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藝術魔圈與伊甸園
本書的基本論點是:我們的生活是由組織構(gòu)成的。藝術把我們的組織帶進我們的視野,如此一來,藝術重新組織了我們。
因此,作為藝術家的畫家,其真正的事業(yè)并非作畫。而正如我們一直探討的,舞蹈編創(chuàng)者實際也并非在跳舞。
由此,我們可以考慮有兩種層階:第一層階(簡稱“一階”)是組織活動或是技術的層次;在第二層階(簡稱“二階”)上,低層階的組織本質(zhì)得到展現(xiàn)和審視。
在第一層階上,我們有像談話、運動、跳舞、繪畫、唱歌等這樣的活動。一階活動的顯著特征是它們都是基本的、不由自主的組織狀態(tài),它們是我們出于天性或習慣成自然的第二天性所做的事。但這并不否認在這一層階上,許多活動如談話、跳舞、繪畫等都具有社會屬性和文化特征。
與之相應,在第二層階上,我們有不同種類的藝術:詩歌與小說、繪畫與攝影、舞蹈、音樂,等等。二階的實踐來源于一階的活動,卻又重塑了一階的活動。
本書貫穿始終的主題是:哲學是一種第二層階的重組實踐,它立足于我們第一層階的認識活動——推理、辯論、信仰的形成,更重要的還有,科學研究——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恰如舞蹈編創(chuàng)之立足于動作與跳舞,或者,作為藝術的繪畫立足于在我們的生活中比比皆是的繪畫活動。第11章中我將直接探討這一主題。
我們再來考慮一下工具。工具只有在其被使用的語境下才有意義,剝離它的語境,它不過是一個物件。圖畫也是這樣,第5章我將專門討論這一話題。去除一張圖片的標題,或把照片從家庭相冊中取出來,脫離了語境,那它作為圖畫的意義就不復存在,它不再有任何描繪價值。
藝術的興趣就在于去除工具所使用的背景,由此使它們變得陌生、奇怪,通過讓其陌生化,讓人們?nèi)ニ伎寄切┰鞠氘斎坏氖褂梅绞胶捅尘啊R患囆g作品就是一件特別的工具,一種奇異的手段;我們創(chuàng)作奇特的工具來審視我們自己。
這種敘述只是接近主題的第一步。比如,當我們強調(diào)編創(chuàng)舞蹈,確切地說,是在研究跳舞而不是參與跳舞的一種方式時,我們讓人們認識到了舞蹈藝術的重要一面??墒?,這樣一來,舞蹈就是高層次的跳舞,或者,藝術實踐,如我所說,就是高層次的活動,這種想法未免太過簡單了。
那么,就讓我們再深入、再復雜一點吧。
首先,請思考,盡管藝術和哲學都是在研究我們是怎樣被習慣性地組織起來的,但重要的是,這些第二層階的活動產(chǎn)生于第一層階的活動。在這個意義上,藝術就像是繪制地圖,關鍵是,人們繪制地圖并不是為了收藏,而是因為沒有地圖人們就容易迷路。我們需要編制一份地圖來表現(xiàn)大地的延展;這一任務源自于一種真實的需要,一種真切的焦慮感。
藝術以及哲學就是如此。一階的活動——走路、談話、唱歌、思考以及出于各種目的制作和使用圖畫——組織了我們,這些活動形成了我們所處場所的地形概況,但我們對于這一地形的延展缺乏認識;我們可能會迷路。于是,我們求助于藝術和哲學,這樣,在我們生活的各個領域中,我們就可以找到方向。藝術,以及哲學,是組織或重組織的實踐,是某種試圖弄懂我們自己組織方式的實踐。這些實踐活動的存在源于真切的、事關重大的需要。
正是在這里,在這一需要扎根如此之深的事實中,我們明白了為什么藝術總是與情感和感受有著深刻的淵源。迷失自己,找到自己的方向,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感受深切呢。
因此,通過把事情深化,而不僅僅是一階活動對應二階活動,我們看到了第一個重點:二階的重組織實踐產(chǎn)生于一階的組織活動之上。它并非高高在上地俯瞰這種活動,相反,它是源自于活動內(nèi)部的一種動力,要弄清我們究竟在哪里能找到自己。因此,藝術與我們的生活領域、與組織活動有一種根本的、真實的、至關重要的聯(lián)系,藝術正是來源于此。
深化的第二點:重組實踐反過來改變了一階的活動。
