。所以現(xiàn)代人的狼狽是雙重的:在工業(yè)社會里,他感到孤絕無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樣難以欣然神會。
而無論入山見山或者入山渾不見山,山總在那里是一個事實。也許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見南山。時常,在丹佛市的鬧街駛行,一脈青山,在車窗的一角悠然浮現(xiàn),最能動人清興。我在寺鐘女子學(xué)院的辦公室在崔德堂四樓。斜落而下的鱗鱗紅瓦上,不時走動三五只灰鴿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溫柔。偶爾,越過高高的橡樹頂,越過風(fēng)中的聯(lián)邦星條旗和那邊惠德麗教堂的聯(lián)鳴鐘樓,落基諸峰起伏的山勢,似真似幻地涌進窗來。在那樣的距離下,雄渾的山勢只呈現(xiàn)一勾幽渺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若一弦琴音。最最壯麗是雪后,晚秋的太陽分外燦明,反映在五十英里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蕩著金紅的霞光,那種精巧靈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話顯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車首總指向西北,因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里的科羅拉多大學(xué)教書,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個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龐然大石之意。一下了超級大道,才進市區(qū),嵯峨峻峭的山勢,就逼在街道的盡頭,舉起那樣沉重的蒼青黛綠,俯臨在市鎮(zhèn)的上空,壓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勢愈益聳起,相對地,天空也愈益縮小,終于巨巖爭立,絕壁削面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險之中。每次進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氣,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腳下的楊宅,就像到了家里一樣,不是和世彭飲酒論戲(他是科羅拉多大學(xué)的戲劇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攤開楚河漢界,下一盤象棋。晚餐后,至少還有兩頓宵夜,最后總是以鬼故事結(jié)束。子夜后,市鎮(zhèn)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樓就寢。他們在樓上的小書房里,特為我置了一張床,我戲呼之為“陳蕃之榻”。戲劇教授的書房,不免掛滿各色面具。京戲的一些,雖然怒目橫眉,倒不怎么嚇人,唯有一張歌舞伎的臉譜,石灰白的粉面上,一對似笑非笑的細眼,紅唇之間嚼著一抹非齒非舌的墨黑的什么,嫵媚之中隱隱含著猙獰。只要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臉上,瞇得我背脊發(fā)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來,關(guān)到抽屜里去。然后在落基山隱隱的鼾息里,告訴自己這已經(jīng)夠安全了,才勉強裹緊了毛氈入睡。第二天清晨,拉開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擠到一邊去的,是屹屹于眾山之上和白霧之上的奧都本峰,那樣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滿手的草碧苔青。從波德出發(fā),我們常常深入落基山區(qū)。九月間,到半山去看白楊林子,在風(fēng)里炫耀黃金,回來的途中,系一枝白楊在汽車的天線上,算是俘虜了幾片秋色。中秋節(jié)的午夜,我們一直開到山頂,在盈耳的松濤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許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山的背后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邊是島,島的那邊是大陸,舊大陸上是長城是漢時關(guān)秦時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輝之外,頭頂?shù)脑率裁匆矝]說。抵抗不住高處的冷風(fēng),我們終于躲回車中,盤盤旋旋,開下山來。
