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直起身來,看見船帆和大海

南方云集 作者:汗漫 著


直起身來,看見船帆和大海

1.

上海,這座城市的名字本意就是“到大海上去”。所以,上海雅稱“海上”——在大海之上,萬類自由,夢寐開闊。這座城市的街道有著船舷的陡峭和甲板的動蕩。浩瀚燈火如漁火,含鹽燃燒,力量四溢。

我所在的藥物研究院地處靜安區(qū)(一艘船的中心部位)。北京西路一千三百二十號。附近有著名的靜安寺,寺門前的金鑄匾額上鐫刻寺名,從左向右念是“寺安靜”……之所以強調“安”“靜”二字,大約是為了平衡,平衡周圍無邊無際的繁華和喧囂。

以香樟樹為主體構成的藥物研究院濃蔭深處,時時可聞鳥鳴。鳥鳴心更幽,令偶爾獨自值夜班的我驚喜。倘若在周末加班,還可以看到一群鳥把翅膀收斂身后,在辦公樓或實驗樓的臺階上散步,像附近南京西路恒隆廣場一帶把手背在身后緩慢散步謀劃未來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也像我院那些被研究生們昵稱為“老板”的導師——他們也的確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了,以課題組為財務結算單位,公司化運作,自負盈虧。一群鳥一樣的老板,或者說一群老板一樣的鳥,在泥土,在市場,尋找草粒和水。

某日,與手持大剪子的園丁聊天得知:我院香樟樹林間的鳥,大多是從隔壁西康公園遛鳥人那里叛逃出來,從蒙著藍布圍罩的鳥籠子里偷跑出來。時時有提著空鳥籠的遛鳥人鬼鬼祟祟來到研究院,企圖進來捉鳥,均被門衛(wèi)擋回:“鳥就應該飛!愿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捉鳥者不甘心,深夜,守在公園內捕捉飛回去覓食、飲水或棲息的鳥。據(jù)說,有捉鳥者在公園內張網(wǎng)等待三天三夜,才把一只飛回公園的鳥重新捉入籠子。那人提著鳥籠得意洋洋來到研究院門前示威:“怎么樣?還是讓我捉住了……阿嚏!”捉鳥者感冒了,使我們的門衛(wèi)稍稍平息怒氣。

午后,我常常來到隔壁西康公園。公園很小,卻因設計者的匠心獨運而不乏曲折、幽深,被一群老年健身者享受,但不聞鳥鳴。仰望,樹枝上有若干鳥籠?;\中空空,曾經(jīng)囚禁過的鳥兒,此時也許正在我們研究院內的綠樹高枝上梳理羽毛?籠中若有鳥,一概呆呆,閉目養(yǎng)神,內心仍洶涌著叛逃的欲望?;氐揭粔χ舻难芯吭?,在幾棵具有百年樹齡的大樹下站著,很久,我才聽到鳥鳴——那鳥兒大約透過樹縫,觀察、確認我不是鳥籠和捉鳥者之后,才怯怯吐出鳴叫……

距離上海數(shù)十公里以外的海鳥,目前大約還不至于成為遛鳥者和鳥籠的目標。除非某人有能力把整個大海編進鳥籠——以海岸線、海藻、閃電作為蜿蜒的枝條或鐵絲,來編織。據(jù)說,世界上的鳥類正處于每日消失十余種的減法程序之中。一位同事向我推薦一種鳥類分辨軟件:“別擔心,有了這個軟件,不用去公園大海,就能在電腦內觀賞鳥類……”它們都是用三維動畫技術描繪的。比如,暮色般的麻雀,金絲絨般的唐納雀,紅腹、藍頭、綠背的非洲雀,以及一種綽號叫“紅衣主教”的鳥。當然,還有體形更大些的海鷗和海燕,伴有鳥叫、風聲或濤聲。也許,某一天,我真的只能依賴電腦來聽鳥觀海,而窗外花園、附近的南京西路、更遠處的大海,一片沉寂,只剩下一群群老板在燕尾服的裝點下,燕子般呼喊或者哈欠。

便覺寒意襲來……

2.

我的職位是院長秘書。辦公桌位于上世紀初期一個英國人所建的別墅式小樓。

英國人雷士德,一八六〇年出生于英國的南安普頓,建筑學學士,三個哥哥都因一種神秘疾病而死去。醫(yī)生指點雷士德:“離開家鄉(xiāng),離開英國,越遠越好……”一八八七年,雷士德乘貨輪來到上海。這位擺脫了死亡陰影的英國學者終老于斯,埋葬于靜安公園。由他出資興建的雷士德工學院——我現(xiàn)在供職的這家研究院前身——就以目前這座別墅式兩層小樓為核心。小樓,紅磚砌成,窗呈拱形,墻覆青藤。內部樓梯及地板全為木質,行走其上,有細微顫動——一種歷史感由腳部自下而上悄然涌現(xiàn)。在上海,這座曾經(jīng)被殖民主義統(tǒng)領的城市,異國風格的小樓眾多,皆被視為保護性建筑,不能拆除或改變原貌。上海電影制片廠、上海電視臺的多部電影電視曾在這座小樓內取景,于是常常產生錯覺:我也生活在一部無頭無尾的影視劇中。何時出現(xiàn)高潮?上海戲劇學院一位教授朋友精辟闡述:所謂高潮,就是往事歷歷在目。也許,我的往事依然混沌,需要時間像明礬一樣介入、辨析、催化。這座小樓之所以處于被保護狀態(tài),就在于有歷歷往事縈回其間。它應當擁有高潮——墻壁上青藤密集攀緣,在風中潮水一般蕩漾。