以跳舞為例。跳舞是我們的天性,藝術舞蹈將這一事實展現(xiàn)出來,讓我們?nèi)ビ^察去解讀。但是,藝術舞蹈的存在——它們的形象、它們的力量:凝聚力以及作為樣本示范活動而凸顯出來、指示我們該怎么做的力量——又反過來影響并塑造了我們關于跳舞的觀念,由此指導我們該怎樣跳舞,哪怕是在我們獨處時或身處最熟悉的環(huán)境中。在一個有舞蹈再現(xiàn)的世界里,藝術舞蹈為我們跳舞做出了示范,再要脫離舞蹈形象去跳舞就幾乎不可能了。觀看人們跳舞,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表演,他們引用和抽取他們學會的動作、姿態(tài)、神態(tài)、舞步和風格,原本那種天然的、隨心所欲的、未經(jīng)雕琢的跳舞動作仿佛都來自于同一動作庫(motion bank),全部蓋上了文化的烙印。
我們原本靈感閃現(xiàn)、激情四射、自我陶醉的跳舞得到了舞蹈的組織而變得循規(guī)蹈矩。編創(chuàng)舞蹈反過來影響和改變了其本源的一階的活動。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了舞蹈編創(chuàng)的新素材,即我們?nèi)祟愖鳛槲枵叩玫浇M織的一些新的方式。
這個過程的一個后果是,跳舞和舞蹈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因為我們跳舞時舞蹈的痕跡無所不在。另一個結(jié)果是——我們終于來到了這一重要的論點,前面我多次提及這一觀點卻未曾解釋和證明——我們跳舞得到了藝術舞蹈的重組。那么,最終,這就是藝術的重組方式,它能重組是因為它被領會、被消化,然后再次作用于一階的活動。
沒有什么能比文字更完美地闡釋藝術的魔圈結(jié)構(gòu)及其在我們生活中的地位了。
我們普遍認為,相比口頭語言,文字是新近的發(fā)明——只有幾千年,最多不超過1萬年——而口語則比較古老,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人類之初。口語屬于人類的生物傳承,而文字則是約定俗成的、文化的產(chǎn)物。無論這一區(qū)分正確與否(下文中我會說明這并不完全恰當),我們都可以放心大膽地說,語言的概念是由文字和書寫在我們語言生活中的作用形成的。在我們看來,文字就是語言的影像;我們以為,書寫揭示了語言的樣貌。自始至終,我們都認為語言是可以書寫的。文字可能不是語言的鏡子,但它卻反映了語言的自我形象。
無論是普通人還是語言學家,我們首先要掌握文字作為一種表達語言的方法,然后才能形成關于語言的思考和體驗。我們能夠感受語言,是因為語言出現(xiàn)在文字作為技術——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語境中,但我們往往忘記這一事實。文字塑造了我們的語言概念,由此形成了我們對語言學現(xiàn)象的體驗,這一事實往往被忽略。
閱讀完以下事例,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這是節(jié)選語言學教科書的一段介紹,作者試圖解釋語言結(jié)構(gòu)的概念。
假如發(fā)聲順序只有線性結(jié)構(gòu)(即一個音緊隨另一個音),那么,句子就可以寫成一個連續(xù)的發(fā)聲順序。例如:
(3)this boy will speak very slowly to that girl.
但是句子并非沒有結(jié)構(gòu)的發(fā)聲順序:任何一個母語為英語的人都可以告訴你(3)中的發(fā)音是以“單詞”分組的,并且能告訴你怎樣把單詞劃分開。例如,我們都認為(3)中的單詞可以劃分成以下(4)的樣子:
(4)Tis boy will speak very slowly to that girl.(這男孩會很慢很慢地對那女孩講話。)
而不是像(5)這樣:
(5)This boy will speak very slowly to that girl.
