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經(jīng)濟篇(一)

瓦爾登湖 作者:(美)亨利·戴維·梭羅


經(jīng)濟篇(一)

當(dāng)我寫后面那些文字,那些長長的篇章的時候,我是很孤獨的。我在森林中,在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爾登湖的岸邊,在我親手搭建的木屋里,任何鄰居都距離我有一英里以上,我靠著雙手勞動,養(yǎng)活自己。在那里,我住了兩年又兩個月。眼下,我又在文明生活中旅居了。

要不是有人曾特別仔細(xì)地打聽我的生活,我本不會這般魯莽地,拿私事來引起讀者注意。有些人說我這個生活方式怪僻,雖然我根本不覺得。我那些境遇,我只覺得非常自然,而且合情合理。有人竟然問我吃什么、是否感到寂寞、害怕嗎,這些問題。另有些人還好奇得很,很關(guān)心我的哪一部分收入捐給慈善事業(yè)了;還有一些人,自己有一大家子人,他們也想知道我贍養(yǎng)了多少個窮苦小孩。所以,這本書在回答這一類問題時,請那些對我本人沒有特殊興趣的讀者諒解。有許多書總是盡力避免使用第一人稱——我,而這本書是用第一人稱來敘述的,對于“我”的尊敬,是這本書的主要特點。其實,我們常常忘記這點:任何書都是在以第一人稱發(fā)言。如果我對別人的了解比得上我的自知之明,我就不會花那么多文字來談我自己。不幸的是,我閱歷淺陋,只得局限于這一個問題。但是,我對于每一個作家,都不僅僅要求他寫他聽來的別人的生活,還要求他遲早能簡單而誠懇地寫出自己的生活,寫得好像是一封信,由他從遠(yuǎn)方寄給親人似的;我覺得一個人若生活得誠懇,他一定是生活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了。后面的這些文字,特別合乎貧窮學(xué)生的心境。至于其他的讀者,我想他們就取其所需吧,再說,沒有讓人去講衣服尺寸的道理,衣服只有合乎人的尺寸,才是對這個人有用的。

我愿意講述的事,不是關(guān)于中國人和桑威奇島人的,而是和你們——閱讀這些文字的讀者有關(guān),生活在新英格蘭的人們,關(guān)于所有人的遭遇的。特別是關(guān)于正在這里生活的本地居民環(huán)境。你們生活在這個人世之間,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你們生活得如此糟糕是否必要呢;這種生活是否還能改善改善呢?我在康科德曾到過許多地區(qū);在商店,在辦公室,在田野,我所看到的是,這里的居民仿佛都在贖罪一樣地生活,從事著成千種驚人的苦役。我曾經(jīng)聽說過婆羅門教的教徒,坐在火焰之中,盯著太陽,或在火上倒掛著;或側(cè)轉(zhuǎn)了頭望著天,“直到他們無法恢復(fù)原狀,更因為脖子是扭轉(zhuǎn)的,所以除了液體,別的食品都不能流入胃囊中”,或者,終生用一條鐵鏈,把自己鎖在一株樹下;或者,像毛毛蟲一樣,用他們的身體來丈量廣闊的土地;或者,他們獨腳站立在柱子頂上——然而啊,便是這種有意識的贖罪苦行,也不見得比我天天看見的景象更不可信,更使人心驚肉跳。赫拉克勒斯的十二樁苦役跟我的鄰居們所從事的苦役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而且他只有十二樁苦役,總有做完的時候,可是我從沒有看到過我的鄰居們殺死或者捕獲任何一頭怪獸,也沒有看到過他們做完任何苦役。他們也沒有伊俄拉斯這樣忠實的朋友,用一塊火紅的烙鐵燙那九頭蛇的頸部,那可是被割去了一個頭,還會長出兩個來的蛇。

