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晝信基督夜信佛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亂,使得常有人問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還是信佛法?我說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這回答的首先一個好處是誰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們多也容易被得罪。當(dāng)著佛門弟子贊美基督,或當(dāng)著基督徒頌揚佛法,你會在雙方臉上看到同樣的表情:努力容忍著的不以為然。
這表情應(yīng)屬明顯的進(jìn)步,若在幾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發(fā)武斗與迫害的。但我不免還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為然終于會積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個好處,是有機(jī)會兼聽博采,算得上是因禍得福。麻煩的是,人們終會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場都不堅定。
可信仰的立場是什么呢?信仰的邊界,是國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異?還是全人類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來的終極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義;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倘其不錯,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面對生,而佛家智慧的側(cè)重是怎樣看待死。
這樣說可有什么證據(jù)嗎?為什么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于死后?證據(jù)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絕不會告訴你苦難是可以滅盡的。為什么?很簡單,現(xiàn)實生活的真面目誰都看得清楚。清楚什么?比如說:樂觀若是一種鼓勵,困苦必屬常態(tài);堅強(qiáng)若是一種贊譽(yù),好運必定稀缺;如果清官總是被表彰呢,則貪腐勢力必一向強(qiáng)大。
在我看,基督與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個“苦”字上,即對于苦難所持態(tài)度的大相徑庭。前者相信苦難是生命的永恒處境,其應(yīng)對所以是“救世”與“愛愿”;后者則千方百計要遠(yuǎn)離它,故而祈求著“往生”或“脫離六道輪回”。而這恰恰對應(yīng)了白天與黑夜所向人們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連小孩子都知道。見過早晨幼兒園門前的情景嗎?孩子們望園卻步,繼而大放悲聲;父母們則是軟硬兼施,在笑容里為之哭泣。聰明些的孩子頭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媽媽,明天我不去幼兒園!
成年人呢,早晨一睜眼,看著那必將升起的太陽發(fā)一會兒愣,而后深明大義:如果必須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對生命的苦難本質(zhì)說是。否則呢?否則世上就有了“抑郁癥”。
待到夕陽西下,幼兒園門前又是怎樣的情景呢?親人團(tuán)聚,其樂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倫的動人圖畫!及至黑夜降臨,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辭的許諾中睡熟;父母們呢,則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禱,一遍遍驅(qū)散著白天的煩惱,但求快快進(jìn)入夢的黑甜之鄉(xiāng)。倘若白天揮之不去,《格爾尼卡》式的怪獸便要來禍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適合于苦難充斥的白天。他從不作無苦無憂的許諾,而是要人們攜手抵抗苦難,以建立起愛的天國。
譬如耶穌的上十字架,一種說法是上帝舍了親子,替人贖罪,從而彰顯了他無比的愛愿。但另一種解釋更具深意:創(chuàng)世主的意志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便連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后門以求取命運的優(yōu)惠,于是便逼迫著我們?nèi)ハ耄木嚷肥鞘裁春椭荒苁鞘裁础?/p>
愛,必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兩種態(tài)度可供選擇:愛與恨。
恨,必致人與人的相互疏遠(yuǎn),相互隔離,白天的事還是難于施行。
唯有愛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尋找與溝通,白天的事不僅施行,你還會發(fā)現(xiàn),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積極應(yīng)對這世上的苦難。
佛門弟子必已是忍無可忍了:聽你的意思,我們都是消極的嘍?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獨自理傷的時候,正如歌中所唱:“那故鄉(xiāng)的風(fēng)和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傷痕。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你曾經(jīng)到哪兒去了?傷在何處?
我曾赴白天,傷在集市。在那兒,價值埋沒于價格,連人也是一樣。
所以就,“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鄉(xiāng),存放著童年的夢。夜晚是人獨對蒼天的時候:我為什么要來?我能不能不來,以及能不能再來?“死去原知萬事空”,莫非人們累死累活就是為了最終的一場空?空為何物?死是怎么回事?死后我們會到哪兒去?“我”是什么?靈魂到底有沒有?……黑夜無邊無際,處處玄機(jī),要你去聽、去想,但沒人替你證明。
白天(以及生)充滿了及他之事,故而強(qiáng)調(diào)愛。黑夜(以及死)則完全屬于個人,所以更要強(qiáng)調(diào)智慧。白天把萬事萬物區(qū)分得清晰,黑夜卻使一顆孤弱的心連接起浩瀚的寂靜與神秘,連接起存在的無限與永恒。所謂“得大自在”,總不會是說得一份大號的利己之樂吧?而是說要在一個大于白天、乃無窮大的背景下,來評價自我,于是也便有了一份更為大氣的自知與自信。
“自在”一詞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說:只有你——這趨于無限小的“自”,與那無邊無際趨于無限大的“在”,相互面對、相互呼告與詢問之時,你才能確切地知道你是誰。而大凡這樣的時刻,很少會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發(fā)生于只身獨處的黑夜。
倘若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拘泥于這一個趨于無限小的“我”,煩惱就來了。所謂“驅(qū)散白天的煩惱”,正是要驅(qū)散這種對自我的執(zhí)著吧。
執(zhí)著,實在是一種美德,人間的哪一項豐功偉績不是因為有人執(zhí)著于斯?唯執(zhí)迷才是錯誤。但如何區(qū)分“執(zhí)著”與“執(zhí)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執(zhí)于前者即是美德,執(zhí)于后者便生煩惱。所以,其實,一切“迷執(zhí)”皆屬“我執(zhí)”!用一位偉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話說,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執(zhí)”都是由于把自我看得太過重要。那巫士認(rèn)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費能量太多,以致人類蠅營狗茍、演變成了一種狹隘的動物。所以狹隘,更在于這動物還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來標(biāo)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稱道的品質(zhì)是:他雖具備很多在我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神奇功能,但并不以此去沽名釣譽(yù);他雖能夠看到我們所看不到的另類存在,但并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獲取自由的一種方式;他雖批評理性主義的狹隘,卻并不否定理性,他認(rèn)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動、追求那無邊的寂靜中所蘊涵的完美知識,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這世界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無論局限于哪一種都會損害生命的自由。這樣,他就同時回答了生的意義和死的后果:無論生死,都是一條無始無終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歷史并不隨某一肉身之死而結(jié)束。但歷史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進(jìn)步、繁榮、公正?那只能是階段性的安慰,其后,同樣的問題并不稍有減輕。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條永無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蛘哒f,一條無始無終的路,唯以審美標(biāo)準(zhǔn)來評價,才不至陷于荒誕。
基督信仰的弱項,在于黑夜的匱乏。愛,成功應(yīng)對了生之苦難。但是死呢?虛無的威脅呢?無論多么成功的生,最終都要撞見死,何以應(yīng)對呢?莫非人類一切美好情懷、偉大創(chuàng)造、和諧社會以及一切輝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淪為一場荒誕不成?這是最大的,也是最終的問題。
據(jù)說政治哲學(xué)是第一哲學(xué),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敵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萬事空”,憑什么認(rèn)為“及時行樂”不是最聰明的舉措?既是最聰明的舉措,難道不應(yīng)該個個爭先?可那樣的話,誰還會顧及什么“可持續(xù)性發(fā)展”?進(jìn)而,為了“及時行樂”而巧取豪奪他人——乃至他族與他國——之美,豈不也是順理成章?
“但悲不見九州同”確是一種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還是靠著“家祭無忘告乃翁”,就連“王師北定中原日”也難彌補(bǔ)“死去原知萬事空”的悲涼與荒誕。所以我還是相信,生的意義和死的后果,才是哲學(xué)的根本性關(guān)注。
當(dāng)然,哲學(xué)難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協(xié)。那是因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無政府要好些,但絕不等于說哲學(xué)本身也要退讓。倘若哲學(xué)也要隨之退一等,便連城邦的好壞也沒了標(biāo)準(zhǔn),還談的什么妥協(xié)!妥協(xié)與同流合污畢竟兩碼事。
佛法虛無嗎?恰恰相反,它把“真”與“有”推向了無始無終。而死,絕不等于消極,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與死后都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換一個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們曾經(jīng)信以為真和誤以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么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學(xué)有緣。說信仰不事思辨顯然是誤解,只能說信仰不同于思辨,不止于思辨。佛門智慧,單憑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學(xué)幾千年后才弄懂的事;比如“唯識”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關(guān)鍵。還有“薛定諤的貓”——那只可憐的貓呵!
便又想到醫(yī)學(xué)。我曾相信中醫(yī)重實踐、輕理論的說法,但那不過是因為中醫(yī)理論過于艱深,不如西醫(yī)的解剖學(xué)來得具體和簡明。中醫(yī)理論與佛家信念一脈相承,也是連接起天深地遠(yuǎn),連接起萬事萬物,把人——而非僅僅人體——看作自然整體之局部與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縛(比如禮儀習(xí)俗),使之在人體解剖方面有失仔細(xì)。而西醫(yī)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實處,對于人體的機(jī)械屬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徹,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鐵生正在享用著的“血液透析”。
要我說,所謂“中西醫(yī)結(jié)合”,萬不可弄成相互的頂替與消耗,而當(dāng)各司其職,各顯其能;正如晝夜交替,陰陽互補(bǔ),熱情與清靜的美妙結(jié)合。
不過,說老實話,隨著科學(xué)逐步深入到納米與基因?qū)用妫麽t(yī)正在彌補(bǔ)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醫(yī)理念漸漸得其證實也說不定。不過,這一定是福音嗎?據(jù)說納米塵埃一旦隨風(fēng)飛揚,還不知人體會演出怎樣的“魔術(shù)”;而基因改造一經(jīng)泛濫,人人都是明星,太陽可咋辦!中醫(yī)就不會有類似風(fēng)險——清心寡欲為醫(yī),五谷百草為藥,人倫不改,生死隨緣,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過這就好了嗎?至少我就擔(dān)心,設(shè)若時至一九九八年春“透析”技術(shù)仍未發(fā)明,史鐵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歲了,哪還容得我六十歲上晝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總就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殘守缺。
佛家反對“二元對立”,我以為,反對的是二元的勢不兩立。二元的勢不兩立,實際是強(qiáng)烈的一元心態(tài)。然而,這世界所以是有而不是無,根本在于二元的對立。所以,佛家實際是在強(qiáng)調(diào)二元和諧。一切健康的事物,都是基于二元的和諧,身體、社會、理想、修行……莫不如此。
“萬法歸一”是說這世界的本源,“三生萬物”是指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二者的位置一旦顛倒,莫說他史鐵生了,眾生的享年都要回零。
佛法之“空”,料與“空空的行囊”之“空”絕不一致。亞里士多德說,無中生有是絕不可能的。老子卻說,有生于無。不過佛家還有一說:萬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于空??眨⒉坏扔跓o。根本的二元對立,并非有與無的兩極,而是有與空的輪回,或如尼采所說的“永恒復(fù)返”。
而“有”,也不見得就是有物質(zhì)。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學(xué)說:抽去封閉器皿中的一切物質(zhì),里面似乎還是有點兒什么的。有點兒什么呢?還是不知道。那就可以猜想一回了:有的是“空”!萬法皆空,而非萬法皆無,所以“空”絕非是說一切皆無??詹皇菬o,空只好是有了。那么它又是一種怎樣的有呢?空極生有,料必是一種無比強(qiáng)大的勢能!即強(qiáng)烈地要創(chuàng)生出無限時空、無限之可能性的趨勢。創(chuàng)世的大爆炸,據(jù)說就始于一個無限小的奇點,這個“點”可否讓我們對那個“空”有所聯(lián)想?
說佛法跟科學(xué)有緣,佛門弟子多會引為驕傲。但,若說二者的問題也有同根,未必信眾們就都能不嗔不癡。
所謂同根,是說二者的信念有一個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這個世界的究竟,而后,科學(xué)的理想叫“人定勝天”,佛法的心愿是“人人皆可成佛”。問題是誰都沒說,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終難究竟,人當(dāng)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總在極少,尚未究竟和終難究竟的大多數(shù)又拿什么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門確有其非凡的智慧,確有其慧眼獨具的奇妙功法,能夠知曉甚至看到理性所無從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這仍是極少數(shù)人的所能。第二,再強(qiáng)大的能力也是有限,因為無限意味著永不可及。第三,老調(diào)重彈——成佛是一條動態(tài)的恒途,絕非一處萬事大吉的終點;然而,一個“成”字,一個“究竟”,很容易被理解為認(rèn)知的極點與困苦的窮盡。
所以,一條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險:大凡理想或心愿,一旦自負(fù)到“人定勝天”,或許諾下一處終極樂園,總是要出事的??茖W(xué)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信仰如果出事,料想會是在心態(tài)方面。
理想,若總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倒也不是什么壞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間美德(柏拉圖認(rèn)為,政治可以有高貴的謊言,神卻不可說謊),那么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舊神秘,命運依舊乖張,信仰豈不要受連累?
首先質(zhì)疑它的就是科學(xué)??茖W(xué)以其小有成果而輕蔑信仰,終至促生了現(xiàn)代性迷障。問題是,在實證面前,信仰總顯得理虧——“看不見而信”最是容易被忘記。怎么辦呢?便把“果”無限地推向來世。這固然也是一種方略,可以換得忍耐與善行,但根基無非是這么一句話:好處終歸是少不了你的!可這樣的根基難免另有滋生,比如貪心,比如進(jìn)而的謀略,直至賄賂之風(fēng)也吹進(jìn)信仰。君不見廟堂香火之盛,有幾個不是在求乞?qū)嶋H的福利!眾生等不及“終歸”——既可終歸,何不眼前?這邏輯本來不錯,更與科學(xué)的“多快好省”不謀而合!只是,這夜晚的信仰怎么就變得比白天還白了?
“不不,”于是有佛門高徒說,“這是誤解,說明你還不懂佛!”隨即舉出諸多佛法經(jīng)章、高僧本事,證明真正的佛說與那廟里的歪風(fēng)毫不相干。
那,為什么您講的就是真正的佛說?
那么你認(rèn)為,我講的對還是不對?
問題是,大眾所信的佛法,未必跟個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樣。不管誰到那煙霧騰騰的廟堂里去看看,都會相信,這世上廣泛流行的是另種“佛法”。
如何另種?
求財?shù)模蠊俚?,求不使東窗事發(fā)的……許愿的,還愿的,事與愿違而說風(fēng)涼話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長壽的,長壽而求福樂的,福樂不足而求點石成金或隔墻取物的……
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怎么就成了他們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說?
何為神說,何為人傳,基督信仰千百年來都有探討。哪是佛說,哪是人言呢?佛門也曾有過幾次集結(jié),高僧們相約一處,論辯佛法真諦,可惜這一路香火已斷多時。失去大師們的不斷言說與探討,習(xí)佛已流于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點與引領(lǐng),人性就像流水,總是要往低處去的。如今是人們由著性兒地說佛與“佛說”,人性的貪婪便占上風(fēng);眾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廟堂前便“鼓足干勁”地賣起票來。這類“信”徒,最看佛門是一處大大的“后門兒”,近乎朝中有人好辦事。辦什么事呢?辦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辦到呢?耐心聽“蕓蕓眾生”們說吧,其津津樂道者,終不免還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跡——免災(zāi)袪病呀,延年益壽呀,準(zhǔn)確或近乎準(zhǔn)確地推算前世和預(yù)測未來呀……等等這些我都信,只不信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見過,甚至親身體驗過,但我仍認(rèn)為“看不見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于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為什么不算?科學(xué)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還少嗎?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墻取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莫非這世上就不會有苦難了?沒有了當(dāng)然好,可那就連信仰也沒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愛互助的精神!