This boy will speak very slowly to that girl.
但是,盡管英語的拼寫體系提供了一個系統(tǒng)的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了發(fā)音怎樣形成單詞,但總體來講,對于單詞怎樣形成詞組,它所提供的表現(xiàn)方法很不充分、不連貫也很零散。例如,我們一致認為(4)中的very要與slowly一起,修飾slowly,而不是speak——但我們的拼寫體系卻不能體現(xiàn)這一事實。為了表現(xiàn)這種次語法上的結(jié)構(gòu)關系,我們把兩個單詞劃為一組獨立的單元,如下:
(6)Tis boy will speak[very slowly]to that girl.
同樣,我們也都一致認為that要與girl一起,而不是與to在一起。于是,再一次,這種直覺只有靠把兩個詞劃在一組才能得以體現(xiàn):
(7)Tis boy will speak[very slowly]to[that girl].
同樣,我們有著共同的直覺,this要與boy一起,可以如下體現(xiàn):
(8)[Tis boy]will speak[very slowly]to[that girl].
語言學家所說的,關于哪個詞與哪個詞“在一起”構(gòu)成結(jié)構(gòu)單元的“直覺”,我們不可能會有所不同。但在這個介紹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似乎根本沒意識到這種直覺恰恰就是關于“我們該怎樣書寫語言”的直覺,而不是關于話語的直覺,好像話語會擺脫書寫的塑造作用似的。按要求我們應把字詞作為圖形元素來考慮,它們可以也應該寫在一起。請注意,作者把單詞、句子、詞組的歸類視作理所當然,這本身就已表明,關于語言是怎樣構(gòu)成的,我們早有一個本體論深植于文化之中。在實際講話中,流暢的語音和動作讓你根本不會去注意單詞和詞組。或者相反,你的確發(fā)現(xiàn)了它們,因為在我們創(chuàng)建文字體系來代表話語,由此來規(guī)范話語時,這恰恰是為我們講話人設立的本體論。在潛在的物理聲音中你找不到單詞和詞組。
“我們一致認為”,是的,我們都生活在一個語言世界里。就像全壘打和安打雖然在棒球場外根本沒有存在的余地,但棒球迷們說起它們時卻再自然不過。因此,說單詞、詞組、句子、哪個詞跟哪個詞在一起,只有在我們語言游戲的場景中才有意義。而就表現(xiàn)游戲動作的方式來說,這里的語言游戲早已形成。在語言世界里,我們用的是文字。
文字并非從外部來代表語言,形成發(fā)音和詞形。我們把“cat(貓)”寫作CAT,我們認為CAT通過拼出這個字的讀音(我們?nèi)绾文頲at),由此拼寫出了這個單詞。但是,如果不是已有樣本告訴我們怎樣(以書寫來)表現(xiàn)它們,我們對它們的讀音一無所知。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只會寫那些本來就是單詞的聲音。門實際發(fā)出的吱吱扭扭聲、地板的嘰嘰嘎嘎聲,我們是寫不出的。我們用文字表現(xiàn)的不是聲音,而是話語或語言。而它表現(xiàn)出的聲音也不是像物理學家所想的那種聲音。它們是我們可以寫在黑板上的字,必須是能拼寫的東西。我們的書寫不會脫離語言領域;書寫本身就是我們用語言所做的標準事之一。
因此,單說口頭語言要早于文字,而文字是作為一種代表口語的技術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種觀點不足以證明書寫怎樣塑造了我們現(xiàn)在樣子的口語。我們不可能退回到過去,抹去文化的印記,從書面語中剝離出原本真正的口語。我們可以想象語言在其天地之初的模樣,在伊甸園里,那時還沒有文化、階級和文字來實施它們的控制標準和規(guī)定。但是,事實上,一代又一代語言使用者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和文字的使用已使語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再來區(qū)分語言本來或曾經(jīng)的樣子與其經(jīng)過陶造之后的樣子已經(jīng)毫無意義??雌饋砜谡Z是一階的、文字是二階的,但在我們生活的語言領域,語言使用者已經(jīng)不可能再脫離文字的影響去思考語言;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大墮落之前伊甸園的樣子。二階的語言——它的概念體系、它的自我詮釋——已經(jīng)與我們口語中、我們生活中的語言水乳交融、難解難分。
