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情趣

也許正是為了探求“人活著有啥意思”，人類才生機勃勃地活了數(shù)萬年。

減肥的幽默

我的體形很奇妙，既可以歌頌又可以批判，你可以稱贊我虎背熊腰，威風(fēng)凜凜，儼然是個將軍；但你同時又可以批斥我是腦滿腸肥，是大腹便便，絕對“資產(chǎn)階級”形象。這使我經(jīng)常興高采烈又經(jīng)常垂頭喪氣。但到了新世紀的今天，我這可愛又可恨的體形最終被鎖定在醫(yī)生們斬釘截鐵的結(jié)論上——肥胖癥。這就意味著我是高血壓、冠心病、動脈硬化等可怕病癥的載體。于是我不得不心驚膽戰(zhàn)地活著：不敢吃肉不敢吃油，不敢吃香的不敢吃甜的，不敢吃所有好吃的東西。越是豐盛的美味佳肴，我越感到是敵敵畏，是毒藥，是導(dǎo)致呼吸停止的惡魔。我簡直像個窮困潦倒的乞丐，頓頓清湯寡水，吃糙米吃蔬菜恨不能吃草。倒霉的是，我即使是光喝涼水，也依然日新月異地胖下去。

一些醫(yī)生們嚴肅地說：運動減肥。于是我爬山我游泳我發(fā)瘋似的奔跑，像猴一樣活躍兔子似的蹦跳，每天鍛煉得大汗淋漓。漸漸我感到自己輕松不少甚至體輕如燕，但站到磅秤上竟然體重如舊。于是我更加發(fā)瘋?cè)绾锶缤煤喼本腿绔C豹，結(jié)果我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磅秤上，這使我大為沮喪。

一些醫(yī)生們不屑地說：運動其實不減肥，減肥心切的運動，反而會傷及筋骨，甚至使某些器官致病。你沒看報上報道，一些健壯的運動員猝死嗎？我嚇了一跳，回想到自己曾有一次因瘋狂奔跑而差點咳嗽得背過氣去。那應(yīng)該怎么辦呢？醫(yī)生用深沉的口氣說，肥胖是病，最佳方法是藥物治療。于是我就吃減肥藥，喝減肥茶，像個忠誠老實的患者，按時按點地嚴格服藥。不出幾天我就開始腹中雷鳴，緊接著就跑肚拉稀，每天提著褲子往返于廁所。最可怕的是出門辦事，走在路上恐懼不安，手里緊緊地握著衛(wèi)生紙，眼睛嗖嗖地放光，目的是尋找?guī)奈恢?，好隨時朝那兒沖刺。然而減肥療效確實顯著，磅秤的指針猛地往回一歪，幾天就掉下幾斤肉。從鏡子里看，我果真苗條了許多，奇妙的是眼睛比過去大了一圈，似乎有些精神抖擻，但更多的感覺是精神恍惚。我本想繼續(xù)咬牙切齒堅持，問題是我那漏斗式的屁股使我痛苦不堪，再繼續(xù)咬牙，怕有一天會叫120救護車。

一些醫(yī)生憤怒地說：不能亂吃減肥藥，沒看到一些醫(yī)學(xué)專家的報告嗎，有些減肥藥里含對人體有害的毒素，你這個當(dāng)作家的竟然如此沒文化……我面紅耳赤，那應(yīng)該怎么辦呢？醫(yī)生停止了憤怒，認真地對我說，真正能減肥的方法是節(jié)食，是少攝取脂肪類食物。我像聽了至理名言和圣旨，立即照辦。從此我像個和尚一樣吃齋，所有含脂肪的食物我全都視為大敵。開始我下定決心不吃晚飯，實在餓得不行，就來個白水煮青菜充填一下咕咕叫喚的腸胃?？蓴?shù)日之后，我不知怎么真正地精神恍惚起來，構(gòu)思散文卻涌上來小說的細節(jié)，構(gòu)思小說卻飄進來莫名其妙的詩句。我竊喜，以為我即將成為荒誕派大師。可不妙的是我兩腿竟然飄飄若仙酸軟如煮過了火的面條。站在那兒就想坐著，坐在那兒就想躺著，躺在那里就暈暈乎乎地想睡。我明白這是缺乏營養(yǎng)所致，于是我就如河馬吃青草般地再度大吃青菜，吃得我兩眼放射綠光，但體形似乎更肥壯了。

一個農(nóng)民對我笑著說：天天吃青草的牛從來不攝取脂肪，但膘肥肉重并長滿了膽固醇，為何？我瞠目無言卻又恍然大悟——地球上為什么有高山有平原有盆地，為什么有高樹有灌木有矮草，這是造物主的巧妙設(shè)計，否則就不會有風(fēng)景。如果人類沒有高矮胖瘦之分，一律都是整齊劃一的模特兒，那就太麻煩了。這會出現(xiàn)你認不出你的老婆是誰，并以為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老婆的狀況。阿門！我還是擔(dān)當(dāng)起上帝給我的角色，或是虎背熊腰威風(fēng)凜凜地讓人愛，或是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地讓人恨吧。

生活的角色自己演

也許我寫小說的時間太長了，經(jīng)常與各種各樣的人物接觸，所以增強了洞穿心靈的眼力，偶爾還能顯示出心理大師的能耐來。有一次朋友們聚會的場合，來了個陌生的女士，我本來從未與她謀面，但第一眼看到她憂郁的表情，我突然就涌上來靈感，清晰地感到她正在追求的情感是無望的，便隨口說了句暗示的安慰話，沒想到她立即大哭起來。旁邊的人都嚇得不知所措，以為我把這個女士“怎么了”。當(dāng)這個女士哭夠后，“交代”了她的情感遭遇，眾人都兩眼放光地盯著我，認定我是神仙。我當(dāng)然不是神仙，而且從此還拼命地躲著這個憂郁的女士，因為我救不了她。嚴格地說，愛情是一點就燃的火藥，假若你點了多次還沒結(jié)果，那你必須“忍痛割愛”了。而這個女士怎么用心用淚也點燃不了對方，卻繼續(xù)拼命去點燃，實在是太可憐也太可怕了。

我們經(jīng)常形容人生是個大舞臺，也就是說我們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舞臺上的演員了。然而這個演員卻比正常舞臺上的演員艱難一百倍，因為你必須自己創(chuàng)作劇本，自己當(dāng)導(dǎo)演，并自己去表演。自編自導(dǎo)自演，這確實是一種高超的艱難。艱難的第一點就是你必須把握住自己是個什么角色。但不客氣地說，我們幾乎絕大多數(shù)人把握不住自己是什么角色，所以，這個世界上煩惱大于快樂，悲劇多于喜劇。煩惱和悲劇的本質(zhì)是人們都不服氣自己正在“表演”的角色。當(dāng)科長的認為自己應(yīng)該當(dāng)處長，當(dāng)處長的認為自己應(yīng)該當(dāng)局長；掙一千元的認為自己應(yīng)該掙一萬元，掙一萬元的認為自己應(yīng)該掙一百萬元。誠然，從另一個角度上看，這是一種前進的動力，但弄不準自己角色的本質(zhì)能力，那就是讓你終生不開心的災(zāi)難。在諸多的采訪中，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不是憤世嫉俗就是牢騷滿腹，幾乎每個人都在向你傾訴他在受委屈，他在吃大虧，他好心不得好報，總之，四周的世界風(fēng)浪險惡暗藏殺機壞人多多。一些確實生活得不如意的人連連長嘆，并恨恨地眼紅正在發(fā)財和正在走紅的家伙?？僧?dāng)我去采訪這些發(fā)財或走紅的家伙時，卻大感意外，我以為他們幸福得昏了頭，誰知這些在大眾眼里紅得發(fā)紫的名人明星們，竟然也大講自己的艱難困苦和遭受到的若干不公平。啊啊，人生舞臺的燈光天天照在他們身上，可這些家伙還覺得亮度不夠。更有甚者，一些名氣大得全天下都敬仰的家伙，突然就憂傷得要遁世要自殺……如此這般，我猛然回首自己，難道你自己活得相當(dāng)快樂幸福嗎？天呀，我哪有什么幸福，心底下憤憤然的事情多著吶。可細細一想，我怎么會不快樂呢？當(dāng)年我是個整日奔忙的安裝工人，渾身油污，汗流浹背，爬到寒風(fēng)刺骨的鐵塔上，鉆進臭氣熏天的陰溝里，一天三頓“瓜菜代”食物，肚皮脹得要死，胃里餓得要命。今天，我坐在客廳舒適的沙發(fā)上，喝著咖啡，開著空調(diào)，彈琴般地敲打著電腦鍵盤；閑暇時或到公園里散步，或聽聽立體聲音樂，或欣賞名著大片，難道不是神仙過的日子嗎？我有什么資格憤憤然呢！更可笑的是，倘若非要說我有沒有幸?？鞓罚疫€真覺得我當(dāng)工人那段時間挺快樂，我精神上是不是有問題？……

