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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再見,緬甸

遠行譯叢:占卜師的預言 作者:[意大利] 蒂齊亞諾·泰爾扎尼 著,潛彬思 譯


第五章 再見,緬甸

1月,我聽說緬甸政府開始在泰國城市清邁北部的大其力邊境郵局發(fā)放簽證,以“發(fā)展旅游業(yè)”。你需要把護照留在邊境,支付一些美元,之后可以享受三天的自由時光在緬甸游玩,最遠可到達撣幫省內古老神秘的城市景棟。

這顯然是當?shù)剀姽贋榱双@取更多硬通貨憑空想出來的法子,但是正合我意。我恰好需要不通過坐飛機就能得到的寫作素材,而這個主題頗為有趣:幾乎半個世紀都沒有外國人成功進入的地區(qū),突然間向外人開放。此前作為一名記者,我被拒絕入境;現(xiàn)在我竟能假裝游客再次踏足緬甸。

大其力的緬甸居民或許還沒有在電腦系統(tǒng)中設置“危險人士”名單,所以我和安吉拉,還有法新社的老同事查爾斯·安托萬·德·尼西亞特打算一起去碰碰運氣??上覀儙Щ氐氖且粋€悲傷的故事:軍事獨裁下的政治犯因強制勞動而不斷死去。我們帶回的照片中,年輕人戴著鐐銬,在河床上扛樹樁,砸石塊。多虧這次短暫的旅行,我們得以吸引公眾視線,不然這場鬧劇將不為人知。我是碰巧來到緬甸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或者說,因為占卜師說我不能坐飛機。

身為一名記者,有個觀念從來沒有停止困擾和吸引我:沒有被報道的事件如同不存在。世界上發(fā)生過多少次屠殺?多少次地震?多少次沉船?多少次火山爆發(fā)?多少人被迫害、折磨、虐殺?如果沒有人去觀察、記錄、拍照,這些事情就像從未發(fā)生過,這些遭遇就無足輕重,被歷史遺忘。只有被人記錄,歷史才能存在。令人悲傷,但這就是生活。每一次對事件的描述都能在記憶的土壤中播下一顆種子,或許正是這樣的想法令我執(zhí)著于我的工作。

泰國的湄賽和緬甸的大其力由一座小橋連接。當我和安吉拉、查爾斯·安托萬一起跨越這座小橋的時候,我再次感到欣喜若狂,我將走上鮮有人踏足的土地,也許我又能發(fā)現(xiàn)什么新鮮事。這里曾是一片禁土。據(jù)說進入緬甸境內十幾米就有一家海洛因提煉廠。用好的望遠鏡,你可以看到以前的英語警告:“外國人,別靠近。任何人經(jīng)過這里都有被槍殺的危險?!爆F(xiàn)在,同樣的地方用金色大字寫著:“游客!歡迎來到緬甸!”

由此可見,緬甸也向人類的共同命運屈服了。三十年來,它試圖通過保持孤立、自行其是來拒絕變化,結果以失敗告終。似乎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做到。從甘地的印度到波爾布特的柬埔寨,所有權威主義、國家特色非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試驗都沒有成功,有的甚至令幾百萬人陷入苦難。

緬甸的試驗有個好聽的名稱,稱作“佛教社會主義”,出自尼溫將軍。他于1962年上臺并執(zhí)行軍事獨裁統(tǒng)治。他試圖讓緬甸遠離正在泰國扎根的美國式物質主義。于是,尼溫閉關鎖國,開始實行商業(yè)國有化政策,將政敵送入監(jiān)獄,宣稱只有這樣才能保存緬甸文明。他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最終也為他的獨裁賦予合理性。在尼溫的治理下,緬甸確實維持了自己的文化個性。傳統(tǒng)復蘇,宗教興旺,四千五百萬群眾也沒有受到工業(yè)化、城市化的影響,盲目模仿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泰國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快速發(fā)展,同時也帶來了負面影響。

仰光政府不愿意讓太多外國人“污染環(huán)境”,因此審慎地發(fā)放簽證,每個人只給七天入境時間。去過的人都感覺,這個國家從未受到外部世界的影響。緬甸是古老亞洲一塊迷人的地域。在這里,男人都穿“籠基”——當?shù)厝司幙椀膰?;女人吸方頭雪茄——強勁的手卷綠色雪茄,而不是萬寶路;人們依舊執(zhí)著地信仰佛教,優(yōu)雅的古寺仍舊用來祭奠祈福,而不是變成博物館供游人參觀。

