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祥林嫂、莎菲女士到《方舟》
夏中義
歷史是容易被遺忘的,文學卻往往是清醒劑。魯迅的祥林嫂,丁玲的莎菲女士,張潔《方舟》中的梁倩、荊華、柳泉諸形象,頗像活的雕塑,里程碑似的標出了中國婦女在各歷史階段走過的路。我們所以把祥林嫂、莎菲女士和《方舟》作為一個系列來考察,不僅因為將有助于從一定側(cè)面來揭示百年來中國婦女解放的歷史線索,更是企圖為《方舟》讀者及評論家提供一個結(jié)實的、富有歷史縱深感的視點,以便能在冷靜的比較中,去公正地估量《方舟》的思想價值。
一
婦女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一直被貶為禍水。長期受封建禮教高壓的中國婦女的社會地位則更低。于是便有了時起時伏的,與中國社會變革相伴隨的婦女解放運動。各時代的文學回音壁上也不時激蕩起女權(quán)的呼聲。
所謂女權(quán),是一定社會的婦女的合理需要或利益在法律上的反映。恩格斯曾稱贊偉大的空想共產(chǎn)主義先驅(qū)傅立葉,說他“第一個表明了這樣的思想:在任何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461頁),傅立葉說:“某一時代的社會進步和變遷是同婦女走向自由的程度相適應的”,“婦女權(quán)利的擴大是一切社會進步的基本原則”(引自《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654頁)。而權(quán)利的實現(xiàn)就是對一定的合理需要的追求與滿足。人的合理需要大致分如下幾個層次,構(gòu)成一個由低向高的級差系列,這就是:
A. 生理需要——包括吃穿住行與性要求等,是最原始的基本需要;
B. 安全需要——包括對生命、財產(chǎn)、勞動工作方面的安全保障;
C. 社會性需要——通過與他人發(fā)生關(guān)系而得到滿足,如愛情、友誼等;
D. 心理需要——如滿足自尊心,對名譽、獨立、自由、地位的追求;
E. 自我成就或事業(yè)需要——要求最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潛在能力,從而實現(xiàn)抱負;
F. 追求真理的需要——這是人的社會價值的最高標志。
這在實際上,我們已得到一個判別中國近代、現(xiàn)代與當代婦女的解放程度乃至社會進步的理論性參數(shù)。即是說,哪個社會的婦女所追求的合理需要層次越高,說明其解放程度越大,社會亦越進步;反之,哪個社會的婦女所追求的合理需要層次越低,說明其解放程度越低,社會亦越落后。
魯迅《祝?!防锏聂旀?zhèn)是近代落后中國的縮影。被“政權(quán)、神權(quán)、族權(quán)、夫權(quán)”等封建繩索勒得透不過氣來的祥林嫂,作為舊式農(nóng)婦的典型是無所謂“婦女解放”的,她的需要層次是最低微的,近乎原始本能性質(zhì),即只渴望生存權(quán)。她是寡婦。為了躲避婆家轉(zhuǎn)賣,初到魯家?guī)蛡?,“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地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后被婆家綁嫁至賀家坳,賀老六不幸暴病而亡,她回到魯鎮(zhèn)聽柳媽說陰府里的兩個男人會將其撕成各半,她又虔誠地赴土地廟捐門檻,歸來時竟“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她唯一的夙愿是活下去,只要魯四老爺承認她是一頭有生命的任勞任怨的牛馬,她就很榮幸了;若在塵世活得不太平,那么她神往能在閻王殿享以安生。現(xiàn)實中不得滿足的權(quán)利,她到虛幻的、香煙裊裊的宗教中去乞討。何等愚昧,麻木、凄慘得令人心顫的冤魂!
