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外面的世界
1.寫來竹柏?zé)o顏色,賣與東風(fēng)不合時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板橋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贾辛诵悴?,他搭上了“康熙秀才”的末班車,可是父親卻沒有機會看到了。也就是這一年,康熙皇帝駕崩,鄭板橋的父親鄭立庵也在病困交加中離開人世,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而已,終究還是沒有熬到板橋光耀門楣的那天。
鄭板橋萬分悲痛,想到父親節(jié)衣縮食撫育自己,為人子卻沒能來得及報還,風(fēng)樹之感油然而生。如今自己也是兩女一兒的父親,為人父母的艱辛更是體悟頗深,不由得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此時鄭板橋家里,已經(jīng)家徒四壁。沒辦法,他只得將家中藏書拿去變賣,這可是他作為一個文人最后的寄托,接下來他又變賣了老屋,最后還是四處舉債,度過了最艱難的而立之年。
“鄭生三十無一營,學(xué)書學(xué)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年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边@詩句是沮喪的鄭板橋?qū)ψ约?0年經(jīng)歷的總結(jié)?!耙娬f移家屋,蕭然屋幾間。有才終落拓,下筆絕斑斕?!?/p>
這是好友顧萬峰看到板橋賣屋賣書、借債躲債、舉家遷居時的落魄所發(fā)出的感慨。當(dāng)時鄭板橋的家中炊糧全無,而刻薄的債主們整日叩門催債,板橋拿不出分文,雜七雜八的事情又攪得板橋無心讀書,心中更是煩悶不已,正所謂“六歌未闋思離家”,這家實在待不下去了,也只能搬遷了。
鄭板橋接著準(zhǔn)備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認為只有取得永久功名,考取了“舉人”,才能徹底解決生計問題。
新科舉人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亞元,第三、四、五名稱經(jīng)魁,第六名稱亞魁,其余稱文魁,均由國家頒給20兩牌坊銀和頂戴衣帽匾額。匾額懸掛住宅大門之上,門前可以樹立牌坊。新科舉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參加禮部會試,會試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經(jīng)過吏部的“揀選”或“大挑”就任低級官員。
要想走上仕途,取得舉人身份是第一步,也是艱難而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板橋的秀才身份十年不變,鄉(xiāng)試三年一科,而他正是十年三落第,直到四十歲方才考中舉人,因此四十歲中舉時說:“十載征途發(fā)達遲?!?/p>
古人有父母在不遠游的訓(xùn)道,如今父親故去了,他希望自己出去走走,闖蕩一番,自謀生路,不能再這樣“悲守窮廬”了。鄭板橋后來為官時在對舍弟的家信中說道:“愚兄少而無業(yè),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借此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可羞可賤。”說明早年賣畫實屬無奈。走投無路的鄭板橋雖然心中十分不情愿,但也只能操起“以區(qū)區(qū)筆墨供人玩好”的畫業(yè),奔赴揚州賣畫,開始了他“十載揚州作畫師”的生涯。
然而這個“盡把黃金通顯要,惟余白眼到清貧”的銷金之地真實再現(xiàn)了“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景象。根據(jù)記載,揚州人不分貴賤,都喜歡戴花,逛花市因此成為揚州人生活中重要的活動。同時,揚州人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日新月異了,“長夜歡娛日出眠,揚州自古無清晝”,這些前所未聞的情景如今鋪展開來呈現(xiàn)在板橋面前,真真切切又縹緲不定,他費解、失落卻又無可奈何。
板橋不過是個落魄窮書生,既沒有可以依傍的達官顯宦,也沒有名震畫壇的威望,為在揚州找個落腳的地方,他想盡辦法,終于覓得可以留宿之處,那就是寺廟。這些寺廟講求“慈悲”,與市儈的街道市井不同,這里總是為像板橋這樣的寒士留一席鋪,讓他們安心住下。