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緬甸也即將消逝。執(zhí)政四分之一個世紀后,尼溫將權力轉交給了新一代軍人。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粗暴兇殘、更加肆無忌憚,也更加“現(xiàn)代化”的獨裁統(tǒng)治。

你只需走上大其力的市場,就能看到如今是仰光主人的新一代將軍已經(jīng)放棄“緬甸路線”的偽裝。他們結束這個國家的孤立狀態(tài),接受了催促他們幾十年的發(fā)展模式。這種模式也一直在催促老撾、柬埔寨、越南,即泰國模式。

大其力失去了它獨有的緬甸風格。這里有十四家賭場和無數(shù)的歌廳。海洛因交易幾乎沒有限制。最大的餐廳、兩家迪斯科舞廳和第一家超市都由泰國人經(jīng)營。緬元并不用作交易,甚至在市場里人們要的都是泰銖。

軍隊和警察負責簽發(fā)旅游簽證,兌換美元,安排吉普車、司機和翻譯。我自然地認為指派給我的翻譯是一名眼線,于是給了他三天帶薪假期,以擺脫他的盯梢。市場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跟我搭訕,他看起來更加可信。他是克倫人——緬甸的少數(shù)民族,對緬甸人懷有敵意;同時也是抗議者,習慣西方的思維模式;他的英語很流暢。能碰到安德魯(這個名字是美國傳教士給他取的)算我走運,因為他簡直是一座信息和知識的寶庫。

“為什么這里的山都光禿禿的?”離開大其力后我問他。

“泰國人把樹都砍了。”

“那是誰的房子?”到了第一個村莊,我看到幾幢新式的房子在年久暗沉的木房子中間鶴立雞群。

“這些家庭都有女兒在泰國賣淫?!?/p>

“那些車呢?”

“是從新加坡去中國的車。佤聯(lián)軍現(xiàn)在不做獵頭者,成走私犯了?!?/p>

“走私海洛因?”

“海洛因只是一部分。他們在跟南邊真正的毒梟坤沙競爭?!?/p>

我們駛進山區(qū),這里看起來就像掩藏著幾千個神話故事。以前的地圖中,這片區(qū)域被標為“撣邦地區(qū)”。12世紀,一批中國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來到這里。整片區(qū)域就是一個多元人類社會的活的博物館。除了撣邦人,還有幾十個別的族群在這里生活,他們有自己的語言、風俗、傳統(tǒng)以及農(nóng)耕和狩獵方式。著名的族群有克倫人、苗人、佤人等。第一批歐洲探險者見到如此多的族群,著實感到震撼。

巴東族中的長頸族女人,就像以前的中國女人裹小腳,是亞洲奇異風俗的典型代表。即使今天,長頸族人還以脖子的長短來評判女人的美丑。出生后,每個女孩都會在脖子上套上巨大的銀項圈。到了適婚年齡,她們的脖子會長到四十至五十厘米長,由一疊銀色項圈支撐。

幾個世紀以來,撣邦人一直抗拒緬甸人統(tǒng)治他們的意圖,保持獨立。19世紀末,英國人從印度來這里擴張殖民地,承認撣邦首領的政權,讓他們管理鄉(xiāng)村地區(qū),這片區(qū)域被稱為“千棵香蕉樹王國”。

1938年,殖民地官員莫里斯·科利斯來到撣邦,并試著向英國民眾介紹這個充滿奇跡的王國,他后來成了一名作家。擁有三十二所寺院的景棟令他十分驚奇,他很迷惑,為什么在倫敦從來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地方。莫里斯寫的書《日落之王》(指代撣邦的管理者)與緬甸西部的國王“黎明之王”相呼應。該書是旅行者對那個未經(jīng)外部世界污染的國家最后的證明,那里的生活保持了幾個世紀,古老的儀式、封建制度一直延續(xù)。我的向導就像一本五十五歲的書似的引導著我。

前往景棟的路還不如馬車道,差不多三米寬,坑坑洼洼,建在懸崖旁邊,但是看得出來是新建的。

“這條路是誰造的?”我問安德魯。

“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卑驳卖斠庾R到我們不是普通游客,但是他并不在意,反而怡然自得。