我看見青年人,我的鄉(xiāng)鄰,他們不幸地生下來就繼承了田地、廬舍、谷倉、牛羊和農(nóng)具;得到它們?nèi)菀?,舍棄它們困難。他們不如誕生在空曠的牧場上,讓狼來給他們喂奶,他們倒能夠看清楚了,自己是在何等的環(huán)境中勞作。誰使他們變成了土地的奴隸?為什么有人能夠享受六十英畝田地的供養(yǎng),而更多人卻命定了只能啃食塵土呢?為什么他們剛生下地,就得自掘墳?zāi)??他們不能不過人的生活,不能不推動這一切,拼命做事,盡可能地把日子過得好些。我曾遇見過多少個可憐的的靈魂啊,幾乎被軋死在生命的重負(fù)之下,他們無法呼吸,他們在生命道上卑微地爬動,推動他們前面一個七十五英尺長四十英尺寬的大谷倉、一個從未打掃過的奧吉亞斯的牛圈,還要推動上百英畝土地,鋤地、芟草,還要放牧和護林!可是,另一些并沒有繼承產(chǎn)業(yè)的人,固然沒有這種上代傳下的、不必要的磨難,卻也得為他們幾立方英尺的血肉之軀,委屈地生活,拼命地做工哪。

可是,人們是被一個錯誤籠罩著在勞作呢。人們健壯的身軀,大半截兒很快就被犁進了泥土中,化為滋養(yǎng)土地的肥料。正像一本經(jīng)書中所說的,一種看似真實的,通常稱之為“必然”的命運支配著人們,他們積累起來的所謂的財富,很快就會被蛀蟲和鐵銹腐蝕,被盜賊偷走。這是一種蠢人的一生,他們生前可能不清楚,直到生命的終點,才會領(lǐng)悟。在希臘神話里,丟卡利翁和皮拉是拿石頭往背后扔才創(chuàng)造出了人類: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simus origine nati.

雷利用響亮的韻律將它譯成這樣的兩句:

變得堅硬,任勞任怨,

以證明我們的身體,原本就是鐵巖鑄成。

這真是在盲從錯誤的神示,把石頭從頭頂扔到背后去,至于它們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看一看。

大多數(shù)人,甚至在這個比較自由的國家的人們,也因為無知和錯誤,滿心里是人們自尋的煩惱,干的也盡是浪費生命的粗活兒,這讓他們無法采摘到生命的美果。他們的手指因長期的勞作而變得粗糙笨拙,顫抖得又太厲害,不再能采集那生命的美果。的確,長期辛苦勞作的人,會找不到閑暇來一天一天地完善自己:他無法保持人與人之間那種高尚的關(guān)系;他的勞動一進入市場就會貶值。他除了充當(dāng)一架機器之外,他沒時間來做別的。他經(jīng)常運用他的知識,又怎么會覺得自己是無知的呢?——他正是靠著他的無知才活下來的。在對這種人做一番評價之前,我們還得免費地供他吃飽穿暖,并用提神的飲料來使他保持旺盛的精力。我們天性中最優(yōu)良的品質(zhì),就好比果實上的粉霜一樣,只能輕手輕腳才得保全。然而,我們待人待己都不會如此溫和體貼。

讀者朋友,你們都知道,有些人是窮困的、生活艱難的,有時候,甚至被生活壓得氣都喘不過來。我毫不懷疑,閱讀本書的人,有一些人連吃飯的錢都不夠,或者衣服都穿破了卻還沒能力償還買這身衣服的錢,好容易從債主那里偷點時間,才能讀上幾頁文字。你們許多人都過著非常卑賤的生活,我那靠閱歷磨煉出來的眼力一眼就能看清。你們時常沒有回旋的余地,要想做點什么生意來還清債務(wù),你們就這樣深陷在一個十分古老的泥沼中,拉丁文所說的aes alienum——別人的銅幣,因為那時候有些錢幣是用銅來鑄成的;你們就這樣仰仗別人的銅錢生活、死亡,最后被埋葬;你們總是答應(yīng)明天還債,明天還完債,可直到死亡,債務(wù)還是沒有還清;你們老是討好別人、求得人家的憐憫和照顧,用了多少方法總算沒有因犯罪而坐牢;你們?nèi)鲋e、阿諛奉承、投票,讓自己縮進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硬殼里,或者就吹噓自己,讓自己籠罩在一層淺薄浮夸的慷慨和大度之中,這才使你們的鄰居們信任你,允許你們給他們做鞋子、制帽子,做衣服、造馬車,或者允許你們給他們代買食品雜貨;你們則把錢財藏進一只舊箱子里,或者藏在一只涂了灰泥的襪子里,或者為了更加安全,把錢物藏進一間用磚頭砌成的銀行庫房里;不管藏在哪里,藏了多少,也不論錢財?shù)臄?shù)目是多是少,因為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應(yīng)對患病的那一天,其實,這樣反而會把你們自己累病了。