就這樣,板橋在揚州住在有當(dāng)和尚的族伯所照應(yīng)的寺廟,與僧侶為伴,幫寺里做些勞務(wù),抄抄經(jīng)卷,有時還能得到寺里的一碗齋飯,本以為賣賣字畫比在鄉(xiāng)間收幾個小小蒙童的束脩容易得多,誰承想世事多艱竟至此地步?!巴忻L(fēng)雅,實處貧困”是他當(dāng)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有禮佛之舉。順治曾自云前身是僧,取號“行癡”,曾經(jīng)數(shù)次表示出家,以示虔誠對佛之心;康熙一生奉佛,為寺廟題寫匾額樂此不疲,所拜名剎古寺遍及大江南北。值得一提的是,康熙曾經(jīng)在揚州召見石濤和尚,石濤作詩表達了對圣上的感激之情;雍正以熟諳佛理自詡。所以當(dāng)時社會上參禪奉佛之風(fēng)尤盛,清初揚州廟宇多達200多處,而寺廟里也是香火鼎盛,有時也養(yǎng)些窮書生。鄭板橋曾自署“板橋居士”,一生與和尚、方外之士交往密切。流落佛門寺宇中的他曾戲稱自己是“乞食山僧廟”。
揚州經(jīng)濟繁榮,文化氛圍濃厚,文人云集,巨商大賈附庸風(fēng)雅,小商小販也不惜重金求購名家字畫聯(lián)匾,裝點門面,書畫需求量隨之不斷增加,這些元素也推動了繪畫藝術(shù)的商品化。這時的揚州書畫市場魚龍混雜是難免的,名家名作受人追捧,無名小卒的畫作自然是無人問津,而鄭板橋的作品就屬于后者,不登大雅之堂,畫壇這池“深水”中,他就是只小蝦米。當(dāng)時的揚州書畫可以說是深受石濤影響,這石濤就是前面提到的曾經(jīng)為康熙皇帝召見的僧人。
石濤本名朱若極,乃朱元璋重孫靖江王的后裔。幼年時,適逢清軍入關(guān),明朝危難之際,從小就流離失所,東躲西藏,被迫出家為僧,過上了隱姓埋名的生活。他游走半生,大江南北皆是羈旅所經(jīng)之地,晚年倦于漂泊,決定“孤鴻落葉下?lián)P州”,于是在揚州定居度過了人生最后的15年。
石濤在藝術(shù)領(lǐng)域獨樹一幟,與清廷欣賞的主流畫派截然不同,以至于正統(tǒng)派中堅力量“四王”之一的王原祁評價畫圣石濤時如是說:“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而大江以南當(dāng)推石濤為第一……”石濤聲譽日隆,潤筆價位很高,受邀出門作畫需要雇轎子接送。即便如此,石濤的畫作依然熱度不減,他的盛名籠罩著揚州畫壇。因此時人有“八大開江西,石濤開揚州”之說。
也正是石濤這樣劍走偏鋒的革新者,才能突破所謂“崇尚摹古”的正統(tǒng)畫派的壓制,提出“筆墨當(dāng)隨時代”、“我自用我法”的見解,成為不拘一格的揚州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
揚州不似北京、南京等城市那樣政治氣息濃郁,文藝方面的正統(tǒng)主流勢力強大,這里新生觀念相互碰撞,人們的思想相對開放,表現(xiàn)在書畫上就是大膽創(chuàng)新,絕不因循守舊,而買主的品位更是千奇百怪,難以捉摸,總之是越不平常的畫越受歡迎。而眾買家也不再是唯求買貴的多金冤大頭,他們其中很多人都是所謂的“儒商”,對書畫作品有一定甚至較高鑒別能力,板橋畢竟不夠資歷被人推上書畫市場的風(fēng)口,其作品也委實難以稱作上乘佳品,所以處境艱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寫來竹柏?zé)o顏色,賣與東風(fēng)不合時”,這是板橋回憶起在揚州的落魄所詠嘆的詩句。當(dāng)然魚龍混雜的情況在買家中更是司空見慣,有些不太懂行的富人為了標(biāo)新立異、突顯自我品位,往往提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要求,也因此鬧出了很多笑話。
據(jù)丁家桐、朱福烓所著《揚州八怪傳》記載:有暴發(fā)戶弟兄三人要板橋?qū)憠K匾,為新砌的華堂題名,但是態(tài)度十分倨傲。鄭板橋受氣,但不好發(fā)作,給他們寫了個“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隸法寫了個“艸”字。三人得意地懸匾堂上,大宴賓客。飲宴中,有個明眼人說:“這匾上寫的,不是‘個個草包’嗎?”眾人細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
在鄭板橋還未中秀才時,板橋的同鄉(xiāng)——曾在宮廷作畫多年的李辭官回到揚州。李
已經(jīng)擁有“名噪京師”的至高聲譽,鄭板橋稱贊他“丹青縱橫三千里”,回身再看自己,餐飯不周,得過且過……