市政府文物保護機構的工作人員,每年一次進入小樓察看、記錄、警告或贊許。雷士德的后人若干年前漂洋過海,重返這座童年時代的天堂,撫摸客廳中的壁爐、陽臺上的木欄桿,眼含淚水,喃喃低語:“還是老樣子,沒變,沒變……”小樓當年的客廳,如今成為我所在的辦公室。雷士德的臥室,現(xiàn)在是院長工作間。曾經(jīng)制作西餐的側房成為文印室。仆人居住過的房間,作為科研管理部、市場投資部等職能部門辦公地。小樓后側英國人的動物試驗房改造成職工餐廳。樓前私人花園維持早年格局:花木,綠地,倫敦風格的燈柱,供小鳥飲水的燭臺形狀銹跡斑駁的鐵器……物是,人非。由黃發(fā)藍眼的英語,轉換為黑發(fā)黑眼的漢語;由英國學者的私人空間,轉換為一家藥物研究機構首腦層的辦公樓——小樓被置換了內臟和靈魂。反復置換內臟和靈魂。同事透露: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某個夜晚,一個生物學家因不堪紅色風暴的凌辱,在這座小樓一樓自盡。他在給兒子的遺書上寫著:“回老家,回到鄉(xiāng)下。種地。兒子,種地去吧……”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往往木然,像忘記了臺詞和情節(jié)的拙劣演員。但生活不允許一個人即興演出,除非他是一個集編、導、演于一身的大師,除非他渴望被生活傷害、傾覆。

辦公桌旁消失了木柴和火焰的壁爐內,擺有一大盆花——花朵在模仿著火焰的形狀和熱量。壁爐上面的酒柜內,沒有了早年的咖啡、酒具,放滿新世紀的書籍、文件。臨窗,應該是雷士德先生與夫人聽唱片、讀書、沉思的位置,如今放著同事奚先生的辦公桌。每次打電話,他都這樣自我介紹:“我姓奚,奚秀蘭的奚,唱《阿里山的姑娘》的那個臺灣人的奚……”我笑了。每個出生于六十年代,蘇醒于八十年代的男人,都暗暗喜愛過這個臺灣女子。一支流行歌曲,一個異性歌星,往往成為回憶往事的索引和路標。我和奚是同代人,電話線另一端的對話者常常不知道奚秀蘭、阿里山,大概比我們更年青或更蒼老,熱愛著九十年代的王菲、杰克遜,或者是五十年代的《小路》《深深的海洋》。奚最近開始這樣自我介紹:“我姓奚,山間小溪的溪去掉三點水……”——山間小溪被一條魚或一陣風去掉三點水,似乎還應當是一條小溪嘛。奚愛抽煙,頭顱在煙霧騰騰中沉浮如溪水中的石頭。即使他短暫離去,那支煙仍側放在煙灰缸旁繼續(xù)裊裊,仿佛有一個隱形人坐在那里,繼續(xù)抽——當年,雷士德先生大概也愛抽煙吧?用中國雕花煙斗,在窗前薄暮里凝望上海燈火,懵懂傾聽周璇的歌曲,同時用老式電話機與遠在英國南安普頓的親友談談天氣……

來來往往的院長、院士、廠長、經(jīng)理、廣告商。來來往往的電話、傳真、文件、報表。來來往往的英語、韓語、日語、漢語尤其是滬語……我所在的辦公室作為這家擁有上市公司的藥物研究院的核心,繁忙,蕪雜。若干年后,當我、奚以及其他同事離開這座小樓,新一代的面孔、背影、姓氏、主題詞、引文、腳注,又將充盈其間——青藤簇繞、紅磚結構的小樓軀體之內,是否飄渺著一縷與英國學者雷士德、自盡的學者、奚、我等人有關的思緒和夢囈?——雕花木窗透射而出的小樓目光里,有如煙往事歷歷呈現(xiàn)。小樓是否會因重重疊疊的記憶沉積而疲倦,在人去樓空的靜夜時分,悄悄于花園周圍散步,天亮,又不動聲色地返回原處?它,體驗過多少次的高潮和低谷?

所有的人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人海。小樓內所有的光陰都是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是所有的時代——所有的善良、邪惡、陰郁、明媚,小樓與我都無所不有。作為一個在壁爐旁邊辦公桌上寫字謀生的家伙,我有可能成為各種類型和性質的人,只要有適度的環(huán)境和氣候來催發(fā)。因此,我必須對體內的毒素和陰影保持警惕,像這座小樓,對它體內的黯淡保持警省。

自從同事講述了那個六十年代生物學家之死的故事和遺言以后,每天下班走出小樓,我都感覺,一樓那間已轉變?yōu)闄n案室的、人去燈熄的房間里,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我的脊背,盯著……

3.

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寫字:報告,請示,函,通知,條例,論證書,合同,協(xié)議,章程,規(guī)劃,賀詞,某某在某某會議上的講話……為了讓這些文字數(shù)字從空白中涌現(xiàn),我必須在辦公室、文件室、會議室、實驗室、工廠乃至餐館、酒吧等等地方穿行、觀察、請示、聆聽,把領導意圖體現(xiàn)于自身行動,按照與寫字無關的若干規(guī)則,制約自我:

——頭發(fā)理短。九年前,我自故鄉(xiāng)河南一所高校來到這家研究院接受筆試面試。通過。人事處處長含蓄提醒:“小余啊,作家們是不是頭發(fā)都很長呀?”妻子當天就把我逼進了理發(fā)店。鏡子中的頭發(fā)越來越短,一張進入中年的臉陌生而茫然。上海生活,從頭開始。短發(fā),偽裝了我散漫的內心,給人一種釘子般充滿進取心的錯覺。但錯覺的積累和強大,有可能轉換為現(xiàn)實——一個頭發(fā)短暫的家伙每天早晨對著衛(wèi)生間鏡子的時間可以縮短到三分鐘,然后用五分鐘時間拿起面包、牛奶、公文包沖到公共汽車站,用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在公交車內繼續(xù)困倦和盤算,再用十五分鐘時間在北京西路上快步奔走,必須在領導們上班之前到達辦公室……顯然,頭發(fā)漫長的先生只適合散步于空山野水間,速度緩慢,詩意盎然。倘若他在清晨的上海街頭奔跑,勢必頭發(fā)張揚如瘋子,不合時宜。從頭開始,在上海,每半月理發(fā)一次。