有時我感到奇怪的是,何以我們竟然如此輕浮——我?guī)缀蹩梢哉f——竟然都在身體力行那種罪惡的、從外國帶進來的黑奴從事的苦役。有那么多殘酷而精明的奴隸主,把南方和北方統(tǒng)一起來進行奴役。南方的監(jiān)守人是狠毒的,北方的監(jiān)守人則更壞,可最壞的是,你自己成了自己這個奴隸的監(jiān)守人。還談什么人的神圣??!你看那大路上趕馬的人,他晝夜兼程奔向市場,在他的內(nèi)心里,難道還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激蕩嗎?他的最高職責(zé)就是照顧驢馬吃飼草、喝水。和運輸?shù)内A利相比較,他的命運又值什么呢?難道是因為他所服務(wù)的主人還不夠聲名煊赫嗎?他有什么神圣、有什么不朽可言呢?你看他那副提心吊膽、唯唯諾諾的樣子,一點也不神圣,一點也沒有不朽的意味,他倒是能看清自己的身份,確認(rèn)自己就是一個奴隸或者囚徒。和我們的個人主見比較起來,公眾輿論其實只是一位軟弱無力的暴君。正是一個人的命運由他自己的主見來決定,這主見也決定了他最后的歸宿。在西印度地區(qū)提倡心靈與創(chuàng)造力的自我解放,可是沒有一個威爾伯福斯(英國政治家,主張廢除奴隸貿(mào)易和奴隸制)來實現(xiàn)。再想一想那片土地上的婦女們吧,她們編織著梳妝用的坐墊,以便臨死之日用到它,她們對自己的命運卻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仿佛她們編織坐墊就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又不會損害永恒。

大多數(shù)人在過著逆來順受的絕望的生活。所謂聽天由命,正是一種對絕望的肯定態(tài)度。你們總是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鄉(xiāng)村,以水貂和麝鼠的皮衣來安慰自己。在人類的所謂游戲與消遣的背后,甚至都隱藏著一種程式化的、不易察覺的絕望。在這類游戲中往往沒有娛樂可言,因為娛樂必須在工作之后才能有。要知道,智慧的特征就是不做絕望的事。

當(dāng)我們用教學(xué)問答的方法來思考問題,思考著什么是人生的目標(biāo),什么是生活的真正必需品和手段時,仿佛人們是經(jīng)過特別的謹(jǐn)慎選擇才過上這種共同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想要任何別的生活方式。他們心里明白,他們其實是別無選擇。清醒健康的人永遠(yuǎn)知道,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拋棄我們的偏見永遠(yuǎn)都不會來得太遲。世界上無論怎么古老的思想與行為,如果得不到確證,就不能輕信它。在今天人人隨聲附和或眾所周知的真理,很可能在明天就會變成虛妄的煙云,但有人認(rèn)為這是烏云,會變成一陣甘霖灑落到他們的大地上。老年人認(rèn)為辦不到的事,通過努力,你卻辦成功了。老人有老的一套,新人有新的一套。古人不知添上燃料便可使火焰長明不熄,新人卻把干燥的木頭放在水壺底下。現(xiàn)在的人還可以繞著地球轉(zhuǎn),像鳥那樣迅疾地飛翔,正如人們常說的:“氣死老頭子?!崩夏耆穗m然年長,卻未必能很好地指導(dǎo)年輕一代,甚至他們未必有資格來當(dāng)年輕人的向?qū)В灰驗樗麄冊谏钪须m獲得了不少閱歷,卻也失去了很多。我們可以這樣質(zhì)疑,哪怕是最聰明的人,他活了一世又能學(xué)到多少具有絕對價值的東西呢。實際上,老年人并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忠告贈送給年輕人。