可他畢竟不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家中還有妻子和兒女。“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歸來對妻子,局促無威儀”,堂堂七尺男兒回到家中沒能實現(xiàn)當(dāng)時臨走前設(shè)想的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承諾,他是沒有絲毫底氣的。雖然妻子徐氏并沒有責(zé)怪丈夫,但兩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家里相對無言不知說什么好。鄭板橋心里覺得虧欠家人太多了,扭扭捏捏,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放。
當(dāng)年的同窗顧萬峰要前往山東做幕僚,板橋作詞為其餞行,即《賀新郎·送顧萬峰之山東常使君幕》詞二闋,其中傳達出這樣的意思來:當(dāng)年父母生下我這個男孩,按照風(fēng)俗于家門左首掛一張弓,以射天地四方,寓其長而有志于四方。然而我活了這么多年,像個女子一樣,連個遠門都沒出過,也沒混出個人樣。如今萬峰你騎上駿馬就要平治天下了,兄弟我真是好生羨慕啊……
“此去唱酬官閣里,酒在冰壺共把,須勖以仁風(fēng)遍野。如此清時宜樹立,況魯鄒舊俗非難化,休沉溺,篇章也!”鄭板橋在此囑咐好友一定要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清白為官,造福百姓。這樣的想法何嘗不是入仕無門的板橋早就在心底醞釀已久的?如今只能讓好友去替自己踐行志向,看著策馬奔騰而去要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朋友,以及他最后消失在地平線的背影,板橋百感交集,對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難以契合,他心中五味雜陳,莫衷一是。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于父親鄭立庵謝世不到兩年,在鄭板橋人生最灰暗的時期,鄭板橋唯一的小兒子也夭逝了……“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shù)行。今日一匙教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嘗……墳草青青白草寒,孤魂小膽怯風(fēng)湍……”跪在愛子墳前的父親,愧疚難當(dāng),而立之年卻未能在社會上安身立命,因為自己無力營生竟使得親生骨肉夭逝,他顫抖著拿著湯匙猛撲在土包上:“兒啊,再喂你一口飯,你會不會醒來再叫我一聲‘爹’?啊……這天寒風(fēng)大,讓我怎么忍心留你在這荒郊野外,我兒尚小,不要驚嚇了他喲……”
所幸有的揚州商人確實踐行了“亦商亦儒”的信條。比如接濟過鄭板橋的馬秋玉,他和弟弟馬佩兮并稱“揚州二馬”,他們不僅是富庶的鹽商,還是熱心文化事業(yè)的儒商。在揚州建造小玲瓏山館,堪稱南方園林的典范,山館藏書多達十余萬卷,號稱“江北第一”,文人墨客往來不絕,兄弟二人也十分好客,尤其喜歡結(jié)交有才之士,“四方人士聞名造廬,授餐經(jīng)年,無倦色”。
《清稗類鈔》記載:葬父之后,鄭板橋曾經(jīng)為躲債,避往鎮(zhèn)江焦山,投奔在焦山為僧的同鄉(xiāng)。揚州徽商馬秋玉這時也住在焦山,一番交談之后,馬秋玉覺得鄭板橋有真才實學(xué),很是佩服,邀鄭板橋移寓和他共處,朝夕對弈、聯(lián)句,談詩論文。幾天過去,鄭板橋不知家中消息,連日面有憂色。馬秋玉問道:“先生雅人,我倆初識,切磋詩文才得其樂,為何郁郁寡歡、愁眉不展?”鄭板橋以實情相告,馬秋玉沒說什么。又過了十幾天,鄭板橋?qū)嵲诜判牟幌录依铮愀鎰e馬秋玉匆匆回家。
一到家,看見許多人在清掃房舍,以為自己的房舍租賃他人還債了。急忙找來妻子詢問。妻子說:“前幾天,你寄回三百兩,債都還清了。還剩下一些錢,就又請來匠人整修房舍,以防梅雨天到來呢!”鄭板橋嘆道:“馬君真君子也!”這一年,鄭板橋奔赴揚州與馬秋玉訂交,遂成為高山流水的知己。
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鄭板橋初到小玲瓏山館,主人以雪為題,請詩客吟詩。由于鄭板橋形容枯槁,衣著寒酸,許多人都看不起他。大家起哄,要這個窮秀才即興吟詩,想看他的笑話。鄭板橋不慌不忙,張口就來:“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眾人簡直失笑噴飯滿案,鄭板橋也微微一笑,稍待眾人情緒平復(fù)歇氣坐好,大大方方地誦出后兩句:“千片萬片無數(shù)片,飛入梅花都不見。”眾人頓時安靜,片刻沉默,局促不安,都在為自己剛才的淺薄羞赧,館主人見狀和顏悅色地請鄭板橋上座,從此鄭板橋成為座上賓……這樣的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真假難辨,但是鄭板橋與鹽商“二馬”的友誼確實是實實在在的。