聽說有人坐飛機(jī)趕往某地,只為與同仁們聚會一處,青燈古剎、焚香誦經(jīng)地過一周粗茶淡飯、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來諷刺,那飛機(jī)一路的高排放豈是這一周的低消費所能補(bǔ)償!真是算不過這筆賬來?想必是另有期圖。
又據(jù)說,有位國人對西人道:“還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們那個上帝吧,連自己兒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論基督與佛均乃全人類所共有,豈分國族!卻只問這類求佛辦事的心態(tài),原因何在?說到基督與佛,何以前者讓人想到的多是懺悔,后者卻總讓人想起許愿?懺悔,是請神來清理我的心靈;許愿,卻是要佛來增補(bǔ)我的福利。懺悔之后,是順理成章地繼續(xù)檢討自己;許愿之后呢,則要看看佛的態(tài)度,滿足我愿的我為你再造金身,否則備選的神明還很多。
哈!這不過是你的印象罷了。事實上,此類信徒各門各派里都有。
那么,您是否也有與我相同的印象呢?
印象能說明什么!可有什么“統(tǒng)計學(xué)”證據(jù)嗎?
“現(xiàn)象學(xué)”的行嗎?現(xiàn)象之下自有其本質(zhì)在,正如佛說“因果”。
……那么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么?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療法。佛看這人間不過是生命恒途中極其短暫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賽前的一次熱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處泥淖。佛的目光在無始與無終之間,對于這顆球體上千百年來的蠅營狗茍,對于這一片燈紅酒綠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場,說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為了什么?比如說方興未艾的“抑郁癥”,你去調(diào)查吧,統(tǒng)計吧,很少不是因為價值感的失落。說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場上滯銷、掉價、積壓而后處理,一向自視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郁癥”即告得手。佛所以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因為他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場價格,堅定了生命的恒久價值。而這樣的療法,還是那句話:很難在叫賣聲聲的白天里進(jìn)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靜。
說到這兒想起件事,前不久與朋友談起“城市文學(xué)”?!班l(xiāng)土文學(xué)”誰都知道,可什么是“城市文學(xué)”呢?兩個人說來說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學(xué)”的特點,根本在一個“市”字上。城市,乃市場的引發(fā),而市場的突出作為是價格的誕生。正所謂異化吧,價格功高鎮(zhèn)主,漸漸就脫離開價值而自行其是了。于是乎討價還價,袖子里掐手指,而后發(fā)展到滿街貼廣告和電視臺上吹牛皮……原本是為了貨通有無的集與市,慢慢竟變成了騙術(shù)比拼的大賽場。敗下陣來的自然是郁郁寡歡,待其兩眼發(fā)直、渾身發(fā)抖,便取名為“抑郁癥”。有趣的是,先是虧本者抑郁,慢慢演化,虧心者倒榮耀起來,稱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偉壯觀謂之“高尚社區(qū)”。久之,價格成長為重中之重,價值一敗涂地。成者王侯敗者寇。怕為寇者,或打腫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見天日,想起市場就顯露出“抑郁癥”所規(guī)定的種種征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對死后的猜想并非虛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圓寂之時是何等的從容淡定,你自會相信那既非莽漢式的無畏,亦非志士般的凜然,而是深思熟慮,一切都已了然于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說:一切都已“看見”。當(dāng)然了,此等境界絕非吾輩常人所能為之——譬如愛因斯坦看見了時間的彎曲,譬如霍金看見黑洞,咱咋就啥也不見呢?故凡俗之如我類,切莫指望什么神功奇跡,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給極少數(shù)人吧。
不過呢,死亡畢竟在向你要求著態(tài)度。當(dāng)然回避也是一種,勇敢也是一種,魯莽還是一種——兩眼一閉跳下去,跟蹦極一般。我選擇鉆牛角尖,死乞白賴地想一想,誰料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死是不可能的。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沒有了,什么什么都沒有了??墒裁词裁炊紱]有了,怎么會還有個死呢?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應(yīng)該是連“沒有”也沒有了才對。所以,如果死意味著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死也就是沒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會是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故而“有”是絕對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觀察的確認(rèn)——現(xiàn)代物理學(xué)也明確支持這一觀點?!盁o”呢?“無”也一樣是觀察——準(zhǔn)確說是觀察所不及——的確認(rèn),因而仍不過是“有”的一種形態(tài)。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種形態(tài)。
那么,觀察意味著什么呢?觀察意味著觀察者的確在。而這個觀察者,既然能夠認(rèn)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夠自認(rèn)。這自認(rèn),便創(chuàng)生了“我”。
“我死了”,此言若非暢想,就一定是氣話,現(xiàn)實中絕沒有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詛咒,或用于告慰。前者是說,你沒死但你該死。后者是說你并沒有死,不過是到了另一世界,或處于另一種存在狀態(tài)罷了。
只有“他死了”這句話沒毛病,必有相應(yīng)的現(xiàn)實為之作證。比如說“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遲早會被證實。
(由此也可見,我是我,史鐵生是史鐵生。)
總結(jié)一下吧:死,絕不意味著什么什么都沒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觀察的,一切“無”都是觀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無”也好,都離不開觀察者。那么,誰是最終的觀察者呢?“我”!而“你”和“他”,“我們”“你們”和“他們”,都不免是被觀察者。
最后一個問題:設(shè)若真有來世,我怎么能認(rèn)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無論哪一世的你,不自稱“我”又自稱什么?其次,柏拉圖說“學(xué)習(xí)即回憶”,被回憶者是誰?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來世也就難于分辨,而一個獨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憶。
(以上四小節(jié)均引自史鐵生作品《論死的不可能性》。)
見后文《回憶與隨想:我在史鐵生》?!幾?/p>
在我想,求“往生”是不是有點兒多余?今生、來世其實是一樣的,吃喝屙撒睡的固然一樣,特立獨行的也是一樣,不知不覺的固然一樣,大徹大悟的就更應(yīng)該能看出些一樣來。什么呢?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如此又求的什么來世!今天就是昨天的明天,明天就是前天的后天……生還是苦,苦還是生,又何必在意此一生還是彼一生呢?我只相信,明天的意義,唯在進(jìn)一步完美行動的可能。不過這已經(jīng)有了保證:佛的目光在無始無終之間——史鐵生要死就讓他死吧,“我”才是那目光的無限仰望者與承受者。
那么“脫離六道輪回”呢?說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輩子可以不是人、畜牲、惡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無”嗎?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煩?!坝小本褪恰坝邢蕖?,正如“無限”其實就是“無”。你看吧,哪一種“有”不是有限的?你想吧,唯觀察所不及者謂之“無”,而那正是因為它的無限。這樣我們就有救了,就算我們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牲、餓鬼和什么什么,我們總還得是“有”(因為“無”是無的呀),進(jìn)而就還得是“我”。“我”位于有限而行一條無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寵!
而一條無限的路,正所謂日夜兼程,必是晝夜輪換的路!如果黑夜過于深沉,獨善其身或自在之樂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會依賴上心理醫(yī)生,人是會依賴于黑夜而不由得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進(jìn)白天的醫(yī)生是失敗的醫(yī)生,他培養(yǎng)了另一種“我執(zhí)”。
況且此“執(zhí)”是因樂而生。譬如樂不思蜀,樂具腐蝕,豈止是不思蜀,其實是不思苦,進(jìn)而養(yǎng)成享樂的貪圖。樂無止境,難免日趨狹隘,偶像繁多,倒給“菩薩”們都分配了工作,管升官的、管發(fā)財?shù)?、管文憑和職稱的……最后連掩蓋罪行都有專管。尤其,這享樂與滅苦的期求,一旦進(jìn)入白天,與瘋狂的市場合謀,愛愿常不是它們的對手。
所以我想,佛門弟子要特別地看重地藏菩薩?!拔也幌碌鬲z誰下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這兩句偉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覺者!雖然一個“成”字似乎還是意味著終點,但他把終點推到了永遠(yuǎn),從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無限性。道路的無限即是距離的無限,即是差別的無限,即是困苦的無限,也便意味著拯救之路的無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撓的美麗精神也可以無限——唯此,無始無終的存在才不至于陷入荒誕。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簡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明顯與基督精神殊途同歸。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終要反身投入到白天的愛愿(當(dāng)然,一切愛愿總也要面對死的詰難)。
你會發(fā)現(xiàn),白天的事難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會指向政治。但政治并不等于政府,否則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該再有不同政見。因而,政治的好壞也就不取決于國的強(qiáng)大與否,而在乎于民之?;?。國之強(qiáng)大,僅僅是為了保衛(wèi)民的福利,否則何用?所以,以強(qiáng)大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愛為靈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運,才會是好政治。
然而,愛也是有危險的。比如以死相威脅的“愛情”,比如期求報答的“友愛”,比如只為謀權(quán)的“愛國愛民”,比如盛氣凌人甚或結(jié)黨營私式的種種“信徒”……問題是魚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實呢,以平常常心觀之,真假自明——正所謂“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證明。
我有個朋友,初到某地,兩眼一抹黑,有個老太太幫他渡過了道道難關(guān),他說我可怎么報答您呢?老太太說:你去幫助別人就是。我聽說有個過馬路的老頭兒,四望無車無人,卻還是靜靜地等候紅燈。人說您這不是犯傻嗎?他說:我不知道在哪個樓窗里,會不會有個孩子正看著我。我還知道有位女士,不知聽哪個昏僧說,促成一樁婚姻便為來世積下一份善緣,于是不遺余力地亂點鴛鴦譜——管他們有情與無情!
愛的危險還有一條:僅僅的愛人。您信嗎?僅僅的愛人,會養(yǎng)成鋪張浪費,甚至窮奢極欲的壞毛病——情形就像被溺愛的孩子。所謂“愛上帝”說的是什么?是說要愛世間一切造物。所謂“愛命運”說的是什么?是說對一切順心與不順心的事,都要持愛的態(tài)度。
“我執(zhí)”多種多樣,并不以內(nèi)容辨;無論什么事,一旦“我的重要性”領(lǐng)銜,即是“我執(zhí)”。譬如常說的“立功、立德、立言”,尤其前面再加一句“為天下人”,都是再好沒有,但請留神,“我”字一重,多么慷慨大義的言辭也要變味。不過,這事最為詭異的地方是:一味地表現(xiàn)“自我”是“我執(zhí)”,刻意地躲避“自我”還是“我執(zhí)”;趨炎附勢的是“我執(zhí)”,自命清高的還是“我執(zhí)”;剛愎自用的是“我執(zhí)”,自怨自艾的也是“我執(zhí)”。那么“我”就得變傻子嗎?對不起,您又“我執(zhí)”了。我什么都不說成嗎?成是成,但這仍然是“我執(zhí)”。簡直就沒好人走的道兒了!不,這才是好人走的道兒呀:好人,才看見“我執(zhí)”,才放棄“我執(zhí)”,才看見放棄“我執(zhí)”有多難,才相信多難也得放棄“我執(zhí)”——這下明白了,成佛的路何以是一條永行的恒途。
《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說到舌頭,說那是人間最好和最壞的東西,因為它可以說出最美和最丑的語言。信仰的事著實跟舌頭有一拼,它既可讓人行無比的善,也可讓人作滔天的惡。譬如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也譬如此地和別處,人們?yōu)樾叛龆杌?,也為信仰而昭昭;為信仰而大亂,也為信仰而大治;為信仰而盛氣凌人,也為信仰而謙恭下士;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為信仰而樂善好施……再問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鈍來想,大凡前一類都還是那個“我執(zhí)”。
如何滅盡“我執(zhí)”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感到我永遠(yuǎn)都滅不盡那玩意兒。我感到我只能是見一個殺一個,沒什么徹底的辦法。我感到誠實是第一位的,比如說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顛倒你試試看,或者只需想一想,會不會把白天弄成了自閉癥,一到夜里又妄想狂?