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語言學,一直自視為一門科學,可能你并不贊成這一觀點。語言學理論——即當我們知道這是一種語言的規(guī)則體系時所了解的理論——其證據(jù)基礎就是一種語言的講話人關于哪些發(fā)音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符合語法、哪些不合語法所作的判斷。但是,是否符合語法的判斷并不能給我們信息讓我們理解語言的本質(zhì),即作為一種生物天賦,語言自然的特征,也就是說,非文化的特征。這些判斷只不過是我們在進行自我理解,一種徹底被文化滲透且受到意識形態(tài)塑造的自我理解。
書寫,以其約定俗成的標準——受媒體、階級、社會權(quán)力等的影響——會篡改口語。對此,有人表示反對。有些傳統(tǒng)的文體規(guī)范會統(tǒng)轄書寫,但在街頭小販或是放學后街上玩耍的孩子口語中你卻聽不到。無疑這說法沒錯。權(quán)且讓我們要求,書寫享有特權(quán),免除了口語規(guī)范;事實上,那些規(guī)范可能很奇怪、不準確或百般規(guī)矩。但也要注意,文字,一方面給我們資源,讓我們得以思考自己在講話時是在干啥,另一方面,它也給我們機會讓我們思考自己的說話方式,由此以不同的方式說話。事實是,書寫,通過給我們提供一個口語的樣板——盡管口語充滿了規(guī)矩——反過來改變了我們的說話方式。我們的口語總不能脫離文本和寫作的左右。就如一個孩子在舞池里會學著羅賓·西克(Robin Ticke)的樣子跳舞,見過西克的舞蹈之后,他就不可能再無動于衷,仍按其原本的方式隨心所欲地舞動。說話也是一樣,我們會照著在書中看到的人們的講話方式講話,或照著(比如在影院、劇院里或在電視上)聽到的人們講書面語的方式講話。
書寫,作為一種語言技術,對于人們用口語交流多少還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對表述某些意圖也較為實用;它最終反過來改變我們關于說話的思考,因而也改變我們說話時關于自己的思考,以及怎樣說話的思考。這當然會進而導致我們的書寫發(fā)生更多的變化。這種循環(huán)從未停止,其結(jié)果就是一個緊湊的、有著歷史痕跡的、多層次的腳本化語言結(jié)構(gòu)。
那么,我的主張是,藝術與哲學(二階的實踐)與它們的原始素材(一階的活動)之間的關系就好比書寫與口語的關系:說話人發(fā)明文字用來示范該怎樣講話,或向他們自己呈現(xiàn)語言;這種語言形象的存在,又反過來改變和重組了我們原本的說話方式。
·
實際上,哲學與其他藝術、與文字的關系不僅僅是一個類比。我還要說,藝術以及哲學,其實都是熱衷于創(chuàng)作書寫的活動。
·
關于哲學起源,有一個流傳久遠的神話,它始于交談,始于對話,而不是書面的文字。畢竟,柏拉圖的老師,最早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從未寫下過一個字,我們對于蘇格拉底的認識全部來自于柏拉圖的文字記錄;他所重建的記憶中或假想中的對話。
事實上,無論蘇格拉底是否曾書寫,他的哲學作品從根本上說都算不上交談。蘇格拉底的對話不是以交談開始,而是以打斷交談開始;他質(zhì)疑他的朋友同仁們?nèi)粘_M行的思想與談話。因此他讓他們感到憤怒;可能正因如此,他被同時代人視作是一種威脅。蘇格拉底總是在告訴他們,他們的談話不夠水準。