他們本身的經(jīng)驗也是那樣殘缺、破碎,他們的生活明擺著這樣一場慘痛的失敗,他們對此有自知之明;也許,他們的心中還保留著一些與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不相符合的信心,只可惜他們已經(jīng)不夠年輕了。我在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多年,還沒聽到過我的長輩們給我什么有價值的、誠懇的忠告,哪怕是一個字的忠告。他們從沒有什么東西,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能告訴我什么中肯的東西。生活就擺在我面前,它需要我去體驗,雖然它的絕大部分我還沒有體驗過;老年人體驗過了,但對我卻無所幫助。如果我現(xiàn)在得到了什么我認(rèn)為有用的經(jīng)驗,那一定是我的老師長輩們從沒有提起過的。

有一個農(nóng)夫告訴我:“你光吃蔬菜是活不了的,蔬菜不能給你提供骨骼生長所需要的營養(yǎng)?!边@樣的他虔誠地從每一天中拿出一部分時間來獲取那種可以供他骨骼生長所需要的營養(yǎng)。這農(nóng)夫一邊說著這話,一邊跟在耕牛后面走,讓這頭正是吃蔬菜長出強壯骨骼的耕牛拖動著他和他的木犁不顧一切障礙地向前行進。某些事物,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例如對于某些病重的人,某些東西的確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在另一些場合,這些東西卻變成了奢侈品;再換了別樣的場合,又可能是人們完全陌生、一無所知的東西。

有人以為人生的全部境界,無論在高峰之巔或低陷之谷,都已給先輩們走遍,一切都已被前人所關(guān)注。按照伊夫林的話:“智慧的所羅門曾制定一些條令,規(guī)定樹木之間應(yīng)有的距離;而羅馬地方官則規(guī)定,你可以多少次到鄰居家的地上去撿拾掉落下來的橡實而不被判侵害罪,以及橡實中有多少是屬于鄰居的。”希波克拉底甚至留下了剪指甲的方法,剪得不要太短或太長,要與手指頭齊平。毫無疑問,這樣一來,豐富多彩又充滿歡快的人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剩下跟亞當(dāng)一樣古老的單調(diào)乏味和無聊。人的力量從未被衡量出來,我們不能根據(jù)人已經(jīng)完成的事來判斷人還能做什么事,因為迄今為止人所做的事還是很少的。不論你從前有過怎樣的失敗,“別苦惱,我的孩子,誰能指定你去做你還沒做完的事呢”?

我們可以用一千次簡單的試驗來測定我們的生命,例如,太陽使我種的豆子成熟,這同一個太陽竟然還同時照耀著太陽系里其他像我們地球一樣的行星。如果我記住了這一點,就可以防止若干錯誤??墒?,當(dāng)我為豆子鋤地除草時并沒有這樣去想這一點。星星是何等神奇的三角形的頂點!在宇宙各種各樣的星系中,有多少遠(yuǎn)遠(yuǎn)隔開的不同的物種的生命在凝望著同一顆星星,在同時思考著同一個事實!大自然和人生也正如我們的各種體制一樣變化多端。誰又能預(yù)知別人的命運?難道還有什么比我們的目光一瞬之間的對視更偉大的奇跡嗎?我們應(yīng)該在一小時之內(nèi)經(jīng)歷這個世界的一切時代,嗯,甚至經(jīng)歷所有時代的所有世界。歷史、詩歌、神話!——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比讀別人的經(jīng)驗更令人驚奇和增長見識。

我的鄰人說好的那些想法,我靈魂深處卻認(rèn)為這其中一大部分是壞的,至于有什么需要我懺悔的,那也許就是我太循規(guī)蹈矩了。是什么魔鬼迷住了我的心竅,讓我的行為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呢?老年人,你能夠說出最聰明的話,你已經(jīng)活了七十年,也在生活中有過好些榮譽,但我卻聽到一個不可違抗的聲音,要求我不去聽你說的那些經(jīng)驗。新的一代拋棄上一代的業(yè)績,就好像離開一艘擱淺的船。

