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親情的豆子
大暑節(jié)氣,父親種的毛豆開始收獲了。今年種的應(yīng)該是新品種吧,往年的毛豆似乎收得沒那么早。他一次次頂著中午的酷熱把剛從豆稈摘下的毛豆送到我家里,叮囑我抓緊吃,說是清晨趁著露水摘下的毛豆最鮮?;@子里,一只只絨絨的豆莢,嫩且小,剝開來,豆肉還不甚飽滿,小小嫩嫩的豆肉還“穿”著白色的絨衣——有這絨衣的豆子最新鮮,做熟了以后,豆肉軟糯,無論做湯、小炒,還是清水煮著吃,都格外鮮美。父親說,任何蔬菜都是剛摘下的最鮮美,一定要抓緊吃。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余姚人這么稱呼這種豆子——毛豆。這個稱呼形象又具體,把豆子正當(dāng)青春盛年時的容貌描繪得真切生動。它最正式的名字應(yīng)該叫大豆。余姚人關(guān)于豆子的名稱是很奇特:把豌豆叫成蠶豆,把蠶豆叫成大豆,又給了大豆好幾個奇特的名字——毛豆、黃豆。但細(xì)細(xì)去琢磨,確實是我們這樣的稱呼更加合理:豌豆莢像蠶寶寶般細(xì)長,該叫“蠶豆”;蠶豆個兒最大,最適合叫“大豆”;大豆渾身長毛,成熟了以后黃色璀璨,叫“毛豆”“黃豆”很是貼切。父親將毛豆種遍了整個自留地——毛豆喜干燥通透的土壤,因此它常常被父親植在田埂、河岸、溝畔,也就是自留地的那些邊邊角角。早熟的那些,豆稈矮壯,長的豆子卻非常密實。每一天清晨,父親擔(dān)著河水將地里的瓜豆菜苗都澆灌一遍,趁手將可以摘的都摘回來,然后趕著將它們送到我們家里。其中的愛和溫暖,是任何其他事物當(dāng)中都無法體悟到的。
每年初春,田地里繁花似錦,其中有兩種花最為繁盛。一種是白色的,偶爾也有粉色或紫色的,小巧、精致,花型有點兒像蝴蝶蘭,但花瓣小得比指甲大不了多少。它們開在細(xì)長的藤上,一朵一朵,安靜柔嫩,連葉子都是淡綠得那么讓人心疼。這是豌豆花。它們必須依靠著舊年冬天特意留存在地里的棉花稈往上生長。還有一種花,粉白的花瓣,上面有深深淺淺的紋理,紫黑的花心,遠看,似乎是一只只睥睨著的眼睛,它就是蠶豆花。傳說蠶豆花是一位黑良心的惡婆婆變的。惡婆婆叫蠶丫頭,小時候當(dāng)童養(yǎng)媳受盡婆婆的虐待,等到“多年媳婦熬成婆”,她也變本加厲欺負(fù)家里的童養(yǎng)媳。村里人勸她,她竟恨得投毒水井害人,后來被抓,死后就變成“黑心”的蠶豆。豌豆開花結(jié)莢略早于蠶豆,因此,清明一過,我們就可以嘗到鮮嫩的豌豆,大概豌豆上市半個月以后,蠶豆也就緊跟著上了我們的餐桌。
父親退休前是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技站的棉花技術(shù)員。退休以后,他把自家的半畝自留地當(dāng)作實驗基地,每一季的時令蔬菜水果,他都在那里試種。他會從市良種站里買來最新品種,種出各種讓鄰居艷羨、讓他自豪的成果來。他種的蠶豆、毛豆、白菜、蒲子、黃瓜、西瓜、香椿、葫蘆,成為我們四季不斷的美味佳肴。每一回我們說起他種的東西更好吃,他臉上的笑意滿得像要從條條皺紋里溢出來。
小時候,農(nóng)村孩子都沒有什么像樣的零食可以過嘴癮,但到了豆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能夠放開肚子吃飽鮮美的豆子。豌豆成熟的時候,奶奶常常會煮一大鍋,然后給每個孩子盛一大碗,既可以飽肚,又可以解饞。有時候還會把蠶豆、豌豆煮在一起,別具風(fēng)味。小孩子吃蠶豆還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方法:用縫衣針穿上細(xì)線,把涼透的嫩蠶豆串成一串,掛在脖子上,在奔跑嬉戲中不時摘幾顆豆子來吃,別具情趣。等到豆子老熟,還有很多吃法:炒豌豆脆香,炒蠶豆硬邦邦的考驗人的牙口,燉豌豆肉甜潤可口,芽蠶豆既可下酒又可下飯,還有豆瓣炒咸菜,油炸豆瓣,等等。
毛豆和這兩種豆子不是在一個季節(jié)成熟的,但也同樣招人喜歡。像此刻的嫩毛豆,清煮,或者將豆子剝出來,用毛豆子燉肉骨頭、毛豆子炒肉片、毛豆子蘿卜干湯。豆子老了以后,可以做冰糖燉黃豆、黃豆燉豬蹄、炒黃豆等,都是記憶中難忘的美味,至今還常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餐桌上。
半老不嫩的黃豆,還能做一樣挺考驗人功夫的食品,叫“豆豉”。豆豉我媽做得最好吃。將豆子煮透,在竹匾上攤開晾涼,然后蓋上塊紗布,讓它“霉”著。這個“霉”很有講究,必須得長白毛的豆子才能做出美味的豆豉,否則就是壞了,即使勉強做出來也不太好吃。這種等候是挺看機遇的,它需要合適的溫度和濕度,還需要環(huán)境的配合——那種霉菌需要的條件,我根本描述不出來,因為它靠的就是一種經(jīng)驗。我只發(fā)現(xiàn)媽媽有時候?qū)⑸w著的紗布揭掉了,有時候又蓋上了。問她,她只能告訴我,就是感覺呀。這豆豉,完全是靠著多年的“感覺”才做得出獨特的味道來。
等“霉”得差不多了,將滑膩膩的豆子裝瓶,拌入細(xì)鹽,加入適量黃酒,再加上些許紅辣椒、生姜片、花椒,有時候還會加一些花生米,封瓶,過半個月,就可以吃到咸鮮適口、帶點兒微辣的風(fēng)味獨特的家常豆豉了。最近有人高價購買日本養(yǎng)生神品“納豆”,我仔細(xì)看了說明書,終于明白:那不就是咱媽做的豆豉嗎?只是好像“霉”得更透了一點兒,口味更滑膩膩一點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