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釘子在寧夏路上奔跑
1.
移居上海若干年后,“寧夏路三百零六弄綠地世家”,成了我目前棲息其間的郵政地址。如同上海大部分街道的名字源于各個省份或城市,“寧夏路”索引著我們國家的西部。當然,“寧夏”也可以理解為“寧靜夏天”。棲息于寧夏路三百零六弄,我,一只產生于河南南陽盆地的鳥,在這個名為“綠地世家”的住宅小區(qū),這個鋼筋玻璃水泥大理石草坪等等元素結構而成的叢林鳥巢中,一年四季得到寧靜夏天的隱秘照拂。
小區(qū)名字中的“綠地”,聯(lián)系于房產開發(fā)商綠地集團;“世家”則是開發(fā)商構造的幻象,仿佛居住于此的男女都成了世家子弟,有了顯赫背景和身世。一種營銷策略而已。類似于這座城市近年來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其他樓盤,大多命名為“東方曼哈頓”“路易凱旋宮”“曼克頓豪庭”“蘇堤春曉”“林與堂”“新家坡美樹館”“海上花”“密蘇里假日公寓”“鹿特丹花園”等等,隱喻異國異代,暗合名人名勝,似乎詮釋著“生活在別處”這一流行流俗的理念。
英文名字“GREEN HOME”堂而皇之鐫刻在小區(qū)門口石頭質地的背景墻上,“綠地世家”四個漢字微小得在背景墻右下角才能讀到,以至于路過此地的出租車司機,對這個小區(qū)的英文名字印象更深。用顯豁的“GREEN HOME”和低調的“綠地世家”來表達,無意中泄露了一個真相:我們的家園,正由象形字般的具體化的綠,趨于拼音字母間的抽象性。水草豐美,天迥地闊,是綠地世家居民們坐在陽臺上眺望、幻想的景象——大約是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一帶的景象吧。在那里,綠色自治,萬物自主……
小區(qū)內部草地上的樹木、花朵、噴泉,充滿歉意地安慰居民目光。埋設于草地中的背景音樂播放器,在某一階段內持續(xù)播放美國鄉(xiāng)村音樂《回家》。某一階段內又持續(xù)播放前蘇聯(lián)風琴曲《小路》。妻由此判斷:物業(yè)管理辦公室內有一個迷戀美國的小姑娘,還有一個懷念前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歲月的老人。他們輪番用音樂表明自己上班、在場,繼而用音樂來隱秘地影響小區(qū)的內心生活和景象:小路、遠方、愛人、家……我覺得妻的判斷有道理。我鼓勵她去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辦公室,打探一下是否有這樣一個感傷的小姑娘、懷舊的老人。妻笑了:“犯神經呀?”但她不知道,我神經兮兮地在若干音像店內,尋找純粹由各個季節(jié)的昆蟲鳴叫錄成的原聲帶,以便贈送給物業(yè)公司,未果。如果有這樣一盤沒有樂器伴奏的昆蟲鳴叫原聲帶在草地上持續(xù)播放,小區(qū)內的綠意和地氣,也許會由抽象向具象回溯,趨近寧夏以及我故鄉(xiāng)南陽目前依然被陰歷所統(tǒng)治著的景觀……
2.
綠地世家內有動物時常閃現(xiàn),證明我們與大自然存在薄弱的關聯(lián)。主要是寵物犬,名貴或平凡。名犬,毛發(fā)紛披、目光炯然、體格如半個小牛、氣勢囂張如四分之三個名人,自郊外歸來,從私家車中跳下,直撲電梯,率領傲慢自負的主人升上二十三樓或者三十四樓,令其他人自卑地縮向電梯一角。而凡犬,毛發(fā)黯然、目光迷茫、身材微小如滾動的線團、性情如同熱愛韓劇的女性失業(yè)者,自菜市場歸來,從自行車前籃中躍下,遲疑地團結在主人褲腳邊,躲避周圍的皮鞋、運動鞋、拖鞋、布鞋、高跟涼鞋的散亂步伐。寵物如鏡,映現(xiàn)人影。什么樣的狗熱愛什么樣的人,有狗熱愛,名貴的人或平凡的人都不孤單了。都好。
在故鄉(xiāng)南陽盆地,狗大量存在,均為土狗——似乎是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狗,土氣,狂野,沒有韁繩制約自己低矮的眼睛,愛奔跑,叫聲響亮。一個村莊的狗叫聲壓過另一村莊的狗叫聲,意味著這個村莊的規(guī)模和霸氣就壓過另一村莊,在眾多農事糾紛中占據上風。狗仗人勢,人借狗威,盆地里的狗和人互相支撐,度過卑微而又放肆的一生。在上海,在綠地世家,狗安靜、疏離——它們的聲帶、生殖能力,在進入這座城市以前就被外科手術刪除。它們被主人牽著散步相遇,即使一雌一雄,也僅僅用沒有熱度和欲望的眼角余光互相瞟一眼,像主人之間擦肩而過也僅僅是用眼角余光互相瞟一眼,即使一男一女。沒有關系的狗,沒有關系的人,由于不是從同一塊田野或者鄰近田野里長出的事物,就少了共同的月光和流水來作為紐帶。