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只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說了一個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圍著火鍋飲酒聽?wèi)?,然后踏雪上山,看結(jié)滿堅冰的湖和山澗。他早就準(zhǔn)備了酒、花生和一大鍋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后十月初旬的一個早晨,在異樣的寂靜中醒來,覺得室內(nèi)有一種奇幻的光。然后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種反射,一層流動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闃闃寞寞,下面的街上更無一點車聲。心知有異,立刻披衣起床。一拉窗帷,那樣一大幅皎白迎面給我一摑,打得我猛抽一口氣。好像是誰在一揮杖之間,將這座鋼鐵為筋水泥為骨的丹佛城吹成了童話的魔境,白天白地,冷冷的溫柔覆蓋著一切。所有的樹都枝柯倒懸如垂柳,不勝白天鵝絨的重負。而除了幾縷灰煙從人家煙囪的白煙斗里裊裊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無遺憾的白將一切的一切網(wǎng)在一片惘然的忘記之中。目光盡處,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為幾兩重的一盤奶油蛋糕,好像一只花貓一舐就可以舐凈那樣。白。白。白。白外仍然是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無疵的白,那樣六角的結(jié)晶體那樣小心翼翼的精靈圖案一英寸一英寸地接過去接成了千里的虛無什么也不是的美麗,而新的雪花如億萬張降落傘似的繼續(xù)在降落,降落在落基山的蛋糕上那邊教堂的鐘樓上降落在人家電視的天線上最后降落在我沒戴帽子的發(fā)上。我沖上街去張開雙臂幾乎想大嚷一聲結(jié)果只喃喃地說:冬啊冬啊你真的來了我要抱一大捧回去裝在航空信封里寄給她一種溫柔的思念美麗的求救信號說我已經(jīng)成為山之囚后又成為雪之囚白色正將我圍困。雪花繼續(xù)降落,躡手躡腳,無聲地依附在我的大衣上。雪花繼續(xù)降落,像一群伶俐的精靈在跟我捉迷藏,我發(fā)動汽車,用雨刷子來回驅(qū)逐擋風(fēng)玻璃上的積雪。
最過癮是在第二天,積雪的皚皚重負壓彎了楓榆和黑橡的枝丫,且造成許多斷柯。每條街上都多少縱橫著一些折枝,汽車迂回繞行其間,另有一種雅趣。行過兩線分駛的林蔭大道,下面濺起吱吱響的雪水,上面不時有零落的雪塊自高高的枝丫上滑下,砰然落在車頂,或墜在擋風(fēng)玻璃上,揚起一陣飛旋的白霰。這種美麗的奇襲最能激人豪興,于是在加速的駛行中我吆喝起來,亢奮如一個馬背上的牧人。也曾在五湖平原的密歇根凍過兩個冰封的冬季,那里的雪更深,冰更厚,卻沒有這種奇襲的現(xiàn)象,因為中西部下雪,總在感恩節(jié)的前后,到那時秋色已老,葉落殆盡,但余殘枝,因此雪的負荷不大。丹佛城高一英里,所謂高處不勝寒,一到九月底十月初,就開始下起雪來,有的樹黃葉未落,有的樹綠葉猶繁,乃有折枝滿林斷柯橫道的異景。等到第三天,積雪成冰,枝枝丫丫就變成一叢叢水晶的珊瑚,風(fēng)起處,瑯瑯相擊有聲。冰柱從人家的屋檐上倒垂下來,揚杖一揮,乒乒乓乓便落滿一地的碎水晶。我的白車車首也懸滿冰柱,看去像一只亂髭髤的大號白貓,狼狽而可笑。