我似乎瞬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智慧的人類比沒有智慧的動物麻煩大多了，最大的麻煩是他們都愿意表演悲劇角色。歡天喜地地結(jié)一天婚，唉聲嘆氣地過一輩日子，拼了命地掙大錢，掙了大錢后又哀嘆錢多了有什么用。狼吞虎咽地吃足大魚大肉，又想方設(shè)法地尋找青菜草根，大家永遠不得閑。然而，動物們從來都準確地表演著自己的角色，魚兒在水中愉快地游，鳥兒在天空盡情地飛，即使被天敵咬斷喉嚨的一剎那，也拼死掙扎，決不自殺；獅子老虎吃飽了就悠閑地玩耍歇息，決不貪婪過度腦滿腸肥血壓高血脂高想去吃菜吃草。當(dāng)然，人類也在為自己這種缺陷進行自我修復(fù)，進而頑強斗爭。我們的老祖宗就留下無數(shù)警語：知足常樂，能忍自安，退一步海闊天空……甚至說出怪論：難得糊涂。似乎糊涂就能消除一切煩惱。其實，“難得糊涂”說穿了就是“難得明白”。當(dāng)你真正地明白人生大舞臺的風(fēng)景和奧妙，你真正明白自己角色的位置，你才會真正糊涂，這是明白之后的糊涂，明白之后的糊涂才能成神仙。所以，當(dāng)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對面走過來的人，無論表情是嚴肅的、輕松的、莊重的還是“一本正”的；無論是穿戴樸素的、豪華的、休閑的，板板正正的，我都隱隱地生出一種悲憫。特別是披著貂絨大衣，挎著LV皮包的女士們，別看她們一個個趾高氣揚，目空一切，但心里都裝滿復(fù)雜的故事，而更多的是憂傷的故事。有時，我真想說一句，微笑一下吧，你太累了……

和馮鞏走在大街上

我五大三粗，馮鞏苗條清秀；我躲在屋角里默默爬格子，馮鞏站在舞臺上對千百萬觀眾亮相。如此天差地別的兩位走在一起，真是興奮無比尷尬無比奇妙無比。幾乎所有的行人都會在一秒鐘之內(nèi)認出馮鞏，他們立即停止行走的步伐和辦事的動作，各種形狀的面孔不約而同地扭過來。有時，連正在飛奔的公共汽車幾乎也剎住閘，司機和乘客一齊從車窗探出表情驚喜的腦袋。無論美麗的呆滯的甚至昏花的眼睛，只要一觸到馮鞏的面孔，便驟然放射出光彩來。最瘋狂的是少男少女們，他們紛紛擁過來迫不及待地要握手、要簽字、要仔仔細細親親切切地恨不能貼到臉上看馮鞏。女孩子們的崇拜比男孩子們更勇敢，更癡情，更來勁兒，要馮鞏把字簽到衣袖上、領(lǐng)口上甚至裙子上。在崇拜者們親切有力地沖撞下，我就被毫不客氣地擠在一邊，逼到圈外。我畢竟有個作家的頭銜，未免自作多情地大感失落。當(dāng)然，我會委曲求全地幽默一下——我是馮鞏的保鏢！一個兩眼燃燒著熱辣辣目光的小姐，由于始終擠不到馮鞏身邊，便無可奈何地感到我的存在。她瞥一眼我寬闊的身軀，便心領(lǐng)神會地說了一句——明星演員有錢！我說——所以才雇我這樣的大塊頭當(dāng)保鏢！

馮鞏有時對我的被冷落很不安，往往不失時機地照顧一下，他對身前擁擠的崇拜者們加重語氣地介紹我——這是作家鄧剛老師！然而崇拜者們壓根就聽不見，即使聽見了也毫無感覺。他們完全像氣功信徒見了氣功大師，魂魄全定住了。我心下悻悻恨道：都是些不讀書不看報的低層次崇拜者！但事實卻又打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偶然相見的崇拜者隊伍中，竟然有名牌大學(xué)的校長級領(lǐng)導(dǎo)及眾多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對明星演員的贊頌之詞更動聽悅耳。我突然地悟到藝術(shù)的魅力與威力，文學(xué)的寂寞和蒼白。

只要馮鞏走在街上，崇拜就無休無止。盡管他戴頂鴨舌帽遮面，也抵擋不住突其而來的崇拜熱潮。從路邊下車到走進路邊飯店，最多只有幾秒和幾步的路程，也會平地橫鉆出幾個崇拜者。當(dāng)然，崇拜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是愉快，飯店老板見馮鞏光臨，樂顛顛地親自端盤子上菜；酒店經(jīng)理聽到馮鞏的名字，急匆匆挽袖子下廚房煎炒烹炸。我沒有專車接馮鞏，只好“打的”，出租車司機看到馮鞏，樂得車開起來又快又穩(wěn)，一路上一個勁地說榮幸并堅決地不要車錢。我開始盡力發(fā)揮作家的幽默，我說當(dāng)年偉大領(lǐng)袖也不過如此；我說一輛汽車差點撞到路邊電桿上，因為司機發(fā)現(xiàn)馮鞏激動的；我說路邊的一家門市停產(chǎn)了，因為工作人員都涌出來看馮鞏。我說了又說。馮鞏樂不可支地聽著笑著，似乎我說的不是他。我突地感到馮鞏的可愛，大家崇拜他不如說是喜愛他。除去他高超的演技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張老少咸宜的面孔，現(xiàn)實生活中的馮鞏比舞臺屏幕中的馮鞏漂亮可愛多了。他那說不出是俊美是調(diào)皮是生動是親切的眉眼，原地不動就有三分戲，真可謂天生的演員材料！所有第一次見到馮鞏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說他比電視里的馮鞏漂亮。馮鞏對此卻真真假假地悲哀起來——那太不幸了，人們畢竟看電視多，看我本人少！

馮鞏能和我走在一起可以說是偶然之中的偶然。我寫過數(shù)百萬字的小說從未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偶然的一篇小說《左鄰右舍》被改成電影《站直啰，別趴下》，主演竟然是我早已欣賞和喜愛的相聲演員馮鞏。難得的是馮鞏看了我的小說竟大感興趣，幾次邀我約我直到他帶著夫人孩子來大連看我。我被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所感動，決定暫時放下小說創(chuàng)作而改攻電視劇。我想，有高品位演技的馮鞏“保底”，我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會大有前途。馮鞏到了舉國上下家喻戶曉的程度，還致力于各種藝術(shù)樣式的表演，這大大激勵我在別種藝術(shù)領(lǐng)域里進行嘗試。我希望我的創(chuàng)作能給馮鞏帶來更新的藝術(shù)光彩，我希望馮鞏的藝術(shù)追求能給我的創(chuàng)作增添更多的激情。帶著這喜滋滋和沉甸甸的希望，我和馮鞏歡快地走在大街上。

教女兒應(yīng)付痛苦

當(dāng)女兒知道什么叫害羞時，我就深深地感到一種不幸，因為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實在是太粗糙了，孩子的自尊心最容易受到傷害。特別是像我女兒這樣，學(xué)校開展什么活動沒她的份兒，她羞愧地哭；考試沒考上前幾名，她氣憤地哭；穿的裙子沒人家好看，她也難為情地哭。如此單薄的臉皮兒，恐怕很難經(jīng)受住未來的風(fēng)雨。于是我突發(fā)奇想，要發(fā)明個辦法教會女兒應(yīng)付痛苦。但用什么辦法呢？我首先拿自己“開涮”，我說：你應(yīng)該向你爸爸學(xué)習(xí)，我小時候天天被人家罵狗崽子，可我不但不哭反而樂得要命，因為我覺得小狗多好看呀，可親可愛的……女兒卻糾正我說，小狗和“狗崽子”不是一回事兒。我說管他是不是一回事兒，可爸爸從來不哭！工廠里青年開會時不讓爸爸參加，民兵開會時把爸爸攆出會場，可我就是不哭……女兒瞪著鹿一樣的大眼睛望著我，她不相信我沒哭。我沉默了，其實我怎么會不傷心呢，回憶過去那些更粗糙的年月，我曾偷偷地掉過多少眼淚。但這也有好處，在無數(shù)次傷害中長大的我，竟然變得那么堅強，坦率地說，我現(xiàn)在臉皮厚得刀槍不入了。