周末,是遛狗場景出現(xiàn)密度最高的時段,尤其在晨昏。遛狗者往往身著運動裝,名牌或非名牌,來自淮海路的“巴黎之春”或襄陽路水貨一條街,與狗們或低或高的“昂貴指數(shù)”保持一致。遛狗,遛狗者理應牽狗在草地上奔跑,但往往是狗們以韁繩牽人奔跑,仿佛狗在“遛人”!對,遛狗就是遛人。狗、人俱跑,何必分主體、客體與尊卑。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快忽慢,一只狗掌握了一個人奔跑的方向感和主動性,使遛狗者終于有了散亂奔跑而不至于被視為一個瘋子的理由。我,沒有狗作為掩護,倘若鍛煉身體,只能沿小區(qū)內的道路勻速奔跑,與在上司面前沿著公司章程和制度勻速進取,沒有本質區(qū)別。遛狗,或者說遛人,使一個壓抑在物質主義上海的人,得到了暫時的解放。
最壯觀的遛狗片段發(fā)生在某個黃昏。一中年男人同時遛四只狗!或者說四只狗率領一男人在草地奔跑。這奔跑就因四種方向的紊亂和糾葛而流產。男人試圖以手中鞭子來整合四只狗的目標,卻如同一個無能的總經理面對四個各懷鬼胎的副總經理。失敗。只好撤掉狗脖子上的韁繩,任其奔跑。四只終于擺脫控制的狗,轉眼便隱匿于樹叢花籬。男人憤怒呼叫。狗探頭探腦浮現(xiàn),并未以直線路徑回歸主人,曲曲折折慢慢騰騰趨來,仿佛在盡力維護幾分自尊心,一邊嗅青草,一邊偷窺主人的陰沉臉色。令我震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男人把四只狗重新套上韁繩,緊握于左手,蹲下來,以右手扇擊歸來最遲的那只狗的臉——扇擊。狗的臉。咒罵。那只狗無聲仰望主人,眼神憂傷,卻發(fā)不出一聲申辯或抗議。其他三只狗,一只躲在男人身后,另一只伏在草地上裝作研究螞蚱,第三只則試探著用自己的臉來貼近主人的臉……男人怒氣平息,開始安慰每一只狗,與它們說著我不懂的話。
路燈亮了。他牽著四只高大名狗向電梯間走去。人、狗一概精神抖擻,四條韁繩緊繃——中年男人如同被狗們用四支長槍押進電梯、押進戰(zhàn)場。在生活的前線,他也許是一個內心積聚了許多陰影、恐懼、幽怨、憤怒、傷痕的逃兵。也似乎喪失了精神的后方,在舉手扇擊狗臉的一剎那之間。無路可逃。無家可歸。也常見他西裝革履一臉憔悴地開著寶馬車或者說BMW,從我身邊掠過,上班,上了由市場、商場、官場、情場構成的前線——
據說,“BMW”,可以闡釋為“Business(事業(yè))Money(金錢)Women(女人)”,也可以闡釋為“Bie(別)Mo(摸)Wo(我)”。
對事業(yè)、金錢、女人充滿了失敗感的憤怒者,屢屢可見,在街頭,在上海。
3.
在綠地世家,狗之外的動物新聞,關于公雞。
最初感知這只公雞的存在,是一個周末的清晨。懶散地躺著,如同散了一床的積木,暫時沒有了把這些積木組裝成一個工作狂的必要。忽聞雞鳴!從我家樓上陽臺傳來雞鳴!暗想:誰的手機鈴聲設置得這么響亮、獨到?設置成雞鳴,在清晨。在夜晚應當設置成犬吠——雞鳴桑樹巔,犬吠深巷里,這個手機的主人就生活在虛擬的古典農業(yè)時代了,生活在寧夏一帶了。但我很快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樓上陽臺的雞鳴力度,絕對來自一個五公斤左右重的原版大公雞,而非靠電池推動的手機揚聲器!被房產商標榜為“高尚住宅區(qū)”的綠地世家,竟有雞鳴浮現(xiàn),奇跡。周圍居民都有著虛幻的成就感,衣冠楚楚,表情矜持,對大堂內一度出現(xiàn)的自行車摩托車雜亂停放現(xiàn)象怒不可遏。幾十個人聯(lián)名簽署的抗議信,曾出現(xiàn)在電梯旁邊的公告欄內:“請將自行車摩托車停放到地下車庫中去,自覺維護小區(qū)品質和居民品位!請物業(yè)管理者履行職責!”大堂內如今整潔安靜如賓館。但雞鳴出現(xiàn)了。估計又要有憤怒的人開始聲討了。
果然,當日下午,大堂公告欄內出現(xiàn)了沒有署名的“建議”:“今晨某樓層有雞鳴傳出,聞者眾。建議有關業(yè)主將自家所養(yǎng)公雞妥善處理,以免招致抗議?!薄敖ㄗh”空白處,大約是“有關業(yè)主”的申辯筆跡:“雞也是寵物,富人養(yǎng)狗,窮人養(yǎng)雞。”次日,陽臺依然有雞鳴悠揚,但分貝降低許多。那個把公雞當寵物養(yǎng)的“窮人”,可能采取了消音措施。公告欄內的“建議”出現(xiàn)了“建議者”的新筆跡:“狗無言,雞卻鳴,擾人清夢,望君自省?!卑恚案F人”的筆跡再度出現(xiàn):“母親自崇明島來滬探親,隨身攜帶公雞一只。這只雞是母親的寶貝,五年了,如影隨形,不離不棄。明日母親返回崇明島,雞鳴即可隨之而消逝。打擾諸君了,抱歉,祝大家心安神定?!北姸鄧^者表情愉悅如讀散文小品。不久,《新民晚報》報道了這一趣事。能作為新聞被好事者傳播于報端,說明雞鳴在上海城區(qū)基本絕跡,除非到菜市場活禽區(qū),除非那個固執(zhí)地攜帶雞鳴一路自崇明島來市區(qū)看望兒子的老太太再度出現(xiàn)。但我困惑:一個老太太,是怎樣從容不迫地攜帶一只碩大公雞,不受阻撓地乘輪船、地鐵、公交車來到我們小區(qū),攜帶來了長江入海口處黎明來臨時分的顫栗和氣息?