比起霪雪霏霏的古鎮(zhèn),莎菲女士則是生活在有點歐化的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都市。她有知識,不愁吃穿,卻因生活的空虛、孤獨、沉寂而煩惱。她的需要層次顯然比祥林嫂高一級。一種活潑潑的愛的欲望在她心底萌動。她搬家了,為了便于同凌吉士幽會。她發(fā)現(xiàn)這豐儀翩翩的南洋騎士的靈魂極為卑劣,也知道他不過是將她視為妓女的一種變體,但她還是屢悔而不棄,任其玩弄。青年女性的天然合理的愛的權(quán)利,結(jié)果被現(xiàn)實扭曲成一種畸形、病態(tài)的性癲狂。一個無力抵御人生寂寞,卻又狂熱尋求愛的歡樂,涉世不深,精神蒼白的弱女子,在舊社會很容易經(jīng)不住誘惑而墮落。她在日記里寫道:“但我卻寧肯能找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得我太遠了。”渴到極點卻又找不著清泉的人,趴到了陰溝里去解渴。你可以厭惡她、蔑視她,卻又不能不夾帶一點憐憫。因為正是這個罪惡現(xiàn)實將愛的種子孕育成道德上的怪胎,人類神圣的愛蛻化為一種低級的禽獸發(fā)情與交尾。何等不幸,荒誕得令人鄙夷,卻又發(fā)人同情的犧牲品!
張潔《方舟》中的女主角有幸成長在紅旗飄拂的新中國。時代不同了,她們的需要層次無疑將更高。假如說近代祥林嫂乞求低下的生存權(quán),現(xiàn)代莎菲女士希冀片面的愛的權(quán)利,那么,受過高等教育的,有思想的當代女性梁倩、荊華、柳泉她們“所思慮、所悲傷、耗盡全心而關(guān)注的,早已有了不同的內(nèi)容”,這就是力爭全面的權(quán)益:愛情、人格、事業(yè)和真理。女人也是人,也具有獨立的、大寫的人的價值。她們既不像祥林嫂卑賤地生,也不像莎菲女士屈辱地愛。
是的,她們也需要純潔的愛:“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總要愛點什么,好像她們生來就是為了愛點什么而生存的。或愛丈夫,或愛孩子……”當梁倩在新婚之夜被琴音般純凈的月光映得像“淡紫色的、透明的、亮晶晶的、薄羽似的輕云”飄浮起來的時候,當身患腰疾的荊華跌倒在暴雨之夜而“需要一雙有力的胳膊”的時候,當柳泉在外事局橫遭冷眼而想起“他有一個寬闊的胸脯”的時候,她們多么熱望有個高尚、忠貞、疼愛自己的伴侶!但不幸,她們一個個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好像全是偷食禁果的夏娃似的。她們也不屑賴在那兒做亞當?shù)幕ㄆ?、生孩子的工具或泄欲的對象?/p>
——“你會在男人懷里撒嬌嗎?”“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虛榮?”白復山這么問梁倩。他不希望這個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的高才生去“拼死拼活”拍片,她“可以安心在家當個太太,養(yǎng)得再胖一點”。梁倩提出離婚。“‘離婚?何必呢?咱不興離婚這一套,不如來個君子協(xié)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瓕ν膺€能維持住你我的面子,豈不實惠?’白復山說這些話的時候絕不激動,跟在自由市場上和賣活魚的小商小販討價還價一般?!辈唤钊讼肫鸢材鹊恼煞?,虛偽的卡列寧。叫梁倩怎么接受這張市儈的“永遠好意思的笑臉”?!
——“為了養(yǎng)活你家里的人,就做人工流產(chǎn),我娶你這個老婆圖的什么,???!離婚!”荊華在夢中不時被這伐木工的怒吼所嚇醒!這個獻身于馬克思哲學的理論工作者是“為了養(yǎng)活被打成反動權(quán)威的父親和因此失去了生活保障的妹妹”,才嫁到林區(qū)的?!八梢曰貞浧鹈恳粋€拳頭落在她身上或臉上的痛楚的感覺;……回憶起每一樁受過的侮辱;回憶起他貼在她教書的那個小學校的墻壁上,列舉她不賢不惠的大字報里的每一句話……”叫荊華怎么忘卻這像霍?!都t字》般“燙在她身上”的“烙印”?!
