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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詩莊詞媚:宋前詞流與詞體特征之形成

宋詞史話(中國史話·文化系列) 作者:傅宇斌 著


一 詩莊詞媚:宋前詞流與詞體特征之形成

詞別于詩,自宋以來,即以為如此。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李清照《詞論》云:“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蔽膶W史上常以蘇軾為“以詩為詞”的代表,而李清照則認為宋初詞人,即便晏殊、歐陽修等,也不免此病。至于詩詞之別,以王國維說得最為顯豁?!度碎g詞話》卷下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标P于“要眇宜修”,彭玉平認為“應該是指詞體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精微細致、表達適宜、饒有遠韻的美”(彭玉平《人間詞話疏證》)。詞自然表現(xiàn)出與詩不同的特質(zhì)??娿X在對《人間詞話》精讀的基礎上,提出詞與詩不同的特征有四個方面。

一曰其文小。詩詞貴用托物比興,而詞中所用之物,往往取其輕靈細巧者。如說地理,多用“遠峰”“曲岸”“煙渚”“漁汀”等詞;說草木,多用“殘紅”“飛絮”“芳草”“垂楊”等詞;說情緒,多用“閑愁”“芳思”“俊賞”“幽懷”等詞。詞中即便言悲壯雄偉之情,也多用細微之物。如辛棄疾《摸魚兒》詞,痛傷國事,自慨身世,而其結句云:“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仍托意于“危欄”“煙柳”等微物,以發(fā)其激宕怨憤之情。

二曰其質(zhì)輕。所謂質(zhì)輕者,非謂其意浮淺,而是極沉摯之思,表達于詞,亦出之以輕靈。例如杜甫《羌村》(其一)敘亂后歸家之情曰:“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苯Y句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意思沉痛而所蘊極重。晏幾道《鷓鴣天》詞,敘與所歡女子久別重遇,則曰:“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其情與杜甫《羌村》詩中所寫相似,而表達于詞,較杜之詩,顯為輕淺靈動。

三曰其徑狹。文能說理敘事,言情寫景;詩則言情寫景多,有時仍可說理敘事;至于詞,則唯能言情寫景,而說理敘事絕非所宜。例如辛棄疾《踏莎行》中“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請學樊須稼。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在詞中終屬少見,而且呵責者多。實因為詞為中國文學體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約怨悱之思,非此不能達,然亦有許多材料及辭句不宜入詞。其體精,故其徑狹。

四曰其境隱。詩雖貴比興,多寄托,然其意緒猶可尋繹。至于詞人,率皆靈心善感,酒邊花下,一往情深,感觸于中者,往往凄迷悵惘,哀樂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體,發(fā)其幽約難言之思,而顯寄興淵微之情(繆鉞《詩詞散論·論詞》)。

王國維、繆鉞等人的看法實際上是中國古代學者詞體認識的延續(xù)。明人李東琪說“詩莊詞媚,其體元別”(王又華《古今詞論》)。這正是古人對詞的典型性認識。翻開千年詞史,占據(jù)詞壇主流的一直是富含婉約特征的詞人和詞作。這種特征的形成可以一直追溯到詞的產(chǎn)生之初。

1 中唐《竹枝詞》與早期小令的風格

詞的起源有很多種說法。有的說源于《詩經(jīng)》,有的說源于古樂府,也有的說來源于唐五言、七言詩,還有的說源于燕樂,以及來源于酒令或者泛聲說等。不管哪一種說法,其核心源頭都離不開音樂或者民間詩歌(梁榮基《詞學理論綜考》)。

詞的音樂來源是隋唐時期中原音樂、南方音樂和西域音樂相互交融形成的燕樂。當時燕樂的曲調(diào)主要保存在崔令欽《教坊記》一書中,這些曲調(diào)后來演變?yōu)樘莆宕~調(diào)的有79曲。而中唐以來的詞從產(chǎn)生之初即有文人詞和民間詞兩種形式。民間詞大部分收錄在《敦煌曲子詞集》中,文人詞多收錄在《全唐詩》中。自民國以來,不斷有學者整理搜集唐及五代的詞作。集大成的總集是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所編的《全唐五代詞》。