沿著與寧夏路垂直的白玉路南行二百米,即為蜿蜒東去、注入浦江、最終匯入大海的蘇州河。河南岸一片工廠區(qū)模樣的建筑,曾是著名的曹家渡活禽交易市場。當年,鄉(xiāng)村里的家禽,大都是沿水路進入上海,進入交易市場。蘇州河流經這一段,便因雞鳴的加入而水聲洶涌了許多吧?再下游,潭子灣、莫干山路一帶,曾是榮毅仁家族的棉紡廠、煤場,一系列駁船卸下棉花、煤炭等等工業(yè)時代的景象,不復再現(xiàn)。被蘇州河影響的日常生活,已經從物質層面轉換為精神層面。兩岸的雞鳴聲、大工業(yè)機器聲,消逝,代之以各種藝術倉庫的出現(xiàn)——在上海春拍秋拍的拍賣槌擊打聲中,先鋒藝術家們的作品,能否隱約傳遞出蘇州河的流風余韻?一系列住宅樓群臨河而建,把蘇州河逐漸擠逼成為峽谷。這些被譽為親水建筑的豪宅,以蘇州河盡頭黃浦江邊的“湯臣一品”為至尊,目前只售出了第一套總價一億元的住宅。據說,這一豪宅的奢華主義已經落實到了“每一顆螺絲釘都是進口的”“二十四小時貼身管家服務”“自助叫賣系統(tǒng)”“間諜水準的隱私設施”等等細節(jié)。與此相比,我的寧夏路三百零六弄樸素到了極點,以至于偶爾有雞鳴可聞,提醒我們的身世與綠野鄉(xiāng)村的聯(lián)系,強化著一群試圖混進中產階層的鄉(xiāng)下人后裔的尷尬和不安。在周圍富人們快速奔跑的背影陰影里,復習郁悶和焦灼。但那些居住于河邊豪宅里的人們,不聞雞鳴的人們,就能獲得從耳朵到內心的安詳清明嗎?
懷疑。像那只公雞懷疑自己凌晨時分的歌聲究竟能減弱幾個人內心深處的晦暗一樣,懷疑。
4.
很難斷定我們這座小區(qū)就沒有巨富者隱居。比如,那個開著BMW的中年遛狗者。在一個并不張揚的社區(qū)生活,是一種不失體面而又安全的棲居方式。據說,江浙一帶完成資本原始積累的億萬富翁,有許多人已把資產和家人轉移進了上海各個樓盤,洗白雙手,重新生活,在上海這座海洋般龐大囂張的城市里,體味被周圍人忽視、漠視而非重視、怒視的快樂——由河流里一頭咄咄逼人、散發(fā)血腥氣息的鱷魚,轉化為大海中的一尾快樂的小蝦。這些被屢屢見諸媒體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仇富殺富案件所驚擾的成功人士,低調入滬,是推動上海房價走高的眾多原因之一。他們幾套、幾十套地購買著市中心或者郊區(qū)的樓盤別墅,靜待房價上升時拋售,留下若干套房子交替居住,像狡猾的兔子留下三個左右的洞窟來躲避危險——綠地世家內有幾只兔子豎著耳朵,聽風吹草動?
不知道我家左側鄰居的身份。那個平均每年在走廊或電梯碰面三次左右、彼此點頭致意的中年人,有著兔子般靈動不安的眼神。形單影只。他家也經常沒有燈光。某日黃昏,我在小區(qū)回廊上坐著與妻乘涼聊天,無意間抬頭,看到左側鄰居家陽臺上站著一個年輕女子。但她很快消失在客廳里了,厚重窗簾遮住燈光和想象中可能發(fā)生的通俗故事。我家右側的鄰居更是一個蒙面人,始終沒有與他照面。那是一套上下兩層的復式房子,被租給一群青年男女,一層住男,一層住女。這套房子裝修期間,我注意到搬進來了七八個高低床。那是一種非常簡單粗糙的裝修,顯出鄰居的精明。他的房租收入應該非常高,投資回報率非常高。一個人(江浙一帶的富人?)假若有這樣幾套上海的房子出租,是否勝過他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開設皮鞋作坊或者醬油廠?
復式房子的門整天大開,青年男女出出進進。吹口哨、唱歌或沉默,大概是一群交替上班的打工者。在走廊與他們擦肩而過,互相回避目光。保持距離,避免冒犯,是對他人的尊重,也是自我保護——上海生存法則之一。門房間的瘦保安屢屢告誡我:別讓鄰居記住你的面孔和出行規(guī)律,家中無人時要在客廳中開一盞小燈,等等。但我還是記住了隔壁那群青年中一個男孩帶邪氣的臉。當然,我充滿狐疑的臉也肯定被他記住了——去年,某夜,我醉酒,回家,鑰匙入鎖,開門,關門,上床即鼾聲大作。次日晨,妻發(fā)現(xiàn)家門上貼一紙條:“先生:你的鑰匙插在門上忘記拔掉了,我下夜班時發(fā)現(xiàn),沒有敲你家的門??傻礁舯趤砟描€匙。小張”。我敲著隔壁那扇似乎永遠敞開著的門:“請問,哪一位是小張?”小張從睡意中爬出來,懶洋洋地在高低床上斜著身子把鑰匙遞給我,又爬回夢境。我與妻商量良久,決定:妻請假在家中呆一天,看有無異常。一天無異常。兩天無異常。但我和妻兩天沒有睡好覺。還是花了一百五十元請鎖匠上門換掉保險鎖。就在鎖匠哐當哐當砸門時,小張恰好走過。我尷尬。他也愣了一下,看門,看我,臉上浮出嘲笑、無奈和邪氣,消失在電梯里。
我坐在換了新鎖的家里,內心關于小張慚愧了三分鐘,然后,恢復冷漠。
隔壁的那扇門,現(xiàn)在經常關上了。
5.
