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因緣——憶豐子愷先生
佛家說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生。《大般若經(jīng)》云:“故無有一法,而不從緣生?!痹谑|蕓眾生中,余有幸得以親近豐子愷先生,或正是“緣”乎?
余生于1926年舊歷丙寅冬,是年正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在上海江灣豐先生故宅為“緣緣堂”定名之時,此亦不可思議之巧合也。余自孩提起,性即喜靜,至五六歲稍識世事時,常愛在父親的畫室中翻閱畫冊,而獨于《護生畫集》愛不釋手,兩三日不見,便恍若有所失。而其時余于畫集的作者豐子愷先生和文字的書寫者弘一法師均不甚了了。畫集能如此吸引余之童心,余以為除其“護生”的內容和獨特的畫風深受孩子們的喜愛外,平日家父茹素戒殺,憫憐弱小動物的舉動對余亦不無影響。記得畫冊中有一幅“蕭然的除夜”,畫著一位老人和衣而臥,一手捫耳;而畫的右上角畫著一只祝福用的公雞,一副香燭和一壺祝酒。弘一法師寫的是清代人彭紹升的詩:
鄰雞夜夜競先鳴,到此蕭然度五更。
血染千刀流不盡,佐他杯酒話春生。
當時余家每逢除夕祝福,均是不殺生的,用的雞鴨魚肉之類等祭品,亦均是粳米粉做之成其形而已。
余稍長,進學就讀,所讀之國語教科書中之插圖,亦為豐先生之手筆。于是余又多了一個接觸豐先生圖畫之機會。其時余對書法藝術亦有了初步的欣賞能力,每逢拜讀弘一法師所寫的字,余總是平心靜氣,怡然陶醉。如《護生畫集》中給余印象最深亦是愛讀的是《松間的音樂隊》,畫面中間是一座房屋,旁邊三棵高高的松樹,天空中一群小鳥正向松樹飛來,令人仿佛能聞吱吱喳喳的叫聲,而置身其中。弘一法師寫的是明朝葉唐夫的詩:
家住夕陽江上村,一灣流水繞柴門。
種來松樹高于屋,借與春禽養(yǎng)子孫。
此畫此詩,給我以至深的印象,至今回想,仍清晰如故。
從1935年起(余虛年10歲),父親任鏡湖書畫社旅行全國展覽會社長,常離家去外地展出,回家后,常與我們講些弘一法師的故事。于是,在我的童蒙心靈中,逐漸樹起了弘一法師——這位受人尊敬的和尚形象。
1936年,父親的展覽活動發(fā)展到閩北、閩南和廣東,路程遠了,極少回家。翌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不久日寇侵占廣州,父親、庶母等倉皇出逃香港,寄寓于大嶼山東普陀寺院中。不久至海南島文昌縣,次年,日寇在海口登陸,父親等從白延港片航入海,冒險出逃,隨波漂逐至廣州灣硇州島,后始定居于赤坎市(其時尚屬法國租界),并捎信叫我去粵。1939年秋,余開始了萬里尋父之舉,歷時兩月余,行程數(shù)千里,遂與父親、庶母重逢,悲喜交集。其時父親見局面已稍安定,在畫室內懸掛起眾多的當代高僧造像,如印光、虛云、圓瑛、太虛、興慈等,其中當然亦有弘一法師的造像。我還從父親的口述中得悉了豐子愷先生在西南后方(湘、桂)一帶的行蹤。而令余深為驚訝的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父親的畫室兼禮佛的小樓上,依然供養(yǎng)著我心愛的《護生畫集》和弘一法師手書經(jīng)文影印本,如《佛說梵網(wǎng)經(jīng)》《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等等。我也禮敬一如往昔。此外,父親還多方設法探聽弘一法師和豐先生的消息,余對其敬仰之情也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