——穿西裝扎領帶。在皮膚的遮蓋形式上與西方接軌,可以形成“我是一個具有世界視野、遵守市場規(guī)則的人”之幻覺。在上海,一個穿休閑裝的秘書緊跟穿西裝的老板,是不和諧的。我在院領導們的西裝品牌附近稍低的價位上購置一套西服,掛在辦公室衣柜內,在陪他們出席正式場合的時候脫掉夾克、緊急換裝。用領帶鎖緊喉嚨,避免內心獨白脫口而出。院長看著面目一新的我,寬諒一笑:“小余,轉眼間換了一個人似的!難為你了?!痹洪L同時還是科學家,進實驗室搖動燒瓶,午休時讀歷史小說,周末聽交響樂,對我身上難以徹底消除的書生氣能夠容忍甚至略帶幾分欣賞。某日,一個來洽談合作的小官員腿部奇癢,我買來止癢膏遞給他。那家伙盯著藥膏包裝盒上的廠址叫嚷:“不行,這是河南的藥廠生產的!”我臉騰地一下洶涌燃燒,領帶失效:“親愛的領導,我這個人也是河南生產的啊。信得過我,就請您使用之后再判斷是否可以信賴這瓶藥膏。”那家伙尷尬地咧開了嘴:“信,怎么不信呢,河南是咱中華民族的搖籃呢!黃河還是母親河呢——開封還曾經(jīng)是咱首都呢,哈哈……”趕忙涂上,果然止癢。晚宴,我給那家伙唱了一段豫劇然后敬酒:“感謝你給了河南人一點面子,感謝你使用了河南產品,希望不要流傳傷害本人情感的種種段子?!睗M桌賓客哈哈大笑。那家伙后來竟成了我朋友。喝了酒后滿臉通紅的院長拍拍我的肩膀:“河南人民的代表,好!”他是一個在西裝和夾克之間過渡得比較從容的人。他拍我肩膀的時候一般穿著夾克,心情好。

——注意平衡。平衡周圍同事的感受。比如,敲門的力度和節(jié)奏要一視同仁并注意音響效果。某君曾憤怒:“余,你敲我的門是嗵嗵嗵,敲院長的門是嗒嗒嗒……溫柔極了?!蔽覒M愧,認真研究了這兩扇門。同樣的力度和節(jié)奏,敲出的聲音果然迥異,原因是該君的門比院長的門微微薄弱。我請他諒解。之后,盡量降低敲擊其門扉的次數(shù)和力度。從此,對敲開所有人的心扉不再抱以期望。我迂拙?!耙粋€擁有鄉(xiāng)村背景的移居者/對周圍景象懷著復雜的疑慮和愛/他必須平衡故鄉(xiāng)異鄉(xiāng)之間的沖突/他必須培養(yǎng)一種把羊群和地鐵、真實和善/同時包容于那顆桃子般的心臟的能量/面對寫字樓鏡中的陌生人、那個逐漸熱衷于書寫數(shù)字的人,他震驚、不安/在記憶與現(xiàn)實日益微妙的關系之間/他像雜技演員在鋼絲上歷險——/在一行夜晚的文字上,歷險,成為詩人/一個懷想曠野而又迷戀廣場的矛盾者”(拙作《大海旁邊的城市》)

詩中的“他”就是我,一個為謀生而遵循規(guī)則、消解沖突,從而面目模糊、氣質曖昧的矛盾者。一個在“余秘書”“汗漫”這兩個角色間跳來跳去的家伙。詩人、作家聚會,我常常被視為一個“小經(jīng)理”;同事聚會,我又往往被呼為“詩人”“親愛的作家”——一個總是出現(xiàn)在客場的球隊隊員,是勇毅,也完全可能是一種軟弱——為一切可能的失敗,提前準備好了“我始終不在主場”的托詞。難以認識自己?!耙粋€不想當將軍的裁縫肯定不是一個好木匠”,這是我喜歡用來自嘲的一句話——我的筆,迷失于手槍、剪刀和斧子間的邏輯關系。我的內心在“將軍”“裁縫”“木匠”一類角色間跳來跳去。在“詩人”“作家”被注入復雜意味的實用主義上海,直覺告訴我:應當將“汗漫”這一筆名造成的倒影,移植到白晝生活以外的夜晚書房里去——變成一張打印紙那樣平面、蒼白的“余秘書”,混同于其他廣告紙、晚報、紙幣一樣的人士之中,通俗,從而平安。讓“余秘書”“汗漫”相互尊重、審視、滋養(yǎng),而非相互鄙夷、排斥——一種理想,所以多么難。

看到我辦公桌上消失了《萬象》《書城》,代之以《經(jīng)濟學原理》《企業(yè)家》,院長拍拍我肩膀:“這樣好。稿費、雜志可以寄回家里去,別讓他人議論?!背晒φ叩奶卣髦痪褪牵翰槐蛔h論,但可以議論議論他人。我猜想:產生小說家的動力,可能就是一些膽怯甚至結巴的家伙,在紙上終于可以放言無忌橫行霸道——戴著各種人物的絢爛面具,晝行夜奔。有同事詢問:“余,寫小說嗎?可別把我寫成反面人物啊!”我趕忙安慰:“寫小說干嗎,小聲說話,鬼鬼祟祟的。寫發(fā)言稿多好,可以在會議上大說特說,掌聲一片!”彼此歡笑,共同安全。

4.

Y在我們研究院顯然是一個成功者:特殊津貼專家,博導,日本留學歸國人員,把一個課題組逐步發(fā)展成生物制藥公司的老板,若干股份的持有者……但他被議論包圍——一個完美主義者,因追求完美而抑郁。

在距離我院總部十公里以外的閔行高新技術開發(fā)區(qū),這家制藥公司的科研大樓和生產車間外觀壯麗、內部精致。完美主義者Y,既是公司產品的研發(fā)者,積多年心血將相關產品引領到世界先進水平,同時還是這座公司大樓的設計者和監(jiān)理人,使建筑公司和監(jiān)理公司的經(jīng)理們很頭疼。為了馬桶的擺放位置、空調的安裝方向,他指揮裝修工人推倒了兩面剛剛筑成的墻。為了在走廊里掛上原創(chuàng)性的油畫而不是仿制品,他放下身段去拜訪若干知名畫家并奉上高額酬金。為了保持實驗臺、辦公桌的潔凈,他監(jiān)督清潔工必須把抹布洗滌得他能夠拿過來作為毛巾擦臉——我真的見他隨手拿過清潔工手中的抹布來擦臉!清潔工的手指就只能持續(xù)沉浸在洗滌液里,不安、發(fā)白、褪皮……

一座完美的大樓,從布局到細節(jié),全面打上完美主義者的烙印。前來參觀的官員、商人感覺就像進入了一個藝術館。來洽談合作的日本客商從中讀出了Y的日本留學背景:“比日本公司還日本!”Y的嚴謹敬業(yè),使公司里的博士碩士像擰緊發(fā)條的鐘,運行不息。Y語錄:“晚上十點以前保證不休息,周六周日休息不保證!”盡管Y給予下屬的薪酬很高,但還是不斷有人因壓力巨大而辭職出走。在送別一個最得意的弟子離開上海遠赴紐約的浦東機場,師生二人抱頭痛哭。弟子說:“老師保重,別太累了?!盰點頭。待弟子的背影快要消逝在安檢口的時候,Y高叫:“你是不是已經(jīng)開始大笑?祝賀你終于逃脫了老師的魔掌!但你要明白,紐約也不是天堂!”

