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1 離別

耕種 食物 愛情 作者:(美)克里斯汀·金博爾


“我知道馬克在那一刻愛上了這片土地,就像當(dāng)時他愛上我那樣,迅速而又篤定。從那時開始,這就是他腦海中不容置疑的家園。”

我第一次見到馬克是在一輛破舊的拖車里,這是他的農(nóng)場辦公室,也是他的家。我從曼哈頓開六個小時的車來到這里采訪他,想要寫一篇年輕農(nóng)民的故事,他們種植當(dāng)?shù)氐挠袡C食物,越來越多地受到人們的青睞。我敲響他的門,后來才知道,那時他正在午睡。因為無人應(yīng)答,我就自己走進了廚房叫他的名字,不一會兒臥室的門就“砰”的一聲開了,馬克大步流星地走到走廊里,邊走邊系扣子。他個子非常高,邁著長腿向我走來,行動果斷,風(fēng)度翩翩。他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靴,藍色的牛仔褲腿部已經(jīng)泛白,還有一件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禮服襯衫。他有一雙生動的湖綠的眼睛,挺拔而完美的鼻子,胡子估計已經(jīng)兩天沒有刮了,還有一頭卷曲的金色長發(fā)。他的手很大,結(jié)滿了老繭,胳膊上肌肉突起,青筋畢露。他向我微笑,露出迷人的牙齒。我聞到了溫暖的皮膚、柴油和土地的味道。

他向我介紹了下自己,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突然就走了,說要去處理農(nóng)場的什么緊急問題。紗門在他身后“砰”的一下關(guān)上了,他邊走邊回過頭來向我承諾,晚上回來的時候他會接受采訪,這會兒我可以跟他的助理吉娜一起給花椰菜松土。后來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對他的印象:第一,這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很理智,生活在大腦里,而他生活在身體里。第二,我長途跋涉到這里來,只是幫這個家伙給花椰菜松土,真難以置信。

第一個晚上,我并沒有采訪馬克,而是幫他殺豬。我吃素食十三年了,而且那天我穿了一件阿尼亞斯貝的嶄新的白襯衫,但是他正好缺人手,而且身在他的農(nóng)場卻不幫忙,讓我覺得好像跳進湖里不游泳一樣不自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屠宰動物,根本不敢看。這是一只叫布奇的母豬,身上有黑白相間的斑點,就像兒童故事中的小豬主人公那樣。直到這頭豬一動不動了,我才重新鎮(zhèn)定下來。

那天晚上我住在鎮(zhèn)上的連鎖酒店里,在浴室里用肥皂把豬油洗去,浴室出人意料地潔白干凈。我感覺這像是到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場旅行。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回到了農(nóng)場。馬克的員工正聚在一起吃早飯,麥片薄煎餅和自制的香腸,澆上楓糖漿。我吃了雙人份的香腸,標(biāo)志著我素食生活的結(jié)束。

剛吃完早飯,馬克就又沒影了,他把那頭豬放進借來的“探險者”后座上,去他的阿米什朋友的肉店了。他說會在下午回來,那時候我們可以好好地進行采訪了。同時,我可以跟他的另一個助手邁克爾一起用耙子耙番茄地里的石頭。

邁克爾看起來對我的工作能力很是質(zhì)疑。我把白襯衫換下來,穿上一件老式的Cheap Trick樂隊的T恤,緊身牛仔褲,還有一雙舊貨店買來的粗跟鞋。這一身衣服很獨特,在曼哈頓東村區(qū)絕對出眾,但在賓夕法尼亞的田地上就很奇怪了,而且有點小性感。盡管加上鞋跟我也就5.2英尺,盡管我那時做的最劇烈的運動就是定期打彈球游戲,但我認為自己絕對健康,用我的話說是“小身量,大力氣”。前幾天的耽擱已經(jīng)讓我有些惱火了,但是我被一種不可理喻的爭強好勝的心態(tài)驅(qū)使著。這個特點遺傳自我的父親,他在七十三歲的高齡滑水,想要從岸邊直接下水,結(jié)果卻拉傷了韌帶。

邁克爾遞給我一個硬齒耙子,我們開始在相鄰的壟溝里耙地。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xué)就在附近,邁克爾是電影專業(yè)的學(xué)生,是那年春天畢業(yè)的。之前他周末自愿來馬克的農(nóng)場工作,用他的話說,是想看看艱苦的工作能不能把他鍛造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畢業(yè)的時候,馬克雇用他在農(nóng)場做全職工作。邁克爾的父親是會計,女朋友馬上開始讀法學(xué)院,他們對務(wù)農(nóng)不怎么看好,希望邁克爾能夠盡快“改邪歸正”。

我累得氣喘吁吁,為了掩飾,我問了好多問題,而且利用一切機會靠在耙子上,裝作認真聆聽的樣子。七月的陽光刺痛了我的臉,我就像被打了耳光一樣。番茄濃烈的樹脂氣味將我們包圍。番茄秧像我一樣高,果實累累,用橡木樁和麻繩支撐著。對于一個最多只在窗檻花箱種香草的人來說,這些番茄秧看起來有點嚇人。壟溝里的土壤很干燥,并且已經(jīng)結(jié)塊了,里面還布滿了石子。邁克爾告訴我忽略那些比雞蛋小的石頭,把大一點的石頭耙成一堆,把這堆石頭鏟到手推車上,然后倒在柵籬里。每一鏟都裝滿了石頭,我沒想到這么重,第一下我就把手推車弄翻了。耙、鏟、倒,冗長的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徹底廢掉,連離合器都踩不動,沒法自己開車回家了。絕望中,我主動提出去為大家做午飯,并盡量讓這個提議聽起來非常自然,讓他們看不出來我其實是為了逃避干活兒。我不敢相信這么短的時間就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我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磨出了水泡,我的腰也不能完全挺起來。還有我的胯,禁錮在緊身牛仔褲中,已經(jīng)被擦破了,我覺得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

我以前不怎么會做飯。我愛美食,但我與食物更像是一次性的約會,而不是穩(wěn)定的戀愛關(guān)系。它有時在餐廳擺放在我面前,有時裝在白色小紙盒里,由一個騎自行車的家伙送來給我。我不確定我公寓里的烤箱是不是能用,因為我在那兒住了七年之久,卻從來沒用過。冰箱是能用的,但在我的小公寓里,它作為儲存空間比作為廚房用具更有價值。冰箱里放著狗糧、一壺比利家牌的過濾水;另外,由于書架空間寶貴,曼哈頓電話本也放在了冰箱里。在我的記憶中,冰箱永遠是厚重而冰冷的。冷凍箱里有一個制冰盤,里面的冰塊已經(jīng)縮水了,還有一瓶波蘭伏特加。

馬克的廚房占據(jù)了半個拖車,不禁讓我想起了第三世界國家的市場。里面裝滿了五顏六色未經(jīng)包裝的東西,牛奶、肉、泥和蔬菜的味道相互交融,散發(fā)出泥土的芳香,強烈但并不難聞。我把門打開,小心翼翼地窺視著這些高大的架子。櫥柜里有裝在加侖罐子里的黑豆和蘋果干、燕麥和黑麥,還有小粒的干燥玉米穗。烤箱上面的碗櫥里,滿是一捆捆香草和一瓶瓶沒有貼標(biāo)簽的琥珀色帶泡泡的液體。我打開冰箱,看到一個沒有蓋兒的罐子,里面滿溢著綿軟帶血的東西,我認出這是布奇的內(nèi)臟。冰箱里還有一個鐵絲筐,裝著表面有磨損的紅皮蛋。保鮮儲藏格里是一罐罐黃油和農(nóng)家奶酪,一堆看起來像高爾夫球的東西,有可能是蕪菁,還有一些尚未清洗的胡蘿卜。

我迅速關(guān)上了冰箱門,抓起一只籃子和一把刀,回到了農(nóng)田里。邁克爾已經(jīng)耙完了石頭,現(xiàn)在正忙著用一包包有些腐爛的稻草來覆蓋成壟的番茄。我看到了所有現(xiàn)成可供挑選的食物:新鮮的馬鈴薯、花椰菜、萵苣、香草、豌豆、甜菜,還有黑莓。一頭母牛帶著小牛崽悠閑地吃草,一群母雞在堆肥上啄食,一頭豬在一堆扔掉的菜葉中翻拱。目之所及,皆為豐裕。我感覺一些想法在頭腦中盤旋,巨大而緩慢,如同地殼板塊的運動。這塊地不過六英畝見方,只是一個大操場的面積,卻能產(chǎn)出可供兩百戶食用的蔬菜。一切似乎都比我想象中簡單得多。泥土加上水,加上陽光,加上汗水,就等于食物。這里不需要工廠,不需要很多機械,不需要毒物或者化學(xué)肥料。如此的豐裕始終存在,我卻一直毫不知曉,為什么會這樣呢?在這里我覺得非常安全。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fā)生,飛機會撞上大樓,工作可能會丟,人們可能會被趕出公寓,油可能會用完。但是在這里,至少我們還有食物可以果腹。我在籃子中裝滿了番茄、羽衣甘藍、洋蔥和羅勒,心里盤算著這么一大堆蔬菜,在紐約的農(nóng)夫市場中得花多大一筆錢。然后我回到了廚房,希望能做出一頓美食,這樣對辛勤勞動的他們才公平一些。