我想,我們可以相信更多的事物,比我們現(xiàn)在所相信的要多得多。我們對自己的關(guān)懷能少一些,給別人的關(guān)懷便可以更多一些。大自然既能適應(yīng)我們的長處,也同樣能適應(yīng)我們的弱點。有些人成天感到焦慮,幾乎成了一種不治之癥。我們生來就喜歡夸耀我們所做的工作的重要性;可是我們沒有去做的工作卻有那么多!還要擔(dān)心要是我們病倒了又怎么辦,我們多么謹(jǐn)慎??!要下決心不依賴信仰生活,如果能夠避開它的話。我們從早到晚處于警戒之中,到夜晚就會不情愿地祈禱,把自己交托給玄之又玄的命運。我們被迫生活得這樣精明周到,誠心崇敬我們的生活,而否定改變它的可能。我們總說沒有辦法、只能這樣生活,可是生活方式多得就像從圓心可以畫出的半徑條數(shù)。一切改變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跡,不過,那是時刻都在發(fā)生著的奇跡??追蜃釉f:“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當(dāng)一個人把他想象出來的東西當(dāng)成他所知的東西時,我可以預(yù)見到,所有人最后都要在這個想象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他們的生活。

讓我們思考一下:我前面所提到的大多數(shù)人為之焦慮和煩惱的事情又是些什么呢?其中有多少是必須為之焦慮的,或者至少應(yīng)當(dāng)小心對待的呢?雖然生活在物質(zhì)文明的世界中,但我們?nèi)绻苓^一過原始性的、偏遠(yuǎn)地區(qū)的生活還是很有益處的,哪怕只是為了懂得什么是生活真正的必需品,以及人類過去曾怎樣才能弄到這些必需品;甚至翻一翻商人們往日的流水賬,看看商店里經(jīng)常出售的是哪些東西,儲存的又是哪些東西,也就是說,最常用的雜貨究竟是一些什么。因為時代雖然在演進,人類生存的基本法則卻基本上沒有因此有多少改變,就像我們的骨骼跟我們祖先的骨骼沒有多少區(qū)別。

所謂“生活必需品”,我的意思是指一切人用自己的努力所獲得的那些東西,它們在一開始時就顯得特別重要,或是在長期的生活中變得非常重要了,以至于即便有人試著不需要它(不管是出于野蠻、貧窮,還是哲學(xué)上的原因),這樣做的人也是特別少的。對于許多人來說,具有這樣重要意義的生活必需品只有一種,那就是食物。對于原野上的牛來說,生活必需品就是幾英寸長的可以咀嚼的青草和一些可以飲用的水,也許還要加上它們要尋求掩蔽的森林或山地。任何一種野獸都只需要食物和掩蔽它們的地方。但人類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其生活必需品可以分為這些: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因為在獲得這些之前,我們無法自由地思考人生的真諦,更無法展望自己的生活前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僅有屋子,還有衣服、煮熟的食物;可能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火的熱量,后來就將它加以利用(起先它還是奢侈品呢),到現(xiàn)在,烤火取暖也就成了生活必需品。我們看到貓狗也同樣地獲得了這個第二天性。合適的住所和穿著就能合理地保持我們體內(nèi)的溫度,但如果衣著和住所的溫度過高,或火燒得太旺了,外邊的熱度高于我們體內(nèi)的溫度,這不就成了燒烤了嗎?自然科學(xué)家達(dá)爾文談到火地島的居民時說,他自己和同伴穿著衣服烤著火卻還不覺得熱,那些裸體的野蠻人雖然站得遠(yuǎn)一些,卻令人大感驚訝,他們“被火焰烘烤得竟然汗流浹背了”。同樣,據(jù)說太平洋中間的土著人赤身裸體而若無其事地跑來跑去,歐洲人穿了衣服還直打冷戰(zhàn)呢。這些野蠻人的強壯難道不和文明人的智慧一樣重要嗎?按照德國化學(xué)家李比希的說法,人體是一只火爐,而食物是保持肺部內(nèi)燃的燃料。天冷時我們吃得多,天熱時則吃得少。動物的體溫是緩慢的內(nèi)燃所造成的,而疾病和死亡則是內(nèi)燃得太旺盛的緣故:而當(dāng)燃料沒有了,或者通風(fēng)裝置出了毛病,火焰就熄滅了。當(dāng)然,生命的體溫不能與火焰混為一談,我們的這個類比就到此為止吧。從上面的列舉來看,“動物的生命”可以作為“動物的體溫”的同義詞來用了,而食物則可以作為保持我們體內(nèi)生命的火焰長久不熄的燃料——煮熟的食物也是燃料,煮熟的食物把體外的熱量帶入體內(nèi),從而也增加了我們體內(nèi)的熱量,此外,住所和衣服,也是為了保持上述方式所產(chǎn)生和吸收的熱量。