例如,尤西弗羅(Euthyphro)告訴蘇格拉底他為什么要去法庭。蘇格拉底沒有順著尤西弗羅繼續(xù)與之交談或討論,而是挑釁他為自己的行為講出理由。他迫使他去講清他以前從未費心想過要講清,也不知道該怎樣講清的東西。尤西弗羅,蘇格拉底也一樣,他們都缺少一種方法,一種工具去講清楚統(tǒng)領他們思想和行為的東西。對于他們的思想活動,他們沒有一個清晰的觀點,一個清晰的認識。
蘇格拉底的對話遠非交談,而是一種質(zhì)問(或曰反駁,希臘語里的enlenchos)。但是質(zhì)問的目的是質(zhì)疑對話本身,暴露它的局限,把我們原來想當然的東西——例如,我們使用詞語所表達的意思——當作一個問題放到審視焦點。蘇格拉底站在對話的背后,站在我們進行的思想背后;他刺激我們嘗試去審視所有這些我們想當然的東西。
一個蘇式對話被展現(xiàn)出來,它是對話的典范,但不是對話。它是哲學,或者,我們可以說,它是藝術。
蘇格拉底也許沒有寫下任何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滿足于口頭表達,滿足于只用對話。蘇格拉底占據(jù)著一個有利位置,在這個位置上,我們第一次可以認真地嘗試創(chuàng)造一種方法來呈現(xiàn)我們的談話和思考實踐。因此,蘇格拉底向書寫的創(chuàng)造邁出了第一步,至少,作為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他感受到了這種需要。
柏拉圖對詩歌與藝術的著名批判是在《理想國》(Republic)中。他認為詩歌貽害無窮,是人類靈魂和社會的毒品。既然柏拉圖視詩歌與其他藝術是對哲學宗旨的侵害,那么,我們還能認真地把哲學與藝術看作是一回事嗎?
我們當然可以,因為我們認識到柏拉圖抨擊的并非真正的詩歌,而恰恰是荷馬與赫西奧德的詩歌中所表達出來的那種口頭的、史前無文字的文化。荷馬史詩不是用文字書寫的詩歌;荷馬史詩沒能將文字用作它的素材,而是隨意地用詞,以及詞匯所表達的思想與生活習慣。在柏拉圖看來,《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就像是流行的曲調(diào),它們的創(chuàng)作設計純粹是為了方便記憶,這樣就使它們能夠不具批判性地發(fā)揮作用,永久保存希臘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
柏拉圖討厭詩歌是因為它不過是歌詠,不過是口頭吟詠。雅典貴族討厭蘇格拉底——他們判了他死刑——是因為蘇格拉底拒絕只滿足于講話。
在柏拉圖看來,荷馬史詩中沒有藝術,恰恰是因為里面沒有哲學。而荷馬史詩里之所以沒有哲學,是因為它從根本上來講是一種無文字的思考模式。
舞蹈編創(chuàng)者知道自己,至少可能是在探索一種尚未發(fā)現(xiàn)的記錄方法。舞蹈編創(chuàng)(字面意為“跳舞+編寫”)這一詞匯本身就能表現(xiàn)它的自我定義。編舞在努力爭取卻總是不能充分地書寫記錄,這是它的標志。
如果我的想法沒錯,那么,這一特點也是所有藝術以及哲學的標志。
·
為了更清晰地闡釋這一觀點,讓我們再回頭來看看書面語言中的文字。棒球里的記分,這種看似邊緣生僻、深奧難解的圖形實踐,或許能讓我們獲得一定的見解。
一場棒球賽大約要持續(xù)3小時,期間的活動繁瑣雜陳。運動員在場上跑來跑去,其他人在場外做著熱身,主教練與場上隊員、教練員彼此來來回回地交換著信息。由于每場比賽都存在著無數(shù)可能,因此棒球比賽中所發(fā)生的動作、行動事件實際是無限的。但是有一種特定的活動叫作記分。每場棒球賽都有一名正式記分員,而球迷和熱愛球賽的人也會記分。最初級的記分方式是記錄誰贏了,更復雜點的是要全面地記錄場上發(fā)生的變化。3人出局后半局結(jié)束,隊員按照特定順序輪流出場擊球,直至3人出局后換另一方球隊進攻。擊球手站在本壘前面對投球手。如果投出的球是好球可以擊打,而擊球手沒有揮棒,那么就是“一擊/好球”;而有的球不在好球區(qū),如果他聽之任之不予理會,那就是“壞球”,對他有利,4個壞球保送上一壘。有時他會把球擊出場外,這有可能是好球,但也可能不是好球;還有些時候他擊出的球在場內(nèi),這對他有可能意味著出局,但也有可能是跑壘的機會。記分意味著要記錄比賽中所發(fā)生的事,而一份記錄清晰的記分卡讓你知道,對每個擊球手來說,他擊球時都發(fā)生了什么,而對每一局球賽來說又發(fā)生了些什么,它使你可以“回放比賽”。