他失眠。臉色蒼白。對著財務報表和實驗室內的燒杯、燒瓶,臉色蒼白。徹夜坐在客廳,給下屬和院領導打電話,說公司的擴建,談新產品的國外研發(fā)進展,講某個員工的操作失范……直到接聽者的手機電池耗干。他的那個郁悶的副手來向院長訴苦,要求每月補貼手機費若干元。副手受命陪Y去杭州療養(yǎng),解決睡眠問題。但Y在西湖斷橋附近成功擺脫副手,坐火車逃回上海,繼續(xù)上班、發(fā)脾氣、追求完美、臉色蒼白、頭疼欲裂、失眠、打手機……典型的抑郁癥病象。拒絕吃藥,痛哭。一天深夜,他悄悄從妻子身旁爬起來,進入廚房,把門關緊,用毛巾和紙把門縫窗縫完美地堵死,再打開煤氣……半睡眠狀態(tài)的妻子驀然醒來,哭喊,撞開廚房。救護車把Y送進急救中心的高壓氧艙。一個月后,出院,他的表情有些呆滯,像弱智者和嬰兒。不再發(fā)脾氣、打手機,但依然上班、臉色蒼白、頭疼欲裂、失眠……兩個月后,一個凌晨,他終于擺脫妻子的半睡眠狀態(tài),跳樓而死,跳出抑郁和完美主義的糾纏。

我是Y的手機談話對象之一。他的死和死的方式,讓我震驚和難過。他推開窗子之前的心情,我無力猜測。乘出租車去殯儀館為Y送行。在上海,不宜對出租車司機直接說:“去殯儀館。”而應婉轉暗示:“去漕溪路口。”聽上去很美——多年以前,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溪水縱橫的地方。而今道路縱橫,通往喧囂塵世或天國邊境。與我同乘一輛出租車的某研究員感嘆:“上海有多少抑郁的人呀。生存壓力大呀。注意,頭疼胸悶找不到病因就是抑郁癥了,就成了Y那樣的人了!”我安慰:“小抑郁沒什么,正常,誰都有。姑娘們抑郁起來看上去還很美。但千萬別發(fā)展成大抑郁,老兄?!毖芯繂T點頭:“余啊,你說的好啊……哎,這車堵的,已經(jīng)三十五元了!AA制呀,我分擔一半呀你放心。”我說:“看看,你已經(jīng)開始抑郁了?!彼緳C笑了,拿起毛巾蓋住計價器上閃爍變幻的數(shù)字:“好了,不用抑郁了?!比税察o,透過車窗眺望前方的道路和樹木。

如果Y擁有一塊巨大的毛巾,能夠蓋住他出租車般的辦公室老板桌上的事業(yè)計程器閃爍變幻的數(shù)字,也許就能安詳?shù)靥魍巴獾脑瓢滋焖{……

5.

C,獨身者,女,副研究員,為愛情而一直體驗并表現(xiàn)著小抑郁。但中年人的小抑郁,看上去不那么美妙。況且,她還是在為一種非常規(guī)的愛情而抑郁。

C的愛情對象M,先是她的碩士生導師,后成為她的課題組長或者說老板。M人近暮年,已婚,與C的愛情是我院人所共知的秘密。十多年來,每天中午,M、C在單位餐廳里夫妻般相對而坐互相夾菜,完全忽略周圍的微妙眼神。餐畢,M端著兩個人的碗筷在水池邊刷洗,C站一旁看著,表情從二十來歲的甜蜜,逐漸過渡到四十來歲的茫然。課題組員工集體旅游,頭發(fā)花白的M總是為臉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黑斑的C提行李,姿態(tài)充滿憐愛和歉意,使同行者表情復雜而感慨。

M曾允諾C:患了癌癥的妻子去世后,就娶C為妻。C就從青年等到中年。M的妻子目前依然活著,仿佛是在用這艱難的活,來藐視和指責這樣一種愛情。M對妻子同樣充滿憐愛和歉意,陪伴一個肉體和心靈雙重疼痛著的女人,在醫(yī)院中耗去無數(shù)夜晚和錢財。顯然,M可疑。妻子、情人、同事,對他充滿不同角度的疑慮。一個與情人形影相隨而絲毫不顧及輿論的男人,事業(yè)的頹敗可想而知。沒有人再報考他的研究生。下屬科研人員紛紛轉投其他老板門下。他孤單而沉默。C也更加沉默和孤單。不久,只剩下M、C兩個人的課題組終于撤銷。M應聘到一所高校當教授。C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里,對著窗外的事物發(fā)呆。日前,C被降薪待聘,回她租居的一室一廳的家休息。M一直在為她繳納房租。

每天黃昏,C依然騎自行車來研究院,到圖書室的“文學”部分里尋找瓊瑤和金庸,然后到職工浴室里洗澡。一群從浴室里涌現(xiàn)出來、披頭散發(fā)如同濕淋淋花瓣一般的女人中間,四十多歲的C,依然醒目。水蒸氣的作用,使她臉上的蒼白和黑斑暫時消失而代之以紅潤,身材曲線在廉價服裝的遮掩下依然性感……同情小C的人很多,不斷為她介紹男朋友。也確實有陌生男人追隨小C的場景出現(xiàn),但都不了了之。她說:“一個人,習慣了?!彼呀?jīng)習慣了M的愛情陽光偶爾照拂,習慣了這種用一生來愛一個可疑者的抑郁感。

對待愛情,女性往往表現(xiàn)出偏執(zhí)、決絕和低智商,與男人的首鼠兩端左顧右盼形成對比。我院還存在一個為愛情而精神崩潰了的美麗女人H,丈夫逃之夭夭,成了德國某高校的訪問學者。在病情微微減輕的時候,H會被年邁的母親接出精神病院,過一段正常人的生活。偶爾回研究院走走,H的體形已經(jīng)因大量服用鎮(zhèn)靜劑而顯得異常豐滿。她用流利的德語向昔日同事問候,然后陷入漫長的低語,用德語低語。她的靈魂也許需要借助于異國語言作為天線,來聯(lián)通舊日愛人異常微弱的體溫和信息……