我在廚房里找到了兩個工具,對我來說,它們熟悉得就像老朋友一樣。一個是十英寸的軟鋼主廚刀,刀鋒十分銳利;還有一個大號的鑄鐵煎鍋,抱著它,我的雙臂幾乎難以合攏。我開始干活兒了,把羽衣甘藍的葉脈切掉,把番茄和洋蔥剁碎,心里其實并不清楚這頓飯會做成什么樣子。我只知道,如果大家都像我這么餓,我最好還是以保量為目標(biāo)吧,保質(zhì)就退而求其次了。我把煎鍋放在兩個爐灶上加熱,用黃油嫩煎洋蔥,加上切碎的胡蘿卜、西紅柿,加水蒸煮羽衣甘藍。我用一個像井蓋一樣的東西蓋在煎鍋上,羽衣甘藍變軟之后,在上面挖了幾個淺淺的窩,將一打雞蛋打進窩里煮。然后我把大蒜和羅勒一起切碎,搗成泥和入一小塊黃油,涂在我從碗櫥里找到的面包片上。我把加蒜的面包放在烤箱里烤,在工人從田間回來的時候,我正好把裝著香味四溢的吐司的托盤從烤箱中抽出來,把面包片放在各自的盤子里,上面鋪上羽衣甘藍和荷包蛋,最后放上一勺農(nóng)夫奶酪和研磨的黑胡椒。

待到菜都上齊、我們都落座的時候,我正襟危坐,有些擔(dān)心地咬了第一口,然后就放松下來。羽衣甘藍鮮嫩多汁,大蒜和羅勒口感辛辣,兩者搭配,我覺得味道出乎意料地好,而且能做出這樣的菜,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環(huán)顧坐在桌邊的人,期望能夠得到恭維和贊美,但看到的只有刀叉的揮舞和嘴巴的開合?!奥闊┌邀}遞給我?!边~克爾終于開口了。我現(xiàn)在明白,并不是我做的午飯不好吃,實際上我敢說他們都覺得非常好。但是“非常好”對于每日吃得像國王一樣的農(nóng)民來說并不算稀奇。一個法國人曾經(jīng)告訴過我,食物是最大的財富。只要種植得當(dāng),無論你擁有什么,都會覺得無比地富裕。

在我想盡辦法成功攔截馬克之前,又是一個夜晚了。邁克爾、凱娜,還有一些義工,之前一直在田間忙碌,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但是馬克仍然在勞作。我開始懷疑這家伙究竟有沒有停下來的時候?,F(xiàn)在他甩開兩條長腿,奔波于各種農(nóng)活之間,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他查看胡蘿卜的灌溉,為第二天的工作做筆記;彎下腰從草莓邊上拔出一棵看似無害的雜草,測試防鹿網(wǎng)的電流;然后用在蘋果味溶液中浸泡的棉球做誘餌,這樣小鹿的鼻子會受到強烈的一擊。我跟在他身后快步走,手里拿著筆和筆記本,還有他心不在焉地遞給我的螺絲刀和斷掉的水管,就像玩雜耍一樣。他一直在說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讓我驚詫萬分。我一直以為農(nóng)民都是腳踏實地那種類型的人,不能說是木訥,但可能有點無趣。

他不喜歡“勞動”這個詞,這是帶有貶義的。他喜歡稱之為“耕作”,就好像“我今天耕作了十四個小時”。他沒有電視或者收音機,我覺得他有可能是這個國度最后一個知道“9·11”事件的人。他至今仍然不聽新聞。新聞令人壓抑,反正,對大部分的事件,你都無能為力。你只能想當(dāng)?shù)氐氖虑?,做?dāng)?shù)氐氖虑?,而他對“?dāng)?shù)亍钡亩x不超過他耕作的十五英畝地的范圍。正確的做法,是去了解你如何影響了周圍的世界。一開始他只是對塑料有敵對情緒,但是他漸漸開始對任何不能自己開采熔煉的金屬都有所懷疑。事實上,他要給自己蓋房子的時候,壓根兒不想用一根釘子、一塊金屬,這樣當(dāng)他死去之后,房子也可以歸于塵土,化作春泥。他沒有汽車,不論去哪兒都是騎自行車或者搭便車。他最近開始反對“應(yīng)該”這個詞,反對應(yīng)該做的事讓他感覺比較快樂。他覺得市場經(jīng)濟和那些不知名的交換什么的無聊至極。他更愿意想象一個農(nóng)場,沒有金錢交換,只有善意和幫助。他的理論是你得從贈予開始——最好是大一點的東西,價值一千美元左右。他說,一開始人們收到這么貴重的禮物會感到不安,他們就會想方設(shè)法彌補你,也回贈你一些大一點的東西。然后你把其他東西送給他們,他們又把其他東西送給你,很快就沒有人斤斤計較了,只有東西的流通,從富余的地方流向需要的地方。這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讓人心滿意足,并且每個人都感到稱心如意。我想,這家伙真是瘋了。但是,如果他是對的呢?

最終我扔掉水管和螺絲刀,請求他停下來跟我坐在一起,讓我能夠集中精力。我明天早晨就得走了,而到目前為止,我擁有的全部,不過是一些潦草而令人迷惑的筆記,還有疼痛難忍的胯部。他停下來看著我,然后笑了。

夜幕降臨前的最后一個小時,我們穿過地勢較高的農(nóng)田,路過一個池塘,進入一片茂密的樹林,那里花栗鼠跳來跳去,在做謝幕的演出。我們一起坐在一棵倒下的橡木樹干上,寂靜突如其來,就像遠航后走下船時那樣。每當(dāng)馬克說起我們的愛情故事,他總是把這一刻算作故事的開頭。他說,當(dāng)他坐在木頭上回答我的問題時,有一個討厭的細小的聲音堅持不懈地在頭腦中盤旋,就像蚊子一般。這個聲音說:“你將會把這個女人娶回家?!?/p>

他盡力去忽略這個聲音,他沒想找女朋友。他最近才結(jié)束一段很長時間的感情。另外,已經(jīng)是盛夏了,他還有一個農(nóng)場要經(jīng)營,他必須集中精力。他最不需要聽到的就是,他遇到了未來的妻子。但是這個聲音仍然堅持著:“你將會把這個女人娶回家。如果你夠勇敢,你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向她求婚?!?/p>

當(dāng)馬克考慮要不要求婚的時候,我正在想能不能寫成一篇故事。馬克會是一個有意思的主人公,他滿腹經(jīng)綸,能言善辯,而且看起來演技有夸張的成分,是個天生的表演者,享受聽眾關(guān)注的目光。他發(fā)起了很多對話,也有自己的思考。我喜歡看著他陽剛十足的面龐和修長的四肢。我突然想到,關(guān)于他,我不應(yīng)該只是寫一篇雜志文章,而是應(yīng)該寫一本書。當(dāng)然我會在農(nóng)場度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我可以把我的公寓轉(zhuǎn)租出去,在這兒租個便宜的地方住下來。也許我可以在胡蘿卜地里搭個帳篷。

農(nóng)場被夜幕籠罩,他陪我走向我的汽車,再次說起他想要創(chuàng)造的家的樣子。他說,如果他能夠自己用木桶打水,穿自己鞣的鹿皮革衣服,將會非常開心?!澳悄愕钠拮訒鞘裁礃幼幽??”我問道。我很難想象,什么樣的女人能夠與馬克的未來相契合。對于我來說,木桶好像很沉的樣子,而鹿皮革令人生厭。馬克后來告訴我,他覺得這個問題就如調(diào)情一般。我們都不記得他是如何回答的了。

我驅(qū)車離去之前,馬克往我的后座上裝滿了蔬菜、雞蛋、牛奶、豬肉和黃油,就好像是要給我準備糧草,送我去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原上遠征一般。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他,想起了在田間給花椰菜鋤草、耙石頭的時光。那段經(jīng)歷猶如下地獄一般,但我想要更多這樣的生活。我這是怎么了?我把它歸因于創(chuàng)作能量。過去我曾經(jīng)幾次錯將迷戀當(dāng)作真愛,而這次恰恰相反,這是我第一次錯將真愛當(dāng)作迷戀。

我回到城里,已經(jīng)過了午夜。我在公寓樓前停車,然后卸下馬克送給我的一箱箱的食物。這是一個美妙的夏夜,附近的酒吧、餐廳和街道熙熙攘攘,都是盛裝夜出的人們。馬克裝滿食物的親切溫暖的木箱子擺在人行道上,就像來自另外一個時空。一個男人路過,是我在狗狗公園認識的。就像很多時候一樣,我們知道對方的狗叫什么,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巴郏 薄靶⌒堋钡闹魅梭@嘆道?!叭ス浣至??”他問?!皼]有,”我回答說,“去鄉(xiāng)下了?!蔽野岩淮螂u蛋塞給他,心里想著馬克和他的慷慨理論?!靶⌒堋痹谖已b滿蔬菜的箱子前不停地嗅,主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斑@都是有機食物?!蔽艺f道,順便跟他解釋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雞蛋走開了。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回到車上在大樓附近繞圈,找個停車的地方。