后來,鄭板橋在揚州賣畫,曾為馬氏畫竹一幅,并題詩:“縮寫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風(fēng)。墻東便是行庵竹,長問君家學(xué)化工?!薄肮倭T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编嵃鍢蚝婉R秋玉相交甚篤,幾十年不變。
2.江南逋客,塞北羈人
鄭板橋還清了債務(wù),將家人安排妥當(dāng),便準(zhǔn)備開啟新的旅程。殘酷的現(xiàn)實沒有令他心灰意懶,他一直堅信自己不是庸人,碌碌無為地虛度光陰可不是他的人生劇本。他認為憑借自己的才華,只要遇到賞識自己的伯樂,一定能一飛沖天,于是他打算一邊游歷山川名勝、結(jié)識天下朋友,一邊溫習(xí)舉業(yè)之書。
之前介紹石濤時,提及“八大開江西”,這所謂“八大”即清初畫壇“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他本是明朝王室后裔,明亡后落發(fā)為僧,以明朝遺民自居,所畫魚、鷹等皆是白眼向天,一副桀驁憤世的神氣。作品章法結(jié)構(gòu)不落窠臼,對后世影響深遠。
鄭板橋到江西廬山,就是想尋訪八大山人當(dāng)年的蹤跡。他一路上還是宿于寺廟禪院乃至道觀,不僅省卻了逆旅資費,而且還能遇到意氣相投的上人方士。
在廬山,他結(jié)識了無方上人:“初識上人在西江,廬山細瀑鳴秋窗?!睙o方上人是當(dāng)時有名的禪宗大師,精于禪學(xué),“閑話亦深禪”,在很多方面給予了鄭板橋很大的啟發(fā)。同時無方上人也是書畫行家,與板橋很投緣,兩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相見恨晚。
無方上人在廬山腳下種藥草為生,生活清苦,僧衣上補丁累累,但是卻很樂觀。常常和鄭板橋一樣騎一頭瘦驢游走廬山村市,邊走邊聊,兩位都是性情中人,談天論地說得興起,手舞足蹈,但瘦驢也有脾氣,抖一抖驢身,于是乎方才“張牙舞爪、口若懸河”者已趴在地上摔得滿身是泥……此時兩人相視相指,捧腹大笑。
有人為無方和板橋撰寫一副對聯(lián):“江西馬大士,南國鄭都官?!币驗闊o方上人俗姓馬,而馬大士是禪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曾在江西傳授禪宗;而鄭都官即唐代詩人鄭谷。用禪宗和鄭谷的典故比他二人,風(fēng)趣幽默,雅切得宜。以至于后來鄭板橋常以鄭谷自比,并刻有“都官”、“鷓鴣”兩枚印章,鈐于書畫。
鄭板橋還在廬山結(jié)識了萬個先生,這位萬個先生乃是八大山人的高徒,他的花鳥畫甚至題款都是模仿老師所做的,能作“一筆石”,而石之凹凸淺深,曲折肥瘦,都可以表現(xiàn)出來。鄭板橋向其學(xué)習(xí),一早上就能畫出十二幅畫作,簡直易如反掌!但這運筆之妙全在乎平常的練習(xí)和夜以繼日的研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勾勒出來的。板橋贊嘆稱奇,再三臨習(xí),畫藝又增進不少。
自廬山向西,鄭板橋游覽了湖南洞庭湖,離開湖南北上湖北,登黃鶴樓,沿江而上路過重慶、成都并在青城山留下“江源第一峰”五個大字。接下來輾轉(zhuǎn)蜀道,游長安、洛陽,沿途吟詠作詩,留下很多經(jīng)典詩篇。
這一路上,鄭板橋一邊賣畫一邊尋找廟宇道觀落腳,受苦受累自不必說,但一路上結(jié)交的方外之人令鄭板橋的世界觀也漸漸改變,后來他們當(dāng)中的很多人都成為鄭板橋的摯友,他們彼此保持通信、相互惦念。比如,和無方上人從在廬山的相識與分別到后來在京師的見面,“煙雨江南夢,荒寒薊北田。閑來澆菜圃,日日引山泉”。
兩人久別重逢,格外親切??上У氖菬o方上人后來移住京師孝兒營,曾經(jīng)把自己居住的巖前草屋以至屋后的荊棘寒云的情形繪圖寄給鄭板橋,勸他一起歸耕,其淡泊可知。但鄭板橋自知難脫俗世紅塵,逃不了名利的羈絆,只能自嘲一番:“徒使高人笑疣贅”了,并一直力勸無方南歸:“不如歸去匡廬阜,分付諸花莫出山?!痹⒁饬忌睿话晷南?,溢于言表。
還有與京西甕山詩僧起林上人,他們一起在山林中擁衾夜坐,吟句暢言,通宵達旦;或者新茶甫一采摘,兩人便烹茶細品,坐林中看倦鳥歸林,聽松濤陣陣;又或在白天坐在高聳的巖壁之上,看猿猱攀壁,黃鶴之飛,饑則餐野果,渴則飲寒泉,一派雅人深致……
當(dāng)年板橋曾向種園先生訴說過自己希望去陜西漢中地區(qū)游歷一番的愿望,但“酷嗜山水”的板橋行蹤遍及贛、湘、冀、魯?shù)仁?,卻終究沒有機會去八百里秦川結(jié)識那里的僧友。因為淮南官鹽的供應(yīng)遠及贛湘卻難達陜甘,鄭板橋阮囊羞澀總是隨鹽船往來各地,所以西行之夢沒能實現(xiàn)。