一個搞化學藥物研究的研究員告訴我:愛情的強弱程度,實際上取決于男女大腦深處的化學物質——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血清素等等。所謂熱戀、生死戀,不過是這些化學物質正處于激烈的活躍狀態(tài)而已?;瘜W冷酷,拒絕詩意。男人的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血清素,大約比女人要少一些、弱一些吧?這位研究員正在致力于一種抗抑郁藥物的研究,以減弱患者對某一事物的持續(xù)思考和關注。他擔心,這種藥物的副作用會減弱情人之間的戀愛感覺——他在一種對伴侶忠誠度很高的雌性草原田鼠身上做實驗,發(fā)現(xiàn):用這種藥物抑制多巴胺后的田鼠,很快就失去了對伴侶的迷戀,開始獨往獨來。

C,H,這兩個女人腦部由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血清素構成的隱秘之花,盛開或衰敗,有誰能洞悉并掌控?

6.

冬日濃霧,不像桑德堡筆下邁著貓步的霧那樣煙視媚行于芝加哥,而是虎奔獅行般籠罩上海。街道上的汽車紛紛亮起前燈尾燈。同事普遍遲到,院長寬容:“特殊情況。”直到中午,濃霧才漸漸稀釋。研究院周圍的建筑物恒隆廣場、南陽大廈,次第浮現(xiàn)出自身半隱半顯的輪廓,如海市蜃樓般缺乏真實感。辦公樓前花園里的樹木緩緩再現(xiàn),仿佛把濃霧兼并重組成為自身的枝葉,豐盈,神秘。霧中鳥叫,幽遠而濕潤,好像是霧在叫……

午休,D先生、G女士與我一同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享受微薄的陽光。霧,進一步撤退。“濃霧與死亡有關?!盌出語驚人。這位一向大口啖肉喝酒的豪放派人士,畢業(yè)于某醫(yī)學院外科專業(yè),目前負責投資管理。印象中無所畏懼、灑脫不羈的D如此感嘆,令我意外。每個人周圍也許都有一場濃霧,使我們無法認清通往他靈魂的道路從而相互疏離。D的話是一縷穿越濃霧的陽光吧?他講了一個與霧、死亡有關的故事。

幼年,D常和同學們到蘇州河邊玩。當時的蘇州河外是荒涼城郊,菜農們進城送菜要掠過一個緩坡來到橋上。D和同伴們經(jīng)常坐在坡下,等待裝有水果的三輪車吱呀吱呀騎來時一擁而上,夸張地嗨唷嗨唷推三輪車上坡。菜農厚道,明白這些孩子是在沖著水果使勁,便在到達橋頂時賞幾個蘋果、桃子或甜瓜給他們吃。某日,濃霧,D和同伴們又來到蘇州河邊,沒有見到菜農和水果,卻看到扎綁腿的軍人們高舉布滿彈洞的旗幟,扛步槍,騎馬,開美式吉普,大水一般從郊外涌來,涌上橋頂,消逝,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出腳步聲、馬蹄聲、馬嘶、車輪滾動聲……D和同伴們驚呆了,好像在看一部無聲黑白戰(zhàn)爭片!剎那之間似乎明白了什么,哇哇大叫著爬上橋頭跑回家去。從此再也不敢到蘇州河邊游玩,在霧天。

G女士聽到這里,縮緊了嬌小身軀:“幸虧太陽出來了,如果霧再濃下去,你的故事非把我嚇死不可?!蔽艺f:“太陽出來了,我也講一個故事好嗎?”G高叫:“饒了我吧,別讓我做噩夢!”我告訴G,這個故事不僅不恐怖,而且溫暖,她才松開捂著耳朵的手——兩歲時,一個夏夜,我在外婆家門前空地的涼席上,看龐大星空,聽周圍蟲鳴,毫無睡意,模模糊糊想著小心事。勞作一天的外婆外公鼾聲起伏。村莊里的遠近土狗偶爾叫囂。黑夜深廣。隱約有些害怕,我側身緊依外婆,卻發(fā)現(xiàn)門前有一個白衣白褲、手提竹編旅行箱的人!我叫醒外婆:“有人!”外婆外公猛地醒來,查看,然后生氣:“糊涂蛋,哪里有人,睡覺!”我大聲辯解:“真有人!他白衣白褲,提著一個竹編的箱子!他走過來了,他站到外公身邊了……”外公長嘆:“是二弟回來了吧?你保重?。 倍嗄曛笸馄畔蛭覐褪隽诉@一故事。她說,我在那個夏夜看到的人,是解放前來上海讀書但從此杳無音訊的外公的二弟。傳說他登上了準備開往臺灣的那一艘著名的太平輪。通過幼兒的眼睛,一個人試圖傳遞自己靈魂的行蹤……

D問我:“你相信幽靈的存在嗎?”我說:“半信半疑吧。如果存在,濃霧和黑夜是最好的載體?!睋?jù)說,看見亡靈,只有七歲以下的兒童和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才能做到。我們大于七、小于七十,所以無所畏懼,也就不會與亡靈相遇、溝通,尤其是在人聲鼎沸燈紅酒綠的上海。或許,只有那些懷有童心者,在濃霧或黑夜里才會遭遇奇跡……

窗外,霧徹底散去。周圍建筑物、花園里的樹木恢復原貌,但失去神韻?;蛟S,陽光燦爛的白晝,使我們迷失于物質生活,世界的真相在濃霧或黑夜里才會有所披露——濃霧,以及黑夜,是我們的“精神世界研究院”。筆,是這種研究院的試管,霧一般、夜色一般的墨汁是顯影液,稿紙就是試紙。

——寫下這些凌亂文字,形散神也散的文字,使我有資格成為由濃霧和黑夜構成的研究院內的初級實驗員吧?

7.