我家位于五樓。樓層偏低,房價相對便宜。購房時向建設銀行貸款若干,借親友鈔票若干,財政壓力巨大。每天上班途中看到建設銀行,恨愛交加:“二十年內,我在為它而工作?!焙髞?,房價上漲,我和妻的暗喜日益明朗化:家庭固定資產增值!目前,上海房價下跌,我和妻子難以遮掩的焦慮就是:千萬別跌到當初的購買價以下,讓我成為一個“負翁”。因此,到小區(qū)門口的“中原地產中介所”窺探最新房價曲線,是我黃昏散步時庸俗化的功課之一。上海,正在培養(yǎng)滿城的“日常經濟學愛好者”。我已經有了把每一次擁抱和憂傷都換算成貨幣的能力。
在陽臺上,目測小花園內那幾棵樹的生長速度和高度,時常滋養(yǎng)出隱秘的占有感和快感。那幾棵樹已基本抵達我陽臺的高度,也就是說,那些樹梢在接近我拖鞋的高度——在樹梢散步,像一朵云,干凈、放松、空靈。某日,我在那幾棵樹枝葉間發(fā)現(xiàn)了鳥巢——一棵樹裸露的心臟,在鳴叫中跳躍。這是六樓以上居民難以知曉的秘密之一。一個“日常經濟學愛好者”居于五樓的優(yōu)越感,在保值升值。花園那邊是幼兒園,沙坑、滑梯、木馬、秋千、教室……像安靜的布景。孩子們的歡樂很少與我全面相遇。因為,我早出晚歸,與孩子們擦肩而過、背道而馳——我在朝著衰老和渾濁的方向奔馳。但孩子們歡樂的余溫仍在,沙坑、滑梯、木馬、秋千、教室和鳥巢,信賴地遺留于傍晚、周末、假期,使我成為一個不會過于墮落的人。
常常和妻、兒子在陽臺聊天。夜晚,熄掉客廳和臥室所有的燈。高樓之間被切割得異常破碎的天空上,偶爾有月亮浮現(xiàn)——上海的重心,浮現(xiàn),避免了都市生活的過分傾斜。星星只有一顆兩顆,呼吸微弱,兒子手指星星的方向很驚喜。某年某夜,在老家南陽盆地,我?guī)暧椎膬鹤映思哲嚤捡Y于曠野里,大團大團的星星像一叢一叢菊花。兒子懵了:“這是假星星吧?!”我就為被天花板上大團大團的燈泡照耀著成長起來的兒子感傷。浦東機場、虹橋機場兩個方向的夜航班機,有紅色光點掠過我陽臺上方的天空,作為人工流星慰問眼球。
偶爾與正處于叛逆期的兒子下一盤圍棋。兒子漫不經心:“老爸,天上沒有星星,你就靈活一點,把棋盤當成星空唄!”我看著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兒子,有些感動?!捌灞P”,“星空”,美好的聯(lián)想和相似性?!昂谝箍?,白棋子”,這些意象不會出現(xiàn)在兒子的作文里。他對作文很頭疼,對老師刪掉那些充滿靈氣的胡言亂語、不得不背誦指定的考試范文很頭疼。他作文越寫越無趣,分數(shù)卻有了提升。他的前程大約是銀行職員或工程師,而不會被上海這個把女孩的長相叫做“賣相”(可以買賣的相貌)的實用主義城市,教育成一個詩人。我的文字生涯之所以日益黯淡,也與自己漸漸背離曠野星光有關。人到中年,負債生存,我正成為一個對數(shù)字比文字敏感、對紙幣比紙箋深情的家伙——
本雅明說:“我在土星的標志下來到這個世界——土星運行最慢,是一顆充滿迂回曲折、耽擱停滯的行星?!痹谕列钦找拢狙琶骶S護著抑郁的氣質和才情。桑塔格認為,被土星照耀并賜福的人,除了本雅明還有激情四溢的卡內蒂、孩童般的羅蘭·巴特。而我也許早已喪失了灼燙燃燒于南陽盆地上空的土星,在上海市區(qū)一盞節(jié)能燈下,對建設銀行每月匯來的還貸收據,用計算器再毫無意義地核對一遍,然后,睡去,夢見附近曹楊路二百三十五號的上海印鈔廠,夢見外灘上云集的美女……
6.
大致構成綠地世家周邊格局的,是三條街道:寧夏路,白玉路,曹楊路。盡管目前房地產市場趨寒,但一座新樓盤最近在曹楊路上開盤。環(huán)繞樓盤四周的廣告墻,描繪著住宅區(qū)未來的景象,閃爍著精心撰寫的廣告詞:“建筑是一種思想”“建筑的歷史就是思想史”,就差直接喊出“建筑開發(fā)商就是思想家”了。是的,他們是思想家。他們用來運行思想的計算機,比我公文包里隨身攜帶,用來購物時核賬的小計算器,龐大囂張得多。且看這個樓盤的銷售廣告:“兩套小戶型左右打通或者上下打通,可使你獲得超越九十平方米的歡樂!”輕輕化解了近期出臺的“九十平方米以下戶型須占樓盤總量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調控政令。
每一個月末的幾天,我在寧夏路乘公共汽車再轉地鐵,去梅隴鎮(zhèn)附近一所大學的研究生班讀書。作為工作內容的一部分,我需要把研究生班的學習成績,作為年度業(yè)績考核內容的一部分來完成。來自本市各個角落的若干男女成了同學,攻讀經濟學。收獲之一,是從那些憤世嫉俗的教授嘴里,明白了主流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假設:“沒有人比自己更關心你的切身利益”——除了古往今來的建筑開發(fā)商。據說,十七世紀,英國很多城市建設起有門無窗的黑暗房屋,因為稅務官是根據清點窗戶數(shù)目來向居民收稅。十九世紀的奧爾良有一種“駝背房屋”:居住區(qū)的格局是前排一層、后排多層,呈現(xiàn)由低而高之駝背狀,以應對政府根據臨街樓層數(shù)征收房屋稅的政策。當代,上海,我家附近的新樓盤,玩起了小單元組合成大單元的游戲……