我住在東三街,就在“地獄天使”總部的對面。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單身公寓,光線很好,周日的早晨我喜歡坐在公寓外面的逃生梯上喝咖啡,俯視下面被墻圍起來的墓園。墓園中有十九世紀的墓碑,還有枝繁葉茂的槐樹。我到這個城市不久就住在了這里。當(dāng)時東村還沒有完全成為中產(chǎn)階級聚居區(qū),周圍仍然有很多癮君子,房租還是一個月五百美元?!暗鬲z天使”總是有一兩個保鏢,抱著雙臂站在那里,守衛(wèi)著一長排閃閃發(fā)亮的摩托車。有一次我深夜回家路過他們的大門,一個肌肉結(jié)實、留著小胡子的“地獄天使”上下打量我,沖我咆哮:“平安到家!”我覺得很安心,甚至覺得這樣很性感。直到我看見一個瘦小的郵遞員撞到了他的摩托車,正是這個人用球棒把郵遞員打倒在地,沖著他的頭高舉球棒,然后狠狠地打下去。我跑過街角才敢給911打電話,因為我害怕他會看到我。

在我住的公寓大樓中有受益于租金管制的租客,由于租價穩(wěn)定,他們愿意永遠居住下去,還有年輕的藝術(shù)家和嬉皮士,他們是東村變成中產(chǎn)階級聚居區(qū)的先驅(qū)。這兩種人各占一半。一個叫珍妮特的中年女人住在二樓,她戴著精美的假發(fā),穿著華麗的服裝,這都是她做夜店歌手的光輝歲月留下的東西。她鄰窗而居,監(jiān)視著來往的人,而她養(yǎng)的一群白色玩具貴賓犬就在她背后吠叫。大樓人來人往,沒有誰能不被她評頭論足。我發(fā)現(xiàn)她的警覺讓我很安心,但是遇上電梯故障,需要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貴賓犬的氣味,伴隨著她讓狗閉嘴的尖叫飄蕩在走廊中,你會想起“骯臟”這個詞。

我約會的方式用隨意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在與電影制片人、藝術(shù)品收藏家、政治評論家、前男友喝茶、共進晚餐、看電影的約會中周旋。我認為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約會去周旋。我們都很忙,都把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里。如果有發(fā)展為愛情的機會,也沒有人愿意談?wù)撨@種可能性,至少我是這樣。我在那之前有過幾次心碎的經(jīng)歷,明白了女人有情感上的需求是沒有什么吸引力的,尤其是過了三十歲之后。我想,還是擺出一副很堅強、難以捉摸的樣子比較安全。

同時我也在試圖阻擋我心中逐漸出現(xiàn)的一種疼痛。最開始察覺到這種疼痛是在機場,我剛剛結(jié)束一次旅行。機場大廳的人群手里捧著花,小孩子打扮得嬌俏可愛,高高興興地等待著他們愛的人回家。我討厭從這群等待的人中穿過,因為其中并沒有人在等我。我排隊等待出租車的時候,濃重的孤獨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打開公寓的門,發(fā)現(xiàn)我走后唯一的變化,就是從早到晚在墻上移動的光線,還有一兩只慌忙逃竄的蟑螂??諝庵卸寄軌蚋惺艿焦陋毜臍庀?。第二天我從姐姐那兒接回了我的狗,這種疼痛減輕了一點,我又回到了城市的滾滾人流中。但是減輕的只是一點,很快這種疼痛就蔓延開來,直到“家”這個詞讓我淚流滿面。我想要一個家,和一個男人有一個家。有一間房子,有青草的氣味,有晾在繩子上的床單,有一個在噴灑的水中跑過的孩子。這個簡單的夢想對我來說似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與我現(xiàn)在的生活風(fēng)馬牛不相及,在我生活的圈子中沒有人擁有這些東西,也沒有人想要,或者承認他們想要。我以為我能夠了解這種疼痛,學(xué)會忍受這種疼痛,就像你學(xué)會忍受骨折之后久久不散的疼痛,那種能夠預(yù)知天氣變化的疼痛。

那個夏天其余的時間我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的,寫廣告文案、教課、做幾個兼職,也只是勉強能夠糊口。我喝了太多的咖啡,身心疲憊,為錢的事情擔(dān)心,就像紐約的每個人一樣,我認為這種事情是正常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我想起馬克和他的農(nóng)場的時候,那個地方讓我感到平靜。我想盡可能去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我買了溫德爾·貝利(Wendle Berry)的《良田的禮物》(The Gift of Good Land),每天在地鐵上閱讀,在空白處做筆記?!鞍易娱L什么樣子?”“南丘羊(southdown)是什么?”九月份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把我的公寓轉(zhuǎn)租出去,在馬克的農(nóng)場待上一年,把農(nóng)場的生活寫出來。后來他打電話給我,在答錄機上留了言。

在我寫到他、想到他的那些時間里,他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一個角色,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他真實的聲音讓我很吃驚,這比我寫作時頭腦中回響的聲音要高一些。我播放了兩遍留言,才聽懂了他的大意。他想要邀請我跟他一起去卡茨基爾(Catskill)山區(qū),在一個老牌的風(fēng)雅的度假村共度周末。這與我寫作中堅忍不拔的苦行農(nóng)夫的形象相去甚遠,真是罪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稿子做一些修改。

然后我想到的是要不要接受他的邀請。他說他有一個雙人免費度假的機會,所有費用全免,因為之前他在這個度假村教過一次冬季求生課。他們在舉行一個廚師和農(nóng)夫的研討會,他認為這會對我的研究有所裨益。這聽起來確實是一次做研究的良機,但是我并不是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當(dāng)一個男人邀請你在賓館共度周末的時候,他很可能就會挑逗你。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好像在舞臺上掏出槍來又不射擊一樣。但是馬克和我之前遇到的每個男人都不一樣,所以我覺得他可能會是個例外。如果不是例外也沒關(guān)系,我可是從紐約來的,不管怎樣,對付一個農(nóng)夫還是沒問題的。我不想因為一時放縱而打亂我的全盤計劃,而且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跟某個不愿意用釘子的瘋子發(fā)展一段異地戀。為了保險起見,我?guī)狭死贤恋膬?nèi)衣,也沒有刮腿毛。

我出城的路上遇上了堵車,晚了四個小時才到,精神煩亂,發(fā)現(xiàn)馬克靠在接待處附近的椅子上打盹,一頂碩大的草帽蓋在他的臉上,就是他在農(nóng)田里戴的那一頂帽子。帽子上插著火雞的羽毛,真是非常壯觀。這個形象跟我寫作中的角色非常相符,我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就丟面子了?;叵肫饋?,我們第一次共進晚餐時,正是這頂大帽子讓我放心大膽地點了第二杯馬丁尼,導(dǎo)致我成了挑逗他的那個人,盡管我本意并非如此。這已經(jīng)成為準確的歷史事實了。

關(guān)于生活方式選擇的深刻而美好的教育,就從這一晚開始了。我發(fā)現(xiàn)馬克從來沒抽過煙、喝過酒,也從來沒試著嗑藥,或者跟別人鬼混。他一直吃健康的食物,大多數(shù)是有機食品,他成年生活大部分時間都在從事艱巨的體力勞動。他是我見過的生活方式最健康的生物了。有些人的愿望是世界和平或者人人安居樂業(yè),而我的愿望是每一個女人都會在人生的某一節(jié)點遇見這樣一個愛人,從不抽煙酗酒,從不因為濫交或看情色作品而精神不振,他健美的肌肉來源于腳踏實地的勞作而不是健身房中的鍛煉,他不為人性中動物的一面感到羞恥。

從那之后我不再假裝要做研究,我意識到人生中的重大轉(zhuǎn)折正在發(fā)生。我打消了寫書的念頭,決定在馬克的農(nóng)場度過長長的周末。我不穿高跟鞋,不帶筆記本。兩個嶄新的世界在我的面前拉開帷幕。一個就是勞作。我撿雞蛋、喂雞,在農(nóng)田上的勞作讓我筋疲力盡。我之前是個環(huán)游世界的旅行作家,做過人們花費金錢和時間做過的所有事情,我無法想到除了把溫?zé)岬碾u蛋從雞窩里拿出來,還有哪個地方我更愿意去,還有哪件事情我更愿意做。

另外一個嶄新的世界是食物。馬克做得一手好菜。拜托,有他手中的原料,任何人都能做出一手好菜:仍然帶著泥土的蔬菜,觸手可及的香草,優(yōu)質(zhì)的雞蛋、牛奶和肉,你在任何商店里都買不到。但是馬克確實很會燒飯。他十一歲的時候,他的媽媽罷工了,因為無論她晚餐做些什么,都會聽到家里的抱怨,這令她十分厭煩。馬克和他的妹妹就開始為家里做飯。最開始他們經(jīng)常搞砸,每個夜晚都填滿了一塊塊番茄醬通心粉和一堆堆討厭的殘羹剩飯。但是那年馬克非常瘦弱,極度活躍,每個月都以數(shù)以寸計的速度生長。他總是處于饑餓當(dāng)中。饑餓是偉大的老師,于是馬克開始自學(xué)成才。他閱讀《掌握法式烹調(diào)的藝術(shù)》,越是成功就越是雄心勃勃。他開始沉醉于卷出完美的壽司,當(dāng)他在中學(xué)喜歡上一個女孩時,他為她做出有七道菜的晚餐。最后他拋棄了烹調(diào)書,開始自由發(fā)揮,堅持幾項簡單的原則:讓你的刀保持鋒利,每道菜都要親自品嘗,不要不舍得放鹽。他對于食物的熱愛也是最終吸引他去農(nóng)場的部分原因。他說,唯一能夠保證吃得起他渴求的優(yōu)質(zhì)食物的辦法,就是成為一個銀行家或者自己耕種,而他又耐不住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所以做銀行家是沒戲了。