研究院旁邊是一條小街“南陽路”,路名源于我的故鄉(xiāng)南陽。

長短五百米左右的一條小街,咖啡館、幼兒園、教堂、書店、水果店、酒吧、時裝店一一呈現(xiàn)。午休,我常常獨自在這條小街上閑逛,仿佛一次虛擬中的還鄉(xiāng)。但巴爾扎克說:“外省就是外省,巴黎就是巴黎。”請允許我模仿巴爾扎克:南陽就是南陽,上海就是上海。我接受南陽背景所造成的“他者”身份、“間離”效果,我接受這樣一種與周遭世界若即若離的命運。

南陽路東端是美琪大戲院,三四十年代周璇、王人美、孟小冬、胡蝶、阮玲玉、上官云珠等等美人們們唱歌的地方,也常常是黑白故事片中地下黨人的接頭處。如今主要上演話劇和舞劇。南陽路西端,一座四層獨立別墅式酒吧“艷陽天”,歷史保護建筑,三十年代上海顏料大王吳同文(當代建筑大師貝聿明之姑父)的私宅。墻壁微綠,故俗名“綠房子”。在當年上海灘巨富大亨們的豪華宅邸排行榜上,綠房子名列榜首:小電梯首次出現(xiàn)在一個上海家庭,客廳地面鋪設了彈簧板以增強跳舞時的足部快感,洗手間的設計和配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上海五星級酒店里才普遍再現(xiàn)……當時的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慕名而來,與吳同文在二樓陽臺共進晚餐、合影留念。六十年代,某夜,吳同文和妻子在綠房子的陽臺上自殺。紅衛(wèi)兵在樓下狂歡。醒目的奢華,帶來災難。

綠房子讓我想起契科夫的《海鷗》《萬尼亞舅舅》《櫻桃園》,這些戲劇中總有一處不安寧的老宅、一群疼痛的人。

從南陽路轉身回我辦公室,只需五分鐘。吳同文當年站在別墅陽臺上就可看到我目前所在的這座小樓。他猜想過幾十年以后這里會出現(xiàn)的面容身影嗎?樓前草坪周圍種植香樟樹、玉蘭樹。樹老,樹葉和花朵則屬于新生代了。沿樓梯宛轉向上,如同攀登故鄉(xiāng)邊緣的伏牛山。在宛轉向上的過程中,常想起李白的句子:“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李白到過南陽。他驀然駐足、轉身、回顧所走過的宛轉山路,有些遲疑和感傷。我也駐足、轉身、回顧:樓梯間內的陰影如暮色,吊燈繁復如伏牛山區(qū)的星空,宛轉樓梯如山間曲徑,但“蒼蒼翠微”已不可目睹。這,就是我和李白的區(qū)別,上海某座樓與伏牛山的區(qū)別。

透過辦公室窗戶隱約可見南陽路。它像護身符,藏在我身體某個部位、這座城市的某個細部,暗暗護佑著一個游子。

8.

醒目的才華,同樣也能帶來災難。

與南陽路相銜接的愚園路,有法國梧桐蔭蔽著的傅雷舊居。小街上,有一個沉浸于用鑷子來修復時間的老鐘表匠。傅雷幫他翻譯過進口鐘表說明書?!案迪壬?,好人呀……”老鐘表匠渾濁的眼睛盯著我,像盯著一枚錯誤的秒針。六十年代,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wèi)兵來抄家的前夜,傅雷用秀雅端莊的行楷寫下遺書,囑托將剩余的一筆稿費贈送給跟隨多年的老保姆,然后與妻子一起上吊自殺——腳下的凳子被蹬倒在傅雷鋪了一層厚棉被的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使樓下的老保姆能度過這個安靜的夜晚。無人認領傅雷骨灰。一個戴大口罩的姑娘出現(xiàn)在火葬場,以干女兒之名抱走傅雷夫婦的骨灰,送進永安公墓保存。這個名叫江小燕的女子僅僅讀過傅雷的書,在美琪大劇院聽過傅雷之子的鋼琴演奏。這一異乎尋常的行為,使她被審查以致失業(yè)多年,獨身,漸漸進入暮境。

醒目的才華還能帶來什么?似是而非的愛情和抑郁?——似是而非的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血清素。

南陽路向前延伸二百米靠近常德路的地方,張愛玲離開大陸以前居住于此——常德公寓——一個美女、享樂主義信徒、避世者、語言煉金士的“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在這里,她完成了一生中最主要的幾部小說《傾城之戀》《金鎖記》《心經(jīng)》《花凋》的創(chuàng)作,以及最主要的一次愛情。直到一九四七年九月的一個黃昏,提行李,匆匆下樓,幽幽回眸,然后乘黃包車離去,經(jīng)香港,最終萎謝于多年以后的洛杉磯,最終矮到塵土里去了——再開出一朵世俗而詩意的花嗎?

張愛玲孤傲清冷的面影,如今化為云影,吸引游客在此地駐足、懷想。常德公寓或愛丁堡公寓,如廢棄的舊碼頭老航標,依稀指示出一個民國女子海上沉浮的時區(qū)和流言。霉味蕩漾。墻壁早年的粉色,已頹敗成女人們遺棄在鏡前的過期粉餅。我曾經(jīng)乘軋軋作響的老式奧斯汀電梯到達六樓。女電梯工慵倦、漠然,不知道是不是胡蘭成乘電梯拜訪張愛玲時遇到的老電梯工的后代?敲門,無人應答。胡蘭成彎腰隔門縫塞進一張紙條。我彎腰把鞋帶系緊。下樓。門廳墻上懸一排舊信箱,左下角某個隱約寫有“張”字的信箱里突然竄飛出一只麻雀!如同一封字跡雀躍心跡零亂的書信——

假如我在深夜穿長衫戴金絲邊眼鏡來訪,也許更能感受到一個偽政府文人晦暗的心境?一個背叛了祖國和母語的曖昧者,在女人癡情灼燙的身體上,又怎么能找到他誓死固守的鄉(xiāng)土和邊疆?朵云軒信箋上一滴淚珠般的月亮,繼續(xù)閃耀在常德公寓或愛丁堡公寓上方,依舊如銅錢大的紅黃濕痕,陳舊,模糊。新世紀的霓虹比民國時代還要鋪張。新一代的白流蘇、范柳原繼續(xù)演繹傾城之戀,使軟弱的上海地區(qū)每年沉降半毫米。