——“你是不是我的老婆?”柳泉怕黑夜?!懊慨旤S昏來臨,太陽慢慢落山的時候,一陣陣輕微的寒戰(zhàn)便慢慢地向她襲來?!边@個外語學院的優(yōu)等生命苦,其父在“文革”時一眨眼成了“間諜”,“她多么想靠在那胸膛前,訴說一下她所受到的冷漠和羞辱,她多么希望那是一片綠蔭覆蓋的草地,可以讓她躺在那里得以怡憩。然而他卻噴著滿嘴的酒氣,強迫她‘做愛’”。“從他們結(jié)婚以來,每個夜晚,都好像是他花錢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他便好像蝕了本?!绷磺樵?,他就“粗暴地扭著她問:‘你是不是我的老婆?’”叫柳泉怎么忍受這長夜的“奴役”?!
梁倩說得好:“婦女并不是性而是人。”愛人的觀念是全體,妓女的觀念是肉體。夫婦之情確是以性愛為基礎(chǔ)的,但正如恩格斯指出的:“現(xiàn)代的性愛,同單純的性欲”“是根本不同的”,其區(qū)別在于“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婦女處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3頁);而不是像白復山之輩僅僅將妻子視為“性”,而全然不顧及女方的自尊、人格與事業(yè)。既然作為男女愛情的平等基礎(chǔ)被否定,那么愛情也就完了。假如法律意義上的家庭形式已無力保障美滿的婚姻,彌合破裂的感情和捍衛(wèi)她們的平等權(quán)利,她們寧可當寡婦(中國國情告訴我們,不是每個人有勇氣當寡婦的)。這就是說,她們已不滿足于法律給予的形式上的權(quán)利,而要求將形式轉(zhuǎn)化為實質(zhì)。對一個有頭腦、有事業(yè)心,崇尚真理的當代婦女來說,沒有什么能比獨立和自由更可珍貴的了;反之,也沒有什么能比將她們重新淪為男子的附庸更為悲哀的了。何等自覺、果敢、莊重得令人肅然起敬的新女性!
探討從祥林嫂、莎菲女士到《方舟》主角這一形象系列,我們確可在某種程度上發(fā)現(xiàn)一條橫貫百年的中國婦女從自在到自為的解放線索,從而窺視中國社會從近代發(fā)展到當代的文明歷程。因為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性文學形象,既然是以變遷中的社會現(xiàn)實為原型的,那么其作品也就或多或少帶有認識性,即反映出生活的客觀進程。生活中的人們總是在非?,F(xiàn)實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歷史的。婦女在不同時代所普遍追求的某一需要層次或權(quán)利,從個人看來似是純主觀的;但從總體看來,任何個人都是社會一分子或個體性社會存在,所以,女權(quán)的擴大程度又必然是和社會文明程度成正比的。事實上,人們從來只提出現(xiàn)實可能滿足的某些需要,或只有當現(xiàn)實已經(jīng)顯露出兌現(xiàn)的萌芽,人們才會明確地提出相應的權(quán)利。假如說,饑寒交迫、蒙昧不化的祥林嫂在近代中國決不會產(chǎn)生莎菲式的愛的逸情,那么,虛榮孤傲、及時行樂的莎菲的精神境界在現(xiàn)代中國也決不會升華到《方舟》主角的高度??梢哉f,《方舟》的思想價值首先就體現(xiàn)在這里:即在當今文壇,還沒有哪位作家能像張潔那樣敏銳地穎悟到只有在比以往歷史階段更為發(fā)展的當代社會主義中國,才可能涌現(xiàn)出愈來愈多的梁倩、荊華、柳泉那樣有覺悟、有文化、勇于追求全面權(quán)益的新女性。這是一大發(fā)現(xiàn)。
二
與祥林嫂、莎菲所處的時代相比,梁倩們確逢上了好世道,經(jīng)濟、政治、文化上都翻了身。祥林嫂哪有她們吃得好,莎菲女士的文化水準也沒她們高。但又不是凈土一片?!澳凶鹋啊钡姆饨ㄓ撵`并未因末代皇帝的垮臺而葬進墳墓,也沒被天安門前的“五四”浪潮席卷干凈。這不僅是因為沒經(jīng)資本主義階段的中國背著過重的封建包袱,也不僅是因為黨領(lǐng)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主要訴諸武器的批判而無暇對傳統(tǒng)意識施以系統(tǒng)清理;更重要的原因是,滲透在我們民族精神深處的封建毒素已化為“最可怕的”“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列寧),這是一種阻礙歷史前進的頑強惰力,不愿隨著社會制度的根本變更而自行消退。一旦將妖魔放出神龕,任何咒語也難以把它喚回。
當然市場縮小了。曾像洪水般吞沒舊中國的“男尊女卑”在當今社會已不能公然橫行了,但它在某些家庭私生活及某些人的精神角落還盤踞著最后一道發(fā)霉的防線;尤其是對寡婦。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以前欺凌過祥林嫂、莎菲的魯四老爺、凌吉士并沒死盡,他們有的脫下老監(jiān)生的馬褂、南洋的西服,又披上當代的中山裝而還魂了?!斗街邸分械陌讖蜕健⑽航?jīng)理就是活著的魯四老爺、凌吉士。所不同的是,講理學的魯四爺多少還有點偽善,只在幕后不許“敗壞風俗的”祥林嫂染指祭禮,風流倜儻的凌吉士也多少是憑借浪漫手段來獵取艷情;而白復山、魏經(jīng)理凌辱寡婦時,卻連這點偽裝都甩掉了,無恥到赤裸裸的程度!