這里直接產(chǎn)生了兩件有趣的事。
首先,記分并不容易。你需要了解場上情況并作出判斷,比如跑壘員是否搶先于外野防守隊員上壘,是偷壘還是別的什么。人們對于如何記錄一場比賽意見并不一致。
然后,在記錄棒球比賽時,你當然不可能記錄場上發(fā)生的所有事。大多數(shù)記分員會標記每一次投球:這是好球還是壞球?它能否被擊進場內(nèi)?可我認為大多數(shù)記分員不會去記錄每次投球的確切位置(是高是低?是在好球范圍內(nèi),還是低過中心區(qū)域?)他們也不會記錄每次投球的間隔時間,或投手在球出手前是否擦到了耳朵或身體的其他部位。其結(jié)果就是,記分不能給你提供足夠的信息、資源讓你可以真的回放比賽。這不是錄像,而是一張清單,一份相對于場上發(fā)生事情的特定分類、相對于個人興趣的數(shù)字記錄。記分卡上會標明跑壘員在二壘守壘員投向一壘時成功上壘,獲得內(nèi)場1分,但不會記錄,比如說,跑壘員頭部在先滑向一壘。我們可以說,頭部在先滑向一壘贏得1分,在記分時屬于無關緊要的范疇。
當然,如果是針對某些特定目的,它就事關緊要了。你可能非常關心跑壘員的健康與安全狀況;幾乎在任何情況下頭部在先從本壘滑向一壘都是極其愚蠢的。因此,如果我是場上教練,我可能會關注這種細節(jié)。但是,總的來說,若不是為了特殊目的,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它對于了解場上狀況沒有特別的意義。
這讓我們想到了第三點:記錄一場比賽沒有一個單一的方式,怎樣標記取決于記錄員的個人興趣。有人標記投球位置,有人喜歡用彩色鉛筆,有人使用這種表格,有人使用那種表格。這說明我們會有一些共同的、群體的興趣,也有約定俗成的做法,因此,只有針對一個群體的共同目標,才能說我們做的是好還是差。
現(xiàn)在我們來問:記分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在做些什么?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有人答道:是為了記錄場上發(fā)生的事。這答案沒錯,但流于表面。不如說記分是一種思考比賽的方法,也是組織我們對于比賽的理解的方法。這是一種探尋意義的活動,是一種研究。我們記錄比賽是對比賽進行回顧、思考。
如此說來,我們還可以看到它進一步的含義。
事實上,記分不是比賽之外的活動。怎樣記錄比賽當真決定著比賽的進行,因此它對選手至關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你是否真的費心去記分,棒球都需要你具備記分員的心態(tài),就是說你要以記分員的方式去思考場上發(fā)生的事。我們怎樣記錄比賽會影響運動員對其行為的感受和思考、他對自己狀態(tài)的認識等。
運動員活在記分員的現(xiàn)實中。
·
那么,就讓我們沿著棒球記分的思路來思考書寫(書面文字)及其在我們生活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有關文字歷史的書籍往往把文字當作是記錄口語的一種編碼方式。為此原因,他們往往會以為字母體系——我們的書寫方式——更為優(yōu)越,因為它能夠代表口語的發(fā)音(而不是概念,比如說)。
但是我們的思考卻提出了另外的可能。最初的文字根本不是用來代表口語的;無論我們書寫些什么,它都是一種用來思考所寫內(nèi)容的技術。這是一種為了弄清意義的方法,一種(再)組織方式。
事實上,關于文字的起源,有一些較好的理論表明:它是一種標記技術;書寫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計數(shù)。起初的書寫的確就是字面記錄的意思。最早的書寫者是記賬的人,他們書寫并非為了代表他們的語言,也不是為了談論羊或蒲式耳,而是用它們記錄有多少只羊和多少蒲式耳以及完成的交易。