當年,張愛玲站在自家陽臺,就可以看見靜安寺的金頂、靜安公園里的池塘,以及百樂門舞廳里出入的紅衣舞女。如今,新主人住在一個民國作家舊居里,不知道眼前是否每天隱約浮現(xiàn)出張愛玲高傲的脖頸,胡蘭成曖昧的笑容?但陽臺外已經(jīng)看不見多少風景了——上海航站樓大樓遮蔽了視線。百樂門沒有了舞女,靜安公園里法國梧桐茂密。靜安寺內的和尚敲打木魚,懷揣設置在震動狀態(tài)的手機,側耳傾聽高墻外南京西路寬闊的喘息……

周璇、王人美、吳同文、傅雷、張愛玲、胡蘭成、紅衛(wèi)兵……他們當年的生活路線,與我所在的藥物研究院,只有五百米左右的距離,只有六十年或四十年的隔閡。當年,他們步行、騎自行車、坐黃包車或轎車、卡車,從我院門前的大街掠過,去約會、購物、看戲、密謀、抄家、武斗……他們對藥物研究院內密集高大的香樟樹林和英式建筑匆匆一瞥,或許,隱約覺得體內的疼痛或暗疾,有可能與這個機構研制出的安神劑、抗生素等等藥物發(fā)生關聯(lián)?但疼痛徹骨,暗疾無邊,一粒藥片蒼白無力——即使將靜安寺上空一輪滿月融化在水杯,口服,也無法醫(yī)治一代又一代的迷亂或抑郁。

周圍同事大都不知道附近街景人跡與我之間存在隱秘的關聯(lián)。我,以及這些通過顯微鏡、切片、基因來與疾病對視對峙的科學家們,在一家藥物研究院里生活,如同生活于一枚被研究著的巨大藥片內部——我、Y、M、C、H,本身也是一種明朗或隱晦的疾病,渴望被試管、燒杯乃至最徹底最有力的時間,來說服、破解。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這是傅雷翻譯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開篇第一句話。黃浦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

誰能像傅雷一樣聽到了,然后抬起頭來,失眠或者不安?

9.

研究院一角的草坪終年暗綠,貼地建立的實驗動物紀念碑往往易被忽略,尤其在青草長高沒有修剪的時候。

猴子,狗,兔,貓,老鼠……這些嚙齒類動物,由于與牙齒活潑的人類有太多相像,而被研究者注入疾病基因,然后嘗試接受某種研發(fā)中的新藥,再觀察這一藥物對其身體的傷害是否可控——這就是“藥物安全性評價”。在人類放心地使用各種藥品、化妝品、食品以前,必須以實驗動物的痛苦不安為代價。尤其是與人類同源性最近的猴子、黑猩猩,在實驗動物中最為珍貴。為使它們能夠逼真摹仿人類的生理心理以獲取最有價值的數(shù)據(jù),這些實驗中的猴子、黑猩猩,一只一只被分別關在“單人房間”內,房內有淋浴、電視、水果甚至美人云集的畫報!它們簡直就像是披了獸皮的市民,模擬著城市孤獨者的處境。當我偶爾隔著實驗動物中心的門扉玻璃與坐在床上的猴子、黑猩猩對望,常常覺得自己成了另外一只猴子、黑猩猩!我甚至摸摸自己的臀部——暫時還沒有把柄似的一只尾巴在褲子外搖蕩,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L,研究員,課題組長,因購買實驗猴子而被西安警方取保候審。一貫豁達的L,雖年近六十依舊朝氣蓬勃如憤怒青年,穿牛仔褲,步伐充滿彈跳性,穿梭于各種研討會、講壇、藥品交易會。但在這長達一年的取保候審期間,他迅速萎靡,每次出差都由我作為擔保人向西安警方通告。幾只秦嶺森林里的野生猴子,讓L痛苦。按照法規(guī),野生動物不能作為實驗動物,只有養(yǎng)殖場培育的家養(yǎng)動物,方可按照一定手續(xù)購買。但L沒有能力從面貌上區(qū)別這幾只猴子來自曠野還是養(yǎng)殖場,就像同事從外表上看不出我的鄉(xiāng)村背景一樣,他們只是從我決不留下任何剩飯剩菜的吃相上推測出一個人幼年生活的清苦。L手續(xù)簡化地買了陜西動物販子的猴子。警方說:這些猴子來自秦嶺,被動物販子捉到,圈進掛了一個“動物養(yǎng)殖場”牌子的院落里吃了幾天雜糧,就冒充家養(yǎng)猴子混進上海。

為解救L,我陪他一年間數(shù)次飛赴西安。過秦嶺,他透過飛機舷窗長久俯瞰,嘟囔:“這里藏有多少猴子啊……比我這個博導還寶貝呀……現(xiàn)在公平了,猴子和我都取保候審了,看看電視、吃吃水果吧……”我安慰他:“別擔心,很快就自由了?!彼f:“我再也不做猴子、黑猩猩的實驗了。我不敢看它們服用實驗藥物后的眼睛,那眼神,太他媽像一個人了……”我說:“太像你現(xiàn)在的眼神了。”L苦笑。猴子和黑猩猩也能做出苦笑表情。解除取保候審的L,果然只做兔子、老鼠一類小動物實驗,喪失了研究重大新藥的雄心壯志。美女們每天早晨使用的洗潔劑、發(fā)膠、指甲油,就可能與L手中若干小動物的隱約夭折有關。L對繚繞著小動物喘息和呻吟的雙手,無奈而憐惜,在水龍頭旁持久沖洗十指。

草坪上的實驗動物紀念碑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束鮮花。紀念碑貼地放置,那束花就像野生于草叢里似的。矮紀念碑,鮮花,在世界上許多醫(yī)學、藥學科研機構的某一角落屢屢呈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全世界每三秒鐘就有一只動物死于藥品、食品或化妝品實驗室。美英兩國一年消耗實驗動物四百萬只,一概進口自其他國家。美籍英籍的猴子、狗、兔、貓、老鼠、黑猩猩,在自己的國土上安全奔跑……立碑,獻花,實際上也是一種自私的表現(xiàn):用花朵來安撫良知,減卻不安?;ǘ浞枷?,對那些摹仿著人類疾病和疼痛的動物亡靈,能帶去幾絲慰藉?