假如白復山還有一點人情,能這么打量前妻梁倩嗎:“他順著這短襪一路上看上去,上面是細得麻稈一樣的小腿,再往上是窄小的胯,再往上是癟的胸,再上,是暗黃的、沒一點光澤的臉?!谒男睦镌僖惨黄鹉腥藢ε说囊欢↑c兒興趣?!薄跋駢K風干牛肉”,這就是結(jié)論。魏經(jīng)理則更無人味。他覺得“他對柳泉有一種權(quán)力”,好像不屬于誰的寡婦就該屬于他。
還令人憤懣的是個別女人,年老的、纏過裹腳布的和年輕的、足蹬高跟涼鞋的,也愛從寡婦身上“滿足一下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你招架得住賈主任那雙賊眼嗎?你抵擋得了錢秀瑛那根“歹毒的舌頭”嗎?這又不禁令人聯(lián)想起《祝?!分辛鴭尀榇淼哪侨号f式婦女,一方面她們和祥林嫂一樣受苦,為她的厄運而掉淚;另一方面她們又刻薄、鄙夷地嘲笑“她額上的傷疤”,因為她是寡婦。
問題的嚴重性正在這里:正當梁倩們像真正的人那樣挺起來,以自己的生命和才華為祖國的銀幕、理論及其外事工作爭光時,卻又不得不分心去對抗那祥林嫂、莎菲時代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力量。這就使梁倩們所承受的精神負荷并不比祥林嫂與莎菲輕:祥林嫂與莎菲所尋覓的生存權(quán)與愛是個體性的,而梁倩們則以主人翁的高度責任感將自我與社會相維系,超越了純粹私利的狹隘眼界,一肩扛起開拓新世紀的戰(zhàn)戟,一肩壓著舊意識的閘門,立體交叉成梁倩們所親臨的處境。“女人們要面對的是兩個世界。能夠有所作為的女人,一定得比男人更強大才行?!薄@就是當今的現(xiàn)實?!斗街邸返乃枷雰r值之二也正在這里:即張潔以女性特有的深切的感受力體驗到,有抱負、卻又遭遇生活挫折的中國婦女在當代的命運將是悲壯的。婦女解放的道路并未走完。激越的主題不時掠過悲愁焦躁的和弦,譜織成既激人奮進又催人淚下的人生交響曲。
毋庸諱言,《方舟》中沒有牧歌,沒有鶯吟燕語的田園風格,只有一顆顆在新生活的閃電同舊傳統(tǒng)的烏云激烈碰撞中歷劫磨難、不時變態(tài)的女人的心。她們不是幻想化的、聳立于古希臘城堡的雅典娜,這個智慧和勝利女神,一手持劍,一身華美的紗裙,威嚴而可愛;她們是現(xiàn)實化的,從中國這古老土地上仰起不屈頭顱的普通女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理負荷上限。一旦超載了過多的委屈、郁悶與幻滅,誰都不免會一時失去精神平衡。于是便有心理變態(tài)。除了神經(jīng)、生理性原因外,變態(tài)主要來自于外界不合理的壓抑。淡化壓抑感的即時途徑是向親愛者宣泄。痛哭一場能產(chǎn)生亞里斯多德所說的“凈化”效能。但叫梁倩們?nèi)ハ蛘l哭訴?白復山嗎?他正在街頭陪小妞吃冰淇淋。去向澄澄、蒙蒙訴苦嗎?他們還小,母親不忍心朝已布滿迷霧的少年心靈擲冰涼的淚。“寡婦俱樂部”里還剩誰呢?“三個孤身的女人,坐在那盞落地燈的陰影里”,誰也懶得去洗碗,掃屋子,沒福氣祝酒,便懵頭抽煙,煙圈像問號在眼前扭來扭去。像落魄的男人,雄化了。她們“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做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究竟是什么在強迫她們?!……
多么細膩、真切、精彩的變態(tài)心理刻畫!舍此將無法展示主人翁的豐富、復雜、多層次的心靈真實及其悲壯人生,亦將無力指控封建殘余壓抑當代婦女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假如說,魯迅對祥林嫂喪子后的癡呆、捐門檻后的神采等變態(tài)心理的捕捉,丁玲對莎菲如醉如狂的情癡、哀婉痛切的追悔等變態(tài)心理的渲染,為這兩個寓有嚴肅主題的近代、現(xiàn)代婦女形象增添了巨大的藝術(shù)魅力的話,那么,張潔對當代婦女變態(tài)心理的成功描繪,也有助于《方舟》的深刻思想放射異彩。