快進至當今的音符。音符不是用來朗讀的,無論是用法語、韓語或是英語,它是用來演奏的。當然你可以大聲朗讀出來,但并不是只能用一種語言來讀,而是用其中任何一種語言都能讀。我們使用音符不是為了記錄說話方式,而是為了探究音樂思想和音樂問題。
數(shù)學符號情形完全相同。假如沒有數(shù)學符號,我們很難想象會有現(xiàn)在的高等數(shù)學。我要說的不是我們使用符號進行計算,像用基礎算術一樣;我也不是要說,符號本身就是數(shù)學元素(比如在模型理論里)。我要說的是,符號可使我們構(gòu)想問題并思考一些現(xiàn)象。如果沒有符號,我們根本無法做到。
這些文字應用都是基本的。我的觀點是,它們是最早的、基礎性的、原始的文字應用。我們書寫并非為了記錄語言,文字與語言本身一樣,是用來思考的。應用文字來記錄音樂、記分棒球比賽,或進行數(shù)學求證,這些并不只是特殊的應用;它讓我們看到文字并不完全是語言的附屬品,為了記錄語言而隨后發(fā)展的產(chǎn)物。相反,它是人們?yōu)榱藚⑴c周圍世界而使用的一種獨立的語言技術。它是參與世界的一種結(jié)構(gòu)體系,一種方式,一種風格。
如果你認為文字是一種記錄語言的方式,那么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就是:口語首先出現(xiàn),然后才出現(xiàn)文字。但是如果你能領會,同語言本身一樣,文字是為了認識世界而使用的圖形技術,那么,哪個先出現(xiàn)就另當別論了。歷史事實是,出于記錄語言目的而使用的文字顯然是新近的發(fā)明。是的,但是我們還知道,有些圖形的使用——例如歐洲和非洲巖畫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至少與我們的語言能力同樣古老(或曰與我們有理由相信的語言能力一樣古老)。因此說,使用圖形技術——即文字——來思考世界和我們的問題與語言同樣古老,這一觀點并非無稽之談。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文字實際上是獨立的語言。
當然,我們的確是使用文字來代表語言,這正是我開始的論點。我們使用文字來弄懂作為語言使用者的我們。這讓我們想到了更重要的、真正引人注目的一點:這種要求——弄懂語言組織我們的方式——早在為此目的使用圖形手段(如繪畫)之前就產(chǎn)生了。
思考:讓人聽懂自己并思考自己談話方式的需求——要把話講清楚,作出明確的闡釋,作出裁決、解釋、引導他人的需求——可能從一開始就存在。語言帶來了誤解的可能,如果不需要清晰地說明和表達一個概念,也就不會有語言指導,如一個人該怎樣講話?正確的、首選的、最簡單明了的講話方式是什么?再想想棒球賽:無論你是否記錄比賽,記分員的立場或態(tài)度都早已存在,站在這一立場上你會問: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這是好球,還是壞球?該怎樣記分?這一立場本身就是比賽的一部分。而關于語言的反思態(tài)度也是如此。如果沒有關于語言的態(tài)度、觀點、規(guī)范、規(guī)定和思想,也就不會有我們所認識的語言。從來就不曾有什么伊甸園,因此,也從來不曾有過一種我們隨心所欲地自由使用的語言;我們總是需要不斷地去思忖這樣一些根本的問題,如怎樣繼續(xù)下去?哪是對哪是錯?他這么說的意思是什么?為什么他要這么說?等等。
因此,無論是出于什么意圖和目的,如果講話人不具備我所謂的書寫者態(tài)度,那么根本就不會有語言。而這,我們前面已注意到了,與能否實際獲得文字技術來代表語言無關。在我們開始使用繪畫(即文字)來規(guī)范口語講話之前,我們早就在用講話(口語)來規(guī)范講話(語音)了。使用文字來規(guī)范語言是對一種迫切需要作出的回應。
·