我又發(fā)現(xiàn)，不僅我的女兒，幾乎所有家庭的孩子都那么脆弱，甚至有些大學(xué)生和打工的大小伙子，為點什么事兒，動不動就跳樓就自殺就爬到高高的電桿上，或悲痛欲絕地哭叫，或悲愴憤懣地宣布，他（她）要離開這個世界……這令我更加急切，一定要讓女兒的臉皮增強點厚度，哪怕變成二皮臉也在所不惜。我認真地分析了一下，覺得現(xiàn)在的孩子之所以虛弱，其原因是太受寵。于是我決計硬著心腸打擊一下女兒敏感的自尊心。我故意狠狠地斥責(zé)女兒——為什么你考不上前幾名？為什么學(xué)校的活動不讓你參加？因為你沒有水平，因為你是個小笨蛋！……這下壞了，女兒的淚水簡直就像江河奔流。妻子氣得簡直就要發(fā)瘋，憤怒地斥責(zé)我，你哪是作家，你是作惡！妻子說，孩子更多的是需要幫助和鼓勵。我立即反唇相譏：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鼓勵得不成樣子，越敬越歪歪腚！我說我研究過很多偉大人物的童年，幾乎全是在打擊下成長起來的，沒一個受到什么鼓勵。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似乎感到我這種“打擊法”有點效果了，女兒不再哭哭啼啼，而且還默默地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一天天上升。

學(xué)校為慶祝節(jié)日成立鼓樂隊，吸收女兒參加。她樂壞了，又認真又積極，吃飯時用竹筷打碟子，寫作業(yè)時用鉛筆和鋼筆當(dāng)鼓槌，走路時小嘴“巴咚巴咚”地也在打拍子，她的幸福她的快樂全都傾注在打鼓上。看到女兒這種全力以赴的認真，我害怕了，我怕她一旦被淘汰下來可真就沒法活下去?？蓱z的女兒不知道人生的坎坷多于平坦，不明白天有不測之風(fēng)云，我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父親只好每天都為她捏著一把汗。只要是她放學(xué)晚兩個小時回家，就是在練習(xí)打鼓，所以當(dāng)學(xué)校里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時，我渾身就緊張得發(fā)抖，我怕看到女兒從學(xué)校大門里走出來。不幸的是終于有一天，學(xué)校放學(xué)的鈴聲剛剛響起，我的女兒就孤單單地走出校門，她的小臉從粉紅變成灰黃，而且似乎瘦了一圈！我難過得不敢去看女兒的眼睛。我太理解一個認真苦練的孩子被淘汰的滋味，我扯著女兒的小手覺得冰冷而僵硬。誰知我愛人卻粗心地問了一句：今晚不是鼓樂隊活動嗎？我覺得這下完了，女兒非得哭個江河湖海泛濫成災(zāi)。萬萬想不到，女兒竟淡淡地說：打鼓沒什么意思，我不愿打那個破鼓了！我聽后難受得要掉淚，我這才感到我的“打擊法”確實要將女兒打成“二皮臉”了。我趕快拉著女兒的手說：打鼓確實沒意思，又累又影響學(xué)習(xí)，將來咱也不是干打鼓的！走，去海邊玩玩。我盡力又說又笑地領(lǐng)著女兒。到了海邊的礁石上，我要始終高興不起來的女兒坐下，我說爸爸講個故事給你聽。接著我就把我從小到大的傷心經(jīng)歷全都老老實實講出來。我告訴女兒，生活是美好的但也是艱難的，人必須有自尊心，有自尊心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傷害。但你比爸爸勇敢堅強，要是爸爸當(dāng)年從鼓樂隊“刷”下來，早就哭得翻江倒海了！爸爸知道你心里難受，你哭吧！女兒哇的一聲哭起來，她那么熱心認真地練打鼓，卻落到這樣的結(jié)果，她哭得忘乎所以?？煽尥旰?，她說：爸爸，我今后永遠不哭了！我說你錯了，治療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哭一場，因為醫(yī)學(xué)上研究過，眼淚能排除毒素。我說孩子，咱們以后的痛苦可能更多，但不要怕，爸爸領(lǐng)你來這兒暢快淋漓地哭，只要別人看不見，就等于咱沒哭。

給女兒寫一封誰看了都要掉淚的信

親愛的云云：

現(xiàn)在正值深夜，你一定是正在睡覺。然而老爸睡不著，因為你第一次離開家門，而且一下子就離得那么遙遠，就像我身上的一個部分猛地被掏空似的，難受得不知怎么辦才好。此刻，你的媽媽一聲不響地躺在床上，其實她并沒有睡，她思戀你的心情比我還要強烈一百倍。由于我們明白你是含著一口怨氣（用你的話說是懷著一腔志氣），才遠走高飛的。所以，我們的心情就更是難以安定。

盡管我知道小鳥長大了要飛出巢穴，要飛向遠闊的藍天；盡管我知道孩子大了要離開父母，要走向宏大的社會。但最后在登機口分別時，你突然回過頭來揮手再見的一瞬，我的淚水還是情不自禁地沖出情感的閘門……我知道，你不會再依偎在我的臂下撒嬌，你不會再忽閃著稚氣的大眼睛對我問這問那，你甚至不會再在我跟前耍小孩脾氣了！當(dāng)然，在以后漫長的生活道路上，你會在讀書的假期中回來看看我們，你會在學(xué)業(yè)有成時打個電話報告你的喜悅，你會在選擇新的事業(yè)前寫封信描繪你的理想，你會在興奮若狂或傷心傷肝的愛情中跑回來對我們傾訴激動或困惑……然而，這都是極其短暫的過程，因為你不再是一個整日纏臂繞膝的女兒，而是像一個客人那樣，或手提著一包禮物，或帶著一個你感到親切我們卻感到陌生的朋友走進家門，你會恭敬也許有點羞澀地問“爸爸媽媽好”，這是情感但更多的是禮節(jié)了。你會在相當(dāng)遙遠也許不太遙遠的一棵樹上筑巢，你會惦記你曾生活過的我們的老巢，也僅僅是惦記，因為你有新的生活新的親情，你將為你的新巢而終日操勞。嚴格地說，一個人高中畢業(yè)即將走向大學(xué)是他成長過程中的分水嶺，是他與被呵護被嬌慣被撫育的生活徹底分離，是與父母永恒的分別。

從你的身影消失在檢票口的那一刻開始，你的媽媽立即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像往日那樣說話，她簡直就不說話了；她在屋子里無聲地走動，摸摸索索地干這干那，幾乎就像個影子在飄忽；我小心地觀察她，她的臉上沒有歡樂，但也沒有悲傷，干脆就什么也沒有。我明白，她的靈魂已經(jīng)隨著你飛到千里之外了。我突然悟到，對于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最重要也最親切的人就是你媽媽，因為后半生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為此，我走出書房，我放下剛讀了一半的報刊，我甚至決定暫停創(chuàng)作，在這最初思戀你的日子里，時時刻刻地陪伴著她。可是，由于我過去從沒有這樣關(guān)照過她，這種特殊的關(guān)照卻使她不習(xí)慣，特別是我這個高大而笨拙的身影老是跟在她后面時，她有點不解地回過頭來──但她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淚水刷地流了下來。

我們并未像一般父母那樣，因為女兒突然飛得太遠而整日淚水漣漣。和你一起同行的一個女同學(xué)的媽媽在家里放聲大哭，我們還打電話勸她說應(yīng)該為女兒的成長感到歡喜，怎么能哭呢！但萬萬沒想到，你竟在你的小寫字臺上偷偷留下一封信，這下你媽媽可完了，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個沒完。我連忙幽默地說：“你的眼睛比我大兩倍，淚水的流量也就比我大兩倍。所以，我哭一分鐘，你只能哭半分鐘，否則就不公平了……”