于是我在這里,在一個移動的家中享受高級菜肴。他為我烹調(diào),這是一種追求的手段。這樣一來,如果其他男人僅僅帶我出去吃飯,是打動不了我的。我在享用鹿肝的時候愛上了他。

那是秋末時分,第一次霜凍還沒有到來,但已經(jīng)寒氣逼人,晴朗的夜空往往伴隨著刺骨的寒冷。月亮升起來了,雖然只是月牙,但深藍的夜空襯托得星星越發(fā)明亮,對于我這樣一個剛剛從城里來到鄉(xiāng)下的人來說,仍然感到十分新奇。馬克把狗鎖在拖車里,從高架子上取下了他的來復(fù)槍。我從來沒有把來復(fù)槍拿在手中過,它的重量讓我大吃一驚。我的手撫過這把槍平滑的黑色木頭,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夜晚出去散步與夜晚出去持槍散步有著天壤之別。我們沿著草莓旁邊的小路緩慢行進,腳步輕緩,屏息凝神。周圍的空氣充滿了危險與期待。草莓被鹿群啃食過,那年鹿群的數(shù)量很多,盡管有嚴密的電網(wǎng)阻擋,還有兩條狗把守,但它們還是踏足了他的農(nóng)田。他持有公害許可證,可以在禁獵季節(jié)和夜間打獵。馬克打獵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保護作物,也是為了鹿肉。

我拿著燈,馬克持槍。我不知道我們在那兒待了多久,在緊張而恍惚的狀態(tài)下移動,直到他默默地把槍遞給了我。我從他的手里接過槍,把眼睛放在瞄準器上,它就像一個帶著準星的望遠鏡一樣。我把它對準那邊的樹籬,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三只鹿,兩只雄鹿和一只雌鹿,雄鹿頭上的角就如樹枝一般。我突然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擊中,那是你看到龐大、美麗、自由、野性的動物時感受到的敬畏之情,一種興奮激動之情,還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我驚訝地發(fā)覺,這種渴望一定是某種嗜血的欲望。我的手立刻開始顫抖,顫抖得很厲害,我甚至能聽見手鐲跟槍碰撞的聲音。我放下槍,把它遞給馬克,他舉起槍,扣動了扳機。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到兩只動物的身影朝著樹林飛奔而去。

鹿肝比看起來的樣子要更重、更堅硬一些,我拿著它在冷水底下沖洗的時候,仍然能夠感受到生命的余溫。我看著馬克把鹿肝切片,撒上一些面粉、鹽和胡椒,把切片的鹿肝放在裝有熱奶油的煎鍋里,里面有一些切碎了的紅蔥,已經(jīng)呈半透明狀態(tài)了。他跑到農(nóng)田里,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把混合香草,他把它們切成細絲,然后扔到鍋里。他把鹿肝從鍋里取出來,放在盤子里,這時的鹿肝仍然隱隱透出粉紅色。他往鍋里倒了很多我?guī)淼陌拙?,又加上一杯從一加侖牛奶上撇去的奶油。煮了一會兒,鍋里冒出了氣泡,里面的湯變得濃稠,這時馬克把肝片放到鍋里,翻炒了一次。然后他把這些肝片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兩個溫?zé)岬谋P子中,用勺子把奶油醬淋在鹿肝上。他已經(jīng)在桌上擺了兩根蠟燭,還有一瓶采來插好的野花。桌上有一條自制的面包、綠葉菜做成的沙拉,還有一個木盆,里面盛放著水靈靈的蘋果。

我的母親是那種極度厭惡肝臟的人。我從她那兒得到的理念是,肝臟是一種無論如何也不能碰的東西,因此從那時起我其實從未嘗過肝臟。這也許是一大幸事,因為這使我完美避開了超市售賣的肝臟,那些都不怎么新鮮,煮得黏糊糊的,玷污了肝臟的名聲。另外,這增加了我咬第一口肝臟時的驚訝和喜悅。鹿肝的口感讓我想起了野生的蘑菇,堅韌卻不失柔軟,風(fēng)味獨特又不會口味過重,野味與奶油和紅酒熟悉而風(fēng)雅的風(fēng)味搭配,達到了一種平衡之美。還有一種東西,那是一種原始的力量、一種渴求,在體內(nèi)升騰著,喊叫著:“吃了它!我需要它!”這是我第一次察覺到,食欲也是有智慧的。如果你清除加工食物的白噪聲,用心聆聽,你會發(fā)現(xiàn)健康和美味才是真正的盟友。我們畢竟是動物,本能地喜歡對我們有益的東西。也許我們體內(nèi)殘留的一部分仍然蹲在某個地方的火堆旁,咂嘴品嘗著某種營養(yǎng)豐富的內(nèi)臟。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聲音第一次告訴我,我愛馬克,這或許同樣來自那個殘留的部分。它說,別犯傻。這個男人會打獵,會耕作,高大魁梧,體魄強健。他可以讓你衣食無憂,他的基因也許可以改善你矮小的血統(tǒng)。愛他吧。

這個聲音在賓夕法尼亞更為清晰,而當(dāng)馬克第一次來曼哈頓看我的時候,就不是如此了。他是坐公交車來的,我到公交站去接他。他穿著一件褪色的紅色高領(lǐng)衫,一件破舊的棕色工裝夾克,戴著那頂無處不在的碩大草帽。想讓一個紐約人感到震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那頂帽子就像鯊魚鰭一般穿過鬧市的人群,行人紛紛駐足側(cè)目。我發(fā)現(xiàn)馬克在我生活的城市,至少跟我在他的農(nóng)場里一樣,看起來異軍突起,格格不入。這一點讓我找到了心理平衡。

我一直盼著他來探望我,但他一來我就意識到,我不知道該帶他在城里做些什么。他討厭酒吧,也感受不到咖啡館的樂趣,這把我白天和晚上經(jīng)?;顒拥牡攸c都排除了。我試圖告訴他周日早晨喝咖啡看報紙的概念,但他一點也不明白,而且他總是來回大步走,更顯得我的公寓狹小又壓抑。我?guī)サ牟宛^他并不感興趣,因為菜價貴得離譜,而且比他拖車里的蔬菜差遠了。他的腿太長,在劇院的椅子上坐不下。他對我周圍寒酸的街區(qū)和居民、我朋友的工作和他們了不起的成就,都視而不見。我無法帶這樣一個穿高領(lǐng)衫、戴大草帽的人應(yīng)邀參加聚會。現(xiàn)在就剩下書店了,這對他來說極其有吸引力,還有彈球游戲,激起了他好勝的本性。

他喜歡搭乘出租車,因為多數(shù)司機都來自農(nóng)村,世界上某個時光緩慢流淌的角落。這時候馬克就可以跟司機進行一番熱烈的討論,或是馬具之間的細微差別,或是某個村子防鼠害的方法。一個希臘的司機把車停在一邊,關(guān)掉計價器,詳細描述他的村子里剝羊皮的方法:在其中一條腿上切下一塊皮,然后把它吹起來,就像吹氣球一樣。幾個星期后馬克試驗了這個方法,果然有用。我從這樣的經(jīng)歷中得到的結(jié)論是,從發(fā)展中國家隨便挑出一個司機來,他與馬克之間的文化差異都比我和馬克的要小得多。

但食物倒是時時都有的。他的農(nóng)場隨著季節(jié)而放慢腳步后,他每個周末都到紐約來看我。他來我公寓的時候總是帶著熟悉的板條箱,里面裝滿了祖?zhèn)髌贩N的筍瓜、秋季的綠葉菜、一捆捆的干燥香草和塊根食物。電話本從冰箱中被驅(qū)逐出來,回到了書架上。馬克從我的烤箱中清理出一個老鼠窩來,發(fā)現(xiàn)烤箱竟然還能用。他不知從哪里翻出了盤子和杯子,我都忘記了它們的存在。他把我姐姐從印度帶回來的一塊布鋪在書桌上,就成了一個很好的餐桌。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我教課回來,發(fā)現(xiàn)馬克已經(jīng)重新布置了家具。我的床擺在了公寓的中間位置,鋪上了干凈清爽的白色床單,書桌兼餐桌擺放在窗子旁邊,俯視著公寓下面的墓園。桌子中間放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湯,這是蕪菁濃湯,聽起來像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晚餐,但是這道湯是如此完美,加上一種叫作“白麗”(Hakurei)的日本植物,吃起來有甘甜淡雅的味道,就像脆生生的白蘋果一樣,還配入了馬克自制的美味雞湯和從農(nóng)場帶來的新鮮奶油。我自己貢獻了甜點:一瓶上好的波特酒,一條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黑巧克力。從桌子轉(zhuǎn)移到床上非常容易,我記得當(dāng)時在想,如果能把我們戀情中在城市度過的那一半裝進由烤箱、桌子和床組成的小小的親密的三角形中,一切都會更容易一些。我這里還有當(dāng)時我們在床上拍的照片,我伸出胳膊舉著照相機,我們在相片的一角,背景是我的公寓露出的磚墻。我現(xiàn)在看到這張照片時仍然不由得屏住呼吸,馬克的身體修長,猶如一尊雕像,長滿繭子的大手放在我的胸前。