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春,北京正是風(fēng)沙柳絮滿天飛的時候。名場困恨的鄭板橋來到北京,試圖結(jié)交一些可能幫到自己的貴人。他住在慈仁寺,除了與僧人往來,也結(jié)識了一些宮廷侍衛(wèi)的子弟??墒且琅f沒有人愿意幫這個落第秀才,鄭板橋愈發(fā)牢騷滿腹……每日放言高談,褒貶時人,針砭時弊,毫無顧忌,因此被大家稱作狂人。
就在每日與這些宮廷侍衛(wèi)以及八旗子弟公子哥們“胡吹海侃”之際,他命中的貴人出現(xiàn)了。他就是愛新覺羅·允禧,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個兒子,母親是漢人,康熙時封至貴人,地位并不高。所以年幼的允禧根本沒有與哥哥們競爭皇位的資格,喜好丹青詩文,一直以來在皇宮接受著良好的教育,藝能日進,卓然成家。
所謂“郡王身處宗藩,心耽翰墨,天懷高朗,一丘一壑,雅有勝情,所畫水墨花卉也具雅韻。”他也被譽為清代畫史中列其畫為“本朝宗藩第一”。康熙當(dāng)時十分喜歡這個淡泊名利,不結(jié)黨爭權(quán)又知書達禮的小兒子,外出狩獵或者出巡經(jīng)常讓他陪伴左右。
雍正即位時,允禧才十一歲,雍正對這個小弟愛護有加,讓他和同歲的兒子乾隆一起在宮中讀書習(xí)畫,叔侄二人感情十分融洽。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雍正封允禧為貝勒,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晉慎郡王。最難能可貴的是,這位貴胄少年全然沒有盛氣凌人之態(tài),與板橋初見時才十四歲,板橋已是三十三歲,但并不妨礙兩人談天論地,“詼諧親見古人風(fēng)”,主客相投,友情甚篤,成為忘年之交。他們談起繪畫各有各的見解卻又總能若合一契地相視而笑。
允禧和寒士打成一片,不僅與鄭板橋相交甚好,他與曹雪芹也是要好的朋友,《紅樓夢》中形容秀美、性格謙和的北靜王據(jù)說就是按照允禧的氣質(zhì)形象來描繪的。話說回來,鄭板橋的這位貴人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在政治上并沒有多大能量,況且板橋的身份只是區(qū)區(qū)秀才而已,就算允禧有心幫扶,也是深感綆短汲深,愛莫能助。
可以說在京師的所見所聞所感對鄭板橋的刺激很大,伺機而動的舉人乃至進士徘徊在宦海之外多年未果;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的士人依舊沒能獲得半點功名;書畫絕佳、功力深厚的畫師俯拾皆是……
鄭板橋也很清楚自身境遇,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獲得舉人身份,才算是勉強將步入仕途的敲門磚拿到手。他在《自譴》一詩中說:“束狂入世猶嫌放,學(xué)拙論文尚厭奇”。他說自己約束狂放的性格來對待世事,還被人嫌惡為放蕩;他假裝笨拙地評論文章,被人厭棄為怪奇。此時的鄭板橋已然被現(xiàn)實磨去了些許棱角,用內(nèi)斂自我個性的方式和這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做妥協(xié)。但是這個秀才面對京城高聳的城垣依然是無可奈何,唯有搖頭嘆息。
他真的不愿為官嗎?不過是求告無門罷了。來看他在這一年的十月十九日,于燕京的憶花軒,抄《花品》贈人,并寫了一段跋語。他自稱是“江南逋客,塞北羈人”:“行間字里,一片鄉(xiāng)情;墨紋毫端,幾多愁思。”由此可見,此時的鄭板橋,是很想以書藝、畫藝之資,以期求得通人名士的引薦。“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京師畢竟是繁華富貴之地,板橋決定返回揚州。
3.《道情十首》道盡人生
板橋落落寡合地回到揚州,因為北上京師的不得志,此刻他充滿恨不能一吐為快的沖動,創(chuàng)作了才華橫溢的《道情十首》,即: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豐碑是處成荒冢,華表千尋臥碧苔,墳前石馬磨刀壞。倒不如閑錢沽酒,醉醺醺山徑歸來。
老頭陀,古廟中,自燒香,自打鐘;兔葵燕麥閑齋供。山門破落無關(guān)鎖,斜日蒼黃有亂松,秋星閃爍頹垣縫。黑漆漆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蘆,戴袱巾;棕鞋布襪相廝稱。修琴賣藥般般會,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紅葉歸山徑。聞?wù)f道懸?guī)r結(jié)屋,卻教人何處可尋?