你在信上說你“非常幸運和非常幸福地與我們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你說你因為生活在作家的家里而感到“空氣都是甜蜜的”，但你卻又說正因為你是個作家的孩子，所以你才被人們看作是“不一般的孩子”，才有那么多的人與你交朋友，才使你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能順利地當(dāng)上中隊委、中隊長，才使你能那樣地“平步青云”。然后，你又堅決地寫道，你“不愿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因為這樣會“缺乏危機感，缺乏生活的能力”。坦率地說，你的醒悟?qū)Ω改甘且环N批判也是一種殘酷。記得你第一次作文獲獎時，有人說你的獲獎是因為有個當(dāng)作家的爸爸，你氣得說：“我真倒霉，怎么會有個當(dāng)作家的爸爸！”后來，你還說過：“我最不愿聽別人說你爸爸是作家這句話！”我沒有吱聲，我知道這是一種強烈的自尊所使。尤其是在考大學(xué)時，當(dāng)我拼了命地托人拉關(guān)系給你走后門，甚至準備不惜傾家蕩產(chǎn)地找美術(shù)權(quán)威提攜你。你知道我這個大塊頭低頭求人是多么難嗎？可當(dāng)我興沖沖地告訴你差不多了，你卻冷冷地說：“爸爸，我決不這樣進大學(xué)，那就太沒意思了！”你說這句話時并沒有注意到我羞愧無比的表情，你不知道你這句話不亞于狠狠地打我一記耳光。為此，你自己背著個大畫夾，孤獨地跟在考試隊伍的后面，你前面的考生隊伍全是被爸爸媽媽領(lǐng)著的，而且這些爸爸媽媽腰里都揣著厚厚的票子。而此時你的爸爸媽媽也準備好了票子，并且急得火燒屁股似的，卻又只能是坐在家里不敢動。因為你說只要我們跟著你去，你就拒絕考試！你以為只要自己下決心苦練，只要自己具備一定的水平，就能考進高等藝術(shù)學(xué)府，那你未免太天真了。當(dāng)你得知比你畫得水平差的考生考上了，當(dāng)那個考生興奮卻氣憤地說他老爸給某某考官塞了多少多少萬元錢時，你目瞪口呆了。當(dāng)然，不是每所學(xué)校都這么黑，有兩所藝術(shù)院校給你發(fā)了考試及格的通知，但那不是你心中向往的院校，所以你不僅憂傷地放棄，而且還憤然出走，到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去打工去學(xué)習(xí)去吃苦去尋找人生的公平。

也許你想不到，當(dāng)你扛起沉重的行李，當(dāng)你堅決地走出溫暖的家門時，我盡管難過卻也暗暗地佩服，因為老爸當(dāng)年就像你今天一樣有著自尊和自立的銳氣，只是后來曲折的歲月漸漸磨損了老爸的棱角。我知道，全世界所有先進國家的家庭對子女的教育都是科學(xué)和理智的，唯有我們這個還不富裕的國家的家庭如此溺愛和嬌慣自己的孩子。老爸也難以擺脫這種落后心理，所以，我還懷有一絲希望，總覺得有一天你會經(jīng)受不住遙遠的艱難重又回到家里，那時，我和你媽媽將會更溫暖更親切地擁抱你。我們更知道這種心態(tài)對你是多么可怕，但感情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尤其在家庭世界里，它總是能淹沒理智。

可憐而可怕的父母心！

愿你每一天都比昨天好！

想念你的老爸

×月×日

耳朵惹的禍

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得到去俄羅斯邊境城市布拉戈維申斯克旅游的機會，于是我毛衣毛褲皮靴皮帽皮手套外加羊皮軍大衣，像打虎上山的楊子榮，雄赳赳樂顛顛地踏上北去的列車。然而，就在差一步跨越國界時，我的證件照片出了麻煩，因為從照片上看不到我的耳朵。認真而嚴厲的邊檢官員把我從長長的旅游隊伍中拽出來，他說上級有令，照片上必須有耳朵，他甚至一字一板地背誦上級的規(guī)定：“照片必須是正面見雙耳?！?/p>

我說我的耳朵緊貼腦袋，照不出來；我說我所有的照片都沒有耳朵；我說我絕對有耳朵；我說算命的說我的耳朵是天下少有的貴耳，兩耳貼腦，福氣不?。　以趺凑f也不行，嚴肅地說幽默地說懇切地說還是不行。邊檢官員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正面見雙耳的“雙耳”就是耳朵！如果沒有耳朵就是違反上級規(guī)定。我說正面見雙耳并不是單指耳朵，而是角度，如果見單耳就說明角度偏了，如果雙面都不見耳朵也就是雙面都見耳朵一樣，角度正。邊檢官員火了，手一揮——你如果什么，沒有耳朵絕對不行！我也惱火了，照片上頭發(fā)是我的，眉毛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鼻子嘴巴是我的，絕大多數(shù)器官都是我的，為什么不行？邊檢官員大概從未見過敢于與他頂嘴的旅游人員，他一聲斷喝：“沒耳朵就是不行！”便轉(zhuǎn)過頭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像個犯了大罪的罪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旅游隊伍外面，恨天恨地恨官僚主義的邊檢官員最后還是恨自己的耳朵。我過去照相可謂多矣，但從未注意過耳朵的存在。我敢說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照相照不出耳朵的倒霉鬼了！我第一次感到耳朵的重要性，特別是此時此地，使我?guī)缀跤X得沒有臉可以，沒有耳朵卻不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我這可恨的耳朵竟然被很多人贊美過。說是“雙耳垂肩，能做大官；雙耳緊靠，福星高照。”還說緊貼腦袋的耳朵是耳根硬，“耳根硬，主意正”，即有主見，不易動搖。數(shù)年前在南方的一座寺廟里，一個鶴發(fā)童顏神仙般的老道看了我一眼，雙目立即放光，呼道：“好有福氣的一對耳朵！”總之，我曾為自己有這樣吉利的耳朵而心下沾沾自喜，萬萬想不到這福星高照的雙耳今天卻遭此奇恥大辱。同行的作家為我出主意，用橡皮或是塑料做個假耳朵套上，到照相館照快相。說完以后大家又和我一同苦笑，在這寒風(fēng)凜冽的北國邊境，哪有條件做什么假耳朵，問題是時間也不允許，旅游證簽發(fā)的日子過期作廢，而且還影響旅游團其他人員順利出境。萬般無奈，我只好跑到一家立等可取的邊境小照相館求救。照相師對我的耳朵目瞪口呆，他干了大半輩子，給成千上萬人照過相，從未見過我這份與腦袋相依為命的耳朵。危急之時從后屋走出他聰明伶俐的女兒，美麗的大眼睛略一轉(zhuǎn)動，便出了個奇妙的主意：照相時，她躲在我身后，用兩手把我的耳朵支撐起來。這個主意果然奏效，二十分鐘后我便照出一張招風(fēng)耳的照片。有了這張招風(fēng)耳的照片，我順利過境。為此，我加印了數(shù)十張招風(fēng)耳的照片，以防不測。由于我耳根子硬，照相時那女孩不得不拼足力氣使勁撐著我的耳朵，弄得我一面忍受痛苦一面佯裝坦然，結(jié)果是表情照得不自然，再加上橫空出世的兩個招風(fēng)耳，很多人說照片不像我。我說像不像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有耳朵。

吃剩飯的喜劇

我鄰居的老太太過慣了苦日子，養(yǎng)成了極其勤儉的生活習(xí)慣。她到市場買菜，總是挑最便宜的，有時買了一大籃子破菜幫子，還樂得合不攏嘴。鄰居們說這樣的破菜幫子沒營養(yǎng)，她就有點不高興地說，怎么沒營養(yǎng)，這比我過去吃的野菜強一百倍！更不可思議的是，老太太有養(yǎng)老金，兒女們也都能掙大錢，可她不但舍不得吃好的，反而經(jīng)常吃剩飯。生活好了，好吃的東西多了，常常就有剩飯。老太太心疼得不行，有時好多天的剩飯，都變味了，她也決不肯丟掉。那些存放多日的、變了色的，甚至有餿味的饅頭，老太太決不扔，而是上頓熱下頓蒸，把饅頭折騰得焦頭爛額面目全非，仍堅持著吃下去。有一次我和妻子去她家串門，看到飯桌上那些毛頭張飛一樣的東西，竟認不出是什么玩意兒。妻子從旁審視了半天，斷定是猴頭蘑菇。當(dāng)看到老太太用干癟的老嘴長久地嚼磨，并艱難地往下吞咽，才知道像毛頭張飛像猴頭蘑菇的東西是剩饅頭。