2010年11月4日
回憶與隨想:我在史鐵生
1.論死的不可能性(附一篇)
史鐵生居然活滿了一個花甲,用今天年輕人的話說:這也太夸張了!不過這是真的,六十歲,對我來說就這感覺。
二十一歲雙腿癱瘓,輪椅坐了四十年,到底也沒能找出個確鑿的病因來。三十歲上兩個腎又相繼失靈,其時“透析療法”還相當(dāng)簡陋,所幸我一時還不必就靠它;大夫的對策是在我的肚皮上鉆一個洞,相當(dāng)于下水改道,并建議我“爭取再活十年”。誰料,這個史鐵生輕易就完成了定額,而后的日日夜夜全是“灰色收入”。
靠兩個殘腎堅持到四十八歲,終于不行了,去“透析”,大夫說我是福將:現(xiàn)在各項技術(shù)都成熟了,您翩翩而至。翩翩?zhèn)€鬼吧,人腫得像一具溺水的尸首。
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jī),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fā)動機(jī))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jī)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jī)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隨筆《病隙碎筆1》)
那時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喂,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散文《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關(guān)于生死,有個著名的比喻:一只鳥兒,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飛,冷不丁撞進(jìn)了一個窗口,里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鳥兒左沖右突,或許還前思后想,或許還上下尋覓,猛然間又莫名其妙地從另一窗口飛出,重入茫茫黑夜。
撞進(jìn)窗口的就叫作“生”,重入黑夜的即謂之“死”。倘其出出進(jìn)進(jìn)呢?我猜就是人們常說的“轉(zhuǎn)世輪回”吧。
我常搖著輪椅在街頭閑逛,看人群如蟻,車流如潮,看一張張興奮與焦灼的面孔,或一群群“鳥兒”快樂或慌張地飛去飛來……總是不由得想,這急匆匆的腳步都是要趕去哪里,去赴什么約會?不急不忙你慢慢地看,很容易認(rèn)出哪些是剛撞進(jìn)窗口來的,卻很難看出哪些即將重入黑夜。但不管是哪一個飛進(jìn)來,哪一個飛出去,這一片燈火輝煌與人聲鼎沸都不會因之而有本質(zhì)的改變。
除非是我死了。我死了,一切都將化作虛無。
但是,“我死了”這件事,令人由衷地懷疑。
“我死了”,此言若非暢想,就一定是氣話,現(xiàn)實中絕沒有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詛咒,或用于告慰。一是說你沒死,但你該死。一是說你并沒有死,不過是到了另一世界,或處于另一種存在狀態(tài)罷了。
只有“他死了”這話沒毛病,必有相應(yīng)的現(xiàn)實為之作證。比如說“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遲早會被證實。
事已至此,我的希望,同時也是我的憂慮,就都在一件事上了:我能不能在臨死之時保持住鎮(zhèn)靜,能不能在脫離史鐵生的瞬間免于驚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緒能夠扼要地保存下來,不隨那史的灰飛煙滅而灰飛煙滅。倒不是說今生的思緒有多么高明,多么值得流傳,恰恰相反,都是些粗陋的荒唐之想,但我希望來生能夠繼續(xù)。倘若來生一切都還是要從頭來過,瘋牛似的轉(zhuǎn)個沒完,生命豈不太過荒誕?但愿我一直清醒,聞死神之逼近,仍能夠有條不紊,攜帶好今生記憶,以備來世那位尚不知其姓名的我少走彎路。至于有沒有來生,有沒有靈魂,都應(yīng)該不是問題。
對于死,可以說人人都配得上是預(yù)言家——有誰會料想不到自己遲早是要死的呢?不過看上去大家都活得泰然、瀟灑,并不見有誰為那必來的滅頂之災(zāi)而惶惶不可終日。然而,一旦周圍有死亡事件發(fā)生,從人們的表情上看,不怕死的還是很少。泰然和瀟灑,不過是對問題的懸置、拖延,甚或茍且——死期離我尚遠(yuǎn)。
從書上見過一位真正參透了生死的老人,他說他每天早晨醒來,見自己依舊是博爾赫斯,便一臉的苦笑。我猜這絕不能夠是勇敢,必須是一種智慧,便循其不經(jīng)意間留下的蛛絲馬跡去想,終于弄懂了死的不可能性。言外之意:怕死,乃人類最為嚴(yán)重并悠久的一項愚昧。
出生是怎么回事?你從虛無中來。死亡呢?回虛無中去。那么,來也于斯,歸也于斯,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你就不能再從那兒來呢?如果你不能再從虛無中來,憑什么你曾經(jīng)就能從那兒來?生前的虛無與死后的虛無,有什么兩樣嗎?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沒有了,什么什么都沒有了??墒裁词裁炊紱]有了,怎么會還有個死呢?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應(yīng)該是連“沒有”也沒有了才對。所以,如果死意味著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死也就是沒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會是什么什么都沒有了。故而“有”是絕對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觀察的確認(rèn)——現(xiàn)代物理學(xué)也明確支持這一觀點?!盁o”呢?“無”也一樣是觀察——準(zhǔn)確說是觀察之不及——的確認(rèn),因而仍不過是“有”的一種形態(tài)。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種形態(tài)。
那么,觀察意味著什么呢?觀察意味著觀察者的確在。而這個觀察者,既然能夠認(rèn)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夠自認(rèn)。這自認(rèn),便創(chuàng)生了“我”。
總結(jié)一下吧:死,絕不意味著什么什么都沒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觀察的,一切“無”都是觀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無”也好,都離不開觀察者。那么,誰是最終的觀察者呢?“我”呀!而“你”和“他”,“我們”“你們”和“他們”,都不免是被觀察者。正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史鐵生們來了走,走了來,而“我”是不死的。
最后一個問題:設(shè)若真有來世,我怎么能認(rèn)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無論哪一世的你,不自稱“我”又自稱什么?其次,柏拉圖說“學(xué)習(xí)即回憶”,被回憶者是誰?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來世也就難于分辨,而一個獨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憶。
但是且慢。來也于斯,歸也于斯,卻又說斯是烏有,豈不矛盾?一點兒都不矛盾,這恰恰是說生生相繼,且是緊密相繼——生生之間并無斷檔。
不是嗎?自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去了,但心魂之旅卻不曾須臾間斷,生命的路途依舊艱苦卓絕,激情洋溢……至于某一(或種種)姓名所標(biāo)記的肉身嘛,當(dāng)然是要灰飛煙滅的,但某一(或種種)姓名所代表的記憶,卻因為存在的無限,因為“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而必致其“永恒復(fù)返”
。
附:所謂輪回,或永恒復(fù)返
尼采對于“永恒回歸”的證明,或可簡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繼是無窮無盡的,但生命的內(nèi)容,或生命中的事件,無論怎樣繁雜多變也是有限的;有限對峙于無限,致使回歸(復(fù)返、再現(xiàn))必定發(fā)生。休謨說:“任何一個對于無限和有限比較起來所具有的力量有所認(rèn)識的人,將絕不懷疑這種必然性。”(隨筆《人間智慧必在某處匯合》)
不過,“永恒回歸”只是說路途的難免重復(fù),并不意味著個體的必然復(fù)返。一副牌,不停地玩下去,遲早會出現(xiàn)重復(fù)排列,但不等于會重復(fù)在一個人手里。
但問題是你怎么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就一定不是前世的那個人呢?
時間呀!時間首先就不允許。重復(fù)排列所需要的時間,肯定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人的有生之年。
可我們說的是隔世,你知道隔世是多久嗎?
這個我沒興趣。我只問:你怎么能認(rèn)出這個人就是前世的你?
這讓我想起一群鴿子。二十年前我住在雍和宮附近,不管是什么時候,從我那間小屋的窗口望出去,金碧輝煌的那幾座牌樓上總是棲息著一群鴿子。
不注意,你會覺得從來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兒飛著,細(xì)一想,噢,它們生生相繼已不知轉(zhuǎn)換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傳達(dá)的仍然是同樣的消息,繼續(xù)的仍然是同樣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樣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樣的團(tuán)聚……憑什么說那不是鴿魂的一次次轉(zhuǎn)世呢?(散文《人間智慧必在某處匯合》)
不錯,但那是種的接續(xù),族或類的生生不息,并不意味著個體的“復(fù)返”或“輪回”。比如說你,史鐵生,打賭嗎?早晚是個灰飛煙滅!
那你得先告訴我,“史鐵生”指的都是什么?
廢話,當(dāng)然是指你。史鐵生就是你,你就是史鐵生。
未必,實在是未必!史鐵生不過是我曾居住過的一具肉身罷了:一架骨骼,一套臟器,四肢、五官、血管、神經(jīng)和一個大腦。而這一切又都不過是細(xì)胞的組合,就像那群鴿子,一個個細(xì)胞就像一只只鴿子,看起來好像一直都是它們,實際呢,新陳代謝早不知有多少回了。
那又怎樣?
好,我告訴你:史鐵生須臾生死,史鐵生流變不居,史鐵生在其有生之年早不知被更新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可他還是得叫史鐵生。
不錯,那是因為DNA的相對穩(wěn)定——細(xì)胞雖一代代老化、死亡,可新一代的組合還是遵循著原有的設(shè)計。不過單憑這一點,我相信您只能認(rèn)出史鐵生的尸體,或不幸他已然形同一株植物。而一個活生生的人,久別重逢,你靠什么來辨認(rèn)他呢?只能是記憶,即某些共同的經(jīng)歷,共同能夠回憶起來的人和事。因為,一個人真正的所是,就在于他的記憶!“喂,您還認(rèn)得我嗎?”“不好意思,您是?”“還記得那年在‘馬里昂巴’嗎?夏天,你,我,還有那位大胡子的攝影師……”“噢,史鐵生!你可真是變得太厲害了!”
這就有趣得很了。DNA所能證明的只是一個人的肉身——也可以叫“住所”,叫“故居”;而記憶能夠證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居”的主人。(唯因如此,神話中的人們才能夠隔世相認(rèn)——肉身已然更新,DNA已經(jīng)改寫,所幸還有前世的記憶可供溝通。)所以,記憶=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種種姓名所標(biāo)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載體。又所以,我≠史鐵生;最多是,我≈史鐵生。順理成章嗎?
很多事是不可能實證的,唯順理成章就對。
是嗎?那就又有個順理成章的問題了:你這個“永恒的行魂”,能否說一說你的前世呢?當(dāng)然了,說不出也沒關(guān)系,可那您就別在這兒瞎扯了!
是呀是呀,我說過,這是我“出生望死”時唯一的憂慮。但問題并不在于我說不說得出我的前世,即便我說得出誰又肯相信呢,誰又能證明其真?zhèn)文??所以,真正的問題是:設(shè)若我的前世活得毫無特色,比如說只是一味地吃喝玩樂,無所用心,一生風(fēng)平浪靜,死水一潭,甚至從未感到過身心之別,可讓我根據(jù)什么來辨認(rèn)他呢?你能在森林里認(rèn)出每一棵樹嗎?你能在荒漠中認(rèn)出每一粒沙嗎?若非司機(jī)獨特,你能從一批批流水線上下來的汽車中認(rèn)出哪輛是哪輛嗎?我無意貶斥平庸,尤其是在“政治正確”的意義上。但說句老實話吧,一世平庸接續(xù)起又一世的平庸,可有什么值得辨認(rèn),又有什么可供辨認(rèn)的呢?無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活著,活得無知無覺,接續(xù)得模糊但卻順暢罷了。
而如果相反,前世心魂因其艱難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問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認(rèn)它的機(jī)會。比如在書店,閱盡千般皆不是,忽一本古人的書立刻喚醒了你的才情,激活了你的靈感。又比如佇立街頭,迷茫四顧,忽一番路人的閑話,讓你久有的困頓一朝暢通。所謂“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僅僅是靈感嗎?可靈感又是什么呢?有誰給過它順理成章的解釋嗎?那么,依我看,靈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續(xù)。柏拉圖說“學(xué)習(xí)即回憶”,回憶什么?或?qū)τ谑裁吹幕貞??想來只有前世。所謂天賦,即由學(xué)習(xí)所喚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于之能。否則天才是怎么來的?莫扎特四歲作曲,還有那個數(shù)學(xué)神童高斯,總不會都是現(xiàn)躉現(xiàn)賣吧?如此重要的現(xiàn)象,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轉(zhuǎn)世”的猜想來得積極。
接續(xù),是心魂的接續(xù)。DNA的重復(fù)率很低,碰上了也沒多大意義。莊子說“乘物以游心”,我們搭乘一部有限的生理之車,去行那無限的心魂之路罷了。唯一路未盡的行旅,一生未解的懸疑,或比如《自新大陸》中那一縷時隱時現(xiàn)的律動,才是你辨認(rèn)前世今生的根據(jù)。否則很難。
當(dāng)然了,心魂的接續(xù),文明的傳承,還有其顯明或通常的一路——就比如喚醒你“靈感”的那本書。你把某位古圣賢的思想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入你的思緒,那么不管他叫老子還是叫蘇格拉底,你就都是他們的接續(xù)者了,完全不必有什么族與國的顧忌。順便說一句:誰要是以國、族的立場來確認(rèn)真理,誰最終就一定會以自己的利益來確認(rèn)真理;而這個“自己”,難免只是那具終將灰飛煙滅的肉身。而“永恒的行魂”行蹤無限,思慮深遠(yuǎn),豈是一條人為的國界或一標(biāo)偶然的族別可以圈定!
對于生命之必在,對于“我”之不死,如果你仍有懷疑,謝天謝地,現(xiàn)代物理學(xué)——準(zhǔn)確說是量子力學(xué)——給了我們一個足可以樂觀的理由。
《上帝擲骰子嗎》一書中說:“不存在一個客觀、絕對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們能夠觀測到的世界……測量行為創(chuàng)造了整個世界?!保S筆《門外有問》)
這就是說,不可能存在一個失去觀察的世界。那么顯然,也就不可能有一個失去觀察者的世界。而這觀察者,當(dāng)然不是說只有人類才可擔(dān)當(dāng);因為跟每個人一樣,人類也是有其生前與死后的,那時將由誰或什么來擔(dān)此“觀察”的重任呢?但不管是誰,或是什么,這擔(dān)當(dāng)者必得是生命——誰說生命只能是RNA、DNA以及蛋白質(zhì)的構(gòu)成呢?為什么不可能有更優(yōu)質(zhì)的材料和更高明的設(shè)計,從而有種種別樣的生命呢?
但有一條,就連“創(chuàng)世主”也是不能改變它的:既是觀察,就必然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他,這意味著距離的必然,差別的必然,困苦的必然。
不過,我并不完全贊成《上帝擲骰子嗎》一書之所說。因為,“我們能夠觀測到的世界”一語,已然暗示了還有我們的觀測所不及的世界,或拒絕被我們觀測到的世界。所以,“一個客觀、絕對的世界”之確在的證明是:它并不因為我們的觀測不及,就滿懷善意地也不影響我們,甚至傷害我們。就是說,固然我們無法談?wù)撐覀兯恢氖挛铮@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給我們小鞋穿。
2.生,或永恒的欲望(附一篇)
確實,就像電影,黑暗中沒來由地亮起一塊銀幕,隨即有了聲音,有了形象……在一陣陣似乎遙遠(yuǎn)又似乎貼近的風(fēng)中,聲音和形象試圖拼接起來,一開始并不成功。
不過,在這之前并沒有黑暗,是后來的一切照亮了黑暗——即照亮與黑暗同時發(fā)生。所謂后來,是指那些聲音和形象,慢慢地,終于拼接出一種意味。什么意味,另當(dāng)別論。但很可能,那正是人終于想表達(dá)點兒什么和終于能夠表達(dá)點兒什么的初始緣由。
所以我相信,生命是起源于一種欲望,或者也可以說一種引誘。
我的那塊銀幕上,先是呈現(xiàn)出一片泛了黃的白色屋頂,繼而是一扇亮白而朦朧的窗,還有一條近乎于黑的房梁。它們也在一次次地努力著,試圖拼接起來。如果我說,這拼接的過程中有些“咔嚓、咔嚓”類似光盤損壞般的聲音,對于今天的回憶,應(yīng)該說也不過分。隨之,屋頂和窗戶都漸漸地清晰起來。屋頂上有一片水波般散開的環(huán)形紋飾,正中間垂掛下一盞吊燈。窗上則顯露一格格暗淡的窗欞,以及凌亂的樹影?!斑青辍⑦青辍钡穆曇敉蝗煌nD——跳過了殘損,樹影劇烈地晃動起來,風(fēng)終于落實在不遠(yuǎn)不近的窗外……一種意味總算是拼接成功。什么呢?我記得是:怨屈。無比的怨屈伴隨著哭號噴涌而出,一瀉千里,充斥于整個世界……
完全可以說這是嬰兒的體操。
但也是人之根本處境的提示。這個未經(jīng)我知便已被命名為“史鐵生”的小小軀體,將在其必然長大和不斷殘損的過程中給我?guī)砹畮啄暝鯓拥恼勰?,回過頭看,其實都已經(jīng)寫在那一次成功的拼接中了。這么說吧:一部名為《史鐵生》的劇本,已經(jīng)寫好,剩下的全是我怎么演的事了。
我站在炕上,扶著窗臺,透過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陽光明媚。近處是一排綠油油的榆樹矮墻,越過榆樹矮墻遠(yuǎn)處有兩棵大棗樹,棗樹枯黑的枝條鑲嵌進(jìn)藍(lán)天,棗樹下是四周靜靜的窗廊?!c世界最初的相見就是這樣,簡單,卻印象深刻。復(fù)雜的世界尚在遠(yuǎn)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時間四周竊笑,看一個幼稚的生命慢慢睜開眼睛,萌生著欲望……(散文《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那地方名叫“草廠胡同39號”,我到達(dá)史鐵生的第一站?;蛘哒f,我就出生在那兒。或者說是史鐵生,就出生在那兒。準(zhǔn)確說是有個男孩兒,在那兒出生,并在那兒被命名為“史鐵生”。
我沒有考證過,但應(yīng)該沒問題,所謂“草廠胡同”一定是因為那兒曾經(jīng)有一座皇家的草料倉庫。因為附近還有條小街叫“新太倉胡同”。再遠(yuǎn)些,還有個地方叫“海運倉胡同”。
草廠胡同,地處明、清兩代京城的東北角,城墻與護(hù)城河的拐彎處。距此不遠(yuǎn)便是地壇,一座廢棄已久的古園,早年皇上祭地的場所。小時候我跟著一群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常到那兒去捉蛐蛐,逮蜻蜓,踢足球……正如我后來所寫:“許多年前旅游業(yè)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span>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中的一個,那個碰巧名為史鐵生的少先隊三道杠,他當(dāng)然不會想到,未來,在我們一起出生二十二年以后,幾乎每天都要搖著輪椅走過雍和宮,走過護(hù)城河,走進(jìn)地壇紅墻綠瓦的拱門,走到那片濃蔭匝地的老柏樹下,去讀書,閑逛,默坐或呆想。
關(guān)于地壇,至少還可以有三種介紹——
①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rèn)為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散文《我與地壇》)
②坐在那園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yuǎn)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檐、長滿了野草的殘墻斷壁,暮鴉吵鬧著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fēng)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散文《想念地壇》)
③可是,地壇已經(jīng)沒有了。我是說我寫過的那個地壇,已不復(fù)存在。時隔三十多年,滄桑巨變,那園子已是面目全非,“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連我都快認(rèn)不得它了。人們執(zhí)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難得的安靜,三十多年中它不是變得更加從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齊齊整整、打扮得招招搖搖,天性磨滅,野趣全無,是另一個地壇了。(劇本《地壇與往事》)
小時候我常想:我為什么偏偏是出生在這兒,而不是別處?很多年后我才找到一個答案:一個人只能出生在一個地方??捎譃槭裁雌俏遥錾谶@兒呢?因為每個人都自稱為“我”,我使我所在的地方成為“這兒”??晌覟槭裁淳徒小笆疯F生”,這兒又為什么就叫“草廠胡同39號”呢?