我家這套房子顯得大了,根本不符合自己錢包的體積。為了最大限度牟利,這個小區(qū)以及附近樓盤都沒有設計更小的戶型。我和妻當初一致喜歡綠地世家的建筑風格及其所處區(qū)域,咬牙簽下售樓合同書。這一行為,顯然背離了波蘭詩人米沃什所教導的“保持小地方人的謹慎”之準則。的確應該對這個時代、這座城市所煽動起的“做大、做強、做贏”的欲望保持警惕,包括人到中年還去讀什么研究生。我應該清醒地與各種推動自己、拉動自己的非性靈的力量抗爭,以維護身體和內心的平衡,免得跌倒在地,傷痕累累?!熬攀椒矫椎臍g樂”倘若能夠真醇地擁有就已足夠。九十平方米,完全可以擺下雙人床、書桌、若干書柜、餐桌、迎接朋友的若干沙發(fā)、拓展孩子夢境的單人床、吸引蜜蜂的陽臺和花盆……用兩個小戶型拼成一個大戶型,用兩個中篇拼成一個長篇,用兩個謊言拼成一個真理,用兩種藥丸拼成一個青春,用兩個女人拼成一個高潮——這是別人的事業(yè),而我,一個上海人眼中的鄉(xiāng)下人、小地方人,務必記著祖母和外婆貼在南陽盆地灶臺床頭上的名言:“小心燈火?!睙艉突稹⌒氖纸诸^的紅燈和內心的欲望之火……
在小區(qū)散步,妻挽我手,提醒:“靠邊走,小心汽車。”眼前身后吃汽油的帕薩特、奧迪一類鋼鐵野獸虎視眈眈。雨天,它們也毫無顧忌地濺起水花奔跑。我靠邊,走,傾斜身子。時間長了竟成為習慣。因公務與上司一同外出,我靠邊,走,傾斜身子,像一枚被錘子敦促著的釘子,傾斜,進取,歡快。這是中年姿態(tài),告別南陽盆地后的姿態(tài)——在南陽,任教于某所大學,我是一個遲鈍、懶散、似乎因不及格而永遠沒有畢業(yè)的人,心跳、步伐、語速都很慢,適宜寫詩,在地廣人稀的一張白紙上橫行霸道、目空一切。移居上海,全家人身體、內心的節(jié)奏,幾乎陪著附近的京滬鐵路線一塊提速、提速……目前,我已停止寫詩。老板對我的公文寫作要求是:“用成語,寫短句?!笨崴品▏骷冶税@偬亍じダ盏賷W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名字——《要短句,親愛的》。短,為了快,短信、短裙……為了快捷、快感。一個信息爆炸、市場競爭的時代,你生存,在上海,就必須像一枚傾斜的釘子!進!取!歡!快!直到被一把抽象的錘子砸、折、廢、棄。
我開始在黃昏跑步(一枚釘子在跑步?),沿小區(qū)內的道路,跑步,鍛煉身體,保衛(wèi)自己——保衛(wèi)一枚釘子的抗打擊能力和銳力。妻子擔心,叮囑:“靠邊跑?!笨窟叾鴥A斜著身子,跑,姿勢辛苦。她提議買一臺跑步機,將一個書生(正在蛻變成為釘子?)的道路微縮于一臺機器,安全,自尊。但我否定了這一財政預算:“與其在室內原地奔跑一生,不如在空曠的南陽盆地奔跑一晚?!边@煽情復矯情的好句子,有摹仿詩人舒婷《神女峰》的嫌疑。慚愧。摹仿。就這樣在對各種各樣的欲望和行動的摹仿之中,耗盡一生。像一枚釘子,在墻壁或木頭中,漸漸消失蹤影、泛出銹跡。
7.
摹仿?是的,摹仿。
上海暗暗摹仿紐約、香港、東京、底特律。但它道路的命名卻借用各個省份、城市的名字,例如“寧夏路”,絲毫不避諱這些名字中透露而出的野外氣息。她似乎在通過大勢和細部的摹仿拼接,妄圖獲得五湖四海所有人的認同和拒絕——例如,在上海市靜安寺附近存在一條親愛的南陽路。但我站在這條長約三百米的小街,絕對看不到環(huán)繞南陽盆地的四座山脈:伏牛、秦嶺、桐柏、武當。南陽路周圍是恒隆廣場、梅隴鎮(zhèn)廣場、美琪大劇院、小教堂。摹仿,像鏡子與鏡子在相互映襯中彼此修改鏡中景象。混沌、曖昧、似是而非、欲拒還迎……就是上海氣質。每個異鄉(xiāng)人在這座大海般的城市里,都能尋找到已經變得接近于大海咸澀程度的故鄉(xiāng)天空落來的雨滴。
寧夏路也在暗暗摹仿上海最繁華的淮海路、最幽雅的衡山路:酒吧、咖啡館、石庫門連鎖酒店、音像店、軟件公司、華源藥房、三號線地鐵站、小超市、東方書報亭……種種時尚、世俗的元素,雜陳于這條五百米左右的街道。街頭的公共汽車、出租車、臉部似乎被磁鐵吸往同一個方向的車站候車者、紅色電話亭、獨步者、情侶、賣花女孩……這些片段景觀,似乎與銅版紙上印刷著的歐美街景毫無二致,與上海其他街道毫無二致。整個世界都在“全球化”“接軌”一類囂叫中趨同,如同我們每個人的夢境、語調、面容、情感履歷,大致可以互換、移植。所有人是同一個人,所有城市是同一座城市——使我們在擺脫孤單之后,陷入加倍的孤單。
寧夏路上的迪歐咖啡館,是我在周末和假期消磨時光的地方之一。去的次數(shù)多了,咖啡館小姐的臉格外明媚,贈我貴賓卡可享受八折優(yōu)惠。落地大玻璃窗外的景色,尤其是冬日午后的陽光,不折不扣,全心全意。透過這位于兩層樓高度的落地玻璃窗,注視寧夏路上的街景,啞劇般的街景,像一個偷窺者,我終于有了不在場,逃出劇中情節(jié)的幸福感。窗外大街在寧靜中喧囂,仿佛一扎啤酒杯中的泡沫。我倦了,枕著沙發(fā),瞇眼,半寐半醒,只要有一杯飲料作為道具和托詞,就可以無止境地把無聊時光謀殺下去。但我要注意避免像南陽盆地深處枕著田埂和蛙鳴入睡的祖父那樣滑入深眠、發(fā)出鼾聲,就與咖啡館內低語的情人、用筆記本電腦上網的少年、桌布上的花瓶燭火等等景象,不協(xié)調了——在滑入深眠、發(fā)出鼾聲的祖父手邊,往往有裝米飯的瓦罐。有這樣一個瓦罐作為依據和證詞,祖父可以理直氣壯地枕著中午的田埂,一直睡到我家耕牛用鼻子觸醒他的黃昏。一大片被耕犁翻倒了身子的田野,像新婚女人一樣散發(fā)腥甜氣息,使祖父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休息,一個農夫勞作之后毋庸置疑的休息。而我咖啡館內的休閑、謀殺時光的休閑,心虛得找不到一小片莊稼來支持……