老太太的大女兒是醫(yī)生，相當(dāng)講究營養(yǎng)講究衛(wèi)生?？吹侥赣H吃如此可怕的東西，她又心痛又驚慌，每次回家，都像衛(wèi)生檢察官那樣打掃廚房，把老太太的剩飯盡數(shù)搜出，毫不留情地扔進垃圾袋里。老太太心痛得要死，但見大女兒來勢兇猛，只好忍著。但由于心疼，有時趁女兒沒看見時，就又偷偷地從垃圾袋里往回撿。大女兒火了，說這剩飯里有霉菌有病毒有致癌物，總之吃剩飯就等于吃毒藥！再說了，現(xiàn)在是舊社會嗎？是挨餓年代嗎？咱家也不是沒有錢，天天吃飯店也花得起！……說著把老太太手里的剩飯奪下來，狠狠地摔到垃圾袋里。老太太見狀終于也爆發(fā)了怒火，她大罵大女兒糟蹋糧食，傷天害理；糧食怎么會有毒？我吃了大半輩子剩飯，過去吃的比這還差，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你就這么張狂，還什么天天吃飯店，你這是有兩個錢燒的！老太太越罵越來氣，不知怎么想起死去的老頭子，說自己命苦呀，老頭子死得早，女兒也欺負她……大女兒本來是心痛母親，沒想到會受此冤枉，氣得掩面大哭，說真沒想到，我是“好心賺了個驢肝肺”！奪門而去。

老太太從此更是理直氣壯地吃剩飯。

老太太的小女兒機靈聰慧，在一家合資單位搞公關(guān)工作。她聞聽大姐與母親的爭吵之后，也回到家里。一進門，小女兒就到廚房找剩飯，把碎饅頭和半拉燒餅什么的全集中到一起，并問家里還有沒有剩飯了。老太太見小女兒也回家掃蕩剩飯，便嚴加防范，幾乎就用敵視的目光看著小女兒。小女兒不慌不忙，煞有介事地說她老公得了個嚴重的胃病，大醫(yī)院小醫(yī)院都去過，什么高級藥都用過，就是治不好，痛得躺在家里的床上打滾呢！后來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中醫(yī)出了個偏方，就是將剩飯用火烤得焦酥，吃下去就能治這嚴重的胃病。果然，自從你女婿吃了烤焦的剩飯后，胃口立馬就不痛了。但治病可是個長久的事，到哪去弄那么多的剩飯呢？所以特地跑來家找剩飯。老太太一聽樂了，說咱家剩飯有的是。小女兒就趁機將家里的剩飯全都搜出來拿走，老太太還在后面大聲地喊，以后有剩飯我給你攢著，你定期回來拿吧。小女兒一面高興地答應(yīng)著，一面快步走出門，拐幾個彎，就將一大包剩飯“砰”的一聲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

老太太從此很長一段時間舍不得吃剩飯了，每過一段日子，就將精心積攢的剩飯包好，盼小女兒來家拿走。小女兒來后照此辦理，扔進垃圾箱里完事。老太太望著小女兒的背影樂顛顛的，覺得自己給女婿做了件好事。當(dāng)然，這樣的“花招”總會被識破的，老太太又開始吃剩飯了。但這件事卻被鄰居們傳為美談，大家都為小女兒的“智慧孝心”所感動。其實，人老了，糊涂了，總會有這樣和那樣的毛病，甚至是傷害自己的毛病。當(dāng)兒女要是沒有點智慧和“花招”，你無論多么心疼老人，孝順老人，也能“孝”心賺了個驢肝肺。

老當(dāng)益“樂”

有一句令人沮喪的名言：人一生下來就與死亡作斗爭，直至被死亡所戰(zhàn)勝。為此，人類就憂傷就絕望就樂觀就奮斗，就產(chǎn)生出各種各樣的感慨——人生如夢，生死由命，死不瞑目，光陰似箭，青春永駐，老當(dāng)益壯，知足者常樂，好死不如賴活……佛學(xué)家講輪回，給你再一次生命的希望；道學(xué)家講規(guī)律，讓你不得不視死如歸；文學(xué)家深沉地長嘆文學(xué)的本質(zhì)是悲觀主義，卻又莫名其妙地充滿激情大寫特寫。然而，作家海明威不服氣，他寫出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大作，斬釘截鐵地告訴讀者，人是可以打倒的，但打不敗。

我猛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有點像海明威，絕對明白自己會被打倒，但被打倒一百次也覺得自己還沒失敗。我五十歲時學(xué)電腦，只敲打了兩年鍵盤，就敢與年輕的女打字員競賽打字速度，盡管我屈居亞軍，但我的速度還是讓她驚訝地瞪大美麗的眼睛。五十三歲時我與十八歲的女學(xué)生運動員跑百米，并絕對同時并肩跨過終點線。五十五歲學(xué)開車，第二年就不顧死活地駕車飛馳，登長白山、鉆大興安嶺，狂奔呼倫貝爾草原。后來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干脆就南下，過黃河跨長江，繞全國風(fēng)景名勝跑了大半圈，一天一千公里，連開數(shù)日絕對精神抖擻。年輕力壯的司機死也不相信，說是跑萬里長途絕對得兩個司機換班，否則你成神了。我微微一笑，覺得自己絕對是神仙。

但我并不掉以輕心，有個醫(yī)生對我說，你父母晚年的身體狀況，是你晚年身體狀況的參考。于是我就細心觀察母親，母親八十二歲了，雖然白發(fā)蒼蒼，可有一次收拾桌子，不小心將桌面上的盤子撲弄掉下去，但就在盤子快要落到地面時，母親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在半路上將盤子接住。一個八十二歲的老人，會有如此敏捷的反應(yīng)能力，我大喜，認定這種敏捷的基因絕對在我身上遺傳。一個商家老板找到我，說是你有如此旺盛的精力，絕對與你當(dāng)年騰波踏浪，在大海里扎猛子捕捉海參鮑魚有關(guān)系，你想想你吃了多少海參鮑魚呀！我感到有道理，可當(dāng)商家要我給他做海參廣告時，我警惕了，認真一想，同樣和我一起扎猛子的“海碰子”伙伴，有的確實身體健壯，有的卻相當(dāng)衰弱，有的還英年早逝。也就是說，海參鮑魚的營養(yǎng)有好處，但不是絕對的，更主要的是遺傳基因支撐。細想想，這簡直就是上帝讓我健壯，天賜我也！我有點得意忘形。

前幾年我以訪問學(xué)者的身份，應(yīng)邀到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作家工作坊，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講演廳演講。面對幾乎只會說英語和粵語的聽眾，我從不安到恐懼，最后飛躍到橫下一條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來個激情奔放。當(dāng)我演講結(jié)束，有一個年輕得不能再年輕的女孩子，從座位上快速走到我的面前，當(dāng)著諸多聽眾的面說，我喜歡你！——一陣巨大的異性溫暖灌頂而來，我在心下驕傲地想，我沒老，絕對沒老！

然而，我還是老了。突然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路上走著的女人，一個個越來越漂亮了。甚至過去我看著極不順眼的女人，似乎也變得可親可愛了。這時，我才悟出，我確實是老了。一個更老的老者安慰我說，你還不老，當(dāng)你看不出女人漂不漂亮?xí)r，那才叫老呢！我啞然失笑。

按照歲月年輪的規(guī)定，每個人都得一絲不茍地老下去。我絕對烏黑的頭發(fā)，無可奈何地閃出銀光；我本來光滑的面額，按部就班地日漸粗糙；更要命的是我去開車時，經(jīng)常忘記帶車鑰匙；晚上停車時，卻又常常忘記鎖車門。有多次，在寒風(fēng)呼嘯的黃昏，我在家門口故作從容散步狀，其實是怕鄰居們知道我是自己將自己鎖在門外，正焦急萬分地等著妻子下班開門。當(dāng)然，我并不服老，每天都堅持快步走五公里，以保持我身體的健壯；每天都看書看報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以保持我思路的敏捷。然而，有一次一個年紀挺大的壯漢走到我跟前問路，大叔，請問往××街怎么走？我這個“大叔”不禁一愣，甚至有些憤怒，因為我覺得我應(yīng)該稱他為大叔?？墒钱?dāng)鄰居的孩子們越來越響亮地對我喊“爺爺好！”，我的憤怒就無可奈何地云消霧散。我這才明白，你無論怎樣鍛煉，無論怎樣健壯和敏捷，你還是在大踏步地向衰老走去。