不久前,L參加了在東京召開的“第六屆生命科學研究與實驗動物替代法國際大會”。歸來,喝茶,他送我一把日本紙扇。在這個大會上,他呼吁用基因技術來減輕動物痛苦程度,并促使全世界的實驗室數(shù)據(jù)共享,減少重復實驗所需要的動物數(shù)量?!暗牵嗝措y!連我們院內的重復實驗都無法消除,彼此信息封鎖,何況一個國家、全世界……我悲觀。”“猴子事件”以后,L成了多愁善感的人,隨身攜帶的書包里總裝著唐詩或宋詞——他想回到?jīng)]有動物實驗、也沒有這么多疑難雜癥的唐宋。但據(jù)考證,世界上最早的動物藥理實驗,出自唐代的藥學家陳藏器。

實際上,動物們真的能夠完全摹擬出人類當下的困境和疼痛?我懷疑。即便把它們所生活的動物實驗中心內的“單人房間”,擴張成一個微型城市,除了淋浴、電視、水果、美人畫報外,再布置出股市、銀行、公司、酒吧、按摩房、財富論壇、頒獎典禮,也很難在一個猴子、黑猩猩體內,無微不至地復制出當代人的欲望、虛榮、冷漠、厭倦……何況,用來實驗的猴子、黑猩猩,還可能來自千山凝翠、萬川流美的莽原。它們,至多能摹仿出一個獵人或隱士的內心生活。而那些獵人隱士的疾病,比市民應該少了許多吧?

草坪上貼地建立的實驗動物紀念碑前,一束枯萎的花,像惆悵的心……

10.

研究院內小花園旁聳立三座銅像,紀念三位去世多年的藥物科學家。

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們先后從美、英、日歸來,成為我國現(xiàn)代藥物研究領域的拓荒者。長期的海外生活,使他們的英語、日語比漢語還要說得流暢,分別擔任過中國工程院院士或我院的院長、名譽院長,同事、后輩一概尊稱他們?yōu)椤跋壬?。那是一種尊重——有誰敢把他們喊為“老板”?中國的第一支貴似黃金的青霉素,根治血吸蟲病的呋喃丙胺,出于其手,惠及國人。除了三座銅像,他們似乎沒有留下多少資產。面對那些把實驗室當作名利場和提款機的浮躁后人,三位先生銅鑄的目光,顯得憂傷。

在這家連鳥兒散步也被我看成“老板狀態(tài)”的研究機構內,被稱為“老板”的功成名就者比比皆是。把那些博導、研究員喊作“老板”,比喊“老師”多了一份親昵,也多了一份與市場接軌的時尚和輕松。但這些老板似乎缺乏“鳥兒狀態(tài)”的自由和快樂,受制于一種無形鳥籠的包圍。往往不敢自己開車,而由愛人或學生在晨昏開車接送,因為,他們熱愛走神——精神出走,走到哪里去了?他們提著內含飽滿、寓意鮮明的袋子,從銀行或儲蓄所內走出來以后,往往讓出租車或愛人所開的私家車,在市區(qū)內路線復雜地繞行很遠,才探頭探腦地匆匆走進公寓大門——擺脫想象中的跟蹤者、搶劫者。不安。在實驗室或汽車內,隔窗眺望小花園旁邊的三位先生,以及三位先生肩膀上跳躍的小鳥,他們眼神充滿羨慕,像籠中鳥羨慕風聲中的萬物。

甚至,他們還會流露出對來自安徽鄉(xiāng)村的清潔工小夫妻的嫉妒。

小夫妻住在小花園旁邊的平房內。平房內的家具、電器一概是各實驗室各部門的淘汰品,被精心組合在一起成為他們的小“巢”。內心不平衡的老板們私下議論:“他們住房、用電、用水,免費的呢!”“星期天他們還把被子曬在網(wǎng)球場上……”“春節(jié),他們的鄉(xiāng)下親戚成群結隊在咱們院內晃來晃去。”但看見小夫妻的時候,這些老板非常謙恭熱情地問候:“早上好!”“辛苦辛苦!謝謝謝謝!”小夫妻年輕有力,開電梯,打掃衛(wèi)生,修剪草坪,運送垃圾,搬運實驗儀器。收入不高,表情的幸福度似乎不低。他們告訴我,打工的錢夠養(yǎng)活一家人了,也快攢夠兩個女兒將來讀高中、上大學的錢了。他們說:上海好、藥物研究院的人好。他們有一個夢想:“將來讓我女兒考咱院的研究生咋樣?在這大樓里做實驗,再成為那三個老先生一樣的人,研究藥,治病救人,積德行善,多好!”

每年秋天到第二年春天,小夫妻胸前都各藏一只蟈蟈,邊擦玻璃邊唱黃梅戲,蟈蟈鳴叫就像樂隊在伴奏。那是來自安徽的蟈蟈在鳴叫、伴奏。蟈蟈壽命短暫。這些年來,他們胸前的蟈蟈肯定不是同一只,也許來自同一家族?次第傳達出安徽某地陰歷中的煙火風水。小夫妻毫不掩飾自己的愉快,讓周圍老板困惑:“這兩個鄉(xiāng)下人究竟擁有了什么?蟈蟈?”每天黃昏清洗小花園旁邊的三座銅像,小夫妻都放棄直接用來沖刷地面的軟皮水管,而是站在凳子上,用干凈毛巾蘸水,細心擦去銅像上的浮塵鳥糞。這一場景,終于讓我和若干老板感動。

——目前,我還殘存一絲被感動的能力。這說明,一個猥瑣浮泛、模棱兩可的家伙并非無藥可救。我還有可能從現(xiàn)實生活中抽身而出,重新獲得簡明扼要的寧靜和歡樂。銅一樣的寧靜,蟈蟈一樣的歡樂?!霸谶@個塵世,我已一無所求。/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嫉妒。/我經(jīng)歷過的一切邪惡,都已忘記。/想到我曾經(jīng)是這同一個人并不使我羞愧。/我沒有感到痛苦。/當我直起身來,看見船帆和大海?!边@是我喜歡的米沃什的名詩《禮物》。假若我在研究院內直起身來,需要沿北京西路朝東走四公里,到達外白渡橋;再乘船越過黃浦江二十公里的浩蕩江聲,才能看見船帆和大?!@是我和一位偉大波蘭詩人之間目前的差距。

但畢竟生活在一座以大海為偏旁部首的城市筆畫之內,所以,我有希望實現(xiàn)自己后半生的夢想——

無論何時何地,一直身,就能看見船帆和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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