迪歐咖啡館內的背景音樂,低微奏鳴——作為南陽蛙鳴的替代品。常常是一個名為“二手玫瑰”的樂隊演奏的搖滾樂——其中,有一只青蛙在打鼓。樂隊之所以起這樣一個別致的名字,乃悲哀于搖滾樂的形式來自于西方,如同二手玫瑰裝點二手的生活。在上海,這座追趨時尚恐懼落伍的城市,正綻放著許多“二手主義者”吧?二手主義是安全的、穩(wěn)健的,同時又保留著一手主義尚未完全褪卻的先鋒、尖銳,如同一個美國人的句子:“Ross is a rose is a rose”(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語調充滿回音,后面一朵玫瑰大約是前一朵玫瑰的倒影和反光?是二手玫瑰對一手玫瑰的傾慕和摹仿。咖啡桌上的花瓶,插有一朵玫瑰,不知是否曾經被某一客人逢場作戲獻給了對面的某人,然后再插回花瓶。它大約也是一朵二手甚至三手、四手的玫瑰。在這家咖啡館,我請朋友喝啤酒、聊天、吃炒飯、喝茶,咖啡倒喝得不多。童年時期形成的口感是頑固的,拒絕摹仿另外一種時尚的味蕾——最起碼,我舌頭還保留著對南陽盆地的忠誠。但,這個咖啡館本身也在妥協(xié),妥協(xié)成二手的容顏:有若干小包間,最近被改置成麻將愛好者們的樂園……
咖啡館墻壁噴吐著梵高畫筆下的一系列著名景象:麥田、向日葵、絲柏、星空……梵高摹仿著他眼中的迷亂萬象,全世界的美術工人在摹仿著迷亂的梵高。逼真的摹仿,襯托出咖啡館內的寧靜。偶爾因小包間開門泄露出的輕微麻將聲,類似雨聲??Х瑞^小姐大都美麗,寧靜的美,與酒吧小姐騷動的美迥然不同。她們的美麗程度,似乎決定著餐飲表上的價格水準——美與物價,存在一種隱秘的換算關系。迪歐咖啡館內的一個女孩,不久前出現(xiàn)在綠地世家內的連廊上。換掉了暗綠色的咖啡館小姐職業(yè)裝,著休閑服,使我不敢確認她是否就是那個羞澀的女孩。她與一個中年人攜手散步。那個中年人似乎也是咖啡館???。祝福她有一個穩(wěn)妥的歸宿,盡管她好像在回避我的視線。
咖啡館旁邊是一家準備開張的“草原羊火鍋店”。窗子上描繪著草原景象,試圖誘惑食客們通過腸胃來接近塞北朔方的闊野長天?;疱伒昀习?,一個剃光頭的家伙,近幾天在招聘服務生,招聘方式樸實而幽默:應聘者排成一列,單手托起棋盤樣的木板,木板上置放四塊磚頭,挺胸,依次疾走,凡磚頭滑落者即被淘汰出局,這顯然是在摹仿餐廳中的傳菜情景。舉磚前行的應聘者,似乎都是鄉(xiāng)村青年,臉上充滿進入火鍋店的渴望。這個選擇鄉(xiāng)村青年而不是都市美女作為服務生的火鍋店,價格應當比咖啡館淳樸。期待火鍋店的火焰早日燃燒。
咖啡館的冷靜,火鍋店的熱烈,在寧夏路上交相輝映、雅俗共賞——如同顯微鏡下的上海肌體切片之一。
8.
綠地世家周圍最短一條路,是白玉路。
三百米左右長的白玉路,依次由下列景象構成:聯(lián)華超市、水果店(一只黑貓竄行其間)、摩托車自行車修理鋪、巴比饅頭店、臨時露天菜場(由一群來自山東的農民每天晨昏營業(yè))、阿婆米粉店、老弄堂、拆遷居民安置辦公室、想象力發(fā)廊、老張面館、薇薇玩具店、糖煙酒小店(門前常年擺著回收名煙名酒的牌子)、香港發(fā)型設計中心、又一村面館、蘇州羊肉面館、亞森健身中心、老弄堂……貫穿這一系列景象的,是白玉路上停泊并不斷補充、修正、保持規(guī)模、排列有序的出租車長陣,車頂?shù)摹癟AXI”標志幾乎囊括了上海所有的出租車公司:“大眾”“海博”“法蘭紅”“國旅”“金茂”“錦江”……白玉路有多長,停泊著的出租車隊列就有多長——這里是上海出租車司機們自發(fā)認同的休息地之一,可吃飯、理發(fā)、抽煙、吹牛。
老張面館最先被出租車司機們鐘愛。面館價目表上的一系列主食和小菜,低則二元,高不超過八元。司機們把出租車開到白玉路上,工作服、白手套扔在車內,仰天打哈欠、伸懶腰,然后像回家一樣晃進老張面館。矮小的打工妹趕忙接過司機手中的大塑料瓶或者“雀巢”咖啡玻璃瓶,免費裝滿竹葉或者菊花煮出來的茶,再端上一大碗蓋澆飯:一大碗米飯上蓋著澆著火腿、雞蛋、肉沫、青菜、湯,香氣沸騰,五彩繽紛。司機埋頭咀嚼,然后抽煙、翻小報、看手機;從口袋內掏出里程清單核對當日業(yè)績,欣慰或郁悶;向餐桌對面的另外一個司機點頭致意,共同牢騷。某日,我也被一個司機點頭致意:“你今天跑了多少?”我愣了愣,笑:“今天沒跑,休息?!蹦俏焕闲秩猿两谧约旱母惺芾铮骸疤煲呀浐诹?,我還只跑了三百元!不及格。掙多掙少都是公司的、老婆的、兒子的,只有這一碗蓋澆飯是咱自己的?。∧?,BYE!”在上海,一個出租車司機每天的“及格線”大約是四百元(包含汽油、上繳利潤等),之后的收入才會流進自己的錢包——一個男人腰部干旱的小湖泊,牛皮或者仿牛皮質地的小湖泊。隔著老張面館的窗子,我看見那位“不及格”的司機鉆進出租車,一溜煙消失在白玉路上的暮色里。他將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一直奔跑到黎明。他的出租車剛才占據的位置,被新駛來的出租車填空。又一個司機把工作服、白手套扔入車內,在白玉路上仰天打哈欠、伸懶腰,然后像回家一樣晃入老張面館……
老張面館生意的火爆,導致白玉路上新出現(xiàn)了第二家面館——又一村面館。它完全克隆了老張面館的模式和氛圍:面館格局、價目表、矮小的打工妹、免費供應茶水、蓋澆飯、司機、晚報、煙、欣慰、郁悶、牢騷……甚至連兩個面館門口收款臺上的老板也都一樣的胖!不同的是,又一村面館的老板是個中年女人,老張面館門口收錢的“老張”是個男孩,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寫字樓里的工作,母親就開了面館交給他來經營——面館標志中之所以強調“老張”,也許是為了讓這個男孩進入中年暮年以后仍有底氣坐在門口數(shù)錢,而提前奠定了輿論基礎?司機們經常羨慕老張:“你老弟數(shù)票子的勞動量可比我大多了哈哈……”我也問過老張:“又一村面館在摹仿你這個面館,分你的生意,生氣不?”老張靦腆:“都不容易。各數(shù)各的錢,生什么氣呀?!?/p>