老書生,白屋中,說黃虞,道古風(fēng);許多后輩高科中。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盡風(fēng)流,小乞兒,數(shù)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廟,一憑他雨打風(fēng)吹。
掩柴扉,怕出頭,剪西風(fēng),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后。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酒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撮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鐵板歌喉。
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七國相兼并。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最可嘆龍盤虎踞,盡銷磨燕子、春燈。
吊龍逢,哭比干。羨莊周,拜老聃。未央宮裏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七尺珊瑚只自殘??酌魍髯髂怯⑿蹪h;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
撥琵琶,續(xù)續(xù)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云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yè),任從他風(fēng)雪關(guān)山。風(fēng)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diào);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
《道情十首》可分為三部分,前七首為第一部分,也是《道情十首》的精華所在。這前七首分別描寫了七種人:老漁翁、老樵夫、老頭陀、老道人、老書生、小乞兒、隱士。他們都是社會的下層人物,盡管生活困苦,但卻無所牽絆,瀟灑自在,由此窺得鄭板橋在京師鎩羽而歸后的凄涼心境,厭世之情萌生。
這七首道情通過沙鷗點點、荻港蕭蕭、茫茫野草、荒冢碧苔、古廟白屋、柴扉菊徑、衰草棲鴉等自然景物構(gòu)成了凄婉蕭瑟的氛圍,多了幾分遠離塵囂的安寧寂靜,少了幾分人世的煩惱和名利的羈絆。前面提到的七種人接連登場,自歌自唱,道盡了人生的感悟,可謂“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所述之情理與《紅樓夢》中甄士隱聽聞跛足道人唱《好了歌》后所作《好了歌注》頗為神似:“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p>
道情十首的第二部分即第八、九首,內(nèi)容分別是詠史、詠名人。五十四個字的第八首道情將歷代王朝五千年的興旺衰替一一點到,以道家虛無的態(tài)度回顧歷史,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最后不過是今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千古事,人間情,道情已道盡……
結(jié)尾是道情的第十首,點明了主旨中心,意在喚醒世人,超脫于世俗名利之上才能讓自己的生命返璞歸真。
道情一般是以生活化、淺顯化、趣味化為特色的一種可以唱出來的曲藝形式,在鄭板橋口中的道情,不過是借用道家思想進行自我精神的調(diào)節(jié)和情感的宣泄罷了。
古代文人大多信奉“入世崇儒,出世遵道”,即以儒家準(zhǔn)則積極爭取入仕,力圖使自己融入社會,取得功名,造福天下蒼生,兼濟天下;如果遇到現(xiàn)實的挫折,就轉(zhuǎn)而信道,放下功名,求教于老莊的不爭和愜意,來重建自己受傷的精神家園。
鄭板橋以超脫散淡的情懷,諷古詠今,表現(xiàn)出對功名利祿的淡漠和鄙視,其實可以窺探出在儒家經(jīng)世致用、修身平治的主流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社會中,鄭板橋作為一個游離于主體文化的邊緣的知識分子的失落。
這部作品初稿是在雍正七年完成的,但是隨著鄭板橋人生閱歷的不斷豐富,內(nèi)容“屢抹屢更”。直到乾隆二年之前,鄭板橋仍會時時改動,乾隆二年增加跋語之后,才定稿付梓。在鄭板橋的眾多文學(xué)作品中,《道情十首》所耗心血是巨大的,從草創(chuàng)到付梓歷時十?dāng)?shù)年,個中滋味恐怕只有作者本人知道了,也可借用曹雪芹的話來概括:“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道情可唱,伴唱的樂器為簡板與漁鼓,所以傳播很快,就像流行歌曲一樣,時人爭相傳唱?!兜狼槭住凡粌H在揚州唱紅了,在大江南北都已為人所熟知。