大概三四歲吧,就常有這類問題跳進(jìn)心中。是的,心中,而非大腦。多年后我才弄懂,我并不在我的大腦里,我在我的心中;或者說,我非大腦,我即心靈。大腦乃史鐵生之一部分,更像是一臺計算機(jī),那時我還不太會用,故不能把問題表達(dá)得準(zhǔn)確。很可能,人這一生,即心和腦的一次經(jīng)常的攜手與對抗。
我記得一個小小的身影,立于窗外的石階前,看一縷朝陽透過玻璃,在屋里變成一條耀眼的玫瑰色,緩緩移過墻上的一張年畫——《我們熱愛和平》,慢慢接近著旁邊的一架老掛鐘……老掛鐘“滴滴答答”地響,那條耀眼的玫瑰色越來越細(xì)窄、越來越濃艷,忽悠一下跳出窗外,融入滿院子轟轟烈烈的夏日光芒……或許,我就是在那一刻走進(jìn)了史鐵生的吧?
那一刻,在茫茫宇宙中這一顆塵埃般的星球上,正是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星移斗轉(zhuǎn)……正是春風(fēng)化雨,驕陽似火,天高云淡,大雪紛飛……那一刻,正有一場戰(zhàn)爭在朝鮮半島打得火熱,奶奶教我唱一首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那一刻硝煙起處正有多少靈魂脫離開肉體,茫然不知何往……那一刻也正有多少母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相應(yīng)地,也就有多少懵懂的靈魂,正哭著、喊著來到人間……那一刻晨鐘暮鼓,那一刻地遠(yuǎn)天長,那一刻“花間一壺酒”,“高處不勝寒”“夢里不知身是客”“鐵馬冰河入夢來”……那一刻,存在之網(wǎng)正一如既往地編織,不舍晝夜,上帝的創(chuàng)造正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歷史,豈是幾個人合謀的撰寫?實際上每一秒鐘都有無限的可敘述性。
其實,我是出生在離那個四合院不遠(yuǎn)的一家醫(yī)院。生我的時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見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著為我準(zhǔn)備的鋪蓋蹚著雪走到醫(yī)院,走到產(chǎn)房的窗檐下,在那兒站了半宿,天快亮?xí)r才聽見我輕輕地來了。(散文《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有一天母親整理舊文件,忽然飄落下一張小紙片,撿起來看看,竟是我的出生證。紙已發(fā)黃,印制也很簡陋,唯鋼筆填寫的幾個關(guān)鍵詞依然端莊秀麗:史鐵生男 1951年1月4日4時20分 北京市道濟(jì)醫(yī)院
那是家教會醫(yī)院,整個建筑就像座教堂,有著哥特式的尖頂。樓窗高而窄,被滿墻的“爬山虎”遮去大半,因而樓道里總是幽幽暗暗,幸有“白大褂”們穿行其間,才有了些亮色。但在我的印象里,那縷縷亮色,總是與孩子們的哭聲緊密相關(guān)。這醫(yī)院后來改名為“北京市第六醫(yī)院”;我從小多病,一發(fā)燒,奶奶就領(lǐng)我到那兒去——
……走過一條又一條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風(fēng)、被風(fēng)吹淡的陽光、被風(fēng)吹得斷續(xù)的鴿哨兒聲。那家醫(yī)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針,嚎啕之際,奶奶買一串糖葫蘆慰勞我,指著醫(yī)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樓說,她就是在那兒聽見我來了的,那天下著罕見的大雪。(散文《故鄉(xiāng)的胡同》)
那張小紙片讓母親感慨良久,沒想到歷經(jīng)劫難它竟一直安睡在這里。我卻是頭一回見它——像一位久聞其名卻從未謀面的老朋友,跟我的想象頗有差距。母親小心地把它收好,意思是再不可怠慢。我卻想象那個冬日的黎明:靜靜的產(chǎn)房外面,幽暗的走廊盡頭,一縷白色的身影窈窕、曼妙,與窗上的冰凌花交相輝映……古舊的木地板上一串輕盈的腳步聲,與窗外的飛雪一樣的節(jié)奏……年輕的護(hù)士小姐走到桌前,坐下,儀態(tài)端莊,神色安寧,接著蘸水筆碰響了墨水瓶,繼而是筆尖走過紙面的沙沙聲……就這樣,上帝借一雙纖柔的手和一顆寧靜的心,簽署了我與史鐵生的攜手到來,揭開了一場絕不寧靜的戲劇。
我還記得,墻上的那張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中都抱了一只鴿子,背景是藍(lán)天、白云,清澈,深遠(yuǎn)。標(biāo)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但那更像是一個傳說,亦真亦幻。出生,甚或是一個謠言也未可知。而生命確鑿的開始,我說過,在于欲望,或者叫引誘——
我蹣跚地走出屋門,走進(jìn)院子,一個真實的世界才開始提供憑證。太陽曬熱的花草的氣味,太陽曬熱的磚石的氣味,陽光在風(fēng)中飄舞、流動。青磚鋪成的十字甬道連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塊均等的土地,兩塊上面各有一棵棗樹,另兩塊種滿了西番蓮。西番蓮顧自開著碩大的花朵,蜜蜂在層疊的花瓣中間鉆進(jìn)鉆出,嗡嗡地開采。蝴蝶悠閑飄逸,飛來飛去,悄無聲息,仿佛幻影。棗樹下落滿移動的樹影,落滿細(xì)碎的棗花。青黃的棗花像一層粉,覆蓋著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聲音,縹緲不知所在的聲音——風(fēng)聲?鈴聲?還是歌聲?說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聲音,但我一走到那塊藍(lán)天下面就聽見了它,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經(jīng)聽見它了。那聲音清朗,歡欣,悠悠揚揚不緊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喚,執(zhí)意要你去注意它,去尋找它、看望它,甚或去投奔它。
我邁過高高的門檻,艱難地走出院門,眼前是一條安靜的小街,細(xì)長、規(guī)整,兩三個陌生的身影走過,走向東邊的朝陽,走進(jìn)西邊的落日。東邊和西邊都不知通向哪里,連接著什么,唯那美妙的聲音不驚不懈,如風(fēng)如流……(散文《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這欲望是僅僅屬于我呢,還是也屬于史鐵生?很可能,此前我與史鐵生還不能區(qū)分,與這個世界也還不能區(qū)分。正是這個叫作“欲望”的東西,將把我們分開,分開成我與史鐵生,分開成我與別人、我與世界,分開成世界的這兒和那兒,因而——
我永遠(yuǎn)都看見那條小街,看見一個孩子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眺望。朝陽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點,他閉上眼睛,有點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睜開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兩個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過……幾只蜻蜓平穩(wěn)地盤桓,翅膀上閃動著光芒……鴿哨聲時隱時現(xiàn),平緩悠長,漸漸地近了,噗嚕嚕飛過頭頂,又漸漸遠(yuǎn)了,在天邊像一團(tuán)飛舞的紙屑……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見我的眺望,又看見我在眺望。(散文《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所以,六十年過去了,我總是不能滿意于種種依靠滅欲來維系的信仰。我總是不由得要問:所謂“第一推動”,到底是誰在推動?所謂“有生于無”,究竟是靠的什么?
西方哲人說,無中生有是不可能的。東方哲人卻說,有生于無。不過東方哲人還有一說:萬法皆空。又說: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東哲的本意是:有生于空???,并不等于無。而有呢,也不見得就是有物質(zhì)。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學(xué)家說:抽去封閉器皿中的一切物質(zhì),里面似乎還是有點兒什么的。有點兒什么呢?還是不知道。那咱就有權(quán)瞎猜了:有“空”!萬法皆空而非萬法皆無,所以這個“空”絕非是說一切皆無。那么,這個“空”里面又有什么呢?有著趨于無限強(qiáng)大的“勢”,即強(qiáng)烈地要成為“有”的趨勢,或傾向——我想不如就稱之為“欲望”吧。在現(xiàn)有的漢語詞匯中,沒有比用“欲望”來表達(dá)它更恰當(dāng)、更傳神的了。(散文《智能設(shè)計》)
欲望,無不是出于孤獨,出自寂寞;就像一渴望著二,二渴望著三,三渴望著萬事萬物。你聽那教堂的鐘聲與歌詠,在天空中聚合;你聽那寺廟的鼓樂與吟哦,在大地上滾動;你看那人間的歷史從未間斷,舞臺上的戲劇永不謝幕——這永恒的欲望之舞呵,空極致有,靜極生動,萬法歸一復(fù)又萬物鋪陳……陰晴圓缺,悲歡離合,空荒的宇宙這才充滿了熱情!
所以,“一”不是“無”,而是“空”。就好比春情萌動的少年那一顆空空落落的心。就好比我在史鐵生,十一二歲的時候,蹲在滿院子春花盛開的老海棠樹下,空空落落的心里全是渴望??释裁茨??說不清,但總是覺得,很快就會有什么動人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暑假將盡,她說一開學(xué)就要表演這個節(jié)目。
晌午,院子里很靜,各家各戶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著自己的鼾聲。珊珊換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吱呀”一聲推開屋門,走到老海棠樹下,擺一個姿勢,然后翩翩起舞。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陰涼里坐下。
西番蓮正開得熱烈,草茉莉和夜來香無奈地等候著傍晚。蟬聲很遠(yuǎn),近處是“嗡嗡”的蜂鳴,是盛夏的熱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會兒跳進(jìn)陽光,白色的衣裙?fàn)N爛耀眼,一會兒跳進(jìn)樹影,紛亂的圖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動;舞步輕盈,絲毫也不驚動樹上午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興我看她跳舞,跳到滿意時她瞥我一眼說:“去!”——既高興我看她,又說“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頭去看樹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態(tài)安詳。其中一只通體烏黑,是難得的“老膏藥”。我正想著怎么去捉它,珊珊忽然喊我:“喂,快看呀你!”隨之她開始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得嬌喘吁吁,旋轉(zhuǎn)得樹影紛亂……連衣裙像降落傘一樣張開,緊跟著一蹲,裙裾鋪開在老海棠樹下,圓圓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閃爍的圖案。
“嘿,芭蕾舞!”
“笨死你,這叫芭蕾舞呀?”
但我聽得出,珊珊其實喜歡我這樣說。(散文《珊珊》)
不過我對珊珊沒興趣。為什么沒興趣?多年以后我才聽到一句切中少年史鐵生之心緒的話:陌生即性感。這話有理,但理在何處卻一時懵懂不知。不過,知與不知無關(guān)大局,覺與不覺才至關(guān)重要。
少年史鐵生的興趣,有點兒像我筆下的畫家Z——
Z的生命應(yīng)該開始于他九歲時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經(jīng)歷過的那樣一個冬天的下午。開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tài)瀟灑。開始于融雪的時節(jié),一個寒冷的周末。開始于對一座美麗的樓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時的驚訝。開始于那美麗樓房中一間寬綽得甚至有些空曠的屋子,午后的太陽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墻根彎上去豎起來,墻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淺藍(lán),陽光在那兒變成空濛的綠色,然后在即將消失的剎那變成淡淡的紫紅。一切都開始于他此生此世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一個也是九歲的女人。(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
或者,也有點兒像同一篇小說中的詩人L——
可能有兩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親去打油、打醬油、打醋、買鹽。因為,那座美麗的樓房旁邊有一家小油鹽店……L盼望家里的油鹽早日用光,那樣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鹽店去了……便可望見那座橘紅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樣燦爛……單單是在學(xué)校里見到她,詩人不能滿足,L覺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間離自己過于遙遠(yuǎn)。L希望看見她在家里的樣子,希望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或者,僅僅希望單獨被她看見。這三種希望,實現(xiàn)任何一種都好……有時候這三種希望能夠同時實現(xiàn):T單獨在院子里跳皮筋兒、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來打油的。”
“干嗎跑這么遠(yuǎn)來打油呢你?”
“那……你就別管了。”
“橋西,河那邊,我告訴你吧離你家很近就有一個油鹽店。”
“我知道?!?/p>
“那你干嗎跑這么遠(yuǎn)?”
“我樂意。”
“你樂意?”女孩兒T笑起來,“你為什么樂意?”
“這兒的醬油好?!痹娙烁目谡f。
T愣著看了L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不信?”
“我不信?!?/p>
少年詩人靈機(jī)一動:“別處的醬油是用豆子做的,這兒的是用糖做的?!?/p>
“真的呀?”
“那當(dāng)然。”
“噢,是嗎!”
“我們一起跳‘房子’,好嗎?”
好,或者不好,都好。只要能跟她說一說話,那一天就是個紀(jì)念日。
……但家里的油鹽醬醋并不是每天都要補(bǔ)充。十二歲,或者十三歲,L想出了一條妙計:跑步。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里,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紅色的院墻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那女孩兒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樹下滿懷希望地歇口氣。還是那三種希望,少年L的希望還不見有什么變化。
那女孩兒卻在變化,逐日地鮮明、安靜、茁壯。她已經(jīng)不那么喜歡跳皮筋兒跳“房子”了。她坐在臺階上,看書,安安靜靜,看得入迷……經(jīng)常,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唱歌、彈琴,仍然是那支歌:“當(dāng)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里,隱約閃著淚光……”
“喂!”L在陽臺下仰著臉喊她,問她:“是‘當(dāng)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dāng)’,”女孩兒從窗里探出頭,“是‘當(dāng)我幼年的時候’。你又來打油嗎?”
“不。我是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yuǎn)?”
“從我家到你家?!?/p>
“噢真的!一直都跑?”
“當(dāng)然。是‘當(dāng)我幼年的時候’,還是‘當(dāng)我童年的時候’?”