長江后浪推前浪，你不老也得老。當(dāng)我真正明白我走向衰老時，卻又尷尬地發(fā)現(xiàn)，原來人們都在對你說著安慰的謊言——哎呀，多年不見了，你還是沒變，你一點都沒變！我笑了，說我確實沒變，還是個男的。于是一陣哈哈大笑，這響亮的笑聲，化解了衰老的尷尬。

童年的幽默

我小的時候，比現(xiàn)在的孩子們笨好幾倍。老師問一斤棉花重還是一斤鐵重，我們幾乎全體一致舉手，大言不慚地說一斤鐵比一斤棉花重?？吹嚼蠋煂ξ覀冮W著驚訝的目光，大家便趕緊改口，高喊著一斤棉花比一斤鐵重！

然而我們卻活得很革命，天天唱著動聽的歌曲，什么“我們是新中國的兒童”啦，“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的接班人”啦，“我們是多么地幸福快樂”啦……唱餓了就跑回家里啃玉米面窩窩頭就咸菜。那時，除了唱歌時感到幸福以外，其余的全是艱難困苦，我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衫，上課的教室是普通的民房，斑駁的墻皮，吱吱嘎嘎的課桌，而且夏天漏雨，冬天透風(fēng)。我們沒有任何玩具，那時還沒發(fā)明出塑料這個玩意兒，更談不上電子玩具了。但兒童是不可能沒有玩具的，于是我們就玩蚱蜢，玩蟋蟀，玩蜻蜓，最多的是玩蒼蠅。那時的蒼蠅比今天的品種多，也比今天的蒼蠅漂亮，特別是那種綠身紅頭蒼蠅，真是閃著寶石般的綠和晶瑩光彩的紅，絕對比蜜蜂好看。我們專門捉大個頭的蒼蠅，然后將它的翅膀拽掉，讓它們只能按照我們的要求爬行，并比賽哪只爬得快。對蜻蜓更殘酷，捉到后就把它們后半截身子折斷，然后再放飛。折斷半個身子的蜻蜓痛得直線地往空中飛，我們稱為“蜻蜓鉆天”，一個個都仰著小腦袋，看哪只鉆得最高。玩膩了玩夠了我們就把這些小昆蟲踩死，然后跑回家里從水缸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再用腦袋頂起沉重的大木頭鍋蓋，用小臟手掰塊玉米餅子或菜餅子，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極香。我從來沒記得我在玩蒼蠅和蜻蜓后洗過手，但我從來沒得過病，就是有點什么病，躺在炕上蓋大被捂半天汗，立竿見影地就痊愈。今天人們談虎色變的什么“禽流感”，其實就是當(dāng)年的雞瘟。那時經(jīng)常鬧雞瘟。然而，鬧雞瘟?xí)r卻是我們小孩的節(jié)日，因為我們可以大吃瘟死的雞，瘟死的雞往往是一群群的，所以，那香噴噴的雞肉，管夠你吃。好像也沒聽到過吃瘟雞死過人的事。

但我們即使窮得那個倒霉的樣子，卻充滿理想和信心，總想當(dāng)一個小英雄。因為那時的教育全是奮勇戰(zhàn)斗，不怕犧牲。好像那時候到處都是壞蛋，而且這些壞蛋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來破壞我們的幸福生活，所以，有很多小英雄與壞蛋做斗爭的故事，感動得我每天都熱血沸騰。為此，我和同學(xué)們走在大街上，總是警惕萬分地注視著對面走過來的人，意在發(fā)現(xiàn)哪個是壞蛋。壞蛋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無論是電影里演的或畫報上畫的，壞蛋全都是歪鼻斜眼面孔兇惡。有一天，我還真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壞蛋，形象和電影里演的、畫報上畫的一樣，歪鼻斜眼面孔兇惡，并且眼睛嘰里咕嚕亂轉(zhuǎn)，鬼鬼祟祟的。我一下子警惕并激動起來，這個壞蛋一定在干壞事，在秘密接頭，在搞破壞，否則他為什么這樣慌張呢？我一定要像老師教育的那樣勇敢，做一個敢捉特務(wù)的小英雄。我毅然決然地跟蹤那個壞蛋，不遠不近地盯住他。為了怕壞蛋逃跑，我還偷偷撿了塊沉甸甸的石頭，緊緊握在手里當(dāng)武器。那天天氣格外晴朗，頭上的太陽金燦燦的，一群小麻雀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唱，一些更小的孩子在路邊玩耍。這樣美好的和平時光，我驚險萬分地在跟蹤壞蛋，心里又驕傲又緊張。不幸的是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公共汽車站，而且還駛過來一輛可恨的公共汽車，那壞蛋跳上汽車，汽車“咔”的一聲關(guān)上門，開走了。我傻眼了，因為我壓根就沒有買車票的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壞蛋逃走。沉甸甸的石頭在手心里握出了汗，可什么用也沒有，最后我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告訴爸爸媽媽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壞蛋，可惜讓他逃跑了。媽媽立刻斥責(zé)我：“別胡說八道了！”我當(dāng)然不服氣，繼續(xù)堅持確實看到一個賊眉鼠眼的特務(wù)，爸爸竟然火了，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研究牛馬放屁

偶然看到國外的一條消息：說是有人研究牛馬放屁，說每匹馬和每頭牛每天能放多少屁，成千上萬匹牛馬能放多少屁。開始我以為這是外國幽默，可再看下去，竟然是科技簡訊。為了防止地球的溫室效應(yīng)，一個外國科學(xué)家對成千上萬的牲畜每天放屁很感憂慮，因為這是在排放甲烷和二氧化碳，會像汽車產(chǎn)生廢氣一樣加速地球變暖。于是這位科學(xué)家開始研究一種牲畜的飼料，這種飼料的功能是大大減少牲畜放屁。細細想想，這個科學(xué)家的擔(dān)憂還確實不無道理，牲畜的屁股比人的屁股大，放出的屁來肯定氣量很大，全世界成百萬成億萬的牲畜，每天要放億萬萬個屁，那是多么可怕的污染！于是這篇開始使我忍俊不禁的文章，卻又令我肅然起敬。坦率地說，我感到國外尤其是發(fā)達國家的人，干什么工作都比較認真。

我所居住的城市曾是深受殖民主義侵略的城市，殖民主義者在我們的城市留下了不少建筑，每當(dāng)我走到這些建筑跟前，都會驚訝不止，那么厚重的基石，那么堅固的結(jié)構(gòu)，每一塊磚的質(zhì)量和造型都非常考究，這讓你不由自主地想到堅不可摧，想到千秋萬代。而你再看看新中國成立后我們自己建的房子，簡直就像搭地震棚似的，偷工減料，草三了四，用極其粗糙的材料，毛毛糙糙地建出一片片簡陋的“板樓”。用一個作家的話說：我們的房子蓋著蓋著就舊了。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們蓋的新房子，有的已經(jīng)拆掉重建了多次，可是人家侵略者在我們國土上建的樓房，至今巋然不動，而且還雄踞城市的主要風(fēng)景之列。近日到上海開會，從外灘望浦東，看到改革后拔地而起的新建筑甚為壯觀。但走到每處新建筑跟前認真細究材料的質(zhì)量和外觀工藝，就立即意興索然了。如果再從浦東回首外灘，你就不能不欽佩殖民主義者留下來幾乎近百年的老房子，還是那么堅實那么穩(wěn)定那么富有城市的豪華感。前些年，遼東半島鬧地震，大家這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們新中國成立后建的成千上萬座樓房，竟然沒有一座有建筑參數(shù)的技術(shù)資料，而同時又驚異地發(fā)現(xiàn)，殖民主義者在半個多世紀前建的樓房，卻完好地保存著建筑技術(shù)資料，上面明確地寫著建筑的日期、質(zhì)量標準和抗震級別。我覺得我們實在是應(yīng)該感到臉紅，這樣得過且過地湊付，就像明天就要逃走似的。