我給妻說了被當成出租車司機的事,她樂:“你應當很榮幸!你還以為貸款買了一套房就混進了中產階級?你還以為給領導寫寫講話稿就把握了全局?”話尖銳,有說服力。的確,能夠被一個出租車司機認同,表明:我是一個有同類而并不孤單的人,一個有動力(發(fā)動機)和自制力(制動閘)的人,一個在進取中遵循規(guī)則(紅燈停、綠燈行)和底線(白線、斑馬線)的人,一個有能力幫助那些招手求援者的人,一個對路上的饑渴和積郁有著極大忍耐力的人,一個腰部的小湖泊過了一定水平線就很快樂的人——每天駕駛自己的肉體,以心跳為計價器,跑,跑過少年、青年,跑進中年??癖紶顟B(tài)的我,應該減速,在家門后的白玉路上減速,停下來,仰天伸懶腰、打哈欠,補充若干啤酒作為汽油,清點成本和收益,然后再跑,獲得每天的疲倦和安然——從寧夏路上出發(fā),在白玉路上歸來,我要保持一個出租車司機謙卑而誠實的心境和姿態(tài)。實際上就是要繼承我祖父、故鄉(xiāng)南陽盆地深處的一個趕驢人的心境和姿態(tài)。當趕集歸來的驢車在鄉(xiāng)村土路上遇到步行者時,祖父往往主動請人家坐上驢車,抽煙,吹牛,不計里程地將人家順路送回家去。他所得到的回報則往往是一碗黃酒、半把花生、傳遍鄰村十里八鄉(xiāng)的美名、多年以后葬禮上的陌生送行者……
白玉路上停泊的出租車行列里,似乎有毛驢身影晃動,固執(zhí)地,晃動,提醒一個客居者自身血液上游的方位和溫度——南陽盆地一帶的方位和溫度。
9.
全中國所有的理發(fā)店都相似,白玉路上的兩家理發(fā)店所以也相似:門口有緩緩轉動的理發(fā)業(yè)標志筒,五彩閃爍;墻壁貼滿各種發(fā)型的照片,為顧客們想象自己的頭部風景提供依據;懸空于室內一角的電視機,播放著《超級女聲》或者韓劇,顧客和理發(fā)師偶爾斜著眼睛瞟上幾眼;燙發(fā)者滿頭綴著各種用來定型的夾子,像局部的刺猬;頭戴巨大鐘形頭盔蒸騰頭發(fā)的中年女人如同飛行員,朝著鏡子中日益渺茫的美,飛去;理發(fā)師的發(fā)型一概怪異如同藝術家,頭發(fā)漫長,耳環(huán)搖蕩;低胸性感女孩為男性顧客洗頭,染黃頭發(fā)的男孩為女性顧客捶肩……
最終敲定了想象力發(fā)廊的老板作為我的理發(fā)師。大概是所有人的經驗:搬入新居,或移居某地,在家附近選擇一個合適的理發(fā)師,過程非常謹慎且痛苦,以極其拙劣的實驗發(fā)型招搖過市若干天以后,最終下定決心:“就是那一個了!”然后從一而終。一個理發(fā)師類似一個情人,可以成為我們回憶某一階段生活的標志和線索。想象力發(fā)廊老板,一個胖子,對每個老客戶的發(fā)質和要求了熟于心。胖理發(fā)師初次掌握我的頭顱,一邊用剪子漸變著我混沌思想附近的景象,一邊詢問:“先生的職業(yè)是什么?……公司職員,好,那發(fā)型就應當謹慎一些,但又不能太沉悶……讓上司既放心又開心……你看,你看,這樣子是不是顯得既灑脫又本分?”這個經常在顧客腦海附近觀察與勞作的家伙,海岸上的家伙,像半個社會學家。我的發(fā)型就此穩(wěn)定下來,與搬入綠地世家以前的發(fā)型有細微變化,與移居上海以前南陽盆地時期的發(fā)型有很大變化——發(fā)型,大約是腦海上方的波浪形狀,內心的魚群掀起的波浪,在上司與同事認可的范圍之內蕩漾——顯然,我的身份,一個公司職員的身份,上海這座城市的異鄉(xiāng)闖入者身份,決定了我的發(fā)型既不能暴怒如臺風中的大海紛披張揚,也不能冷漠如結冰的大洋光頭明亮……發(fā)型,是對內心景象的揭示和遮蔽。通過一個人的發(fā)型來結交或拒絕他,往往正確或錯誤——一句廢話,請原諒。
給我洗頭的女孩姓趙,瘦小,眼大,來自安徽鄉(xiāng)村小鎮(zhèn)。她低頭給仰躺在皮椅上的我洗頭時,我一般閉著眼睛,或斜著眼睛看墻上的美人照。一個男人中年以后面對異性,如何妥善安排目光是一個難題。對女孩子們的關注要適可而止,既不能顯得心灰意懶,又不能表現(xiàn)得熱情洋溢——畢竟,人生入秋,在秋天練習安詳,并逐步過渡到冬季陽光般的慈祥。小趙十指纖長,一邊揉搓本人頭顱,一邊聊。第一次閑聊時的對話片段追記如下:“大哥住綠地世家呀?”“對啊,貸款,負債。”“大哥有信心呀。上海一平方米就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一座樓呀!”“你也要有信心,將來自己開一個理發(fā)店,當老板,掙大錢!”“笑話我呀。將來能在我們老家鎮(zhèn)上開個理發(fā)店就行了,能養(yǎng)活一家人了?!薄皶?,會的,到時候我給你送個大花籃!”“難呀。不過,我可記住你的大花籃了呀!”小趙手指更加輕柔。不久,她就在想象力發(fā)廊消失了。胖老板告訴我,她母親病重,急需一筆錢,就回家潦草地嫁了一個有錢人。新來一個女孩,軟語吳儂,嗲,沒事做的時候對著鏡子修飾她的假睫毛,或朝老板拋媚眼,給顧客洗頭時匆匆了之,沒了那個安徽女孩的耐心。
夏日盛大。胖理發(fā)師建議:“等你退休了,或當上大老板了,我給你設計個新發(fā)型,介于光頭、板寸之間,有殺氣,還風涼!”