“‘幼年’。當(dāng)我幼年的時候,母親……”少女T很快地再輕聲唱一遍。
詩人將永遠(yuǎn)記得這支歌,從幼年記到老年。(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
不過,他更像少年L的地方,是誠實——
“媽媽,”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我是不是很壞?”
“怎么啦?”母親在窗外。
L躺在床上,郁郁寡歡,百無聊賴,躺在窗邊,一本打開的書扣在胸脯上,閃耀的天空使他睜不開眼。
母親走近窗邊,探進(jìn)頭來:“什么事?”
小小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么……”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雙臂抱在胸前。
“我怎么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著他,想一下。母親身后,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鳥在飛,很高很高。
母親說:“沒關(guān)系,那不一定是壞事?!?/p>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只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
“唉,”未來的詩人嘆道,“你并不知道我都想的什么?!?/p>
“我也許知道?!蹦赣H說,“但那并不見得是壞想法,只是你不能著急?!?/p>
“為什么?”
“喔,因為嘛,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蛘哒f,你雖然已經(jīng)長大了,但你對這個世界還不了解。這個世界上人很多,這個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p>
那只鳥一下一下扇著翅膀,好像僅此而已,在巨大的藍(lán)天里幾乎不見移動。L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在被褥上看見過他剛剛成為男人的痕跡了。(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
于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都在掙扎。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yōu)雅。陰云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里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
空空洞洞的午后。滿懷希望的傍晚。在萬家燈火之間腳步匆匆,在星光滿天之下翹首四顧。目光灑遍所有的車站,看盡中年人漠然的臉——這幫中年人怎都那樣兒?走過一盞盞街燈。數(shù)過十二個鐘點。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長然后縮短,伸長然后縮短……一家家店鋪相繼打烊。到哪兒去了呀你?你這個渾蛋!
(你這個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這樣唱過。)
細(xì)雨迷蒙的小街。細(xì)雨迷蒙的窗口。細(xì)雨迷蒙中的琴聲。
直至深夜。
春風(fēng)從不入睡。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
精力旺盛,甚或力量兇猛,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shù)點?;蚧燠E于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也把迷路的兒童護(hù)送回家,卻對那些家長們沒好氣:“我叫什么?哥們兒這事可歸你管?”或攙扶起跌倒在路邊的老人,但對其兒女也沒好話:“酬勞?那就一百萬吧,哥們兒我也算發(fā)回財?!?/p>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樣兒!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樣兒?
一群鴿子,雪白,悠揚。一群男孩和女孩瘋瘋癲癲五光十色。
鴿子在陽光下的樓群里吟詠,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騎車飛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陽地里的老人閉目養(yǎng)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還要在這太陽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戀人,在瓢潑大雨里依偎佇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擁無語。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風(fēng),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老人躲進(jìn)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怦然心動,看得嗒然若失:我們過去可是多么規(guī)矩,現(xiàn)在的年輕人呀!
曾經(jīng)的禁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
但,真的沒有了嗎?
親吻,依偎,撫慰,陽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顫抖,魯莽與溫存,心蕩神馳但終至束手無策……
肉體已無禁區(qū)。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獻(xiàn)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fēng)強(qiáng)勁,春風(fēng)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你還能走進(jìn)哪里?肉體是一條邊界,因而,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無奈的春天,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么獻(xiàn)給你,我的愛人?”
所有的詞匯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所有的進(jìn)入,無不進(jìn)入荒茫。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呀——
群山響遍回聲。
群山響徹瘋狂的搖滾,春風(fēng)中遍布沙啞的歌喉。(散文《比如搖滾與寫作》)
我覺得,這樣的歌,自我落生之日始就開始唱了。唱過了童年,唱過了少年和青年,甚至唱過了中年,一直唱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它。一直唱到要離開它時這才看見它?;蛘哒f,也只有到了這樣的時候才能看見它。因此我對“脫離六道輪回”一直都不是很有興趣。
如果消滅了欲望,也就消滅了創(chuàng)造,也就消滅了一切,還談什么信仰?人的一切善惡美丑、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以及種種信仰,莫不是基于這個叫作“欲望”的東西。就好比沒有了戲劇,還談什么角色和演員?沒有了音樂,還談什么音符和節(jié)奏?就算這“欲望”自以為是,欲壑難填,胡作非為終致這顆星球毀于一旦,但它絕毀滅不了“空”。而空極必反,必使“有”重整旗鼓,卷土重來……末法寂去日,萬法如來時!
說真的,我不大能記住種種宗教的來龍去脈,我的信仰僅僅是我的信仰。就像我也不大記得住——書寫的,或公認(rèn)的——歷史細(xì)節(jié),我只是記得我的心愿,或史鐵生所走過的路途。所以,我信什么,僅僅是因為什么讓我信,至于哪門哪派實在只是增加我的糊涂。
終于有一天奶奶領(lǐng)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為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著另一條小街,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笆裁囱剑棠??”“啊,駱駝?!薄案蓡崮?,它們?”“馱煤?!薄榜W到哪兒去呀?”“馱進(jìn)城里。”駝鈴一路丁零當(dāng)啷、丁零當(dāng)啷地響,駱駝的大腳蹚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們讓路。我望著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薄俺龀橇耸悄膬貉??”“是城外?!薄俺峭舛加惺裁囱??”“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lǐng)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說“不,我想去城外”,我說“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帶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凌亂,住戶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墻走了好一會兒,進(jìn)了一個大門。啊,大門里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fēng)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xì)密如煙的樹林后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著奶奶進(jìn)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jìn)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胡子老頭兒按響風(fēng)琴,琴聲飄蕩,滿屋子里的陽光好像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著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唯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墻壁、高闊的屋頂也好像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仿佛有一股溫柔又強(qiáng)勁的風(fēng)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鉆進(jìn)我的心中。后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鬧了。”我多么羨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著,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后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像那個大胡子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光線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后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里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節(jié)日禮物。
這時候,晚禱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它!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里的聲音??!
“它在哪兒呀,奶奶?”
“什么,你說什么?”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p>
“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p>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fā)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風(fēng)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wěn)、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kuò)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散文《消逝的鐘聲》)
是呀,不單是觀者必在,而且是欲者必在,行者必在,思者必在,信者必在……總之是“三生萬物”,總之是動靜無窮。這一場熱情奔放并危機(jī)四伏的人間戲劇,不過是那“無限之在”或“無窮之動”間的一組配器。而每一種樂器都有自己的一套樂譜,每一個演奏者都有自己一生的心事,每一瞬間都有無限的可敘述性,所以我常猜想——
我們是相互獨立的
一個個宇宙
我們出自被分裂的
同一個神
(詩歌《不實之真》)
附:我在哪兒
那么,我在哪兒呢?我——在——哪兒?這問題絕不簡單。
我在宇宙中?這話等于沒說,或不過是“我在”的同義反復(fù)。因為,若非我在,這問題根本就不會被提出。
或者,我在地球上?還是等于什么也沒說。因為,迄今所知,類似的問題非地球人莫屬。
那么,我在北京嗎?哦,北京大了去啦,無論誰,窮其一生也只能是居其幾點、行其幾線罷了。就算你真能用腳印把北京鋪滿,北京也還是無限地大于你。北京絕不止于一處地域,不止于被書寫的種種歷史,北京有著數(shù)不盡的記憶和欲望,有著不斷消逝又不斷生長著的心情,而每一種心情又都有著無窮的牽系。所以,“我在北京”也還是什么都沒說。
然而,“我在哪兒”這問題絕不是個假問題。
那就再縮小些:我在北京市東城區(qū)。再縮小些:我在東城區(qū)北新橋大街,我在北新橋大街前永康胡同,我在前永康胡同40號,我在40號東南角的老海棠樹下,我在那樹下的一輛輪椅上,我在那輪椅上的史鐵生中。
(讓人想起一首歌:“遙遠(yuǎn)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面,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嬌?!保?/p>
所以最終的回答是:我在史鐵生。
這話聽著別扭。而且,怎么聽起來就像是說:史鐵生者,一間牢籠是也,而我被囚其中?(阿嬌也是。)
不是就像,而是確鑿,史鐵生確鑿就是一間牢籠。雙腿報廢之前倒還更像是一輛囚車,而后呢,索性只剩下一個干巴巴的主題:牢籠。
不過你完全可以這樣想:藝術(shù)既然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人既然可以“詩意地棲居”,我為啥不能是居于史鐵生又超乎于史鐵生呢?還有句古話,“乘物以游心”,怎么講?在我想,意思就好比是說:史鐵生嘛,不過一具偶然所乘之器物,而游心一事非我莫屬。所以又要談到“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就是說你完全可以棄車而游!無論是車子報廢了,還是存心棄之于路邊,你都可以繼續(xù)你的心游——靠想象力你甚至可以走進(jìn)另維時空、另類天體、另種生命狀態(tài),沉溺于種種虛擬生活,參與進(jìn)某些莫須有的人和事……
問題之妙在于:這樣的時候,我,又是在哪兒呢?
按一位印第安巫師的說法,世界本不具有客觀意義,而不過是你依據(jù)某種可能的方式——比如理性——所得的一系列感受,而感受世界的途徑不一而足,理性僅僅是其中相當(dāng)狹窄的一種。
這樣來看,我其實是在一縷獨立、自恰且不斷更新著的消息之中!確切說,是這樣一縷消息造就了我。簡單說,我即是這樣一縷消息!
但,怎么好像還是啥也沒說呢?單是換了個主語——“我”換成了“一縷動態(tài)的消息”,如此豈不還是得問:這一縷消息又是在哪兒呢?
唔,這一縷消息是在無數(shù)縷這樣的消息之中!或者說,是纏繞于、浸淫于或者連通在——無數(shù)縷千差萬別,但同樣是獨立、自恰且不斷更新著的消息之中。這樣說吧,在一縷塵世之名為“史鐵生”而根本之名為“我”的消息中,包含著一個亙古不變的消息:這世間同時存在著無數(shù)縷獨立、自恰且不斷更新著的消息,他們各具其塵世之名,但統(tǒng)統(tǒng)自稱為“我”。而在無數(shù)縷自稱為“我”的消息中,跟塵世之名為“史鐵生”的那縷消息一樣,也都包含著那一個亙古不變的消息。因此也可以這樣說:每一個“我”都包含在所有的“我”中,而所有的“我”也都包含在每一個“我”中。
是呀,這才是我或“我”的真實處境。這才叫作“存在”。也才是“生即是苦,苦即是生”的根本緣由,即人間的一切艱難困苦莫不由此引出。
這一縷消息的獨立、更新和變化,都不難理解,但何言自恰呢?這一縷消息,既然是纏繞于、浸淫于或連通在無數(shù)這樣的消息中,何言自恰呢?
就因為我只能是我,我永遠(yuǎn)不可能是你或他。我只能是以我的角度看世界,盡管狹隘,我也無法擺脫開我的角度。就連我試圖站在你或他的角度——這件事,也依然是拘于我的角度而有的移情。因而我必須、也必然是自恰的——這事由不得你,由不得他,當(dāng)然也由不得我。
無論有多少個“我”的消息傳來和侵入,無論有多少個“我”的消息包含著多少個“我”的消息傳來和侵入,最終總歸要在我這兒——被觀察,被移情,被猜想,被理解和誤解之后——變成為“你”或“他”的消息。
所以我常自竊想,一旦我脫離此世,不管到了哪兒,若被問及我前生何在,最靠譜的回答就還是:我在史鐵生。
我在史鐵生——這句話既指出了我的自由,也暗示了我的限制。自由者,我既可以超越史鐵生,更可以有朝一日脫離開史鐵生。限制呢,是說我偶然地拘于史鐵生,但絕對或永恒地拘于我?!幢闱л喨f回你做了神仙,做了圣人、智者,也看不出這事兒會有什么大的改變。
3.我與史鐵生(附一篇)
我與史鐵生,言下之意:我是我,史鐵生是史鐵生?!@樣的邏輯讓我由衷地輕松、快慰。是嘛,憑什么我一定得是,甚至永遠(yuǎn)都得是史鐵生呢?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我尊重他,但若讓我總就是他則令人沮喪。
對于“我是史鐵生”這一狹隘的陳述,我曾認(rèn)可,繼之狐疑,時至今日卻相信:我由來已久,我永在不熄;比如說我曾在那?。ㄒ唬F(xiàn)居此史(鐵生),而未來的住所尚無定局——就像“量子”,其生成在所難免,但具體是于何時何地,則非生成之后而不可確知。故先哲有言:“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毖酝庵馕覀儊淼悯柢E,在得偶然,但又注定是無可逃脫,甚至死也難逃——這我已在《論死的不可能性》中給出了證明。
尼采的“永恒復(fù)返”,意思是說:我們將不得不一次次來到世上,以一具偶然之軀所限定的角度,來觀與行,來思與問,以及來歌與舞。這很像我寫過的那群徘徊于樓峰廈谷間的鴿子。
鴿魂的每一次轉(zhuǎn)世都是不容分說,就好比履行一項霸王條款——你來了,你才知道你來了;你到了哪兒,你才知道這是哪兒;你哭著喊著不肯接受,而后才看出沒理可講。事實上,任何事物的發(fā)端都是“有生于空”,沒理可講的。而后才談得上理。從這個意義上說,應(yīng)該是:我在故我思。麻煩的是,懂了些理,卻回過頭來質(zhì)問在——你憑啥讓我在?以及為啥是在此,而非在彼?有這類情緒的人應(yīng)該了解一點量子力學(xué),學(xué)一學(xué)佛法,或讀一讀《創(chuàng)世記》。
雖說是“太陽底下本無新事”,但比如同一首曲目,卻可因為演奏家的個性差異,而有不同的詮釋。戲劇也是一樣,導(dǎo)演或演員的水平不一,也能把同一出戲劇演繹得判若天壤。我想,這并不與“永恒復(fù)返”相違背,這恰恰符合了尼采的“超人”說。所謂超人,并非是指一種特殊的人,或一種酷似人形的神,而是指人類所獨有的一種能力——在“永恒復(fù)返”的舞臺上,在“太陽底下本無新事”的劇情中,使想象力永葆鮮活充沛,讓心魂自由拓展,超越一切既往的阻礙與束縛。這也便是上帝為我們安排下一條永恒之路的意圖吧。
但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前世與今生相互纏繞,回想起來卻很難涇渭分明。好在混淆、錯位、重疊……皆可視為遺傳中的變異;據(jù)說變異乃遺傳設(shè)計中最為精妙的一筆,否則一曲贊歌世代相傳、一絲不茍,生命豈不太過枯燥?所以,各位若在后面的敘述中發(fā)現(xiàn)此類問題,請不必糾正;變異,或“創(chuàng)造性誤解”,亦屬在之一種,正如理想、夢想甚至猜想,也都是一種現(xiàn)實。
當(dāng)然也可以糾正,糾正將誕生您自己的作品,或您自己的路途。就這一點而言,戲劇和生活真是難分彼此。只可惜,人們更習(xí)慣用現(xiàn)實的眼睛去看戲劇,很少以戲劇的角度來想現(xiàn)實。
要是您忙了一白天,晚上去看戲,戲散了您先別走,我告訴您一個迷人的去處:后臺。我們——我和您,設(shè)想自己還原成兩個孩子,兩個給個棒槌就認(rèn)真(紉針)的孩子,溜進(jìn)后臺。兩個孩子本想向?qū)O悟空表達(dá)一腔敬意,想勸唐僧以后再別那么剛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織女,再瞅機(jī)會朝王母娘娘臉上啐口唾沫??蓛蓚€孩子忽然發(fā)現(xiàn),卸了妝的他們原來都是同事,一個個“好人”卸了妝還是好人,一個個“壞蛋”卸了妝也是好人,一個個“神仙”和“凡人”到了后臺原來都是一樣,他們打打鬧鬧互相開著玩笑,他們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藝?!皩O悟空”問“豬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兒去度蜜月?于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場上買不到像樣的禮品。這時候兩個孩子除了驚訝,勢必會有些說不清的感動一直留到未來的一生中去。(散文《游戲·平等·墓地》)
戲劇多在夜晚出演,這事值得玩味。只為湊觀眾的閑暇嗎?莫如說是“陌生化”,開宗明義的“間離”:請先寄存起白晝的嬌寵或昏迷,進(jìn)入這夜晚的清醒與誠實吧,進(jìn)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種思緒——
但你要聽,以孩子的驚奇
或老人一樣的從命
以放棄的心情
從夕光聽到夜靜。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勢
聽星光全是燈火,遍野行魂
白晝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詩歌《另外的地方》)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劇場,四周寂暗圍攏、頭頂星光照耀,心復(fù)童真,便容易看清那現(xiàn)實邊緣亮起的神光,抑或鬼魅。燠熱悄然散去,軟風(fēng)撫摸肌膚,至燥氣全無時,人已隨那荒歌夢語忘情于天地之間……可以相信,其時上演的絕不止臺上的一出戲,千萬種臺下的思緒其實都已出場,條條心流扶搖漫展,交疊穿纏,連接起相距萬里的故土鄉(xiāng)情,連接起時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抑或早已是魂赴烏有之域……(雜文《誠實與善思》)
不過這一回,我只想說說我在史鐵生的經(jīng)歷。
說到經(jīng)歷,我建議,暫且放棄“自傳”或“回憶錄”的種種完全寫實的陋習(xí)。因為只要寫,就不可能完全實;只要“回憶”,就難免“隨想”,而這些“想”,當(dāng)時還未發(fā)生。比如吧,您說您是北京人,可北京大了去啦,您哪兒都到過嗎?有些事,恐怕您還不如某一外地人知道得全面。又比如,您說您親歷了某一事件,但那事件的諸多細(xì)節(jié)與緣由您都了解嗎?有些事,恐怕您永遠(yuǎn)都被蒙在鼓里。再比如,您自信是某一場運動的發(fā)起者,但追根溯源說不定您就會發(fā)現(xiàn),您不過是被某一場運動所發(fā)起的。
所以我對歷史從不大信任。歷史賴于記述,或者說豐繁的歷史賴于狹隘的記述。就算記述得準(zhǔn)確,也只能說它在某一點或某一線上不曾偏離實際。可不曾偏離卻不等于不曾偏廢,記述者只可能在某一局部、某一瞬間以某一種心情來尊重可見的史實,但任一瞬間都有遍布天下的無數(shù)只蝴蝶在扇動其花里胡哨的翅膀,每一只都與很多只有約,很多只也都對每一只多情,合成一氣請問歷史何緣何故?所以古人以一個“易”字給出總結(jié)。正所謂“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以致全局從不具穩(wěn)定性,那又憑什么要我們對某一記述穩(wěn)定地接受上幾千年呢?