三
歷史是沿螺旋形階梯上升的。有時似有反復,卻是在更高階段的循環(huán)。不論《方舟》主角身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弱點,她們畢竟是站在遠為發(fā)展的歷史基點上追求著更高目標,對自身的社會價值的認識,也遠較祥林嫂、莎菲女士明徹和堅定。
面對吃人的封建魯鎮(zhèn),祥林嫂完全是漠然、被動、消極的。除了生命的延續(xù)和死后的安寧,她別無他求,也不知為何生存。祥林嫂之死,不僅是一出控訴封建禮教的社會悲劇,也是一出揭露近代婦女自我壓迫的精神悲劇。后者的悲劇性可能比前者更深刻?!澳凶鹋啊痹欠饨A級為統(tǒng)治社會、首先是為控制被剝削者而杜撰的一個荒唐觀念,但正像列寧在《怎么辦》指出的一樣:一個工人若沒有獨立的社會主義思想體系,勢必接受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思想,封建階級的統(tǒng)治思想也很容易因此泛濫為一種汪洋大海般的社會傳統(tǒng)勢力,并反過來包圍祥林嫂那樣的缺乏階級覺悟的文盲,滲透到她心靈,被奉為天條。公開的階級壓迫由此轉(zhuǎn)化為一種隱蔽的、被剝削者的自我壓抑形式,妄自菲薄,自我貶值,即精神上的慢性自殺。天下于是太平。
“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是笑話,而是封建倫理的經(jīng)典原理。一個婦女愈有才智,思辨能力愈強,便愈易發(fā)現(xiàn)或珍視自身需要及價值,對“男尊女卑”就愈反感。有抗藥性乃至批判力,將不利于封建秩序的鞏固。莎菲女士有文化,所以特別敏感愛欲的蘇醒,她比祥林嫂懂得婦女的權(quán)利與價值,但她也不是社會傳統(tǒng)勢力的對手。
看來,歷史正是這么安排的:既然近代農(nóng)民階級的蒙昧無知使祥林嫂自投封建羅網(wǎng),現(xiàn)代小資產(chǎn)階級的狂熱脆弱亦沒使莎菲沖決封建羈絆,那么,爭取中國婦女徹底解放的使命也就邏輯地落到梁倩們肩上。她們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工人階級知識分子,作為先進階級最有文化的一部分,她們身上正醞釀著一次很寶貴的新的理性飛躍:即不僅認識到婦女解放是整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更認識到光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給婦女帶來的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的解放還不夠,“還應該包括婦女本人以及社會對她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正確認識”,這樣,婦女解放才是完整的,徹底的。這飛躍表明中國婦女中的先進分子已完成了從自在到自為的轉(zhuǎn)折。社會制度的更新只是為婦女解放開辟了廣闊道路,而真正攀上“男女平等”的理想境界還“要靠婦女的自強不息”。