早期詞的題材和風格都是十分豐富多樣的。以敦煌詞而言,“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贊頌,醫(yī)生之歌訣”(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序》)。有名的文人詞,也大都清新明朗。那為什么詞史的主流走向了婉約一面呢?俞平伯說:“詞的發(fā)展本有兩條路線:一、廣而且深(廣深),二、深而不廣(狹深)。在當時的封建社會里,受著歷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廣而且深的道路,它到文士們手中便轉(zhuǎn)入狹深這一條路上去,因此就最早的詞的文學總集《花間》來看,即已開始走著狹深的道路?!保ㄓ崞讲短扑卧~選釋·自序》)

俞平伯認為詞的婉約風格的奠定從《花間集》開始。實際上,自中唐文人介入詞體創(chuàng)作始,詞體的婉約特性和它兒女情長的主題即已彰顯。最有名的是劉禹錫和白居易的《楊柳枝》和《竹枝》詞。

《楊柳枝》(或名《柳枝》)詞是五代以前文人創(chuàng)作最多的詞調(diào)(據(jù)《全唐五代詞》正編卷一《唐詞》、副編卷一《唐五代作品》統(tǒng)計)。關于《楊柳枝》詞調(diào)的演奏及歌舞的情形,白居易有《楊柳枝二十韻詩》進行描寫:“繡履嬌行緩,花筵笑上遲。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笙引簧頻暖,箏催柱數(shù)移。樂童翻怨調(diào),才子與妍辭。便想人如樹,先將發(fā)比絲。風條搖兩帶,煙中貼雙眉?!Q晴呼侶,哀猿夜叫兒。玉敲音歷歷,珠貫字累累。袖為收聲點,釵因赴節(jié)遺。重重遍頭別,一一拍心知。”從白居易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出,《楊柳枝》曲是十分輕柔幽怨的。實際上,唐代《楊柳枝》曲均為此類風格。王仲聞在《南唐二主詞校訂》中考訂李煜《柳枝》(風情漸老)一詞時說:“煜此作之風調(diào)柔婉沉密,與唐辭《楊柳枝》之風調(diào)正符。”

白居易和劉禹錫都寫了不少《楊柳枝》詞,白居易作有10首,劉禹錫作有12首,風味基本相似,我們各錄1首如下:

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春風無限情。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白居易)

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斗腰肢。如今拋擲長街里,露葉如啼欲恨誰?(劉禹錫)

上首詞春思纏綿,美人嬌弱無限,如怨如訴,令人生憐。下首詞寫棄婦怨尤之態(tài),寵而后衰,炎涼悲景,于此見之。

《竹枝詞》為劉禹錫貶謫夔州時據(jù)巴蜀民間歌曲而作。這一詞調(diào)風格,據(jù)劉禹錫言,“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后來蘇軾也說:“《竹枝歌》本楚聲,幽怨惻怛,若有所深悲者?!庇纱丝梢姡吨裰υ~》為愛情歌曲,抒發(fā)男女心志難通之情。劉禹錫連作9首,錄2首如下:

其一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其二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很多學者解釋劉禹錫《竹枝詞》,都說它們清新流麗,明快淺近。其實聯(lián)系其聲調(diào),這組詞恰恰哀怨深悲,惆悵莫名。上首詞以燦爛之紅花,奔流之春水起興,其景似乎絢麗,而三、四句以易衰之花紅比情郎之情薄,以不停之江水比女子之愁腸,正表現(xiàn)出男兒薄幸無常之態(tài),女子癡心錯付之悲。下首詞寫情竇初開之少女,聞郎江上歌聲,心中似喜似疑,愁慮、眷戀以及淡淡的憂傷、羞澀表露無遺。

早期文人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的時候,并沒有明確的詞體意識。他們大體是把詞當作可歌的詩。夏承燾說:“詞之初起,若劉、白之《竹枝》、《望江南》,王建之《三臺》、《調(diào)笑》,本蛻自唐絕,與詩同科?!保ㄏ某袪c《唐宋詞字聲之演變》)正因為如此,他們作詞有時會興之所至,表現(xiàn)他們詩歌中常用的題材和主題。如韋應物《調(diào)笑令》: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這首詞寫邊塞胡馬,通過胡馬迷路的焦急狀態(tài),曲折地表現(xiàn)征人的孤獨、痛苦、憂煩的心情。