開了幾公里后,安德魯讓司機在路邊的一堆木材旁停車。剛下吉普車,就聽到灌木叢中傳來奇怪的當啷聲,就像鎖鏈拖動的聲音。是的,是鐵鏈。約二十名瘦骨嶙峋的男子腳踝上戴著鐐銬,衣服破爛不堪,布滿灰塵,有人還在瑟瑟發(fā)抖。他們一起疲倦地前進,像一只巨型蜈蚣,肩上扛著一根長樹干。他們腳上的鐐銬還連著腰上的另一副鐐銬。

兩名押犯人的士兵舉起來復槍示意我們不能使用相機。

“別擔心。他們是傳教士?!卑驳卖攲κ勘f。他遞過幾支煙,獲得了他們的信任。

囚犯們放下樹干,停了下來。其中一個說他來自勃固省,另一個來自曼德勒。他們都是在五年前的大規(guī)模民主游行中被捕:政治犯,被判強制勞動。

面對這樣的暴行,你會無所適從,感到有義務在心里記下,偷偷地拍幾張照片,又要提防,以免給這些可憐人帶來更多麻煩;然后你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時間憐憫他們,說一句出于基本人性的話。你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看向一個痛苦的深淵,想象它究竟有多深,你指著鐵鏈,只想到說:“這些……”

“我戴了兩年。再過一年我就能擺脫它們了。”勃固來的青年說。他比較幸運,穿著一雙破舊的襪子,勉強減輕了鐵鏈和皮膚的摩擦。其他人沒有這樣的保護措施,腳踝上布滿傷痕。

“有人得瘧疾嗎?”

“很多?!甭吕諄淼那嗄暾f,然后機械地轉向他身旁一名臉蠟黃浮腫、不停顫抖的男子。那名男子骨瘦如柴的手上都是斑點,像是燒傷后的痕跡。這些囚犯(總共約一百個)住在不遠的營地里。很快我們就見到了他們的同伴,一樣戴著鐐銬,在河床上砸石塊。依然有武裝士兵在一旁監(jiān)視,禁止我們停留。

從1988年政變開始,政府大肆屠殺游行者,逮捕了領導民族斗爭的英雄昂山素季。仰光的獨裁者一直制造恐怖,將任何政治異見扼殺在萌芽時。成千上萬人被捕,尤其是年輕人,都變成強迫勞動力,充當軍隊的搬運工。政治犯和普通囚犯一起被關在這個無人知曉的熱帶集中營。

“像這樣的營地到處都是,”安德魯說,“私營企業(yè)需要勞工建造馬路,就去監(jiān)獄要人。如果犯人死了,他們就再回去要一批?!彼犝f,為了建造從大其力到景棟這條約一百六十五公里的公路,總共死了幾百名勞工。

我們在一百六十五公里的公路上行駛了七個小時,到了景棟,我們才明白這條路的作用:這是緬甸通往未來的道路。雖然建設的初衷是為了增加政府收入,與和它目標一致的鄰國(中國和泰國)建立紐帶,但是現(xiàn)在這條公路有了自己的使命,服務于各個人群。以前的游擊隊現(xiàn)在開始種植鴉片,通過這條公路運輸毒品;以前的殺手佤聯(lián)軍現(xiàn)在通過這條路走私汽車、玉器和古董;泰國黑社會通過這條路運送年輕緬甸女孩,壯大賣淫隊伍。多虧了緬甸的封閉,目前還沒有艾滋病肆虐,所以泰國的賣淫場所亟需緬甸女孩。她們通常只有十三四歲,人數(shù)高達幾千人。1992年底,百來名女性查出艾滋病陽性,立馬被遣送回家。據(jù)傳,緬甸軍方通過注射士的寧將她們處死了。

日落時分,我們到達景棟。在狹窄的峽谷和千篇一律的山峰間經(jīng)過無數(shù)令人疲憊的上坡下坡,我們的視線從未獲得遠眺的機會,享受片刻放松。突然間,一片遼闊清新的山谷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山谷中央矗立著白塔、木屋,高大的雨豆樹撐開墨綠色的樹冠,在霧氣中顯示出剪貼畫似的輪廓。在落日余暉中,背后的霧氣散發(fā)著粉色的光芒,之后漸漸變成了金色。景棟就像一個回憶中的夢境,縹緲、無形,是超越時間的幻象。我們在此停車?;蛟S,從遠處,我們看到了幾百年前的景棟,傳說中的四兄弟抽干了覆沒整個山谷的湖泊,建造了城市,矗立第一座佛塔。那里保存著佛陀經(jīng)過此地留下的八根毛發(fā)。