所以,對人體而言,最必需的是保持溫度,保持我們的生命的熱量。我們不辭辛苦,不但是為了食物、衣著、住所,還有床鋪——床鋪就是我們夜晚的睡衣,我們從飛鳥巢里和飛鳥的胸脯上奪取羽毛而做成的住所中的住所,就像鼴鼠住在地洞頂端用草葉所做的床一樣!窮苦人常常叫苦,說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我們總是把身體上的病和社會上的病歸因于寒冷。在很多地方,夏天給人們帶來樂園般的生活。在那里除了煮飯之外,沒有別的事需要燃料;太陽是人們的火焰,太陽的光線曬熟了果實;這種環(huán)境下,食物的種類更豐富,更容易得到,衣服和住宅則完全不必要,或者說有一半是用不到的。在目前,在我們這個國家,依照我自己的經(jīng)驗,我覺得只要有少數(shù)工具就足夠人生活了,如一把刀、一柄斧頭、一把鐵鍬、一輛手推車等,對于勤奮好學(xué)的人,則還需要燈火、文具,再加上幾本書,這些已是次要的必需品,且只要少數(shù)費用就能購得。然而,有些不聰明的人,跑到地球的另一邊,跑到那些野蠻、不衛(wèi)生的地方,在那兒做十年二十年生意,就為了謀生——就是說,為了使他們自己能過得舒適而溫暖,到最后還是回到新英格蘭來,然后死在這兒。過著奢侈生活的富人所需要的就不僅僅是舒適和溫暖了,他們要的是不自然的熱;我已經(jīng)在前面說過,他們是被烘烤著,而且自認(rèn)為這樣被烘烤著是很時髦的。

大多數(shù)奢侈品,以及大部分讓生活變得舒適的東西,不但不是必需品,而且的的確確會妨礙人類的進步。關(guān)于奢侈與舒適,最明智的智者往往生活得甚至比窮人更加簡樸。中國、印度、波斯和希臘的古哲學(xué)家都是同一個類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貧窮,內(nèi)心生活卻異常豐富。我們對他們的了解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然而可嘆的是,這點了解對我們來說竟然很多了。近代那些改革家和各民族的救星,他們的情況也都如此。我們只有站在甘貧樂苦這樣優(yōu)越的地位上,才可能成為公正無私的、聰明的觀察者。無論在農(nóng)業(yè)或商業(yè)方面,文學(xué)或藝術(shù)領(lǐng)域,奢侈生活結(jié)出的果實也都是奢侈的。這是一個哲學(xué)教授滿天飛而哲學(xué)家卻一個都沒有的時代。然而哲學(xué)教授這一職業(yè)是令人羨慕的,因為哲學(xué)家的生活是令人羨慕的。但是,要做一個哲學(xué)家不但要有敏銳的思想,甚至不但要建立起一個學(xué)派,還要真心熱愛智慧,從而按照智慧的指示去過一種簡單、獨立、寬宏和信任的生活。他要解決生活中的一些問題,不但要在理論上解決,而且要去實踐。大學(xué)者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式的成功,也不是英雄豪杰式的成功,而是朝臣式的成功。他們勉強應(yīng)付生活,像他們的父輩一般生活,所以他們一點也不能成為人類高貴的祖先。可是,為什么人類會退化?是什么使得那些家族沒落消亡?使國家衰敗、崩潰的奢侈又是什么性質(zhì)呢?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能否確定在自己的生活里并未這樣?哲學(xué)家甚至在生活的外在形態(tài)上也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他的吃穿住行以及取暖,都跟他的同時代人不一樣。一個人如果沒有比別人更好的方法來保持生命的熱量,又怎么能是哲學(xué)家呢?