那一晚他告訴我他想離開在賓夕法尼亞的農(nóng)場。地不是歸他所有,也不能在那里蓋房子,既然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他就沒有再留在那里的必要。他希望我離開這座城市,放棄租約,跟他一起尋找一片土地,一個能夠讓我們共同建造一個農(nóng)場、一個家的地方。

我們夏天相識,秋天開始約會,還沒有到冬天。我知道我愛他,但我還不了解他。他讓我拋開所有培養(yǎng)起來的人際關(guān)系,所有我認識的有相同背景、教育經(jīng)歷和興趣的人。離開我姐姐更是令我心碎,我的公寓到她的蘇豪公寓步行僅需十分鐘,這段短短的距離是我的城市生活最美好的部分。要是距離不夠近,不能讓我隨時過去喝酒、喝咖啡,不能周日聚在一起談?wù)摳髯宰钚碌年P(guān)系進展情況,這怎么能行呢?這里還有我的專業(yè)領(lǐng)域,我教課的臨時工作,雖然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我必須堅守的東西。如果我們兩個未能修成正果,唯一能夠讓我回到曼哈頓的就是我能夠租得起的這間公寓,而他卻讓我燒毀重返曼哈頓的唯一橋梁。

他也放棄了很多。他已經(jīng)在賓夕法尼亞積累了聲譽、客戶群和關(guān)系鏈,也在農(nóng)場的基礎(chǔ)設(shè)施上投入了很多。但他是如此地堅定不移,看上去十分篤定。

他要給我的東西——家,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深深的波瀾。他一直在向我描述,五十英畝的良田,一間農(nóng)舍,大大的廚房里有擦得發(fā)亮的木頭餐桌,一個漂亮的果園,牛和馬在牧場里吃草,小雞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直到我能夠清晰地看到,甚至能夠觸摸到它。我悵惘地告訴他,我曾經(jīng)和以前的男朋友住在一起,這就像一種糟糕的妥協(xié),只有婚姻的缺陷,而沒有任何優(yōu)點可言。“可是我不想當(dāng)你的男朋友,”他說,就好像這是世界上再明顯不過的事情,“我想做你的丈夫?!?/p>

我又想了想,他要么是瘋了,要么就是對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馬克回到農(nóng)場之后,我跟朋友詹姆斯一起去第五大道的A酒吧玩彈球游戲。那是下午四點,酒吧里幾乎沒什么人,只有詹姆斯迷上的那個皮包骨頭的刺青女酒保,還有幾個在對面吧臺凳上邋邋遢遢、東倒西歪的酒鬼。詹姆斯和我下午經(jīng)常來這兒,沒有人介意我?guī)砹宋业拇竽裂蛉菘?。她在房間里穿梭,伸著舌頭跟每個人打招呼,拖著狗鏈從淤積著黏稠的陳年啤酒的地面上跑過。我們玩彈球游戲的背景是我最喜歡的《辛普森一家》的卡通片,我跟詹姆斯談及周末的時候正好打到了很多球,所以我將要離開城市與一個農(nóng)夫在一起的消息,被叮當(dāng)作響的彈球和擋板的拍打聲打斷。詹姆斯和我是同道中人,我們都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都把它的習(xí)俗、規(guī)則和品位拋之腦后。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生活究竟是我們眼中的探險,還是他們眼中的災(zāi)難,我覺得我們都在這兩種看法之間徘徊,為之困擾,并且在對方的存在中找到安慰。當(dāng)我告訴他我要走了的時候,他并不相信我。

當(dāng)我告訴我的朋友布萊德時,也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他正要和他女朋友結(jié)婚,沉浸在對愛情的信仰中,但是我的愛情更像是要去服刑。這也不能怪他,我自己也是說了四五遍以后,聽起來才像是真的,而我的姐姐幾乎就是瘋了?!澳惆盐覓仐壛??!彼f。聽到我月末就要離開的消息,我覺得唯一欣喜若狂的人就是我的房東了。東村蓬勃發(fā)展,他要把這個地方整修一下,很快租金就會瘋漲。

我和馬克與我的家庭共度了感恩節(jié)。我把我的消息改編了一下,告訴他們我想放棄租約,離開城市,和馬克一起尋找農(nóng)場,但沒有提及結(jié)婚的事情。我的姐姐在紐約見過馬克,對他的評價毀譽參半,我猜她的觀點已經(jīng)傳到家里來了。我會把他介紹給我的父母和我的哥哥杰夫以及他的妻子丹妮,他們住在弗吉尼亞。杰夫是一位海軍軍官,是個飛行員,比我大不了兩歲。他職業(yè)生涯的早期是站在航空母艦的甲板上指導(dǎo)飛機降落,對飛行員的著陸做出生死攸關(guān)的判斷。換句話說,他是一個嚴肅、有邏輯、十分可靠的人,沒有一些令人困擾的怪毛病。

我們滿載著食物到達我家。作為一個最近人生觀發(fā)生巨大改變的人,我滿腔熱情,急切地炫耀我男朋友種植的絢麗的蔬菜——還帶著梗的抱子甘藍、甘薯、甜菜,還有瓜肉呈熟杧果色的筍瓜。馬克那個星期幫助他的阿米什朋友屠宰火雞,他也給我們帶來了一只,還有一罐他自制的黃油。我們帶著這些箱子走進家門,箱子上沾著農(nóng)田里的土,還有幾片葉子掛在箱子底下。我差點忘了媽媽的世界有多么干凈,估計無論把箱子放在哪兒都會造成污染。所以,父親帶著馬克去車庫的時候,媽媽悄聲問我,吃這只火雞安不安全。火雞包在一個潮濕的白色購物袋中,沒有頭的脖子從里面伸出來,令人生厭。我也忘了媽媽更喜歡豪華包裝的食物,能夠盡量少地聯(lián)想起食物的來源。當(dāng)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媽媽從來不買棕色雞蛋,因為它們看起來太有“農(nóng)場”味了。

看起來媽媽對馬克的看法并不比火雞好多少。他是直接從農(nóng)田里過來的,來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收獲我們帶過來的食物。他本來可以理理發(fā),刮刮胡子。他穿著一件磨破的T恤衫,還穿反了。(他認為衣服從洗衣機里拿出來是什么樣子,就應(yīng)該怎么穿,無論是正著還是反著?!斑@樣時不時還是能穿對的,而且能讓衣服磨損得更平均一些?!保八ζ饋磉€是很好看的?!蔽覀儶毺幍臅r候媽媽告訴我。馬克在客房睡,我睡少女時代的床,周圍是我的舊書,還有放在鏡框里的大學(xué)文憑。它好像從墻上責(zé)備地盯著我,說道:“我教育你可不是讓你干這個的。”

感恩節(jié)的早晨,媽媽把廚房交給了這個身材高大、野性十足的陌生人,他開始恣意地發(fā)揮他的廚藝。他從六點就開始做飯,屋子里的其他人還沒有起床。他翻箱倒柜地找出烹調(diào)的用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七點的時候,大家從臥室里走出來找咖啡喝,這時他正忙得熱火朝天,六道菜一起做,食物在他身邊翻飛,就像木屑隨著鏈鋸漫天飛舞。他熱情四射,已經(jīng)摧毀了媽媽一塵不染的廚房,把奶油濺到墻上,馬鈴薯的碎屑被踩在腳下。我趕緊跑過去,在甜菜落在附近雪白的地毯上之前接住了它。中午的時候我打開酒,給媽媽倒了一大杯。

三點的時候火雞出爐,光芒四射,皮肉酥脆,顏色鮮亮,堪做食譜的插頁圖片。馬克提早做好飯,跟爸爸和杰夫一起在后院劈柴。我向窗外望去,注視著他強壯的身軀,斧頭落下劈在木頭上,就像自然的力量,不慌不忙,不知停歇。他從一整棵樹上砍下柴來,然后回到廚房做肉汁,把面粉和鍋里的湯汁拌在一起,然后加上高湯、酒和香草。丹妮來到爐灶前品嘗,然后瞪大了眼睛。“這肉汁讓我的小心臟都飛出來了?!彼÷晫ξ艺f。然后我們都坐下來,食物開始向全家人展示它的無窮魔力。