鎮(zhèn)上已到了晚飯時間。透過商店敞開的大門,我們可以看到每個家庭都圍坐在餐桌邊,他們的狗兒守在門口。油燈在墻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墻上粘貼著照片、日歷、宗教畫。街上沒有車流,空氣中盡是夜晚安靜遙遠的呢喃。

一座佛塔前的空地上正舉辦集市。人群圍在小乙炔燈點亮的貨攤前,有的購買糖果,有的在用大顆的骰子賭博,骰子上畫的不是數(shù)字,而是各種動物。孩子們撲閃著大眼睛,透過人縫觀看大人向莊家遞過賭資。倒影中,三尊巨大的掛著羞赧微笑的銅佛像腳下,幾名佛教徒正聚在一起冥想。幾個盤著長發(fā)的女人在路邊點起火,烹飪甜甜的竹筒飯。

景棟沒有激動人心的建筑——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紀念碑、寺廟或王宮。它觸人心弦的魅力在于它的氣氛、安寧,在于沒有壓力、掙脫了時間的生活節(jié)奏。

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很迷人是一件奇怪的事嗎?擔心它的消逝是很荒謬的想法嗎?從表面看來,近期亞洲并無大事。除了極少數(shù)的地區(qū),整片亞洲大陸結束了戰(zhàn)爭,迎來和平——甚至是各種主義的和平。每個地方的人都在談論經(jīng)濟發(fā)展。這片古老多元的土地即將屈服。入侵的特洛伊木馬便是“現(xiàn)代化”。

我為這片大陸如此歡快地選擇“自殺”而感到悲痛。但是沒有人討論這個話題,沒有人反抗——至少沒有一個亞洲人反抗。過去,當歐洲人敲響亞洲的大門,從炮艦上發(fā)射炮彈,試圖打開港口,獲得租界和殖民地時;當士兵洗劫燒毀北京的圓明園時,亞洲人還在奮力抵抗。

越南人從法國軍隊踏上領土的那一刻就開始了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百多年,直到1975年西貢淪陷后才結束。中國人在鴉片戰(zhàn)爭中頑抗,最終屈服于外國人更先進的堅船利炮,將自由交給了時間。

日本卻表現(xiàn)得像條變色龍。從表面上看,它完全照搬了西方人——從學生的校服到大炮,從火車站建筑到國家理念,但是骨子里,它試圖變得越來越日本化,不斷地向民眾灌輸日本民族的獨特性。

亞洲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擺脫殖民壓迫,趕走了西方殖民者。不過如今,西方人又從窗外爬進來,最終征服了亞洲。這次我們沒有攫取領土,而是控制了亞洲的靈魂。我們沒有任何計劃,沒有任何具體的政治意圖,而是靠現(xiàn)代化的概念慢慢毒化,目前還沒有解藥。我們讓亞洲人深信,只有現(xiàn)代化才能拯救他們,而走上現(xiàn)代化的唯一道路即是西方人的道路。

西方人把自己當作人類發(fā)展的唯一榜樣,已經(jīng)令幾乎所有還未進入“現(xiàn)代”的人充滿自卑感——連基督教都沒有獲得過這樣的效果!為了擁抱西方模式,無論是日本、泰國還是新加坡,亞洲國家都拋棄了自己的個性,照搬西方或進行本地化模仿。

復制“新式”和“現(xiàn)代化”演變成一場沒有解藥的高燒。在東南亞農(nóng)村,無論是印度尼西亞還是老撾,稍有繁榮的跡象,人們就會將當?shù)氐膬?yōu)質材料替換成合成材料。茅草屋頂已然過時,瓦楞鐵皮屋頂開始流行,人們不在乎房子會像烤箱一樣熱,也不在乎雨季室內的雨聲像鼓點般震耳欲聾。