十多年前我以作家的身份訪問日本，一個搞電視的日本朋友邀我和同行的女作家陳祖芬去他家做客。他聽到我是大連的作家，便找出一盤錄制的黑白錄像帶，讓我看看我沒出生以前的大連是什么樣子。我看后大吃一驚，那上面有大連的工業(yè)、農(nóng)業(yè)、交通和文化教育狀況，有鋼產(chǎn)量、糧食產(chǎn)量乃至教職員工的數(shù)量，真是各行各業(yè)如數(shù)家珍，怕是我們大連人自己都不會有這么詳細的記錄。后來，他又放了一盤《今日大連》的彩色錄像給我看，鏡頭竟深入到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小貨攤和平民百姓的家里，其詳盡的生活場景連我這個大連人也目瞪口呆。走出那個日本朋友家，我竟感到“太傷自尊”，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們常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可是我們卻從來就沒害怕過。不用說城市建筑，其實任何一個行業(yè)你都能看到稀里糊涂。近些日子大喊警惕“地溝油”，說是不法分子用飯店下水道的剩余廢油和飯菜煉油，然后再賣到飯店里。人們大呼小叫，甚感不安。但至今我沒看到農(nóng)村山溝里的“野煉油廠”有誰去管過，飯店里的“剩余材料”有誰去查過。可是在外國，每天都有衛(wèi)生部門人員到飯店里去檢查化驗，監(jiān)督回收一天用過的廢油，所有的飯店，一家不漏。我在公安局掛職，整日里接觸案件，可是至今我沒看到公安局有一輛拉傷員和尸體的救護用車。我到非洲，就是一些經(jīng)濟落后的國家，只要出了交通事故和什么案件，立即就會開來一長串警車和印有公安字樣的救護車。另外，倘若我們真正按章辦事，不靠搞不正之風(fēng)弄些小車，那么今天絕大多數(shù)的警察只能是騎著自行車去追趕罪犯。最可笑的是警察為了辦案，經(jīng)常加班，但從來沒有加班費一說，因為加班費還是“文革”時制定的每小時三角五分錢。我不知道我們的各級領(lǐng)導(dǎo)每天都在干什么，建國六十多年了，辦公大樓豪華起來，辦公室闊氣了，但管理狀態(tài)還是“戰(zhàn)時帳篷里籌建”狀態(tài)。所以，別看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和部門多如牛毛，但下面出了事兒，你卻找不到屬哪一家管理。也許我們總是高喊形勢逼人吧，所以無法去認真干工作，連文壇也粗糙得令人莫名其妙。無論是創(chuàng)作、評論和閱讀，都像趕大集一樣，一陣風(fēng)一陣雨。就拿評獎來說，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在文學(xué)上都有有穩(wěn)定名稱的國家級獎種?？山▏艓资?，我們的國家級文學(xué)獎卻似商店里的酒瓶子一樣，不斷地改頭換面出新花樣。新中國成立以來已經(jīng)有好幾個花樣，改革開放后，本來制定評全國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挺好，可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換了幾個花樣后，現(xiàn)在又換了××獎，像個大籮筐一樣，什么都往里裝。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只要換一朝官員，就換一個獎種方式，不用說，下一屆官員又會發(fā)明出來另一個花樣的獎種。

過去搞政治，我們用運動方式，大喊大叫，雷聲滾滾，似乎壓倒一切，其實只是震動人們的肚皮，所以人們的思想至今空空如也。今天搞經(jīng)濟，我們還是沿用過去搞運動的方式，沒有法律式的認真，這就太可怕了。坦率地說，我們大概連“害怕”二字也沒認真過。

死亡體驗

人一生有很多體驗，有愛的體驗、恨的體驗、痛苦的體驗、甜蜜的體驗，但很難有死的體驗。誰敢體驗死，那簡直就是開國際玩笑！可是我卻“有幸”體驗到一次死的滋味，絕對是真真正正的死過一次。當(dāng)然這不是我有膽量去體驗死，而是一次事故造成的。那還是參加遼西山區(qū)備戰(zhàn)工程建設(shè)時，我在極其簡陋的宿舍里遭遇煤氣中毒，才體驗到死其實真是像睡覺睡過去一樣，絕看不到鬼呀神呀閻王爺呀什么的，當(dāng)然，也許我還沒“死到一定的程度”，所以看不見死亡的神靈。記得那天晚上我一躺到床上立即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但好像只睡了一分鐘，就聽見人們瘋狂地連續(xù)不斷地呼喊我的名字，開始是那樣的遙遠，漸漸地就近了，這使我有點煩躁，還想繼續(xù)睡下去。但這呼喊越來越強烈，有男人喊有女人喊，最終喊得我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我是躺在屋外滿地霜凍的山地上。一大群人都在俯身看我，他們頭上是灰白的天空，我奇怪天怎么會亮了呢？然后卻又舒服地昏了過去。

說起來我還挺不簡單，就在自己已經(jīng)進入死亡之際，卻又能及時地發(fā)出死亡警報。據(jù)搶救者后來說，凌晨四點來鐘時聽到我們宿舍里發(fā)出一聲慘烈的怪叫，隨之還聽到“咔嚓”一聲門框或窗框的斷裂之聲。于是大家都跑來，才發(fā)現(xiàn)怪叫的是我，斷裂之聲原來是我把睡覺的木床蹬裂開了。人們從玻璃窗看到我齜牙咧嘴一臉鬼樣，兩只胳膊僵硬地勾著，便知道大事不好，砸碎玻璃窗就沖進去把我第一個拖出來。因為我最靠近那個倒霉的“犯風(fēng)”火爐，因此大量的煤氣先讓我吸個足夠，也就首當(dāng)其沖地第一個被干掉，然后才輪到其他的師傅們。也許我年輕力壯，竟然在毫無意識的“臨界死亡”狀態(tài)下，還本能地掙扎一下。正因為這種掙扎，才保住了里屋其他師傅們的性命。有人說越是冰涼越能救我們的命，因此我們?nèi)惶С龇旁谖萃獗漤竟堑乃厣?，大家輪流上去給我做了半個多小時的人工呼吸，才從死神那兒把我搶回來。更可怕的是剛剛被搶救過來的時刻，我竟然像夢囈似的說起胡話來，幸好我說的是毛主席語錄。因為那時天天背誦毛主席語錄，所以神經(jīng)錯亂時，就條件反射似的又背誦起來。我們的書記后來說，從鄧剛說胡話都能背誦主席語錄這點來看，他確實是個可以教育好的青年。最后我們所有中毒者像一條條咸魚似的被抬到更冰涼的鐵制貨車車廂里，拉到二十公里外的建平縣醫(yī)院。醫(yī)生往我們的鼻孔里灌氧氣，并大劑量地往我們的血管里注射葡萄糖溶液，最終，我們又活蹦亂跳地回到工地上工作了。

然而，當(dāng)我真正清醒過來時，遠比死了還難受一百倍，頭疼欲裂，極度惡心，當(dāng)時想要是死了多好，就用不著遭這個罪了。不過，經(jīng)過這次死里逃生，我一下子就判若兩人，從醫(yī)院的搶救室里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飯店，拿出當(dāng)時壓根就不多的積蓄，買所有我過去舍不得吃的好東西。記得我一下子就要了三盤凈炒肉，在那個經(jīng)濟極端落后的年月里，敢于一下掏錢買三盤凈炒肉，無異于一只餓虎跳進飯店，嚇得服務(wù)員目瞪口呆，以為我有精神病。我完全像當(dāng)今的腐敗分子，連續(xù)大吃大喝了好多天，并雄赳赳地闖進商店買了一雙牛皮鞋，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皮鞋！一雙皮鞋幾乎就耗掉我一個月的工資，掏錢的一剎那我突然有些心疼，但隨即一想，怕什么，我本來都是死掉的人了，否則這一切早都白扔了。足足享受了一個月，我才漸漸又恢復(fù)了正常，不但不敢再買凈炒肉吃，還把那雙皮鞋小心翼翼地擦上一層油，藏進箱子深處。不過，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覺得我變得勇敢了，大度了，不那么在乎什么了。有個老師傅對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就更使我如虎添翼，甚至視死如歸了。后來的艱難年代里，我能跳進兇險的浪濤里捕魚捉蟹，敢爬上高聳的鐵塔揮動焊槍，支撐著我的就是“曾經(jīng)死過一次”。我想，上帝決不會再麻麻煩煩地讓我死第二次，這種半唯心半唯物的可笑想法卻給了我闊步前進的力量，令我受用整個后半生。為此我覺得，人生最難獲得的財富，就是他經(jīng)受過一次危及生命的磨難。

時尚的怪圈

看到一張漫畫，上面畫著抓鬼的鐘馗正在發(fā)怒，對著兩個打扮得不倫不類的年輕人說：何處鬼怪敢在此招搖，待我拿下！旁邊一女人是鐘馗的妹妹，勸說：大哥息怒，此當(dāng)代青年也！看到這里真讓我忍俊不禁。確實，在一些人的眼里，當(dāng)代青年頭發(fā)染得紅不紅黃不黃、衣服穿得花不花綠不綠、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樣子，令人哭笑不得。然而，當(dāng)代青年自己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反倒認定自己很現(xiàn)代很時尚。