這是簡單的一頓飯,沒有多余的花樣,這樣的烹調(diào)讓食物為自己代言。我媽媽宣稱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火雞,說她從今以后都要買有機馬鈴薯。對于馬克來說,食物是表達愛的方式——愛生活,愛周圍的人——從種子一直到餐桌上。我想我的家人能夠感受到他深刻的愛。在南瓜餡餅和觥籌交錯之間,盡管馬克一直在恣意談?wù)撍胍纳?,沒有金錢的世界,沒有釘子的房子,但他們確定有可能,僅僅是有可能,我并沒有完全精神錯亂?!八悄壳盀橹顾龓Щ丶襾淼淖詈玫目腿恕!蔽衣犚姼绺缭诤瓤Х葧r對姐姐低語。這并不算是一個完美的開始,但是他們已經(jīng)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馬克開車送我回城,幫我打包搬家。我深刻地感覺到頭暈眼花,就像飛機即將遠赴異國他鄉(xiāng),輪子離開機場跑道之前的感覺。我們對我的東西進行分類,一大堆是馬克認為我以后的新生活中不需要的東西,一小堆是我要帶走的東西。我不想把我心愛的床留下,這是我當(dāng)初花了大筆銀子買下的。馬克安慰我說:“別擔(dān)心,我會給你打一張新床,一定會比這張床漂亮得多,也特別得多,因為那是純手工打造的?!庇谑俏覀儼汛餐系綐窍抡淠萏啬抢?,幫她扔掉了原來那張帶有狗味的床,然后把我的鑰匙扔到了公寓里,關(guān)上門,向原來的一切說再見。

我們搬到了距哈德孫河上游一個半小時車程的紐帕茲(New Paltz)。馬克就在那里長大,他的父母和妹妹仍然住在那兒。我們從他的父母那里租了半間房子,他的祖母就是在這間房子里生活的,直到去世。房子坐落在一條蜿蜒的山間小路的拐彎處,房子后面有一個老谷倉,里面裝滿了家庭物品:馬克的祖父設(shè)計的曼哈頓摩天大廈的藍圖,成箱的文件,還有沉重的家具。一片樹林高聳在谷倉后面,樹林后面是沙瓦崗克山脊(Shawangunk Ridge),山上有個布滿突起的鼻狀巖石,被稱為波提巖(Bonticou Crag)。我們搬進去幾天以后,馬克帶著我攀登房子后面的峭壁。那是寒冬一月,巖石結(jié)冰,我的狗妮可平時習(xí)慣了走人行道,步履蹣跚地跟在后面。我們到達了山頂,馬克緊張得幾乎不會說話了,他正式向我求婚。我看到一只鷹在寒冷澄凈的天空中盤旋,風(fēng)猛烈地吹著,景色壯觀,令人驚嘆。我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當(dāng)我給家人打電話告訴他們的時候,我的父母稱之為“草率的決定”,并難以掩蓋對此事的震驚。我的哥哥竟然問道:“跟誰結(jié)婚?”我的嫂子指出,訂婚到結(jié)婚的時間長一些是件好事,能夠讓一對情侶對彼此進行真正的考驗。我的姐姐凱利則直言不諱,說如果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那么就去做吧,反正離婚總是可以的。

我們把紐帕茲的房子當(dāng)作一個中轉(zhuǎn)站、一個大本營,能讓我們從容地尋找一個地方,實現(xiàn)馬克為我描述的構(gòu)想——土地、農(nóng)田、果園。在我起飛前的眩暈中,我曾經(jīng)以為這次中轉(zhuǎn)會非常短暫。但事實證明我們尋找的時機非常糟糕。紐帕茲當(dāng)時正在接納“9·11”事件后從紐約而來的移民大潮,房市日漸繁榮,地價突飛猛漲。我們看的農(nóng)場一英畝地要價兩萬五千美元,而農(nóng)場的土地卻沒什么可圈可點之處。看起來這次中轉(zhuǎn)要停留很長一段時間了。

這是馬克自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第一次生活中沒有農(nóng)場,也沒有持續(xù)的艱苦的體力勞動,他比沒有羊群可趕的邊境柯利牧羊犬更為緊張。他強迫性的那一面毫無束縛地蓬勃發(fā)展。他想要過沒有電的生活。但是因為這是他父母的房子,他不能隨意扯開電線,所以他決定我們干脆就不用它好了。他買了十幾根蠟燭,如果我習(xí)慣性地打開了電燈開關(guān),他就會大為光火。他用裝滿泥煤苔的水桶做了一個堆肥馬桶、一個馬桶座和一個板條箱,安裝在客廳中央。在我的嚴正抗議下,他才勉為其難安上了簾子。他花大把的時間學(xué)習(xí)紡羊毛,最終能夠紡出精細的毛線。我們的一個鄰居有一臺戶外用木柴生火的爐灶,馬克接手后,每個星期都烘焙出四十條緊實的面包,然后像扔磚頭一樣扔在每個鄰居的門口。他騎自行車往返新澤西。

我們訂婚一個月的時候,我邀請我的父母過來,跟馬克的父母見見面。我的父親是一個堅定的共和黨,一個空軍老兵,退休以后他的政治傾向越走越遠,偏向右派。他不相信全球變暖,認為這不過是環(huán)保主義者的陰謀或者聯(lián)合國的詭計,無論是哪種情況,都在自由派媒體的支持下才能長期大行其道。我的母親比我的父親小十幾歲,跟馬克這些人是同一輩的,但是她嫁給我父親后,從貓王和喇叭裙直接過渡到馬丁尼和輕音樂,完全跳過了披頭士。如果你抓到她沒有鋪床,沒有擦家具,或者地板上有吸塵器剛剛吸完地的痕跡,她會視為自己的恥辱。你從來看不到她在公共場合不化妝或者不做頭發(fā)的時候。

如果我的父母是馬克父母所說的“中產(chǎn)階級”,那么馬克的父母則被我的父母稱為“怪人”。他們?yōu)榱丝ù幕鶢枺–atskills)的一片頁巖地,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晚期離開了紐約,開始學(xué)會耕種自己的食物。他們一直生活在一個改裝過的谷倉里,直到馬克出生,也沒有室內(nèi)衛(wèi)生間。馬克的父親接受的是工程師教育,但他成了一個木工、一個社區(qū)活動家,后來成為農(nóng)夫。馬克的母親是自然主義者。打開她的冷凍箱,你會找到一只死掉的土撥鼠或者某只腦袋撞在窗戶上的倒霉的鳥,都等待著一場消遣性質(zhì)的解剖。在一場聚會中,我曾經(jīng)看到她拿出吉他,開始一輪圣歌《康巴亞》的演奏,但一點兒都不覺得帶有諷刺意味。

在慶祝我們訂婚的晚宴上,馬克的母親讀了她為我們寫的一首詩——《炸彈落在伊拉克》,我的父母在桌子的對面報以鋼鐵般的沉默。蔓延在我們六個人中的壞情緒就像我們正在吃的面包一樣沉重。馬克已經(jīng)深入到“無光”階段,晚宴后我的父親摸索著走到車里找出一個手電筒遞給母親,這樣她才能找到去盥洗室的路,在盥洗室她暴躁地打開了燈。

一個個星期過去了,一個個月過去了,我們?nèi)匀凰诘匕宓拇矇|上,馬克似乎一點兒也不急于為我做那張漂亮的床,每次我躺下時,都會涌起一陣心酸。

我試圖用當(dāng)初推動我離開城市的美好設(shè)想來鼓舞我低落的士氣——農(nóng)舍、果園、快樂動物云集的牧場——我后來決定,我不妨用這段時間學(xué)習(xí)一些新生活會用到的技能。我閱讀養(yǎng)蜂的書,還弄到了蜂箱。馬克幫我在后院做了一個雞籠,我瀏覽了分類廣告上家畜那一欄,發(fā)現(xiàn)了我要尋找的那條廣告:八只斑紋巖母雞(Barred Rock hen),免費贈送,希望找到好人家。

隨著這群母雞還來了一只公雞,特別刻薄的那種。他有著老式的巨大雞冠,天性非常狡猾。他本來是額外贈送的,卻是主要的不安定因素。他喜歡從后面攻擊我,有一次他把我困在了暖房的一角,用他的雞冠狠狠地撞了我,我的皮膚都流血了。我開始變得緊張兮兮的,每次出去我都要隨身帶著掃帚。馬克認為這太可笑了。“他只有五磅,”他說,“我相信你能搞定他?!?/p>

我在養(yǎng)雞聊天室里搜索信息,知道了如何對付刻薄公雞的刻薄,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把他變成紅酒燴雞。馬克把公雞頭朝下提著,我拿著又大又鋒利的刀對準他的脖子,但是一想到要把他的頭砍下來,我就覺得身體虛弱。我最后還是給了他一刀,但并不夠徹底,他死得不夠干脆,后來我總是想起因為我的工作不到位,留下了撲騰尖叫的爛攤子。我下定決心,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把技巧練好。我四處打聽,得知鎮(zhèn)上的兩個女人要屠宰后院的雞群。我問能不能加入她們,抱著一種研究的態(tài)度,她們同意了。

加納和蘇瑞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腳踏勃肯涼鞋,穿著扎染的衣服,很有個性,她們是公社時代的老朋友。她們不是農(nóng)民,但一直自己飼養(yǎng)牲畜作為食物。她們不像馬克那樣把屠宰看成一件平常的事,而是相信這是一種神圣的行為,將整個過程升華為一次即興的儀式。我到達的時候,她們點燃了一捆鼠尾草,煙霧在我身邊飄蕩。然后她們在“斷頭臺”和雞籠之間掛上床單,這樣還活著的雞就免于預(yù)見它們的死亡。