至今,沒有一種亞洲文化能抵擋這股潮流。不再有原則或理念來挑戰(zhàn)這種“現(xiàn)代性”。發(fā)展是一種教條;不惜一切代價取得進步是一道無法駁斥的命令。亞洲甚至不再質疑這一發(fā)展道路及其道德和后果。

這里甚至沒有像嬉皮士一樣的人,意識到“進步”是有問題的,并大聲疾呼:“讓世界停下來,我要下車!”然而問題仍然存在,每個人都要面對。我們都應該(時常)捫心自問,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改善并豐富了我們的生活;經(jīng)過巨大的改變,我們是否失去了生活應有的最重要的本能:快樂。如今的夜晚,是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聊天,還是安靜地坐在電視機前消磨時間更快樂?我很清楚,如果我們真的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會說在電視機前更好!正因為如此,我希望看到至少像景棟這樣的地方,能由一位哲學王、一位得道高僧、一位有遠見卓識之人來統(tǒng)治,愿意尋求一條“隔離而后停滯”與“開放而后毀滅”之間的道路,而不是現(xiàn)在掌握緬甸命運的將軍。諷刺的是,正是一個獨裁政權保存了緬甸的獨立身份,現(xiàn)在另一個獨裁政權要摧毀它,并把迄今為止逃脫了貪婪風尚的國家變成泰國的丑陋副本。也許他們也只是希望“發(fā)展”。如果他們掌權,也只能讓人民擁有自由選擇權,最終讓他們別無選擇。似乎沒有人能夠保護他們免受未來的影響。

景棟的夜幕降臨,永恒的夜晚,古老、黑暗而又沉默的夜色。空氣中只剩下保存著佛祖八根毛發(fā)的偉大佛塔頂部幽幽的鈴聲。在鈴聲的指引下,我們借著月光爬上了山頂。幾近滿月的光芒為白色的建筑物鑲上了銀邊。我們找到一扇敞開的門,于是坐在金山寺美麗的花卉瓷磚上,和僧侶暢談了幾小時。那天下午,幾輛卡車載著許多非常年輕的新手從農(nóng)村來到這里。他們由家屬陪同,靠墻睡在大佛腳邊的地板上。大佛帶著神秘的微笑,在火光中閃閃發(fā)光。這些大佛雖是雕像,卻披著橘色的僧袍,仿佛活人為了抵擋窗外吹來的夜風。這些新人都是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剃了光頭,裹著親戚為他們準備的藏紅色新毯子躺著。未來幾年,佛塔將成為他們的學?!獙W習閱讀、寫作和信仰,同時也學習傳統(tǒng)、習俗和古老的道義。

我心想,這些孩子在寺廟的簡樸教育中長大,伴著耳邊的鈴聲,有佛陀和寬容的教師引導他們,而在曼谷這樣的城市里長大的孩子,需要用面巾罩著嘴巴去上學,以避免吸入尾氣,用隨身聽塞住耳朵,用搖滾樂淹沒交通噪聲——他們的成長過程是多么不同??!不同的條件一定會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人。哪種更好呢?

僧侶熱衷于談論政治話題。他們都是撣邦人,憎恨緬甸人。其中兩人是坤沙的支持者,他是毒梟,但現(xiàn)在也是這個受壓迫民族“解放”事業(yè)的斗士。

1948年,在英國人的施壓下,撣邦像所有其他少數(shù)民族一樣,同意成為新獨立國家緬甸聯(lián)盟的一部分。英國人承諾,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在頭十年內分離。但緬甸人利用這一點加強了對撣邦的控制。脫離聯(lián)盟國變成泡影,自此撣邦與緬甸之間就一直保持著戰(zhàn)爭狀態(tài)。在這里,仰光軍隊被視為占領軍,當然他們的表現(xiàn)確實如此。1991年,數(shù)百名緬甸士兵占領了景棟的中心地區(qū),將宮殿夷為平地,聲稱這里需要建造一家旅游酒店。事實是,他們想消除撣邦獨立的象征。宮殿里住著城市建立者最后的直系后代,他的王朝已經(jīng)延續(xù)七百年。宮殿的老照片還在人們手中秘密流傳。