京師的歌女招哥,正值二八芳華,即以唱《道情十首》聞名。鄭板橋后來聽說此事,乃贈詩贈銀(《寄招哥》詩云:“略寄招哥買粉錢”),以表謝意。京師許多達官顯貴都稱贊板橋的《道情十首》。板橋后來罷官,經(jīng)過杭州,杭州太守吳作哲接待了他,賓主泛舟西湖,太守大人一時興起居然隨口哼唱起了《道情十首》,板橋是又驚又喜,可見這組曲子的傳唱之廣,經(jīng)久不衰。
4.我已無家不愿歸,請來了此前生果
鄭板橋一邊賣畫一邊精研舉子業(yè),這一階段他讀書的主要地點在揚州天寧寺。
天寧寺是揚州八大名剎之一,為東晉名相謝安舍宅改建,當(dāng)年石濤就曾在此下榻并鉆研作畫。據(jù)說這天寧寺大雄寶殿兩側(cè)的東西耳房很多,游方僧侶、落拓文人大都住在這些耳房。
鄭板橋三十六歲時就在這里讀書,以應(yīng)對明年的鄉(xiāng)試,也是他的第二次鄉(xiāng)試。平日里誦讀、默記這些經(jīng)書,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鄭板橋于是和幾個一同備考的朋友開起了玩笑:“我們比一比誰背得更熟,要不一起默寫出來看看,如何?”大家都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jì),誰都不愿服誰,一個個爭先恐后,躍躍欲試??蛇@“四書”“五經(jīng)”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寫完的,就這樣每天默寫三五張紙,有時興致高漲,時間充裕就能寫上二三十張紙,不到兩個月就寫完了。雖然個別字句有增有減,不過語句之間的連貫順序,一點都沒錯,這讓板橋很是自豪。
那么板橋真的是有天賦嗎?其實比起天賦,他的用功才是真正使他出類拔萃的原因。板橋坦言,自己不是一個記性多么超拔的天才,只是善于誦讀罷了,每一部到手的書籍都被他誦讀上千百遍。時間哪里來?板橋說:“舟中、馬上、被底。”這點很像歐陽修所提出的“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即“馬上、枕上、廁上也”。甚至他吃飯時都忘記了手中還拿著的筷子,大家一起談話時也都聽不到,即使聽到了也沒進腦子,一定是從另一只耳朵溜走了!此時看起來心不在焉的他一定是在心中默背著書本。這樣背誦起來,哪里還有記不住的道理呢?大家都認為板橋是一個記性絕佳的人,殊不知他暗地里用功到了這般地步。鄉(xiāng)試主考四書、五經(jīng)、策問以及八股文等,所以對經(jīng)書的熟悉程度關(guān)系到最后的考試結(jié)果。
除了每日對考試內(nèi)容的背誦,鄭板橋時常抽空與同住天寧寺的李、黃慎一起品評詩畫。李
已經(jīng)四十三歲,經(jīng)歷了供奉內(nèi)廷、辭官回鄉(xiāng),名聲在外,與鄭板橋是同鄉(xiāng),在天寧寺的這段時間里,他在繪畫上給了鄭板橋很多啟發(fā)。鄭板橋并不將他看作老師,盡管他長板橋七歲,社會地位也更高,鄭板橋仍以朋友待之,相知相交一生無悔,曾說“與李同老”。
而李一直是以舉人身份行走揚州畫壇,多年以后的鄭板橋中舉之后聲名鵲起才有資格與李
相提并論,彼時的鄭板橋很是自豪:“后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并齊聲,索畫者必曰復(fù)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编嵃鍢蚍Q李
“前賢”,說明他對自己與李
齊名是很滿意的。
黃慎也是揚州八怪之一,比鄭板橋長六歲,康熙末年的他到揚州賣畫時,已經(jīng)很受歡迎了,人爭客之。與鄭板橋一樣懷揣“三絕”:詩文、書法、繪畫。板橋的《道情十首》問世不久,就被黃慎用草書手寫存之。在天寧寺期間,黃慎和李、鄭二人品詩論畫,出入結(jié)伴,如影隨形,作《米山小幀》,鄭板橋題之曰:“蒼茫一晌揚州夢,鄭李兼之對榻僧。記我倚欄論畫品,蒙蒙海氣隔簾燈?!?/p>
就在鄭板橋一心攻讀科舉的時候,家中傳來噩耗,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徐氏去世了。這位跟隨了鄭板橋16年的妻子終究也沒有等到丈夫考取功名的那一天。那個曾經(jīng)“誰知相慰藉,脫簪典舊衣”,將自己的嫁妝、首飾悄悄典當(dāng)換回米面衣裝供給家用的人,再也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了;那個曾為他擦拭硯臺,一旁磨墨,寬慰板橋書畫高超只是世人不識貨罷了的人,再不會出現(xiàn)了;唯一的小兒子死后,與他相互依偎,相對而泣又相互勸慰的伴侶,再也見不到了……
那些艱難的過往在鄭板橋腦海里不斷放映,只有與一起經(jīng)歷過辛酸苦辣生活的人才能產(chǎn)生出如此難割難舍的情結(jié),所以鄭板橋?qū)@位與自己共患難的糟糠之妻念念不忘。
相傳鄭板橋曾經(jīng)琢磨古人書法用筆,廢寢忘食,妻子嗔怪他:人各有體!板橋怔住了,反復(fù)念叨“人各有體”這話,猛然間鄭板橋若有所悟,是啊!我練字近萬日,字帖滿書架,禿筆可成堆,耗墨幾大斗,練來寫去,都是寫的別人的體,并沒有寫成自己的體。自古書法大家都能汲前人經(jīng)驗之泉,釀自己創(chuàng)新之酒。自己也一定要博采眾長、精研諸體,要變革、要創(chuàng)新、要發(fā)展、要走自己的路。于是他產(chǎn)生了自創(chuàng)書體的想法。