那天,我的殺雞技術(shù)確實有進步,而且加納和蘇瑞對我非常好。她們把我殺的第一只雞送給了我,讓我?guī)Щ丶铱局?。我把雞做成了一道菜吃掉了,由于對整個事情的了解,我心中充滿敬意。我認為,這種感激之情的表達方式可以是鼠尾草儀式,同樣也可以是精心準備和享用獨特的“鼠尾草填料”。

同時,我們在尋找農(nóng)場方面并沒有什么進展。馬克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我們可以住在那里,能夠以我們喜歡的方式耕種,可以在那兒建立一個永久的家園。他希望這是免費的。他說,這一天總會來的,因為他從孩提時代起,就有一種他稱之為魔力圈的東西圍繞著他,那是一種幸運光環(huán),能夠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吸引適當(dāng)?shù)氖挛?。一直有好事情來到他身邊,農(nóng)場也會來的。他認為只要我不用務(wù)實的想法和消極的情緒去沖淡他的魔力圈,不超過九個月,農(nóng)場的事就會守得云開見月明。這真是一種令人惱怒的狀況。

尋找農(nóng)場拖的時間越長,我們對彼此就越惱火。戀愛伊始的激情已經(jīng)冷卻,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有如此深刻的差異。在我波西米亞的外表下,他發(fā)現(xiàn)我是中產(chǎn)階級教養(yǎng)的產(chǎn)物,言行、心性皆可預(yù)測。我相信修剪指甲和購買新鞋有振奮人心的功效。而一層一層地剝開馬克變化多端的外表,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一個頑固守舊的嬉皮。我得知他大二那年,包括整個冬天,都是赤腳的,那可是賓夕法尼亞東部的冬天。我還注意到他腋窩散發(fā)的強烈的刺鼻味道,讓人不得不搖下車窗。我懷疑如果我們在生命中的其他時間相遇,一定會盡快從對方身邊逃離。

兩件事情拯救了我們。我接下了幾份游記寫作的活兒,這讓我們有幾個月的時間都待在不同的大洲。然后一個叫拉爾斯·庫勒斯得(Lars Kulleseid)的慷慨熱情的人走進了馬克的魔法圈。他是馬克妹妹的一個朋友的父親,我們初次會面后,他就允許我們免費租種他的一大片良田,位于北面的尚普蘭湖(Lake Champlain)。他歡迎我們在合適的時間到農(nóng)場去看看,他也不會反對我們在那里建造永久的房屋,耕種土地。這時與我們開始尋找農(nóng)場的時間,正好相距九個月。

我們第一次看到愛瑟農(nóng)場(Essex),是在九月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日子里。我們從波基普西(Poughkeepsie)乘慢車北上,我們的自行車和露營裝置都放在行李車廂。我們沿著哈德孫河一路顛簸,進入阿迪朗達克(Adirondack)公園,路過喬治湖(George Lake),到達韋斯特波特(Westport)荒涼的車站,就在尚普蘭湖湖畔。阿迪朗達克山以西,樹葉已經(jīng)開始變黃,紐約和波士頓過來避暑的人們也已經(jīng)離開湖畔的度假別墅返城了。我們沿著林蔭小路騎車北上,沿湖而行,路過各個階層的房子,有藍領(lǐng)的農(nóng)莊平房、簡約的夏季小別墅,還有豪華的莊園。

拉爾斯是紐約的一名律師,八年前買下這五百英畝的農(nóng)田作為投資,他說因為他喜歡土地,而且這觸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小男孩,他曾經(jīng)在挪威祖母家的農(nóng)場里度過了許多快樂的夏天。自從他買下這片農(nóng)田,就一直交給代理人來照料。他來農(nóng)場的時間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頻繁,所以我們過來之前他一直想過要出售農(nóng)場,但是我們對以后計劃的粗略想法讓他很感興趣,如果我們覺得這塊地可以接受,就免費租給我們一年的農(nóng)舍、谷倉、土地和設(shè)備。

按照拉爾斯的地圖,我們騎自行車穿過愛瑟小鎮(zhèn),經(jīng)過看起來好像歷史書上的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房屋、古色古香的碼頭、年代久遠的石頭建造的圖書館,還有主街上短短的一排商店,都因季節(jié)停止?fàn)I業(yè)了。農(nóng)場從小鎮(zhèn)的西邊開始延伸,剛好路過消防站。透過蒼茫的暮色,我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雜草叢生的土地,還有亟待修整的綿延的鐵絲網(wǎng)。一些人在熱火朝天地收割牧草,兩輛拖拉機也在拼命運轉(zhuǎn),想要趕在天黑之前收割完畢。

我們看到兩個曲折的山形石頭墻中間是一條土路,東邊那面墻上有一個褪色的綠色招牌,上面寫著“愛瑟農(nóng)場”。道路兩旁種著楓樹樹苗,葉子已經(jīng)變得火紅,草地也修剪得很好,但幾百米之內(nèi)的農(nóng)舍,卻是白漆剝落,屋頂塌陷。前面的窗子已經(jīng)破裂了,使得房子看起來就像瞎了一只眼。我們在房前停下來辨別方位,突然一只健壯的黑色斗牛犬從車庫里沖出來,后面跟著一對白色牧羊犬。斗牛犬被鏈子勒住,彈了回去。

白色牧羊犬看起來沒那么兇惡,諂媚地圍著我們的腿轉(zhuǎn)圈。從樓上開著的窗子中,傳來看電視橄欖球賽的聲音,但并沒有人應(yīng)門。我們繼續(xù)沿著長長的道路前進,兩邊都是搖搖欲墜的建筑物。就在道路旁邊,一輛塞滿舊塑料面包箱的校車陷在了泥土里。

我們推著自行車走進了谷倉。地板上鋪滿了兩英尺厚的陳年谷子,當(dāng)我們打開倉門時,光線映出了灰塵,一群老鼠倉皇逃竄。我們把自行車放下向東步行,朝著湖的方向返回。我們在一處坡地上,可以看到農(nóng)場上開闊的田地和一塊塊苗圃交錯拼接,有云杉、針橡、椴樹,還有楓樹,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土地非常平坦,有些地方向沼澤傾斜。我們在一小片柏樹林里搭起了帳篷。白色牧羊犬一直跟在我們身后,乞求著我們的注意。

帳篷搭好之后,天就要黑了。我們?nèi)』刈孕熊?,沿著原路返回愛瑟?zhèn)。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而且最近一次去亞洲回來后,仍然沒有調(diào)整好時差。此時此刻,唯一比睡眠更能提起我興趣的就是食物了。由于某種原因我們并未自帶口糧,我的血糖急劇下降,并不足以維持我正常的神志。我像一頭饑餓的狼一樣渴望食物,這種渴望如此強烈,我竟然生起氣來。我坐在愛瑟鎮(zhèn)會堂外的長椅上,馬克出去看看能在哪兒找到吃的。他回來以后,坐在椅子上,謹慎地抱住我,然后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唯一能吃東西的地方就是旅館,但是他們不肯接受我們,因為我們沒有預(yù)訂,盡管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些空位。這里沒有商店,下一個鎮(zhèn)子距這里五英里,多數(shù)是上坡路。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覺得沒有東西吃的話我們都沒法返回農(nóng)場,更不用說去下一個鎮(zhèn)子了。我火冒三丈,恨死了這種又小又蠢、處處古怪的地方了,你真的能在這種地方餓死。這里就是一堆垃圾,還遍地沼澤,夏天你很可能會被蚊子活生生吞掉。我在考慮如果我睡在長椅上會不會被逮捕,然后想要是被逮捕反而更好了,這樣他們就會開車帶我去監(jiān)獄,然后給我吃的,很可能是一些完全可以接受的食物,比如花生、黃油、三明治什么的。鎮(zhèn)上的唯一一個交通燈,沖著空蕩蕩的街道不停地閃爍。

一輛車停在長椅前面的停車位上,車燈的強光將我們定格在悲慘的畫面中。一個銀發(fā)男人從車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有蓋子的砂鍋。他沖著我們親切地笑著,看到我們的自行車,問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馬克告訴他我們從波基普西來,在愛瑟農(nóng)場露營。他問道:“那你們餓嗎?”即使餓得如此絕望,我仍然感覺到“不用了,謝謝”就在我的嘴邊,這是城市人的一種習(xí)慣,對任何主動的好意都抱有不信任感。但是馬克已經(jīng)代表我們接受了這番好意,那個男人帶著我們穿過街區(qū),到了一個石砌大教堂的地下室,打開門后,可以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你y器聲,一片歡聲笑語從灰白頭發(fā)的海洋中傳來。

看起來我們闖入了某種老年人聚會,但我并不在意,因為看到墻邊長長的桌子上擺滿了食物。我可以看到一盤盤切片火腿、烤豆、土豆泥,還有顏色鮮亮鑲嵌著各種水果的果凍沙拉,上面是一片片色彩柔和的清涼蛋奶。把我們帶進來的那個男人請大家先停下來,于是五十張布滿皺紋的臉轉(zhuǎn)過來朝向我們。他將我們介紹為長途旅行的自行車手,希望能夠吃個晚飯,然后屋子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有個人牽著我的胳膊,引導(dǎo)我穿過人群,走向擺滿高卡路里食物的桌子,把一個盤子放在我的手上,給我倒了一杯冰茶。我一時間懷疑這是不是在夢中,或者是什么殘酷的幻覺,但很快我就坐下來開始吃東西。這是祖母做出的那類食物,意圖填飽掘溝工人或者農(nóng)民的肚子。我吃了餅干和肉汁,帶有小片杏仁的青豆,還有一只雞腿。這里有一大壺?zé)峥Х?,還有滿桌子的甜食。