憧憬這樣一個有殺氣且風涼的年代的到來:殺掉內心的卑怯,涼卻欲望的灼燙。
10.
種種跡象表明,時光臨近年末歲初:上海鐵路局開始舉辦春運期間客票價格調整聽證會,郵局內的匯款高峰來臨,晚報披露了因被拖欠工資而三年春節(jié)沒有還鄉(xiāng)的某民工殺死包工頭案件,某出租車公司因與司機發(fā)生財務糾紛而在一天早晨發(fā)現(xiàn)二十一輛出租車被開回一千公里外的某省鄉(xiāng)村,有關機構以高薪在安徽尋找臨時保姆以應對保姆返鄉(xiāng)潮,電視密集播送春節(jié)期間的酒店預訂信息,旅游公司以誘人價格作為魚餌以試圖將度假者釣往海南、香港、新馬泰……
寧夏路、曹楊路交接處的普陀古越龍山體育場外,排隊購買火車票的隊列開始蜿蜒流淌、形勢悲壯——體育場上方的紅色橫幅醒目:“春運火車票臨時售票處。”標語警策:“遵守秩序,排隊購票,小心防竊,安全還鄉(xiāng)?!币泽w育場內的籃球場改造成的十二個售票窗口為導向,購票者隊伍自體育場內向場外、向曹楊路末端的地鐵三號線車站輻射而去,大約一公里長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公里長的站、靠、躺、蹲,一公里長的湖南話、山東話、四川話、東北話,一公里長的期待、焦灼、激動、困頓……一個人需要排隊三小時左右,才能接近售票窗口那一張寫著故鄉(xiāng)名字的粉紅車票。購票者們帶著水杯、報紙、香煙、面包、凳子乃至折疊床。購票者隊伍旁邊出現(xiàn)了新聞記者、警察、小偷、倒賣車票的“黃牛”、賣茶葉蛋的食品販子……
上班下班路過這支由還鄉(xiāng)者構成的隊伍,我慶幸自己不用經歷三小時左右的曹楊路上的等待,又感傷于自己是否正成為一個喪失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的雙重孤獨者?在河南親友眼中,我成為混進十里洋場的上海男人。在上海的同事、鄰人甚至路人眼中,我仍然是河南籍客居者。在自己眼中,我正成為孤單的國度——我的憂傷和暗喜,構成了三個省、一個盆地、七個村莊的憂傷和暗喜。這也許只是一個異鄉(xiāng)漂泊者的自我安慰,一個故鄉(xiāng)悖離者的堂皇托詞。在上海方言與河南土話之間的鋼絲上,我蹩腳的普通話,極力平衡著它微弱而不安的影息。父親去世,母親春節(jié)隨我在上海度過。一旦將來母親再追隨父親而去,我與河南唯一的聯(lián)結點,只剩下了南陽市北郊獨山上的墓地——我像風箏一樣被握在墓地中的父母手里,直到斷線、失蹤。在春節(jié)不用返回故鄉(xiāng)的人,終將被故鄉(xiāng)遺棄、漠視。曹楊路上的還鄉(xiāng)者緩緩移動,如同告別儀式,悼念那些如我一樣背棄故鄉(xiāng)者的青春和暮春。在身體的不斷位移之中,加速內心的喪失。其補償,就是一個人日益強大和疼痛的回顧、追憶和想象力。
在他人的狀態(tài)中發(fā)現(xiàn)自身處境,于時光的流逝中覺悟來路。春節(jié),寒冷而寧靜,降臨于原則上鐘情于夏天的寧夏路。周圍,上海人的陰柔滬語,突然轉折成干脆利落的鞭炮聲,讓我也逐漸看清了自己多年書寫的紙箋也包不住的萬事萬物的火焰——南陽盆地的火焰,在燈籠內、灶膛里、麥地上、美人們的身體中、響器班子的吹奏間,燃燒,朗現(xiàn)。我在衰老,在上海漸漸衰老,我日益稀少的頭發(fā)是這些事物之火漸漸減弱的火苗和灰燼,但拒絕在將來的某日用假發(fā)套來虛構出記憶之焰的蓬勃絢爛。接受一切——那些衰老,那些喪失。故鄉(xiāng)不在遠方,異鄉(xiāng)也不在此地,故鄉(xiāng)異鄉(xiāng)正與我中年以后的身體合二為一,縮小著身高,逐步虛弱、消亡——這是我在寧夏路上漸漸明了的繼續(xù)生活下去的依據之一。
法國作家杜拉斯曾經與一位來訪者談起小說《情人》中的景象:“……你即使在越南也什么都找不到。你到塞納河去,離巴黎三十公里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小河灣……它不是像湄公河,它就是湄公河?!睒酚^!杜拉斯令人絕望的樂觀,使我感傷而安慰。我,有沒有能力在附近的蘇州河,發(fā)現(xiàn)流經故鄉(xiāng)中原的那條黃色大河?我應當有能力把曹楊路上體育館外的還鄉(xiāng)者隊伍,搬進我書房內的稿紙、火車,在墨水瓶這個火車頭的帶領下,朝著往事和夢想的方向,呼叫、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