所有的老人其實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但只要是他們不再年輕，就立即看不慣年輕人，并總覺得他們年輕那陣比現(xiàn)在的年輕人優(yōu)秀，這其實是一個不自覺的“誤覺”。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時尚，似乎在創(chuàng)新似乎在輪轉(zhuǎn)，完全像個怪圈。面對一代代的蕓蕓眾生可笑可愛甚至可恨的表現(xiàn)，你會感到這簡直就是上帝在反復(fù)玩弄的把戲。實際上你只要細細地思索一下，尤其是對你年輕時的生活行為認真回憶一下，就會漸漸心平氣和起來。僅僅才幾十年，我們一代代年輕人就有過多少五彩繽紛和五花八門的表演——頭發(fā)一會兒精心地用熱吹風(fēng)吹上去，一會兒又乞丐一樣任其披下來，一會兒又剃得像法西斯的光頭黨；褲腿一會兒細得幾乎比腿還細，一會兒又粗得像個大喇叭，一會兒又短得裸露出腿肚子；皮鞋一會兒尖得猶如火箭和匕首，一會兒又圓得賽過光亮的腦袋，一會兒又扁得似車輪碾過的蛤蟆；當(dāng)今，年輕人的外套短，內(nèi)衣長，恨不能將褲衩露出長褲外面，你怎么能看得慣呢！……不過，還是冷靜地回憶你年輕那陣吧，那陣的時尚也讓當(dāng)時的老年人生氣上火。記得我年輕那陣，時興戴當(dāng)時解放軍戴的那種綠（也許是黃色）軍帽，而且必須在軍帽里塞上報紙和什么東西，把軍帽前部分高高地撐起來，一直撐得儼然是納粹軍官的大蓋帽。記得當(dāng)時的老人們都用驚異甚而驚恐的眼神看我們，他們大概怎么也不能理解，把好好一頂帽子撐得變形到底有什么意義?？稍谖覀兊难凵窭铮瑩蔚酶吒叩拿弊佣嗝赐L(fēng)，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真是“帥呆了”。

從“阿飛”年代、“痞子”年代、尖頭皮鞋年代、瘦腿褲和喇叭褲年代走過來的人，現(xiàn)在都老態(tài)龍鐘了，都正襟危坐，嚴肅并嚴謹了。為此他們對當(dāng)今時尚怪樣的年輕人嗤之以鼻并不屑一顧，然而他們忘卻了他們年輕時的激動、沖動、躁動和騷動，忘卻了新鮮的往往是稚嫩的，也許還從來沒有意識到成熟與僵化有著可怕的近距離。有時看動物世界，看到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們不安分地打鬧和喧叫，盡管可笑但卻可愛；看到成熟的老動物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決不無端地浪費一絲氣力，盡管老到但也老化。

國外與我們也一樣，從嬉皮士到雅皮士，從飛機頭到馬鬃頭。歐洲過去興過戴高帽子，發(fā)展到極致時帽子高到和一個人的身高相同，一個人要是戴著帽子，遠遠看去，臉就好像長在人體的中部。我想，把帽子弄成那個滑稽的樣子，肯定是年輕人的杰作。如此說來，時尚永遠是屬于年輕人的。因為他們敏感，因為他們好奇，因為他們熱血涌動而無法冷靜，所以他們總愿意在平淡的生活中鬧出些新玩意兒。時尚看起來似乎很荒謬，但它卻是受生活的擺布而產(chǎn)生的“怪物”。社會變革的震蕩，政治和經(jīng)濟的動蕩，決定著時尚的色彩。我們經(jīng)常說嬉皮士是資本主義產(chǎn)生的怪物，那我們這些當(dāng)代青年頭發(fā)染得紅不紅黃不黃，衣服穿得花不花綠不綠，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樣子，與當(dāng)今社會當(dāng)然也會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時尚永遠是漂在生活表面的東西，你要是用深刻用意義用正確用規(guī)范來要求時尚，那就是對牛彈琴，結(jié)果是你累得口吐白沫，牛還是該蹬蹄子該晃角的牛樣，決不會按照你彈出的節(jié)奏來舞蹈。

老虎與烏龜

生命的形象實在是千奇百怪：活蹦亂跳的，死氣沉沉的，凌空飛越的，緩慢爬行的……例如老虎與烏龜，同樣是動物，一個威風(fēng)凜凜，奔騰呼嘯；一個老氣橫秋，縮在硬殼里。然而健壯騰躍的老虎，最多也只能活上二三十年，可死氣沉沉的烏龜竟能活上一百多年，這簡直就是黑色幽默?？雌饋砩咸旖o生命分成三六九等，有的當(dāng)年生當(dāng)年死，有的竟能活上一個世紀還依然如故地活著。剛剛說過烏龜，據(jù)動物學(xué)家調(diào)查，基本年齡可活上一百五十多歲。哈，大千世界，莫名其妙卻又奇妙無窮。

回過頭來看我們?nèi)祟?，生命的形象和本質(zhì)也令你不可思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白的黑的黃的紅的；強壯的虛弱的長壽的短命的……人們經(jīng)常愿說這樣一句話：祝你健康長壽！從理論上講，這句話似乎百分之百地正確，不健康的人怎么能長壽呢？然而，當(dāng)你細細觀察生活，卻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例外，也就是說健康的人不一定長壽，長壽的人不一定健康。這絕對像健壯的老虎與慢騰騰的烏龜。我的鄰居中有一個相當(dāng)長壽的老太太，是個百歲壽星?？墒窃谖液⑻釙r，就見她身偎病床，腦袋上總是緊緊地纏著一圈白布帶，額頭上永遠烙著圓圓的紫色火罐印跡，并且整日聲嘶力竭地尖叫“不行啦，要死了！”，一直尖叫了幾十年，那些比她行的、比她健康的老太太全都死了，她至今還是充滿力度地尖叫著“不行啦，要死了！”，從她那嘹亮的尖叫聲中，你會覺得再有十年二十年她也死不了。與此相反，我的一個身體健康的朋友，能跑能跳，是個游泳高手，而且性格樂觀開朗，吃什么都香，喝什么都甜，睡覺從不失眠，另外，很少看到他感冒發(fā)燒流鼻涕。和他在一起，你總是感到陽光充足，天氣晴朗，快快活活。但萬萬想不到，他才五十來歲就在一個夜里突然死去。據(jù)說是腦袋里的一根血管崩裂，來不及搶救。近些年我到醫(yī)院里采訪，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例并非例外，簡直就多得讓你覺得這是生活中的基本現(xiàn)象。那些躺在病床上茍延殘喘、不斷呻吟的患者，你絕對認定他活不過明天，但過了多少個明天，他依然如故地呻吟和殘喘，最終竟然病愈出院；可是那些身體棒棒的人，突然就檢查出身體某個部位長出什么可怕的腫瘤，很快人就倒下了。所以，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活蹦亂跳的健壯者，生命往往是戛然而止；病病歪歪的呻吟者，卻“拖泥帶水”地活了一年又一年。民間也流傳這樣的說法：常患小病的人不患大病，從不患病的人一旦患病就非同小可。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悲哀。

于是一個荒謬的但又相當(dāng)嚴峻的問題擺到眼前，你想當(dāng)老虎還是想當(dāng)烏龜？也就是說，你要追求長久地活著，就得小心翼翼地喘氣，磨磨嘰嘰地進食。你認為好吃的決不能多吃，因為里面有毒素；你認為不好吃的必須去吃，因為里面有營養(yǎng)；你想舒舒服服地躺著，不行；你想快快樂樂地玩耍，停止，因為這不合乎健康生活的規(guī)定。難道你沒聽說某某長壽老人一輩子吃粗茶淡飯，甚至吃野菜；一輩子不娛樂不享受，除了睡覺就是下田勞動嗎？倘若光吃野菜，不用下田干活，只在房前屋后慢慢騰騰地挪動，怕是也能活到一百五十歲呢。問題是這樣活著有啥意思？騰躍咆哮的老虎壽命雖短，但威風(fēng)凜凜、驚天動地地活著，就算烏龜能活一千年，那也無法相比。所以我想，不求數(shù)量求質(zhì)量，只要我活一天就能蹦能跳，就能工作，就能創(chuàng)作，就能吃喝享受，管他活得長久不長久的。一旦我失去工作和享受的力量，我決不有氣無力地在人世上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