當(dāng)我對周圍的視覺恢復(fù)正常、并能夠開口說話時,我知道我們偶然遇到了愛瑟衛(wèi)理公會的百年慶典??磥韾凵?zhèn)上的年輕家庭并不多,而且都是圣公會的。地下室里的每個人都對彼此非常熟悉,而且多數(shù)都有某種親緣關(guān)系。我那天晚上遇見的很多人,今后都會成為我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長椅上看到我們的是韋恩·貝利,幾年以后,他的妻子唐娜為我們的小女嬰織了一件帶白色緄邊的粉紅色毛衣,還有一頂與之搭配的小小的帽子。我們旁邊坐著的身材矮小、布滿皺紋的老婦叫作佩爾·凱利。她那天晚上告訴我們她十分喜愛騎自行車,她經(jīng)常騎自行車從她家到碼頭去坐船游湖,直到她九十歲了,腿再也不能跨過自行車上的橫梁。三年后,我正在擠奶的時候,她的兒媳來到我們的谷倉,告訴我們她去世的消息。她的一生都在跟農(nóng)田打交道,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她的蔬菜攤位仍然在那兒,油漆一片片脫落,橫梁不敵地心引力搖搖欲墜。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農(nóng)場,拿著用紙巾包好的蛋糕,吃飽喝足,倍感溫暖。我以為在這個國家,科技、流動、工作將人與人孤立起來,像這樣的社區(qū)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在這樣的地方,鄰居互相關(guān)照,幸福是共同目標(biāo),而且我再次感受到,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馬克豐裕的土地時,那種令我熱淚盈眶的安全感。這是一種多愁善感而真誠的情緒,我身上某個殘留的部分本能地抗拒它,但很快就被這種情緒淹沒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寒風(fēng)細雨中出發(fā),帶著一把我們在谷倉中找到的鏟子。對于一個習(xí)慣于住在三百英尺見方的小公寓,視線僅限于一條大街的寬度,以街區(qū)為最大測量單位的人來說,五百英畝的土地是如此遼闊,實在難以想象。這不是一個農(nóng)場,而是一片封地、一個國家。拉爾斯的地圖上顯示,這片地產(chǎn)是一個很大的正方形,四面都是道路,除了這些年賣掉的小塊土地,每一邊有一英里長。

走著走著,我陷入了一種黯淡的情緒。我試圖把這種情緒歸罪于糟糕的天氣,我還沒有喝咖啡應(yīng)該也是個原因。但事實是,我本來對農(nóng)場抱有很高的期望,但是在晨光熹微中,卻發(fā)現(xiàn)農(nóng)場令人失望。這一點也不符合我想象中的農(nóng)場形象。在我的想象中,農(nóng)場應(yīng)該是適度的丘陵地,有一片片整齊的田地和保存完好的建筑物,不應(yīng)該如此廣闊、如此偏僻,當(dāng)然更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多的沼澤地。

我們先往北走,腳在泥濘的土地里留下了潮濕的印記。我們翻過一段搖搖晃晃的籬笆,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昨天傍晚收割的那片五十英畝的牧草地上。我能夠感受到粗糙的根茬兒隔著靴子硌著我的腳掌。馬克將鏟子插到地里,泥塊下面的土壤純粹是黏土。我知道的不多,但也明白這不是什么好土。在雨季植物的根會被淹沒,在旱季土壤則會龜裂,凝結(jié)硬化,成為像水泥一樣的東西。這樣難以耕種的土地在機器的重量下會變得緊實,把氧氣擠出去。馬克的情緒也像我一樣,一落千丈。

我們回到兩個主要的糧倉那兒,那是兩幢笨重的紅色建筑,里面堆著千瘡百孔的干草垛。東邊倉庫的底樓天花板很低,馬克不得不低下頭來,以免撞到梁上。西邊倉庫更透氣,空間更大,它沉重的梁木是從樹上砍下來的。兩個谷倉都配有乳制品的生產(chǎn)設(shè)備,西邊谷倉是用來擠奶的,東邊谷倉則設(shè)有為牛犢和小母牛提供的隔間。那里已經(jīng)幾十年不養(yǎng)牲畜了,但是乳牛記錄仍然放在擠奶間的盒子里,卡片上用鉛筆仔細地用印刷字體寫著已經(jīng)死去很久的奶牛的名字。在西邊倉庫,我們一路踢開布滿灰塵的干草,看到了埋藏在下面的空啤酒瓶和褪色的舊煙盒。兩座谷倉的房頂都很結(jié)實,但是西邊倉庫附加的大水泥磚和鐵皮屋頂被風(fēng)吹得松動了,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有幾個地方漏雨,形成可憐的小瀑布。

我們越過了另一段搖搖晃晃的籬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怪異的樹林中,里面有上百行種在塑料花盆里的矮小的云杉樹。奶牛場關(guān)閉之后,農(nóng)場上曾經(jīng)有一個苗圃,這些樹就這樣生長了二十年。它們通過花盆底部的小孔把主根伸入土壤,堅強地存活下來,但也瀕臨死亡。后面還有一間倒塌的暖房,培育的冷杉和柏樹從經(jīng)過加壓處理的木材和腐朽的夾板中生長起來。這個地方有一種天啟的感覺,樹木的緩慢力量悄然磨平了人類努力的棱角。

農(nóng)場整體來說地勢平坦,而西邊的土地打破了這種趨勢,是一片被五十英畝樹林覆蓋的陡坡。我們找到了一條穿過樹林的路,馬克看出來這些樹大多是健壯高大的糖楓樹。他沿著樹干找尋,發(fā)現(xiàn)了以前把樹敲開的疤痕,我們意識到我們穿過的正是農(nóng)場的糖楓樹林?;厝サ穆飞衔覀兘?jīng)過了制糖廠,那是一個三面谷倉,墻壁已經(jīng)下陷。有人曾經(jīng)用它做牛棚,所以里面滿是堆積多年的牛糞。屋頂?shù)乃┻M了蒸發(fā)器,而蒸發(fā)器早已生銹,成為廢品。

我們最后去看了南面的土地。這片土地緊鄰最繁忙的道路,大部分地方都被過度生長的培育樹種所占據(jù),有冷杉、針橡和椴樹,一排排緊密地栽種在一起。馬克再次將鏟子插到土里,把手伸進鏟進去的地方。鏟子沒有碰到巖石,土壤呈咖啡的顏色,質(zhì)地一點也不像我們之前挖掘的黏土。他把土捏在手里,用大拇指揉搓,聞了聞味道,然后伸出舌頭嘗了嘗。這是粉壤土,這種土壤豐厚肥沃,足以讓一個農(nóng)夫喜極而泣,而且這樣的土沿著農(nóng)場的南緣一直延伸幾百米,然后才繼續(xù)碰到黏土。

我知道馬克在那一刻愛上了這片土地,就像當(dāng)時他愛上我那樣,迅速而又篤定。從那時開始,這就是他腦海中不容置疑的家園。他只能說服我去接受這里,盡管現(xiàn)在很難想象。讓我煩擾的并不是與世隔絕或是劣質(zhì)的黏土。“感覺這個農(nóng)場沒有靈魂。”我們乘火車回家的路上,我對他說?!澳鞘且驗檫@里還沒有被利用起來,”馬克說,“它只是在睡覺。你會看到的?!币呀?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時近深秋,如果我們想要明年春天種些什么,冬天就一定要開始籌劃和準備。我想過我們的其他選擇,在紐帕茲再待上一年,尋找農(nóng)場。想到這里,我決定放手一搏。

  1. 美國和加拿大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禮派門諾會信徒(又稱亞米胥派),拒絕現(xiàn)代設(shè)施,過著簡樸的生活。
  2. 紐約東村,紐約曼哈頓島的下東部,曾是嬉皮士、藝術(shù)家、音樂家云集之地,新潮時尚。
  3. 約為1.59米。
  4. 加侖(gallon),液量單位,在英國、加拿大及其他一些國家,1加侖約等于5升,在美國約等于3.8升。
  5. 1英寸約為2.54厘米。
  6. 美國摩托黨。
  7. 在特定時期和特定地區(qū),政府為了控制租金過快提高而采取的措施。
  8. 貓王的音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風(fēng)靡世界,影響了整個六十年代;披頭士六十年代成立,影響了整個七十年代。
  9. 自然主義者崇尚用自然規(guī)律、科學(xué)方法解釋自然與人類社會的現(xiàn)象,馬克母親要解剖土撥鼠或者鳥就是證明。而《康巴亞》(Kum Ba Ya)是黑人傳統(tǒng)圣歌,祈求主的降臨,與自然主義背道而馳。
  10. 1磅約為0.4536千克。
  11. 1英里約為1.61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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