鄭板橋立志變革、創(chuàng)新,平時觀察瀑布之泄瀉、駿馬之奔騰,行云流水之態(tài)、雁行魚游之勢,精研各體,博采眾長,學(xué)古人而不拘泥照搬,借鑒中求變革,創(chuàng)新中有發(fā)展,用真、隸、行書相參,布局上字形大小不一,字體有架勢、有筆力、金石味濃,樸茂勁拔,奇秀雅逸,方方圓圓、正正斜斜、疏疏密密,排列穿插得十分別致,自成一家,時稱“六分半書”。
為紀(jì)念亡妻有《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自別青山負夙期,偶來相近輒相思。河橋尚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后詩。落日無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曉鶯癡。野人話我平生事,手種垂楊十丈絲?!?/p>
這首詩前四句寫對西村的懷念,五、六句寫目前的處境;慘淡的落日,默默無言地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睹物思人卻與懷念的妻子已是陰陽兩隔,胸口的憋悶難受使他喘不過氣來,走到院子里,花枝似乎也蘊含著怨恨,而傳來的鶯啼又仿佛帶著一片癡情……
板橋與徐氏伉儷情深,雖然妻子已經(jīng)埋入黃土,但他對亡妻的思念卻時時不忘。在他中舉后,春風(fēng)得意地作一首《得南闈捷音》,其中有“無人對鏡懶窺幃”之句,躊躇滿志的舉人沒有忘記當(dāng)年一直默默奉獻的妻子。
資料顯示,徐氏過世后,他很快又續(xù)娶了郭夫人,續(xù)娶之日不詳,估計是在徐氏去世后不久。但兩人沒有什么感情,僅有夫妻名分。因為在鄭板橋傳世的詩文書信中,郭氏雖伴他一生,卻提及甚少,致使她形象模糊,遠不如原配徐氏及饒氏在鄭板橋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
暗香疏影的梅花他已無心再賞,善解人意的月亮看起來也越發(fā)無聊,因為它看起來是要將人隨意打發(fā)?鄭板橋的心情抑郁到了極點,他寫了一首《沁園春·恨》:“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fēng)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fēng)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磁铋T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p>
鄭板橋認為自己骨相貧賤,瘦弱的身子穿上有模有樣的青衫也只是會遭人譏笑……他越想越壓抑,用這首詞來記載他此時的憤恨,但是詞中所述也不盡然能將他的苦楚說清道明,喪母喪父,失子失妻,本以為能通過讀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誰曾想這命途越走越艱難,何時才有出頭日啊?這落拓人生的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體會……
然而,抱怨歸抱怨,不是每個寒門文士都能順利入仕,他們哪個不是把“有眼無珠”的老天恨得咬牙切齒?在人生最艱難的這一段路上,有人放棄了,有人妥協(xié)了。鄭板橋的生命之光之所以能照耀到現(xiàn)在,就是因為當(dāng)年處境艱難的他沒有輕言放棄。酒醒之后的板橋,收拾收拾書籍詩文,擦干身上的酒漬,束好散開的頭發(fā),整理衣冠又開始考慮新的一年了……
第二年的鄉(xiāng)試,鄭板橋依然是以秀才的身份參考,這是他人生的第三次鄉(xiāng)試。眼下臨近年關(guān),板橋身無分文,三餐難周,度日尚且不能,更不要說準(zhǔn)備應(yīng)考的錢了……已經(jīng)將近不惑之年的板橋也深知自己青春熱血早已湮滅,能不能實現(xiàn)人生的抱負就在明年一戰(zhàn)了。
聽說興化汪縣令“憐才頗重文”,于是寫了一首《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dāng)早餐。結(jié)網(wǎng)縱勤河又冱,賣書無主歲偏闌。明年又值掄才會,原向秋風(fēng)借羽翰?!?/p>
這說明鄭板橋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了用白水祭奉祖先,雪中賞梅代替早餐的地步,家中能賣的都已經(jīng)賣光了,明年的鄉(xiāng)試迫在眉睫……好在這位汪縣令真的是禮賢下士之人,熱情接待了鄭板橋,并慷慨解囊贈予鄭板橋一筆銀子順利度過年關(guān),使其能安心備考。
鄭板橋已經(jīng)將家中的兩個女兒托付給族人照料了,他集中所有的力量和精神來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