一個人如果已經(jīng)在用我所描寫的幾種方式來過溫暖的生活時,那他接下來要干些什么呢?當(dāng)然不會是得到更多的同一類型的溫暖。他不會去求得更多更豐富的食物,更寬敞華麗的房屋,更多更精美的衣服,更經(jīng)久不息更灼熱的火爐,等等。他在得到了這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不會去求得同樣的多余物品而是去尋求別的東西;那就是說它可以開始不再干卑微的苦力活兒的假期了,他要向生命的本真邁進了。土壤是適宜于種子的,因為土壤使種子的胚根向下伸展,然后它可以滿懷自信地使它的枝干向上生長。為什么人在泥土里扎下根之后,卻不能同樣向天空伸展呢?——因為那些更高貴的植物是根據(jù)其遠(yuǎn)離地面的、最后在空氣和陽光中結(jié)成的果實來評定其價值的,人們不是像對待卑微的蔬菜那樣來對待這些高貴的植物的。蔬菜就算是兩年生的植物,那也只是被培植到生好了根莖時為止,而且為了讓它們的根莖長得更健壯,還常常把它的枝葉剪掉,使得許多人在開花的季節(jié)都認(rèn)不出它們。

我無意給一些性格堅強勇敢的人制定什么規(guī)章,因為他們不論是在天堂還是地獄,都會好好干自己的事業(yè),他們的房子甚至建筑得比最富裕的人的還要宏偉,他們也更加揮霍無度,卻不會因揮霍而陷入貧困,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生活的——如果確實像人們想象的,存在著這種人的話,我也無意給另一種人制定出規(guī)章,他們是從目前的處境中得到鼓勵、得到靈感,像情人一樣與現(xiàn)實情投意合,珍惜現(xiàn)實生活——我認(rèn)為我自己也是屬于這種人的。我這樣說,并不包括那些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安居樂業(yè)的人,這種人都懂得自己是否在安居樂業(yè),那些人,我也不是向他們說話的。我主要是向那些不滿現(xiàn)狀的人說這番話的,他們在應(yīng)該可以動手改善生活的時候,卻偏偏只是怨天尤人地訴說艱難的命運和自己所處的時代。有些人對任何事情都叫苦連天,慷慨激昂地發(fā)牢騷,因為據(jù)這些人自己的說法,他們這就是在盡義務(wù)。我由此還想到這樣一種人,他們看起來闊綽,實際卻是所有人中最為貧困的;他們雖然已積攢了一些財富,卻不懂得如何利用它,更不懂得如何擺脫它,因此他們其實是給自己戴了一副金銀制成的鐐銬。

如果我把自己過去這些年中希望如何度過生命的想法說一說,這會使許多略知我歷史的讀者感到奇怪,更會使對我的歷史不熟悉的讀者大感驚訝。所以,我只略談一談我一直放在心頭的幾件事就行了。

無論白天黑夜,無論在什么時辰、什么天氣的情況下,我都希望能抓住關(guān)鍵的時刻來改善我當(dāng)前的狀況,并在手杖上刻下時刻;過去和未來的交叉點就是現(xiàn)在,我就站在這個起點上準(zhǔn)備起跑。請原諒我說話有點晦澀,因為我這個職業(yè)比大多數(shù)人的職業(yè)有更多的行業(yè)秘密。不是我故意要保密,而是我這個行業(yè)有這種特點。我很愿意把我所知的和盤托出,我不會在自己的門口貼上“不準(zhǔn)入內(nèi)”的招牌。

很久以前我丟了一條獵犬、一匹棗紅馬和一只斑鳩,至今我還在尋找它們。我曾對許多旅行者說起它們的情況、它們的蹤跡,以及它們對怎樣的叫喚才有回應(yīng)。我曾遇到過一兩人,他們告訴我他們曾聽見過獵犬的吠叫聲、奔馬的蹄聲,甚至看到過斑鳩飛入云中。他們也急于要找它們回來,就像是他們自己失去的一樣。