晚唐文人始有大規(guī)模的雙調(diào)詞創(chuàng)作。托名李白的《菩薩蠻》《憶秦娥》兩首詞氣象十分高遠?!镀兴_蠻》詞蒼茫、空寞,有一種無邊的落拓失遇之感?!稇浨囟稹吩~博大、深沉,帶有悲涼、壯闊之感。二詞如下:

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李白《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

2 寵玩與艷情:溫、韋與《花間集》

唐代社會,自中唐以后,政治日趨腐敗,社會生活侈靡享樂之風日漲,文風也趨于艷冶浮靡。這種現(xiàn)象晚唐后尤甚。宋初王禹偁說:“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復雅,因仍歷五代,秉筆多艷冶?!保ㄍ跤韨牎缎⌒蠹罚┩硖啤跋銑Y體”詩也十分盛行。

除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方面的影響外,女樂或者歌妓制度對晚唐五代詞的風格形成也有很大影響(沈松勤《唐宋詞社會文化學研究》)。一方面,歌妓在詞體創(chuàng)作和傳播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詞產(chǎn)生之初,作為一種消費性文體,它是發(fā)生在酒筵歌席之上,正如《花間集序》所言“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另一方面,由于詞的應酬性功能和女樂的柔婉嫵媚,詞的風格也必然傾向于宛轉(zhuǎn)柔美。此外,歌妓社會地位的低下以及她們可轉(zhuǎn)讓、可買賣的特征,也導致詞的艷情性,而這些歌妓也只是作為寵玩體現(xiàn)在詞中。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了宋代(伊沛霞《內(nèi)闈》)。

《花間集》是詞史上最早的一部總集,它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晚唐五代詞人對女性身體的關注。例如其中的代表詞人溫庭筠、韋莊的詞。

溫庭筠(約812~866),太原祁縣(今山西祁縣)人,晚唐著名詩人,其詩以秾艷精巧著稱,與李商隱并稱“溫李”?!痘ㄩg集》收錄其詞66首。其中涉及女性體貌或閨中情事描寫的占絕大多數(shù)。如以下幾首詞作。

菩薩蠻 其一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其二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其三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

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這三首詞純以白描取勝。諸篇均以冷靜客觀之筆賦寫美人臨妝之姿態(tài),而無情感溢于詞外。所以張惠言論溫庭筠詞“深美閎約”(張惠言《詞選》),劉熙載論溫詞“精妙絕人”(劉熙載《詞概》),周濟則說“飛卿醞釀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懾?!w卿則神理超越,不復可以跡象求也”(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這三首詞無疑典型地體現(xiàn)了前人的這些論述。第一首詞寫閨中女子嬌慵無聊之態(tài)和人面如花之美,在活色生香的描述中,隱喻女子的孤獨哀怨。第二首詞先寫閨房中氤氳曖昧的氣氛,再寫春夢醒來的如花女子,有迷離恍惚之美。第三首詞沒有對女子體貌直接之描寫,而是從寂靜冷寞之閨房著筆,由外入內(nèi),隱見明艷女子之妝飾,后轉(zhuǎn)寫女子之春恨,以“畫樓殘點聲”作結,更展現(xiàn)出深閨女子之幽怨難明。

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當然,溫庭筠詞并非都是含蓄精致的風格,也有直接明快之作。如《南歌子》之一:

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也有一往情深之作,如《夢江南》之一: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斷腸白洲。

韋莊(836~910),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人。唐昭宗時進士,唐亡后入蜀為宰相。為晚唐名家,工詩,有《浣花集》。詞與溫庭筠齊名,號稱“溫韋”。《花間集》錄其詞47首。

韋莊詞風格與溫庭筠迥然不同。周濟說:“飛卿下語鎮(zhèn)紙,端己揭響入云,可謂極兩者之能事?!庇终f:“端己詞清艷絕倫。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見風度。”(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可見韋莊詞大體是清新明麗的。

韋莊詞中多有表現(xiàn)女子春思柔情之作。如《浣溪沙》兩首:

清曉妝成寒食天,柳毬斜裊間花鈿,卷簾直出畫堂前。

指點牡丹初綻朵,日高猶自憑朱欄,含不語恨春殘。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紅紗,小樓高閣謝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在溫庭筠的作品中,對女性的描寫多是靜態(tài)客觀的。而在韋莊的詞作中,對女性身體的描摹退居次要地位,對周遭景物的描寫占更多的篇幅,而女性的情思和美貌往往一筆提起,卻經(jīng)常達到畫龍點睛的效果。如第一首末句“含不語恨春殘”,第二首末兩句“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將女子的嬌柔清美之姿表現(xiàn)得如醉如癡。

韋詞中的女子常有鮮明的情感體現(xiàn),用葉嘉瑩先生的話說,“溫詞客觀,韋詞主觀,溫詞予人感發(fā)在美感之聯(lián)想,韋詞予人感發(fā)在感情之品質(zhì)”(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如下面兩首:

思帝鄉(xiāng)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木蘭花

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芳草路。

消息斷,不逢人,卻斂細眉歸繡戶。

坐看落花空嘆息,羅袂濕斑紅淚滴。

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

第一首詞中情感之決絕在歷代愛情詞中實為罕見,第二首詞則似開啟宋代二晏“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句)、“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晏幾道句)等言情之句。

韋莊詞中也有鮮明的男性特征,詞中男子或為他鄉(xiāng)之客,或為情深男子,或為及時行樂之風流公子。如以下幾首:

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女冠子 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河傳

春晚,風暖,錦城花滿??駳⒂稳?,玉鞭金勒,尋勝馳驟輕塵。惜良晨。

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歸時煙里,鐘鼓正是黃昏。暗消魂。

韋莊《菩薩蠻》詞共五首,所選為其一。關于這首詞,陳廷焯評云:“一幅春水畫圖。意中是鄉(xiāng)思,筆下卻說江南風景好,直是淚溢中腸,無人省得”(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女冠子》二首在早期詞史中可說是別調(diào)。兩首詞構成一組聯(lián)章詞,都以敘述性語調(diào)表現(xiàn)男主人公對情人的思念,時間、人物、場景、動作,歷歷在目,仿佛一幕情景短劇,將戀人之間久別無望的深情、悲傷渲染到了極致?!逗觽鳌穭t將晚唐以來士人追蜂逐蝶的浪蕩公子的形象一覽無遺地表現(xiàn)出來?!翱駳ⅰ薄皩佟薄跋Я汲俊薄盃巹瘛钡仍~所體現(xiàn)出來的恣肆無端在詞史中同樣是別樣的審美情致。

《花間集》其他詞人多受溫、韋影響,或以秾麗綿密見長,如顧敻、牛嶠、毛文錫等人,或以疏朗淡雅見勝,如孫光憲、李珣等。兩種風格各列一首如下。

醉公子

顧敻

漠漠秋云淡,紅藕香侵檻。枕倚小山屏,金鋪向晚扃。

睡起橫波慢,獨望情何限。衰柳數(shù)聲蟬,魂銷似去年。

風流子

孫光憲

茅舍槿籬溪曲。雞犬自南自北。菰葉長,水葓開,門外春波漲綠。聽織,聲促。軋軋鳴梭穿屋。

顧敻詞,《花間集》收錄多達55首,李冰若《栩莊漫記》認為其詞風“大體固以飛卿為宗”。《醉公子》此詞,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云“字字嗚咽”。此詞筆法極近溫庭筠,上闋寫深秋肅冷之景,下闋寫女子慵懶落寞之情,結句復以高秋涼蟬,呼應上闋蕭颯之意,“魂銷似去年”則點出女子凄清孤獨之懷,與景正相契合。全詞亦為客觀之描摹,情感則較溫氏為深。

孫光憲詞,《花間集》收錄61首,僅次于溫庭筠。其詞風更近于韋莊?!讹L流子》此詞展現(xiàn)的是一幅水鄉(xiāng)村織圖的畫面,在五代詞中可說是別調(diào)。風格清新明麗,讓人感受到農(nóng)村生活的恬靜和自得之樂。這種風格的獨特,使一些學者認為“孫光憲詞有他自己的特色——不同于溫、韋的特色,似也可成一派”(詹安泰《宋詞散論》)。