我總有個惡作劇式的念頭揮之不去:倘若考古學(xué)家挖出的一個類人頭骨竟屬特例,比如是畸形或怪胎,又怎么說?不久前電視上講到一個女孩兒,長到十歲就不再長,身體比例和各項功能均與常人無二,唯每一部分都是常人的1/X。設(shè)若考古學(xué)家挖到的恰是這樣一具類人遺骨,他們會不會興奮地宣布又發(fā)現(xiàn)了一系人類的遠(yuǎn)親?
故本文無意提供任何確鑿的歷史,只想說說我在史鐵生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而且難免不是全部。就歷史而言,每個人都是特例,數(shù)不清的心流已被時光消磨殆盡,或仍將被歷史埋沒得無影無蹤。至于每一局部都攜帶了全息,則只具理論性意義。
對我來說,史鐵生就像是一輛車,或者別的什么運載工具,都可以。正常情況下,這“車”是靠兩腿直立行走,失常后——比如說截癱了,倒似返璞歸真,更像是一輛車了:輪椅。目前我坐的是一輛電動輪椅,不料狗卻認(rèn)為它怪,見了我們總要繞著圈兒地喊,眼睛里流露著迷茫。據(jù)說狗的智力相當(dāng)于四五歲的孩子。四五歲的孩子見了我和我的輪椅,無一例外地都要問:“媽媽,它怎么自己會走呀?”孩子和狗的智力,都還不足以把它總結(jié)為一輛車,看它仍不過是一把椅子;椅子自己會走,豈非咄咄怪事?就像很多人都看不出,史鐵生實在也就是一輛車。因而我嚇壞了狗,又驚著了孩子,應(yīng)該說這責(zé)任不在我,是史鐵生對不住他們;尤其對不住狗,孩子終會從媽媽那兒獲知真相,狗的目光卻終陷冤屈——媽媽也弄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搭乘“史鐵生之車”,已歷六十寒暑。車呢,自始至終行駛在一條路上,從未出軌。從未出軌的原因,是他不可能出軌。不可能出軌的原因在于,他走到哪兒,哪兒便是軌了。早年在地壇里消磨時光,曾遇兩位老者,一人一句、對對子似的給我算過一命,上句是“雖萬難君未死也”,下句是“唯一路爾可行之”。多年以后我才納過悶兒來,這兩句話是怎么都不會錯的:你活著,你算命;你走著,就必然是在一條路上。
“史鐵生之車”在一條量子般的軌道上行駛,每個“下一秒鐘”都可能是急轉(zhuǎn)彎,但也可能就這么日出日落地走上多年,就好比那只“薛定諤之貓”的生與死。
看著路兩邊的風(fēng)光,感受著車廂的晃動,聽著城市的喧囂和曠野上的寂靜……我總覺著,在無比深遠(yuǎn)或其實是非常切近的地方,正如偉大的吳爾夫所說,是一片“令人著迷的混沌狀態(tài)”,是“亂作一團(tuán)的情感紛擾”,是“永無休止的奇跡——因為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產(chǎn)生著奇跡”。那位智慧的女人要我們守住這奇跡,“守住自己這熱氣騰騰、變幻莫測的心靈旋渦”,而同樣智慧的另一個女人——我的母親,則從來都看我是個多夢的孩子。
順便說一下:前不久讀到一篇文章,題為“可怕的是精神出軌”,這與我的想法大相徑庭。精神并不是那輛“車”,莫如說精神比那輛“車”更貼近“我”。精神是難免要出軌的,精神的出軌是人類的幸事,甚或殊榮,否則我們倒像是受控于一種翻來覆去的程序了。精神,甚至可以同時在多條路徑上摸索,忽而天,忽而地,不拘一格。可以說,精神正是由不斷地出軌所成就的。
“史鐵生之車”時而會??吭谝粋€小站,我便隔了車窗,與些萍水相逢的人說些有味兒和沒味兒的話,并從此猜想他們的以往與未來。也會有幾個不期而遇的家伙,從此在我的視野中時隱時現(xiàn),或就在近旁,攪動起我的千般思緒、萬種夢想……
但是,就在我的近旁并不等于說不與史鐵生相距千里,不與他水阻山隔,甚或陰陽兩界。怎么講?這意思我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說起過。比如思念,可以瞬間把我?guī)У角Ю锶f里之外;比如猜想,可以送我出生入死,去那無中生有之域看望故友與新交;比如羨慕,常令我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竟似那塊“假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一般;又比如苦悶,甚至讓我屢屢有過越獄出監(jiān)的沖動……這時候你看那史鐵生吧,卻依舊坐在他的輪椅上形同蠟像,貌似堅強(qiáng),與我劃清界限。
但母親說我“多夢”,主要是指白日夢,也可以叫胡思亂想。
就說被史鐵生嚇壞了的那只狗吧,我盯著它的眼睛看,毫不懷疑那里面也居住著如我一樣的靈魂。甚至,那靈魂未必就比我更簡陋,只不過它的“車”不行。好比說吧,它其實也會哭,也會笑,唯其“狗形之車”的表情選項太少,給不出多樣的表達(dá)。甚或其實它也在說話,各種感想,可為什么表現(xiàn)出來的卻通常是喊呢?我猜它的語言系統(tǒng)早已刪繁就簡,比禪宗一派更加地不信任言說,以免跟人似的培養(yǎng)出許多花花腸子。(《伊索寓言》中,有對舌頭的極其精彩的論述。)
人狗之別,可以比作兩個一樣聰明的人,但你的電腦相當(dāng)尖端,我的電腦比較初步。因而你“嘁里喀喳”就設(shè)計出了飛機(jī)、坦克,我呢,“稀里嘩啦”結(jié)果只畫出一具鏵犁或一駕馬車。
可是!可是你們那些飛機(jī)呀,火箭呀,外交、金融、高科技呀,到底啥意思?就為把人搞得更忙、更累、更不安全?就為了搞出更多的爾虞我詐和抑郁癥來?我甚至懷疑:狗,早已走過了人的荒唐路,而后看那燈紅酒綠實屬空虛無聊,聽那炮火連天純系執(zhí)迷不悟,這才放棄榮華,杜絕詭詐,做一種最為誠實的動物去了。
對此,那史堅決不信,坐在輪椅上嘆氣連連,笑我想入非非。想入非非,這我承認(rèn)。我的特點就是想入非非。但想入非非可有什么不好嗎?
比狗的道行還深的,比如說是一只喜鵲。有一年我跟一群作家在某星級酒店開會,那酒店廳廊四合有如一座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水上一座小島。我本在餐廳里吃飯,被一撥撥勸酒的人搞得面部痙攣,便走到廳廊里來透透氣兒。隔著玻璃幕墻,見那池心小島上有只喜鵲獨自優(yōu)哉游哉地蹦跶,時而跳上樹枝,時而鉆入花叢,時而環(huán)顧四周,時而閉目養(yǎng)神……我敲敲玻璃,它睜眼看看,我再敲敲玻璃,它干脆掉轉(zhuǎn)身去。我不想再回餐廳了,坐在那兒一連抽了三棵煙,誰想那喜鵲竟也一直在那小島上流連不去,望望天,望望地,再看看我,若思若想,甚或竟是笑我癡愚吧……我開始懷疑它僅僅是一只喜鵲了。我開始懷疑人們對鳥類智力的偏見了。我開始懷疑人一定就比其他動物更聰慧了。我開始猜測,仙鶴是一位寂寞的舞者,老虎是一條獨行的好漢,天鵝是一群傳布愛愿的圣徒……它們都不善言辭,莫非都已懂得了沉默是金?比如說三毛的那句名言:“愛如禪,不能說,一說就錯?!蔽议_始猜測,它們已入“無我”或“大我”之境,故不讓姓名把整體切碎——它們從來就叫仙鶴,就叫老虎,就叫天鵝……不分彼此,莫論你我。就像我寫過的那群鴿子,永遠(yuǎn)都是以鴿子的名義在天地間盤桓,永遠(yuǎn)都是以其艱難的路途、卓絕的尋覓和對團(tuán)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顛倒的城市里傳達(dá)著生命本真的消息。我甚至猜測它們已然超越了時間,因為它們確認(rèn)了一條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輩輩、無盡無休的遷徙中,沒有什么成就可以作為路標(biāo),唯美麗地飛翔是其投奔。
人卻忘記了自己的天賦之名,被形形色色的國名、族姓乃至個人符號所分割,為區(qū)區(qū)小我奮斗不止,從而難免“人生苦短”的嘆息。即便是“人生在世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般的灑脫,也依然顯露出哀憐與苦澀。
如果你以人類的整體之名活著,你還怕什么死呢?你見過人死,你見過人類死嗎?你見過生命之無嗎?你被一個偶然的塵世之名給綁架了!否則你應(yīng)該記得“去年在馬里昂巴”,應(yīng)該記得是如何地一路走出非洲,應(yīng)該具備舞者的心境、好漢的性格、圣徒的使命和那鴿群的渴盼……又何苦談死而色變!
離開那只喜鵲,我想:急于去做那只逍遙的喜鵲,或仍是人的一種貪欲。離開那家飯店,我想:那只喜鵲,果真那般智慧的話,就一定是任勞任怨地走過了這人間的種種荒唐路。如今,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想:地藏菩薩才真是偉大,他明明可以脫離“六道輪回”了,卻還是要回到這苦難的人間,發(fā)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而我等的來與再來,皆因前緣未了,急什么急!
在以時間為坐標(biāo)的路途上行駛,任何車,都不可能不是往前開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史鐵生之車”已被拘于一條線性的——如多米諾骨牌般的——路上了。事實上這輛“車”耳聞目睹、四通八達(dá),種種消息隨時都在襲來,令人應(yīng)接不暇——廣播、電視、報紙和書刊,以及流言飛語、道聽途說,再加上你自己的奇思怪想、捕風(fēng)捉影、無事生非……所有這些東西或在近旁向你取媚邀寵,或在遠(yuǎn)不可及的地方神秘地紡織,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讓你哭,讓你笑,讓你郁悶,讓你躲進(jìn)一個角落誰也不想見,但也說不定哪一幅圖景或怎樣一種夢境又會讓你如醉如癡、感慨萬端、思緒蹁躚,讓你忽然就滿懷激情地奔赴遠(yuǎn)方……
但不管怎樣,不管多么四通八達(dá),你仍然是在一條路上。很多消息都不過是耳旁風(fēng),很多風(fēng)景都是過眼煙云,很多人和很多事都是稍縱即逝、永劫不復(fù)。但是你必須要知道,有一群六十幾億之多的同類分布于同一球面,有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圍攏在你身邊,你逃不出去。只有一條走過之后才能確定其在的路,要你去走,你不走也還是在走……
時間的不可超越,依我看,并非僅僅是說光速的不可逾越,更可能是指命運的不可更改。在許多科幻作品中,人駕駛著超光速飛船回到了過去,并試圖改造過去,我想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并不僅僅在于“你可能會殺死你未婚的爺爺”這一類具體的悖謬,更在于:現(xiàn)在參與過去之邏輯上的不可能。假定真有那樣的運載工具,我們也只可能從旁看看過去,就好像坐在黑壓壓的觀眾席中看一場已然拍攝完畢的電影,卻絕不可能走進(jìn)那電影,更甭說參與其中了。對于過去,我們可以看著它笑,看著它哭,在一旁驚嘆或嘲諷,卻再不可能改變其絲毫。就像人們常說的,電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而過去恰是一種充滿遺憾的現(xiàn)實。為什么呢?就因為“時間”是由“意義”造就的,“過去”是被“往事”選定并占有的,倘若能夠再參與,就又成了現(xiàn)在,即以一種新的意義選定并占有了目前這新的時間。
其實,前述悖謬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你那位不曾被謀殺的爺爺,以其不曾被謀殺和隨后生養(yǎng)了你的父親等等一系列不可更改的歷史,早已選定并占有了那段時間。如果你能夠殺死他,你就得同時能夠改變隨后的一切歷史。為什么是“隨后的一切歷史”呢?因為就算你爺爺不是拿破侖,不是希特勒,也不是牛頓和愛因斯坦,但他注定是一只鮮活的蝴蝶——任何人都注定是這樣一只蝴蝶,蝴蝶悠然地扇動翅膀,誰知道他在“隨后的歷史”中都引發(fā)過什么呢?——當(dāng)然,這得請你自己去考查。如果查都查不清楚,那我跟你說吧:你改變個屁!