高處不勝寒,孤峙在新西域屋頂上的丹佛城,入秋以來,已然受到九次風(fēng)雪的襲擊。雪大的時候,丹佛城瑟縮在零下的氣溫里,如臨大敵,有人換上雪胎,有人在車胎上加上鐵鏈,轔轔轆轆,有一種重坦克壓境的聲威。州公路局的掃雪車全部出動,對空降的冬之白旅展開防衛(wèi)戰(zhàn),在除雪之外,還要向路面的頑雪堅冰噴沙撒鹽,維持數(shù)十萬輛汽車的交通。我既不換雪胎,更不能忍受鐵鏈鏗鏗對耳神經(jīng)的迫害,因此幾度陷在雪泥深處,不得不借路人之力,或者招來龐然如巨型螳螂的拖車,克服美麗而危險的“白禍”。當(dāng)然,這種不設(shè)防的汽車,只能繞著丹佛打轉(zhuǎn)。上了一萬英尺的雪山,沒有雪胎鐵鏈,守關(guān)人就要阻你前進。真正大風(fēng)雪來襲的時候,地面積雪數(shù)英尺,空中雪揚成霧,百里茫茫,公路局就要在險隘的關(guān)口封山,于是一切車輛,從橫行的黃貂魚到猛烈的美洲豹到排天動地而來體魄修偉像一節(jié)火車車廂的重噸大卡車,都只能偃然冬蟄了。
就在第九次風(fēng)雪圍攻丹佛的開始,葉珊從西海岸越過萬仞石峰飛來這孤城。可以說,他是騎在雪背上來的,因為從丹佛國際機場接他出來不到兩分鐘,那樣輕巧的白雨就那樣優(yōu)優(yōu)雅雅舒舒緩緩地下下來了。葉珊大為動容,說自從別了愛荷華,已經(jīng)有三年不見雪了。我說愛荷華的那些往事提它做什么,現(xiàn)在來了山國雪鄉(xiāng),讓我們好好聊一聊吧。當(dāng)晚鐘玲從威斯康星飛來,我們又去接她,在我的樓上談到半夜,才冒著大雪送她回旅店。那時正是圣誕期間,“現(xiàn)代語文協(xié)會”在丹佛開年會,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甚至中文日文的各種語文學(xué)者,來開會的多到八千人,一時咬牙切齒,喃喃嘁嘁,好像到了拜波之塔一樣。第二天,葉珊正待去開會,我說:“八千學(xué)者,不缺你一個,你不去,就像南極少了一頭企鵝,誰曉得!”葉珊為他的疏懶找到一個遁詞,心安理得,果然不甚出動,每天只是和我孵在一起,到了晚上,便燃起鐘玲送我的茉莉蠟燭,一更,二更,三更,直聊到舌花謝盡眼花燦爛才各自爬回床去。臨走前夕,為了及時送他去乘次晨七時的飛機,我特地買了一架華美無比的德產(chǎn)鬧鐘,放在他枕邊。不料到時間了它完全不鬧,只好延到第二天走。憑空多出來的一天,雪霽云開,碧空金陽的晴冷氣候,爽朗得像一個北歐佳人。我載葉珊南下珂泉,去瞻仰有名的“眾神樂園”。車過梁實秋聞一多的母校,葉珊動議何不去翻查兩位前賢的“底細”。我笑笑說:“你算了吧?!钡诙烨宄浚[鐘響了,我的客人也走了。地上一排空酒瓶子,是他七晚的成績。而雪,仍然在下著。
等到劉國松挾四十幅日月云煙也越過大哉落基飛落丹佛時,第九場雪已近尾聲了。身為畫家,國松既不吸煙,也不飲酒,甚至不勝啤酒,比我更清教。我常笑他不云不雨,不成氣候。可是說到饕餮,他又勝我許多。于是風(fēng)自西北來,吹來世彭灶上的飯香,下一刻,我們的白車便在丹佛波德間的公路上疾駛了。到波德正是半下午的光景,云翳寒日,已然西傾。先是前幾天世彭和我踹著新雪上山,在皓皓照人的絕壁下,說這樣的雪景,國松應(yīng)該來膜拜一次才對?,F(xiàn)在畫家來了,我們就推他入畫。車在勢蟠龍蛇黛黑糾纏著皎白的山道上盤旋上升,兩側(cè)的冰壁上淡淡反映冷冷的落暉。寂天寞地之中,千山萬山都陷入一種清癯而古遠的冷夢,像在追憶冰河期的一些事情。也許白發(fā)的朗斯峰和勞倫斯峰都在回憶,六千萬年以前,究竟是怎樣孔武的一雙手,怎樣肌腱勃怒地一引一推,就把它們擰得這樣皺成一堆,鳥在其中,兔和松鼠和紅狐和山羊在其中,松柏和針樅和白楊在其中,科羅拉多河阿肯色河誕生在其中。道旁的亂石中,山澗都已結(jié)冰,偶然,從一個冰窟窿底,可以隱隱窺見,還沒有完全凍死的澗水在下面琤琤地奔流,向暖洋洋的海。一個戴遮耳皮帽的紅衣人正危立在懸崖上,向亂石堆中的幾只啤酒瓶練靶,槍聲瑟瑟,似乎炸不響凝凍的寒氣,只擦出一條尖細的顫音。
轉(zhuǎn)過一個石崗子,眼前豁然一亮,萬頃皚皚將風(fēng)景推拓到極遠極長,那樣空闊的白顫顫地刷你的眼睛。在猛吸的冷氣中,一瞬間,你幻覺自己的睫毛都凍成了冰柱。下面,三百英尺下平砌著一面冰湖,從此岸到彼岸,一撫十英里的湖面是虛無的冰,冰,冰上是空幻的雪。此外一無所有,沒有天鵝,也沒有舞者。只有泠然的音樂,因為風(fēng)在說,這里是千山啊萬山的心臟,一片冰心,浸在白玉的壺里。如此而已,更無其他。忽然,國松和世彭發(fā)一聲喊,揮臂狂呼像叫陣的印第安人,齊向湖面奔去。雪,還在下著。我立在湖岸,把兩臂張到不可能的長度,就在那樣空無的冰空下,一剎那,不知道究竟要擁抱天,擁抱湖,擁抱落日,還是要擁抱一些更遠更空的什么,像中國。
一九七〇年一月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jì),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dān)。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