3 士大夫之詞:馮延巳與南唐二李

南唐詞風與花間詞風不同,前人早已指出。王國維《人間詞話》評論馮延巳詞時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之外?!痹u李煜詞時又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p>

南唐詞何以不同于西蜀詞,而具有憂患感傷色彩的士大夫意識?劉揚忠的《唐宋詞流派史》對此有較好的論述。他認為有三點原因:一是南唐的中心地帶——揚州地區(qū)源遠流長的歌舞藝妓傳統(tǒng)和揚州文化崇尚風雅的特質(zhì);二是南唐在五代十國時的地理位置和政治處境導致南唐詞創(chuàng)作中的憂患??嗷{(diào);三是南唐三代君臣文人集團的文化品位和審美素養(yǎng)都遠高于西蜀君臣。誠然,從五代詞對后世的影響來看,南唐詞確立了此后詞風嬗變的基本軌跡。以北宋初期諸名家言,晏殊、歐陽修、張先、晏幾道等人,無不受了南唐詞之影響。

南唐最重要的詞人當是馮延巳。馮延巳(904~960),字正中,廣陵人。事南唐三世,后主時屢為宰相,有詞百余闋,其外孫陳世修為之編定《陽春集》。

馮延巳詞集溫庭筠、韋莊兩家之長,一方面以深婉含蓄之筆,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另一方面情感之濃摯哀婉,予人強烈的感動。用葉嘉瑩先生的話來說,馮延巳詞具有盤旋沉郁的特點。如他著名的《鵲踏枝》詞,就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錄其中三首如下:

其一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zhuǎn)。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其二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其三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

第一首詞在結構上頗具匠心,已可見馮延巳之詞不同于溫、韋。他并不像《花間集》詞人一樣,寫情詞多上闋寫景和事,下闋言情,馮延巳此詞則景、事、情三者融合無間。上、下闋各五句,均為前三句寫景,第四句寫事,末句抒情,很容易讓讀者認為詞中主人公的情緒是彌漫在周圍的景物和情事之中的。如此詞首三句以擬人之手法寫多情之落梅,學白雪之隨風飄轉(zhuǎn),留戀繾綣之意甚足,由此留戀盤桓之景過渡到第四句易散之笙歌,則人事之繁華終歸落寞,而主人公之愁極無端也得以展現(xiàn)。下闋言愁,然而并不像韋莊一樣直揭愁端,仍是先寫景,“山寒”“征鴻”“暮景”幾詞將早春之寒峭、詩人內(nèi)心之孤寂渲染無遺。末句則將愁意點出,念之深而悲之切,將女子內(nèi)心的絕望、悲凄全然表現(xiàn)出來。

第二首詞則全為情感之盤旋深曲,句句哀情,字字驚心。上闋純?yōu)槭闱?,不僅表現(xiàn)主人公落寞悲痛,也表現(xiàn)出主人公情感之決絕。“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比柳永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一個“閑”字更將此情之無著落、內(nèi)心深處隱微的情感表露無遺。下闋繼續(xù)表現(xiàn)主人公之執(zhí)著,明知無望之等待卻始終難以放棄,愁思正如春草,年復一年滋生,寫到此,我們已可感受到主人公深痛難名之心曲了。末兩句宕開寫景,此景卻實因情發(fā),主人公獨立橋頭,春寒鼓袖,直至月上柳梢。景固凄寒,而情感的孤伶無依、哀怨愁腸在這種場景之中得到升華。這首詞最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馮延巳詞的特征。愁屬何端?主人公究是何人?其情感指向何在?甚至景物的描寫也多帶有模糊性,所以清人張惠言說馮延巳詞有“忠愛纏綿”之意。因為其情感的深度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屈原《離騷》中所說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zhí)著忠君情懷。