不只是期望著觀看日出和黎明,如果有可能,還要觀察大自然本身!在夏天和冬天,有多少個黎明,在鄰居忙著料理他們的事務(wù)之前,我就出門忙我的事去了!毫無疑問,許多市民都曾在清晨見到我干完活兒回來,那些黎明時候趕到波士頓去的農(nóng)夫,或者是去干活兒的伐木工人,都曾遇到過我。的確,我從沒有在太陽升起時助過它一臂之力,可是,無可置疑的是,太陽升起時,我在場,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多少個秋天,嗯,還有冬天,我都在城外度過,我試圖聽聽有什么風(fēng)聲,一旦聽到了什么就立刻把它傳播開來!我在里面幾乎投下全部資本,為這筆生意而迎著風(fēng)奔跑,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如果這風(fēng)聲有關(guān)兩個政黨的政治,毫無疑問,它一定會被政黨的報紙搶先發(fā)表。別的時候,我守望在高岡或樹梢的瞭望臺上,電告任何一個新到來客的消息,或者在黃昏的山巔上等候,等候夜幕降落,好讓我抓到一點東西,我抓到的從來就不多,這不多的東西卻好像是天賜的糧食一樣,還會在陽光下消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一家銷路不廣的報社的記者,這家報社的編輯從來都不覺得我寫的許多東西是可以刊出來的,作家們都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我辛苦勞動,換來的也就只是一番辛苦。在這件事上,辛勞就是它本身的報酬。

很多年來,我委任我自己為暴風(fēng)雪與暴風(fēng)雨的監(jiān)察員,并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我還自任測量員,不是測量公路,就是測量森林中的小徑和所有的近路,并保證它們暢通無阻,以及峽谷上的橋梁一年四季都能通行,人們的足跡就證明了它們的便利。

我還守護過鎮(zhèn)上的牧人,使他們免受野獸侵害,這些野獸總是要跳過籬笆,給忠于職守的牧人造成許多麻煩。我還照料過農(nóng)場上人跡罕至的角落,雖然我不大知道約拿斯或所羅門今天是否在某一塊田地上勞動,因為這可不屬于我管的事了。我還給紅色的越橘,沙地上的櫻桃樹、蕁麻、赤松、柊、白葡萄和黃色紫羅蘭等澆過水,在天氣干燥的季節(jié),不澆水,它們很可能會枯萎的。

總的來說,我一直這樣做了很長時間,我可以毫不夸耀地說,我真心誠意而又認(rèn)真地做我的這些事,直到后來,事情越來越明了,鎮(zhèn)上的居民并不愿意把我列到公職人員的名單之內(nèi),也不愿意給我一份微薄的薪俸。至于我記的賬,我可以發(fā)誓說我記得清清楚楚,然而卻從未被查核過,更不用說有誰來付款、結(jié)清賬目了。不過,我也未曾把心思放到這上面。

  1. 英里:英美制長度單位,合1.6093千米。

  2. 桑威奇島:指的是夏威夷群島。

  3. 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是主神宙斯與阿爾克墨涅之子,神勇無比、力大無窮,后來他完成了12項被譽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4. 英尺: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等于12英寸,合0.3048米。

  5. 雷利(Walter Raleigh,1554—1618):英國詩人、軍人、政客、探險家、歷史學(xué)家、科學(xué)家。

  6. 威爾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1759—1833):英國國會下議院議員(1780—1825)、慈善家、廢奴主義者。

  7. 伊夫林(John Evelyn,1620—1706):英國作家,英國皇家學(xué)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

  8. 希波克拉底(古希臘文:?πποκρ?τη?,前460年—前370年):古希臘伯里克利時代的醫(yī)師,被西方尊為“醫(yī)學(xué)之父”,西方醫(yī)學(xué)奠基人。

  9. 英寸: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等于1英尺的1/12。

  10. 火地島:南美洲最南端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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