因而,克隆是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作廢的游戲。你說你要克隆誰吧。只要你克隆,你就得知道他——你的樣本——是誰,可不管他是誰,他當(dāng)然都有他的歷史,而他的歷史必然與所有的歷史相關(guān),于是你就得克隆出縱橫幾萬里、上下數(shù)千年,而且分分秒秒都在發(fā)生著無數(shù)事端的一切??赡闶巧系蹎??所以你拉倒吧!
歷史是一張多維之網(wǎng),每個人都是這網(wǎng)上的一個結(jié),而每一個人或每一個網(wǎng)結(jié),都以其特定的角度來觀察這張網(wǎng)、參與這張網(wǎng)——
從而我們走進(jìn)這
相互交疊的宇宙
繼而仰望那
萬法歸一的神
(詩歌《不實之真》)
我說過我不大信任歷史,那是指人寫的歷史,不是我們從中走來的那些歷史,或前人不謀而合給我們留下的那一團(tuán)亂麻。我敬畏后一種歷史,它把千絲萬縷的斷線兜頭蓋臉地甩過來,要我們接著編織。
但這條條網(wǎng)線是怎樣搭建的呢?或是說,我們這一個個網(wǎng)結(jié)是靠什么連接起來而成為一張網(wǎng)的呢?各種各樣的消息嗎?還是無處不在的時空?都對。但歸根結(jié)蒂,我想了很久,是意義!是意義把我們連接起來的,連接成可歌可泣的歷史和荒誕不經(jīng)的歷史,連接成滿懷希望的未來或望而生畏的未來。不然的話,消息只促成族群的繁衍,時間則不被察覺。
比如說“現(xiàn)在”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還是更長或者更短?我想來想去,什么現(xiàn)在呀,當(dāng)下呀,瞬間呀,剎那呀……都沒有固定的長短,所有這類時間概念都不過是說:構(gòu)成一種意義所需要的最短過程。
據(jù)說,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已然“摒棄了絕對時間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觀察者所特有的時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間內(nèi)‘現(xiàn)在’的概念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但“現(xiàn)在”對于人——對于每一位觀察者——卻是有意義的,或其實,恰是意義造就了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從而造就了時間。
……人在一條永恒行進(jìn)的路途上,意義是其坐標(biāo);設(shè)若沒有這樣的坐標(biāo),你說“當(dāng)下”是多久?(書信《理想的危險》)
是意義創(chuàng)造了時間。對于不求意義的物種,本無所謂時間,無所謂現(xiàn)在也無所謂將來,當(dāng)然也就無所謂歷史。沒有歷史,那才真叫“萬法皆空”呢,否則我們還是難免于責(zé)任和壓力??伞叭f法皆空”仍然是一種意見,仍逃不脫是一條連接起歷史的網(wǎng)線。——有人說是詭辯,也有人覺其意蘊深厚,我屬后者。但不管是什么吧,說有說無,說空說在,它都悄然抑或張揚地編織進(jìn)了那一張多維的歷史之網(wǎng)。
何謂“多維”?你這樣想:你為什么不能克隆出一個具體的人呢?因為,任何具體的人以及具體的事,都必牽牽連連以至于無邊無際。理論可以抽象,生活卻總是具體。一旦具體,必陷多維——誰能立于一個抽象的點呢?誰能抓住一條不占有空間的線呢?誰能居于一處脫離開時間的空間呢?以及,誰能夠享用一期無論多久但毫無意義的時間呢?
理論崇尚簡單、明了,生活卻命定地進(jìn)入復(fù)雜。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文學(xué)源于生活”不算一句廢話。
我這個數(shù)學(xué)的門外漢,斗膽對哥德爾的“不完備性定理”作如下理解:任何一種認(rèn)知系統(tǒng)都注定是不完備的,即一切人為的理論,都難于自我指證。比如法律這一人定的規(guī)則,其合法性根據(jù)終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觀察(柏拉圖的意思)、“內(nèi)部透視”或“人性投射”(尼采的說法),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識廬山真面目”。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在,必因無限的襯比,而顯露其自身的不完備。而無限呢,又因其自身的無邊無際、無始無終,而永無完備可言。(雜文《門外有問》)
這樣一張大網(wǎng)——歷史的大網(wǎng),存在的大網(wǎng),我的意思是說:你休想逃脫它!你來了你就逃不脫,不管你鬧什么情緒。你沒來你自然就什么都不鬧,當(dāng)然也就什么都不說。所以,你只有以什么都不鬧并什么都不說,來表明或?qū)崿F(xiàn)你的“萬法皆空”?!蛇@已然又是一種說了,雖然不鬧。(那個家喻戶曉的石猴,有個意味深長的法名:悟空。因為他很鬧嗎?)
“萬法皆空”也就是“萬法歸一”,我以為是說這世界的本源,而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卻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二者的位置一旦顛倒,咱們大家——至少暫時——都要回零。
對于“永恒復(fù)返”,《尼采六論》一書中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人都是會死的,永恒對個體生命的拯救不過是一種意愿,而意愿并非事實,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皞€體通過永恒獲得意義,永恒卻需要個體去意愿”,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說了,就算生活在復(fù)返,可我自己怎么能知道這一點呢?“除非我還記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在第二次過同樣的生活?!比绻淮未紊钪g并無記憶關(guān)聯(lián),則每一次都僅僅是這一次,“永恒”豈非自我欺騙?
但是,人有兩種獨具的能力:記憶和聯(lián)想。人的記憶又分兩種: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死亡中斷了個體記憶,使生命意義面臨危機(jī)。但集體記憶——文化或文明的積累——使個體生命經(jīng)由聯(lián)想而繼承和傳揚著意義。因而,從來就不是“個體通過(假想的)永恒獲得意義”,而是:個體通過真確的意義而獲得永恒。(雜文《文明:人類集體記憶》)
附:我,或者“我”
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
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
飛出我,一次次飛出在
別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這一切正在發(fā)生
想它時,它已成為過去。
這一切還將發(fā)生
想它時,它便構(gòu)成現(xiàn)在。
仰望一團(tuán)死去的星云
億萬年前的葬禮,便在
當(dāng)下舉行。于是我聽見
未來的,一次次創(chuàng)生。
一次次創(chuàng)生我里面的想飛出我,創(chuàng)生他外面的問。
一九五一年便下起一九五六年的雪
往日和未來,都刮著今天的風(fēng)。
(詩歌《我在》)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對我來說,一九五一年卻是在一九五六年才發(fā)生的。一九五六年的某一天,日歷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于那個周末;此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六年那個夏日的周末,奶奶告訴我:你就生于那片空白中一個飛雪的黎明。我想象那個黎明,于是一九五六年早春的一場大雪便抹殺了隨后的那個星期天——那個盛夏的禮拜日,我眼前一直都下著一九五六年的那場大雪——我不得不靠它去理解、去彌補(bǔ)一九五一年隆冬的那個黎明。
然后,一九五八年,我上了小學(xué),從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guān)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則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一個雨夜才走進(jìn)了我的印象,那時我才知道一場反右運動的大致情況,因而一九五七年又下起了一九六四年的雨。
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有了石器時代,有了侏羅紀(jì)和白堊紀(jì),有了那一次創(chuàng)生宇宙的大爆炸……我聽說了,并設(shè)想著遠(yuǎn)古的某些時刻,而其間又混含著對二十一世紀(jì)的種種美麗憧憬……
如今我坐在二十一世紀(jì)的一臺電腦前、一輛輪椅上,回憶著我的設(shè)想與憧憬,繼續(xù)著我的設(shè)想和憧憬,遠(yuǎn)古和未來便在今天交叉,都刮著現(xiàn)在的風(fēng)。
其實是交叉于我。我,或者“我”,是一切的交叉點——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令人詫異的了。我或者“我”,但說到底是我而不是“我”,是一切的出發(fā)點——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令人稱奇的了?!拔摇辈⒉蝗俏?,還有你,和他,是我對你和他所抱有的一種猜度,一種移情,是我的理性的一種展現(xiàn)。我的理性不得不承認(rèn),你和他也都有著如我的角度,但我不能確定。我或許有些虛偽——我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但我心里并不確定。我的理性說我們是一樣的人,可我感到的是你和我永恒的差別——我明明只能是我,而你永遠(yuǎn)都是你。我不知道你的那個如我的角度,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樣,或者,其實永遠(yuǎn)都不一樣。這事讓我殫精竭慮、抓耳撓腮地想不清楚,更說不清楚,但我心里卻很清楚。我清楚我心里清楚什么,也清楚我心里不清楚什么,此外均屬猜測、毫無把握。我清楚我已經(jīng)被我限制在萬事萬物的一個交叉點上了,此事無可挽回。我清楚,我是我的限制。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突破我,是我所知的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改變的事。
但是,死卻引出了不同的邏輯。我若消失,“我”必也一同消失——死,使我趨同于“我”。然而生生不息,任何一個出生者皆必自稱為“我”,因之,其中必不可免地就會有一個是我,否則“我”便無從誕生。這樣想來,生生不息即是我的生生不息——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反過來,又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
說來說去,我要提醒您的還是那句話:您連生都擺脫不了,又何苦去怕死呢?
但我們并不打算容忍你這一套循環(huán)論證,我們要問的是:生生不息的最初之因,是什么?
那我就跟您直說了吧:首先,我不知道。其次,目前還沒有人知道。最后,我猜這事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但在這三個“不知道”之后,我們都應(yīng)該不必?fù)?dān)心死了,都可以放心大膽于一條無始無終的路了。不過有一點要特別記?。何沂俏业南拗?。任何一種可能,都同時是一種限制。
佛祖誕生之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痹谒|闊的思悟里,這個“唯我獨尊”都指的是什么呢?
但作為個體,被拋到這個廣袤無邊的世界上來,被置于這個紛繁莫測的人群之中,則注定了“我”的孤單。而這孤單的直接后果,是催生了恐懼。
當(dāng)我與那史一同張望小街東邊的朝陽與西邊的落日之時,當(dāng)那鐘聲把我們引向天之深處或地之盡頭的時候,恐懼正在悄然生長。而這恐懼,才真正是生命的開始。正所謂“困苦使人存在”。
還記得亞當(dāng)、夏娃走出伊甸園時的神色嗎?正是恐懼。還記得他們赤身裸體、一起眺望人間時的心情嗎?驚恐,兼著渴盼??謶郑厝灰龑?dǎo)著欲望一同襲來。每一個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將重演這一傳說,或這樣的戲劇,重演“走出伊甸”的一幕。
這一幕對于我與史鐵生來說,是在一個日期不詳?shù)脑绯?,我們從黑甜之鄉(xiāng)懶懶地一同醒來,先是聽見窗外一陣陣鳥兒清脆的啼鳴,繼而看見窗欞間一方方燦爛的光影……那史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蜷縮起身體,享受著童年的安恬,享受著四周的寧靜……然后喊奶奶:“奶奶,奶奶——”他不可能知道,這一喊將使那無憂無慮的時光永告結(jié)束——我們將就此“走出伊甸”,踏上一條山重水復(fù)的不歸路。
奶奶來了:“喲,你醒啦,小人兒?”
奶奶溫柔的雙手把我舉起來:“真好,也沒尿炕,真是好孩子!”
我聽見外屋有很多人在說話。
“哦,昨兒夜里來了好多叔叔,你叔叔的同學(xué)。”
同學(xué)?噢,應(yīng)該是些跟叔叔一樣的人吧。
“快穿衣裳,穿上你媽剛給你買的那件新衣裳,有小兔子的那件……”
那史興奮地跳著腳,不斷地指指外屋,發(fā)出些“咿咿呀呀”只有奶奶才能聽懂的聲音。
奶奶說:“叔叔他們出去玩兒,天晚了,沒車了,有幾個同學(xué)回不了家了,就住咱家了。一會兒你要叫叔叔,所有的人你都要叫叔叔……”
然后奶奶就抱起我去外屋??墒撬私o我穿褲子啦!
奶奶把我放在外屋的炕上,指著好多人讓我叫叔叔??赡銢]給我穿褲子呀奶奶!這讓我甚為焦慮,卻又不敢聲張。
所有的人——七八個吧——都圍過來,跟我說話,摸我的頭,捏我的臉……我使勁兒把衣襟往下拉,幸好是件新衣裳,大而且長,勉強(qiáng)遮住了某些應(yīng)該遮住的東西。
“叫叔叔,叫呀,剛才怎么囑咐你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又看看奶奶。我想跟奶奶說我還沒穿褲子哪!可又怕這么一來,倒讓人注意到某些不應(yīng)該注意到的東西。
我就那么一直傻愣愣地站在炕上,所有人的臉都沒看清,所有人的話都沒聽見,一心只想著沒有穿褲子真可謂是一件極不相宜的事情……不過呢,非常偶然地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辦法:坐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讓寬大的衣襟自然而然地包住某些應(yīng)該包住的東西——就像女人們對待裙子那樣……當(dāng)然了,那時他還不知道,女人們處心積慮地是想包住什么。
4.恐懼
但我害怕我的幼兒園,害怕
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一個
骨瘦如柴的孩子給所有的孩子
排座次;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讓所有的孩子卑躬屈膝……
(詩歌《回家的路》)
五歲或六歲時,為了給上小學(xué)做準(zhǔn)備,母親送我進(jìn)了一家私立幼兒園。
母親帶我去報名時天色已晚,幼兒園的大門已閉。母親敲門時,我從門縫朝里望:一個安靜的院子,某一處屋檐下放著兩只嶄新的木馬。兩只木馬令我心花怒放。母親問我:“想不想來?”我堅定地點頭。開門的是個老太太,她把我們引進(jìn)一間小屋,小屋里還有一個老太太正在做晚飯。小屋里除兩張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個火爐。母親讓我管胖些并且戴眼鏡的那個叫孫老師,管另一個瘦些的叫蘇老師。
接待我們的明明是兩個老太太,可回到家,母親卻跟奶奶說:“那家幼兒園是兩個老姑娘辦的?!边@事讓我疑惑了很久……為什么單要把那兩個老太太叫老姑娘。我問母親:“奶奶為什么不是老姑娘?”母親說:“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結(jié)過婚?!笨晌倚睦锊⒉唤邮苓@樣的解釋。結(jié)婚嘛,不過發(fā)幾塊糖給眾人吃吃,就能有什么特別的作用?在我想來,女人年輕時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么會有“老姑娘”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我又問母親:“你給大伙買過糖了嗎?”母親說:“為什么我要給大伙買糖?”“那你結(jié)過婚嗎?”母親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沒結(jié)過婚就敢有你了嗎?”我越糊涂了,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散文《我的幼兒園》)
(提示:對倆老姑娘歷史的猜想,可在想象中聯(lián)系到后邊的某革命者——因同果異。否則上兩節(jié)可刪。)
但這幼兒園遠(yuǎn)不如我的期待。四間北屋甚至還住著一戶人家,是房東。南屋空著。只東、西兩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塊黑板連桌椅也沒有,孩子們每天來時都要自帶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幾個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上課時大的喊、小的哭,老師呵斥了這個哄那個……上課則永遠(yuǎn)是講故事?!吧匣刂v到哪兒啦?”孩子們齊聲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舉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實已經(jīng)尿完。一個故事斷斷續(xù)續(xù)要講上好幾天。“上回講到哪兒啦?”“不——聽——話——的——小——山——羊——被——大——灰——狼——吃——掉——啦!”