第三首詞結構與之前又有不同。上闋寫事,下闋抒情,與花間詞更多相似,感情的濃度卻較《花間集》為深。此詞延續(xù)了傳統(tǒng)愛情詩詞中的等待主題,開篇即以女性想象的視角來展開情感的過程。以“行云”為喻,正看出女性對男性行蹤的不可確定和幽怨之情?!鞍俨萸Щā笨捎袃煞N解釋:一為風月場中妓女之代稱,則男主人公眠花宿柳,而不知家有女主人公之等待,則此女主人公之哀凄正由此見之;一為迷途歧出之徑,女主人公于百草千花中輾轉(zhuǎn)尋其良人而不可得,則女主人公之堅定和落寞于此可見。所以陳秋帆《陽春詞箋》評此詞云:“按此詞牢愁郁抑之氣,溢于言外?!毕麻爩⒋藷o益之相思和無望之期待愈轉(zhuǎn)愈深。結句“悠悠夢里無尋處”更將女主人公之絕望刻畫得淋漓盡致,沉郁流轉(zhuǎn)、肝腸寸斷之愁苦無以復加地表現(xiàn)出來了。

清人劉熙載評馮延巳詞云:“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劉熙載《詞概》)上面三首詞極盡深婉含蓄之美,下面這首詞則頗見馮延巳詞之清俊明麗。

謁金門

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此詞實寫少女情事,共八句。前六句都是白描,寫得十分活潑生動,將蕩漾的春波和漣漪微動的芳心刻畫得瀏亮而細膩。上闋之“閑”字和下闋之“獨”字將女子相思之苦盡情地抒發(fā)出來。“閑引鴛鴦”表現(xiàn)出了心中的悸動不安,“闌干獨倚”表現(xiàn)出了等待的漫長和心中的孤獨寂寞。這種等待是否有結果呢?末句“舉頭聞鵲喜”揭示了答案,良人即將到來,女子的相思終有圓滿的結果。所以這首詞將女子從無聊寂寞到愁苦相思,再到終得一見的喜悅都一覽無遺地呈現(xiàn)出來了。

馮延巳的詞風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李璟和李煜。馮延巳比李璟大13歲,比李煜大34歲,故劉揚忠以為“馮延巳的詞風在南唐詞人中,尤其在中主、后主那里極具示范作用和藝術感染力”(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從李璟、李煜詞的主導風格來看,這種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李璟(916~961),字伯玉,江蘇徐州人,南唐中主,存詞僅4首,評價卻高。如下面兩首:

浣溪沙 二首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里落花誰是主,恨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厥拙G波三楚暮,接天流。

王安石極賞“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陳廷焯則賞“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句,認為“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王國維推崇首兩句,認為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王國維《人間詞話》)。不管如何,這首詞無論是情感、意境和造辭設句,都得到前人高度肯定。其主題無非是女子對征夫之思念。然而其風格,正如葉嘉瑩所說:“南唐的詞風特別富于興發(fā)感動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的那種微小的景色的變動,引起他內(nèi)心的一種活動”(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故第一首詞前兩句有起興的作用,凋殘的美麗事物引起主人公對美好韶華易逝的感傷。這種不得與良人共度春光的愁思無疑加大了女子對生命消逝的憂傷。

第二首詞陳廷焯評為“綺麗芊綿”。從前面六句看,確實如此。這首詞的風格頗似馮延巳,情、景、事融成一片,幾無痕跡。前兩句寫女子登上重樓,手卷珠簾,春恨依然。接著寫重樓所見,以景宕開,而愁思綿綿不絕。下闋起句似虛還實,青鳥不傳情書,見出男子無情,而女子仍然癡情之意。雨中丁香,殘紅飄香,一個“空”字將此美人遲暮,卻無人牽系之悲苦發(fā)散出來。末句收束情感,以茫茫江景作結,將主人公蒼茫之愁緒擴散開來。所以唐圭璋評價此詞說“通首一氣蟬聯(lián),刀揮不斷,而清空舒卷,跌宕昭彰,洵可稱詞中神品”(唐圭璋《唐宋詞簡釋》)。

李煜(937~978),字重光,南唐后主,降宋,封違命侯,后為宋太宗賜牽機藥毒斃。擅詩詞,精音樂,嗜佛教。詞流傳至今30余首,王仲聞將其詞與中主詞合訂為《南唐二主詞校訂》。

李煜詞有前后期之別。前期李煜尚為人主,其詞流連風月,恣意風流。如下面兩首:

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第一首詞描寫宮廷享樂生活的場景。這類題材在古代詩歌中并不少見,如梁簡文帝蕭綱《詠舞詩》:“可憐稱二八,逐節(jié)似飛鴻。懸勝河陽伎,與淮南同。入行看履進,轉(zhuǎn)面望鬟空。腕動苕華玉,衫隨如意風。上客何須起,啼烏曲未終。”不同于蕭綱對舞女體態(tài)和舞技的描寫,李煜此詞更多地著力在欣賞者的感官體會上。故宮女肌雪之明艷,側重視覺的享受,笙簫繞梁側重聽覺的享受,月夜縱馬則是身體各種感官作用的釋放。在一首詞作中這樣豐富地表現(xiàn)人的感官享受,不僅在詩作中罕見,在詞中也是微乎其微。因此葉嘉瑩評價說:“李后主詞最大的特色,就是因為他沒有節(jié)制、沒有反省的投注,才最富于感發(fā)的力量。”(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這種縱肆享樂的力量用王國維的話來說就是“?;蟆敝?。同樣,后一首詞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為一代君王在愛情詞上的開創(chuàng)性。不少學者認為這首詞是寫小周后事,就此詞而言,實寫男女幽會主題。所述似為女子心語,又有情景之白描,作法與之前情詩情詞有異。末句直露之語,直逼南朝樂府,雖俗而不謔,情感可說深摯。

李煜前期詞也有纏綿婉轉(zhuǎn)之作,如:

搗練子令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此類詞作極近馮延巳詞風?!稉v練子令》詞通篇渾融一體,情境幽深寂寥。五句中僅“無奈夜長人不寐”透露了女主人公的情緒,夜長不寐,當有所思,故雖明月侵簾,卻更顯清冷之感,含而不露,更增惆悵。《清平樂》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似無特別之處。然而其意境的渾融,情感的飽滿和語言方面的張力卻是超越前人的。上闋寫落花中人,觸目傷春,本屬常情。然而其他惜花傷春之詞多從殘落之花引及傷春之恨,此詞卻是塑造了一種生命凋傷的殘缺之美。落梅如雪,已見哀婉,雪梅中人,其情是哀?是冷?是弱?是空?人與自然的渾然一體,形成了圓融清婉的境界。下闋末句雖有馮延巳“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之趣味,但馮作為長時間的持續(xù)感受,李作則為瞬間的感受。從描寫的力度來說,李煜此句是更有沖擊力的。

后期李煜則為降虜,幽居度日,性命難保,國愁家恨,哀感深沉之作為多。如以下幾首: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葉嘉瑩評述李煜詞云:“李后主的詞帶著一種強大的感發(fā)的生命,讓我們所有人都認識到無生跟無常的這一面?!边@在李煜后期詞中尤表現(xiàn)得明顯?!队菝廊恕吩~表現(xiàn)的是亡國之君對故國的思念,這是一個沉重的主題,在之前詞作中并沒有出現(xiàn)。所以王國維說,自李后主后,詞的眼界始大,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這首詞中,人生的無常,歷史的迷失,情感的愁悔、無奈、迷茫交織在一起。思想內(nèi)容是復雜、豐富的,而在意象使用上,卻是用明亮、清越、壯闊之詞,如“春花”“秋月”“東風”“月明”“春水”等,以清新明麗深闊之詞表現(xiàn)迷茫、悔怨、無常之情,形式和內(nèi)容之間構成一種巨大的張力,因而風格有一種吞咽之美,顯得沉郁頓挫?!断嘁姎g》的風格同樣如此,以大開大闔之筆表現(xiàn)凄婉沉痛之情。其選擇的物象都是鮮明的,用詞的語氣多是堅決的。故如胭脂之春紅,晚風寒雨之催淚,長東之流水,無不鮮明有力,而“太匆匆”“無奈”“幾時”“自是”等語無不決絕痛快。俞平伯評此詞云:“氣度雄肆,雖骨子里筆筆在轉(zhuǎn)換,而行文以渾然元氣?!保ㄓ崞讲蹲x詞偶得》)

李煜以亡國之君而作小詞,詞中情感的深沉和豐富、風格的卓異特出,的確預示了宋詞高潮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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