關于文字的這些思考帶來了微妙的結(jié)果。首先,文字不是語言的附屬品。在棒球比賽的案例中,文字與語言本身一樣,是我們用來思考棒球的工具。如此一來,發(fā)明一種方法來記錄棒球比賽,對棒球比賽起到了重組和變革的作用。
將此類圖形技術應用于語言也是同樣的情形,像棒球比賽一樣,書寫語言對語言起到了組織和改變的作用。
而且,我們已經(jīng)看到,像棒球比賽一樣,不是我們可以把這種圖形技術應用于文字中,而是我們必須這么做。為此,我必須非常謹慎。當然,并非如字面所說,我們必須發(fā)明某種方法來書寫語言。在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期我們并未發(fā)明文字,而且如今也有許多語言口語表達非常完善,但卻從未有過文字。我要說的是,無論我們是否真的創(chuàng)造一種方法來書寫我們的語言,至少從觀念上來講,我們都做了同樣的事。對于我們自己的語言活動,我們都采取了一種所謂的書者態(tài)度。如果沒有這種自我組織的作法,就不會有語言。就如棒球比賽,如果不去思考棒球就不會有棒球。二階的思想反復地、不斷地滲透進一階的活動。
這可能就是意識形態(tài)該有的樣子:關于一種活動的思考如此深入地滲透到這種活動中,以至于我們很難再將它們真正區(qū)分開來。棒球比賽建立在意識形態(tài)之上,語言也是一樣。
那么,當我說藝術,以及哲學,都傾力于創(chuàng)造書寫,它們的目標或意圖都是文字的創(chuàng)造時,我的意思實際就是,它們恰恰產(chǎn)生在這樣一種關鍵時刻:我們真切的、充滿活力的一階活動已成了它們自身的問題,也就是說,此時,它們已經(jīng)是成熟的組織活動,但又受制于對此活動的自我認識(即一種意識形態(tài))。
有人說文字是強制性的。毫無疑問,文字、字典與語言管理機構(gòu)都會讓人聯(lián)想到民族、國家。不管怎么說,很顯然,沒有文字,我們以為的社會文明、政府、法律,更不用說科學,都不可能產(chǎn)生。因此,從我們的立場來看,既然我們生活在一個書面語言成熟的世界里,文字已然存在,那么藝術旨在創(chuàng)造文字或者再為它的權(quán)威作用添磚加瓦便毫無道理。無論是藝術還是哲學,其目的都不是要以此方式來為統(tǒng)治思想服務。
試著把自己放回到最初創(chuàng)造文字的那個人的狀態(tài)。想象他的思想狀態(tài):第一次要想出一種方法來寫下我們的語言,這是怎樣一項自我探索、自我組織的工程啊!顯然,這是一項難以完成的任務!
但是請注意,今天說起跳舞,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恰恰是處于同樣一種狀態(tài),我們根本找不到一種方法來記錄我們的跳舞和肢體動作。當然,有些體態(tài),如“她聳起雙肩”、“他向我揮舞拳頭”,都是可以名狀的元素,可是,真讓我們表達那些龐大的、巨量的流水般的動作、姿勢、姿態(tài)、體形、面部的表情,語言徹底失效,可以說我們是徹底的文盲(或曰是失語的狀態(tài))。毋寧說,我們與先人處于同樣的狀態(tài),他們實際上已經(jīng)具備了書寫者的態(tài)度,卻根本沒有這樣一種技術,也沒有必需的概念工具來寫下這一切。
所謂舞蹈編創(chuàng)就是我們?yōu)榇苏业降姆椒?,正因為如此,我們所稱的舞蹈就是以舞動肢體來做哲學的一種方式。
創(chuàng)造一種方法記錄肢體的動作,與當初創(chuàng)造文字記錄語言完全一樣,是變革性的、富于想象的;如今時過境遷,文字已不復當初。
要理解曾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變革,我們可以這樣說:文字,曾經(jīng)作為一種規(guī)范方式被用于語言之中,如今它反過來對語言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以至于我們認為文字本身就是組織語言的一種工具。藝術、哲學如今要做的不是拒絕或遠離文字,相反,我們“需要記錄自己”的需求又從頭開始了。我們需要用書面語言寫下我們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