下了課一窩蜂都去搶那兩只木馬,你推我搡,沒有誰能真正騎上去。大些的孩子于是發(fā)明出另一種游戲,“騎馬打仗”:一個背上一個,沖呀殺呀喊聲震天,人仰馬翻者為敗。兩個老太太——還是按我的理解叫吧——心驚膽戰(zhàn),滿院子里追著喊:“不興這樣,可不興這樣啊,看摔壞了!看把劉奶奶的花踩了!”劉奶奶,即房東,想不懂她怎么能容忍在自家院子里辦幼兒園。但“騎馬打仗”正是熱火朝天,這邊戰(zhàn)火方歇,那邊烽煙又起。這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來,又有了懲罰戰(zhàn)俘的規(guī)則。落馬者僅被視為敗軍之將豈不太便宜了?所以還要被敲腦蹦兒,或者連人帶馬歸順敵方。這樣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的更為嚴(yán)厲的懲罰。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兩個人押著,倒背雙手“游街示眾”,一路被人揪頭發(fā)、擰耳朵。天知道為什么這懲罰竟至比騎馬打仗本身更具誘惑了,到后來,無須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游戲??烧l是被懲罰者呢?便涌現(xiàn)出一兩個頭領(lǐng),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誰是叛徒誰就是叛徒,誰是叛徒誰當(dāng)然就要受到懲罰。于是,人性,在那時就已暴露:為了免遭懲罰,大家紛紛去效忠那一兩個頭領(lǐng),阿諛,諂媚,唯比成年人來得直率??墒?!可是這游戲要玩下去總是得有被懲罰者呀??膳碌娜兆咏K于到了??膳碌娜兆泳拖裨鲩L著的年齡一樣,必然來臨。
做叛徒要比做俘虜可怕多了。俘虜尚可表現(xiàn)忠勇,希望未來,叛徒則是徹底無望,忽然間大家都把你拋棄了。五歲或者六歲,我已經(jīng)見到了人間這一種最無助的處境。這時你唯一的祈禱就是那兩個老太太快來吧,快來結(jié)束這荒唐的游戲吧。但你終會發(fā)現(xiàn),這懲罰并不隨著她們的制止而結(jié)束,這懲罰擴(kuò)散進(jìn)所有的時間,擴(kuò)散到所有孩子的臉上和心里。輕輕的然而是嚴(yán)酷的拒斥,像一種季風(fēng),細(xì)密無聲地從白晝吹入夜夢,無從逃脫,無處訴告,且不知其由來,直到它忽然轉(zhuǎn)向,如同莫測的天氣,莫測的命運,忽然間放開你,掉頭去捉弄另一個孩子。
我不再想去幼兒園。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開始裝病,開始想盡辦法留在家里跟著奶奶,想出種種理由不去幼兒園。直到現(xiàn)在,我一看見那些哭喊著不要去幼兒園的孩子,心就發(fā)抖,設(shè)想他們的幼兒園里也有同樣可怕的游戲,響晴白日也覺有鬼魅徘徊。(散文《我的幼兒園》)
(提示:△這兒要先加一節(jié):寫幼兒園里那可怕的消息將要漫漶到我的小學(xué)?!魅缓髮懶W(xué)和那個可怕的孩子(若干節(jié))?!髟偃缓髮懀哼@種可怕的消息還將擴(kuò)展到人間的一切領(lǐng)域,長成為兩個最可怕也最能顯露人性之虛偽的兩個詞:流氓和叛徒。△故當(dāng)分為三個標(biāo)題來寫:①我的幼兒園②我的小學(xué)③永恒的恐懼,即:為什么“流氓”與“叛徒”有著同樣的根源——防范。△此后接寫欲望,即:渴望他人,渴望心魂的團(tuán)聚——所謂愛情,以及性愛的意義。2010-12-29)
未來那史(鐵生)將懂得,這個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能顯露人性之虛偽的,是兩個詞:叛徒和流氓。什么意思呢?一,這是兩個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連神明也不予憐憫。二,這是兩個僅僅因為疏忽大意即可踏入的泥淖,或深淵。第三,這兩宗罪行的種子,無一例外地深藏于所有人的心中。所以——
好人,你應(yīng)當(dāng)感恩
感恩于你湊巧沒有惹上
秘密,沒有惹上誓言以及
敵人,和敵人的敵人
(詩歌《好人》)
讓我來試著解釋。解釋要從第三點開始,尤其要從“秘密”二字開始。所謂秘密,一是說確鑿有某事物或某念頭存在;二是說這些事物或念頭切不可讓外人——尤其是敵人——知道。
可是,誰沒有秘密呢?自從赤裸的亞當(dāng)、夏娃穿起了衣裳,走出伊甸園,人間就有了秘密。什么秘密呢?你遮蔽起了什么,什么就是秘密。所以,最初的秘密,就是亞當(dāng)、夏娃一出伊甸園就想到要遮蔽起來的東西。什么呢?欲望!準(zhǔn)確說就是:性欲。
誰沒有性欲呢?即便是專制時代,即便禁欲之風(fēng)盛行,人們也是默認(rèn)這一點的。但是你要加倍小心,你可以保持它卻不可以公開它,你可以保持你的欲望直至新婚之夜,切不可胡亂泄露你的秘密。問題是人,人絕不情愿與一匹配種站里的馬行徑雷同,人傾向于自主的婚姻,而非指定的交配。這便意味著選擇。選擇又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多——多中選一,意味著眾——“眾里尋她千百度”。這樣,“流氓”的種子就埋藏于每一個人的心中了——因為“流氓”即指濫用這一秘密,而濫用是可能的。好了,剩下的問題就只有一個了:你要小心,要自我約束,看管好你那火種直到新婚之夜。不不不,我只是說在那樣一種夜晚你可以放心大膽地燃燒,甚至于膽大妄為也無不可,但絕不是說其后就可以放任你的火勢,就可以蔓延向眾多。
事實上只要你堅決控制火勢,使之局限于一,最多是歷時性的二或三,你的火焰就稱得上美麗與高貴,就毫不流氓,尤其是看起來就好像從無那樣的欲望。但這是一個誤解。或幸而是個誤解。因為你如果對眾多喪失了感受,致使謬種流傳,則難免優(yōu)選中斷,貽害于類的前途。
這樣就總結(jié)出了一個真理:世上本沒有流氓,火勢失控,才有了流氓。就好比自焚并不能算是火災(zāi)。所以“流氓”二字萬難自立門戶,唯冠以動詞“耍”,方才順理成章。也就是說,流氓是耍出來的。
“?!钡年P(guān)鍵,在于涉及他人。同樣,叛徒的罪行也在于涉及了他人,尤其是殃及了他人,否則這世界上本沒有叛徒。一個人改變了自己的初衷,改變了以往的觀點或立場,就好像荷爾蒙悄然改變了一個少年的容貌,怎么能算叛徒呢?倒是可以算棄暗投明。人在其漫長一生中,基于知識的積累和閱歷的增加,如果進(jìn)步,如果發(fā)展,如果改變,都可以看作是棄暗投明——至少這是初衷,是自然的造化。只有當(dāng)你的改變殃及了他人,“叛徒”一詞方才脫穎而出。然而,改變,難道不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可能性、必然性,甚至必要性嗎?當(dāng)然,這是自然的改變。自然的改變可以算主動的背叛嗎?但主動的背叛并不就是原初意義上的叛徒,平心而論,當(dāng)屬成長。只有被動的背叛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背叛。
迫人背叛的手段很多,《三國》《水滸》和《紅巖》中都有介紹。但還是少舉例吧,人們大多害怕去想那些悲慘之事。好百姓理當(dāng)少知少想那些悲慘并下流之事。好百姓有權(quán)安安穩(wěn)穩(wěn)了其一生——而偉人之偉,莫過行其大義于此。不過,“叛徒”的全部邏輯確乎不見天日久矣。
“叛徒比敵人還要可恨”——這話差不多沒人會反對??墒菫槭裁茨兀俊耙驗榕淹奖葦橙烁游kU”——原地踏步,仍然需要問:為什么呢?你信不信,僅此兩問,即可置大多數(shù)人于無言以對和面面相覷的地位?
其實,潛意識里沒人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觸動它的全部邏輯——
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叛徒的處境是怎樣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這個最為恥辱的詞被創(chuàng)造出來,才有這種永生的懲罰被創(chuàng)造出來……對,主要不是因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說,叛徒,會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進(jìn)叛徒曾經(jīng)面臨的那種處境……疼痛、死亡、屈辱、親人無辜地受苦、被扯碎的血肉和被扯碎的心……人們深知這處境的可怕,便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為可怕的懲罰——“叛徒”,來警告已經(jīng)掉進(jìn)了那可怕處境中的人,警告他們不要殃及我們,不要把我們也帶進(jìn)那可怕的處境?!芭淹健币辉~就是這樣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為警告,作為懲罰,作為被殃及時的報復(fù),作為預(yù)防被殃及而發(fā)出的威脅,作為“英雄”們的一條既能躲避危難又可推卸責(zé)任的逃路,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
不是這樣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誰也不愿意走到叛徒的位置上去,把他們替換下來?你知道那處境太可怕了,是呀我們都知道,所以,但愿那個被敵人抓去的人不要說出你也不要說出我,千萬不要說出我們,不要殃及我們。那可怕的處境,就讓他/她一個人去承擔(dān)吧。
我們是如此地害怕殃及,因為我們心里還有個秘密:我們也有可能經(jīng)受不住敵人的折磨,因而也有可能成為叛徒而遭受永生永世的懲罰——這是那可怕處境中最為可怕的背景。否則我們就無須這么害怕殃及……否則也就無所謂殃及了。讓軟弱的人滾開,讓堅強(qiáng)的人站出來——如果我們確信經(jīng)受得住那一切折磨……那就不僅不是殃及,反倒是一個光榮的機(jī)會了……是呀是呀,如果敵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們?nèi)プ鲇⑿劬褪橇?。如果成不了英雄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敵人的折磨也就沒那么可怕了,實在受不住時我們投降就是了。但是,當(dāng)“叛徒”這個永生的懲罰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那處境就是完全的絕望了。一個人只要被敵人抓住——也可能僅僅是因為一次疏忽大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多么滑稽,我們?yōu)榱祟A(yù)防被殃及而發(fā)出的威脅,也威脅了我們自己……(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葵林故事》)
多么滑稽,比敵人更可怕的竟然是我們自己。比敵人“更要可恨”和“更加危險”的,竟然都是曾經(jīng)的“自己人”。
“不,這不對!”他站起來,向著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為了事業(yè),對,是為了整個事業(yè)不再遭受損失!”
血紅色的葵林隨風(fēng)起伏、搖蕩。暮鴉成群地飛來,黑色的鳥群飛過葵林上空。
什么事業(yè)?懲罰的事業(yè)嗎?
不,那是任何事業(yè)都不可避免的犧牲。
那,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卻不可避免?
這樣的算法不對,不是我一個,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們的同志。
為什么不能,比如說在你一個那兒就打住呢,就像你們希望在她一個人那兒打住一樣?或者,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萬我們的同志中的任何一個人那兒打住呢?成千上萬的英雄為什么沒有一個站到她的那個位置上去,把這個懦夫換下來,讓殃及,在一個英雄那兒打???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談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沒有人愿意這樣,一個叛徒的恥辱,不過是眾多叛徒的替身,不過是眾多“英雄”的合謀。
不對不對!她已經(jīng)被抓去了,就應(yīng)該在她那兒打住,不能再多損失一個人。
噢,別說了,那只是因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別說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稱稱同志們的體重了,看看誰去能夠少損失些斤兩。就像一場賭博,看看是誰抓到那一手壞牌。
可是,可是不這樣又怎么辦?一個殃及一個,這樣下去可還有個完嗎?(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葵林故事》)
那么,不管是為了什么事業(yè),這樣的懲罰可有個完嗎?
當(dāng)年,在幼兒園里頭一回做了叛徒的時候,我大概五歲,或者六歲,說真的我已然感到了那兩個字的可怕。我只是不可能想到,那兩個字,或那樣的消息,還要從幼兒園里漫漶進(jìn)整個世界,還要從一群孩子的游戲中,漫漶到人世間所有的領(lǐng)域。你不信嗎?那消息最先就漫漶進(jìn)了我的小學(xué)。
我的小學(xué),校園原本是一座老廟,準(zhǔn)確說是一座大廟的一部分。大廟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老柏樹。有風(fēng)的時候,老柏樹濃密而深沉的響聲一浪一浪,傳遍校園,傳進(jìn)教室,使吵鬧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靜下來,使瑯瑯的讀書聲時而飛揚,時而沉落,使得上課和下課的鈴聲飄忽或悠揚。
搖鈴的老頭,據(jù)說曾經(jīng)就是這廟中的和尚,廟既改作學(xué)校,他便還俗做了這兒的看門人,看門而兼搖鈴。老頭極和藹,隨你怎樣摸他的紅鼻頭和光腦袋他都不惱,看見你不快活他甚至?xí)拖骂^來給你:“想摸摸嗎?”孩子們都愿意到傳達(dá)室去玩,擠在他的床上,沒大沒小地跟他說笑。上課或下課的時間到了,他搖起銅鈴,不緊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過,目不旁顧,一路都不改變姿勢?!岸.?dāng),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當(dāng)——”,鈴聲在風(fēng)中飄搖,在校園里回蕩,在陽光里漫散開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那鈴聲,上課時搖得緊張,下課時搖得舒暢,但無論緊張還是舒暢都比后來的電鈴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懼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nóng)村老家去了。為什么呢?
據(jù)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zé)隳罘穑粋€嶄新的時代應(yīng)該是無神論的國度。孩子們再走進(jìn)校門時,看見那銅鈴還在窗前,但物是人非,傳達(dá)室里端坐著一名嚴(yán)厲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讓孩子們在她的辦公重地胡鬧。上課和下課,老太太只在按鈕上輕輕一點,電鈴于是“哇,哇——”地亂喊,不分青紅皂白,整個校園都嚇得像要昏過去。在那近乎殘酷的聲音里,孩子們懂得了懷念:以往的鈴聲到哪兒去了?唯有一點是確定的,它隨著記憶走進(jìn)了未來。在它飄逝多年之后,在夢中,我常常又聽見它,聽見它的飄忽與悠揚,看見那搖鈴老人沉著的步伐,在他一無改變的面容中驚醒。那鈴聲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來,早已知道了以后的許多事情呢?(散文《有關(guān)廟的回憶》)
整理者注:長篇作品《回憶與隨想:我在史鐵生》為未完成稿,第一至第三部分相對完整,文中兩處“提示”說明第四部分明顯有待修改和繼續(xù)。
此Word文檔在電腦中顯示的最后修改時間:2010年12月30日,9:35:58。
- 《舊約·傳道書1:9》。
- 尼采語。
- 大衛(wèi)·休謨《自然宗教對話錄》第八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