梁倩、荊華正是這樣的敢于直面人生、卓有遠見,又腳踏實地的當代婦女解放戰(zhàn)士。她們的精神境界遠遠地高出祥林嫂、莎菲女士和“花蝴蝶”錢秀瑛,也高于有些懦弱的柳泉。厄運使柳泉有時懷疑自己的價值:“夜深人靜,她一個人伴著那盞孤零零的臺燈”,“起勁地念著一本順手抓來的英文雜志的時候,她會猛然清醒:她這是在干什么?英文,大學五年欄欄寫的都是5的成績冊,還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啊?”有點消沉。荊華比她堅強。她明明知道:“一個女人要是一天到晚只會講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會把一切男人嚇跑的”,但“要讓荊華丟掉這癖好是不可能的。那等于讓一個跛子丟掉兩個拐,一個歌唱家割去他的聲帶”。她為何投身理論界的思想解放潮流“寫挨批的論文”?因為她有她的信念:“人要是沒有這點社會責任感,人人都想從這個社會里拿點什么,而不想給這個社會點什么,那可怎么辦呢?”她像梁倩一樣深信“自身存在的價值”——“對人類、對社會、對朋友,你是有用的”。這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價值觀的。馬克思主張,價值就是凝聚著一定社會勞動量的產(chǎn)品的一種對人類有用的屬性(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第172頁)。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也是他所參與的那個社會實踐的產(chǎn)品,他的價值高低與他本人的能力及其社會貢獻的大小成正比。這個價值觀也是梁倩忍辱負重、百折不撓、抗爭奮進的精神支柱?!八灿兴谋?,但這悲哀只藏在她的心底深處?!彼研难純A注在分鏡頭上。她是藝術(shù)家,為人民創(chuàng)造藝術(shù)帶給她無限的欣慰與歡樂。也“只有在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是有活力的”、充滿了“自由感”:“梁倩的眼睛亮了。她眼睛亮起來的時候真美,仿佛她靈魂里的兩盞燈?!备兄x張潔,她以思想家的睿智和詩人的深情,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組覺悟到自己的權(quán)利和價值,將自身解放與社會進步相結(jié)合,并為之不懈奮斗的中國婦女中的最可愛的人。
有人不同意上述評價,說:“張潔寫了三個怪女人?!彼麄兏械讲话驳牡胤?,恰恰是《方舟》最大的思想價值之所在。作品評價的分歧現(xiàn)象,頗像商品的價格浮動。商品的價值與市場價格之間時常不平衡。商品價值是被一定量的必要社會勞動時間所規(guī)定的,市場價格則隨時受供求關(guān)系的變動而上下波動。同樣,作品價值也是一種客觀存在(即有一種內(nèi)在的、相對穩(wěn)定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至于社會評價迥異,根子是在各個讀者群之間的思想差異。因為,幾乎每顆人腦都不免有這類慣性,即只根據(jù)自己所習慣的觀念或偏見來判斷對象的強烈傾向。我們猜測:某些讀者群對《方舟》評價偏低,可能與他們頭腦中殘存的“賢妻良母”模式不無關(guān)系。
從歷史發(fā)展眼光看,莎菲女士無疑要比祥林嫂進步,不無一點可取之處;至于梁倩們則比前兩者更高,當然有權(quán)爭得社會的理解和尊敬?!斗街邸返乃枷氤删驮谟冢簭垵嵞苷驹谛碌臍v史時期婦女解放的高度來疾呼,中國需要梁倩!無論是對于自覺爭取更多解放的當代婦女來說,還是對于正在建設(shè)社會主義高度精神文明的國家來說,梁倩都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太少!
請為梁倩們干杯吧!歷史的曲折應以歷史的進步來補償。中國大地不僅灑遍了秋瑾、向警予、張志新的血,還飽含著祥林嫂、莎菲女士和梁倩們的淚。讓一切女人的不幸,讓一切歷史的不公正,都到此為止吧!
原載《當代文藝思潮》198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