我們離開佛塔時,離黎明還有幾個小時,但景棟的主街上,一群特殊人物的無聲游行已經(jīng)開始。他們排成單列,似乎是從一本古老的人類學書籍中走出來的:婦女挑著長桿子上的大籃子,由木制支架支撐在肩膀上;男人背著一串串倒掛的鴨子;更多的婦女用舞步配合桿子的運動。這群人穿著不同顏色和不同款式的服裝:阿卡族女子穿著迷你裙、黑色緊身褲,戴著鑲滿硬幣和小銀球的奇怪頭飾;長頸族女子戴著支撐脖子的銀項圈;苗族女子穿著紅色和藍色的刺繡緊身上衣;男子則舉著長長的步槍。這些山民是來這里排隊參加即將在六點開場的亞洲最后一個激動人心的集市。

我們坐在蜂蜜茶屋的木凳上吃早餐——非常油膩的油炸餡餅,是一個年輕人在沸騰的油鍋里赤手撈出來的。我們將它蘸著煉乳吃。人行道上其他桌子邊坐著士兵和商人,安德魯看到其中有一位朋友,他是盧阿部落領主的兒子,安德魯邀請他加入我們。人們繼續(xù)列隊前往集市。我們看到一些穿黑衣的男子,每個人貼身的竹鞘里都插著一把大砍刀。“那些是佤族人,野蠻的佤族人?!卑驳卖?shù)呐笥迅嬖V我們,“他們的大刀永不離身。”

我請求安德魯和他的朋友幫我找一位占卜師。占卜是緬甸人廣泛實踐的技藝。據(jù)說位于中國和印度(占卜的兩大源泉)之間的緬甸人特別擅長將兩個鄰居的神秘智慧相結合,他們的占卜者法力無邊。迷信在整個地區(qū)的歷史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由于緬甸國王渴望暹羅王的七頭非常罕見而又有神力的白象,引發(fā)了歷時近三百年的戰(zhàn)爭,結果是暹羅都城被摧毀,暹羅人不得不建立新的首都,即今日的曼谷。

即使在近代,占星學和神秘主義的儀式在尼溫的生活和獨裁統(tǒng)治中也至關重要。抵達緬甸后,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緬元以特殊的面額發(fā)行:四十五,七十五,九十。這些數(shù)字都是三的倍數(shù),尼溫認為非常吉祥,中央銀行必須按此發(fā)行。

就像泰國人,緬甸人認為命運不是不可避免的,即使預測到不幸,也是可以改變的:可以通過積累福報,也可以通過引發(fā)與預期災難相似的事件,相當于滿足命運的要求。尼溫是這項技藝的大師。他曾被告知緬甸很快就會遭受可怕的饑荒。他不失時機地發(fā)出命令:三天之內,所有政府官員及其家屬必須只吃一種由香蕉樹苗制成的難喝的湯。他的想法是,通過自主發(fā)動饑荒,他們會避免真正的災難——這場災難確實沒有成為現(xiàn)實。

另一次,一位他信賴的占星家告訴他,要警惕一起重大危險的事件:右翼可能突然起義顛覆他的政權。于是尼溫發(fā)布命令,每個人都必須立刻靠右行駛,而不是延續(xù)英國統(tǒng)治時期的習慣靠左行駛。整個國家陷入混亂,但這場“右翼起義”成為一種新風尚,演繹了預言,并避免了真正的反抗。

1988年,那位占星家又警告尼溫,緬甸正處于一個巨大災難的前夕:首都的街道將流淌鮮血,他將被迫逃離緬甸。不久,成千上萬的學生被屠殺,仰光的街道真的血流成河。尼溫擔心預言的第二部分也會成真。他必須找到出路,占星家建議:緬甸語中的動詞“逃離”和“飛行”與英語一樣是兩個相近的詞。如果穿上像過去的國王一樣的服飾,騎上白馬,他就可以飛到緬甸最偏遠的地區(qū)。再簡單不過了!他找到一匹木馬(真馬太危險了),把它涂成白色并抬上飛機。身著古代國王的服裝,他坐上馬鞍,飛到緬甸國境的四角。戰(zhàn)略成功了,尼溫沒有被迫逃離。他仍然是幕后有號召力的人物,是新獨裁政權的最高領導人。

新的統(tǒng)治者也有他們的占卜顧問。不久前,一位占星家警告一位將軍,他很快將被暗殺。他立即下令公開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因此再也沒有人試圖殺死他。

顯然,饑荒、右翼起義、驅逐總統(tǒng)和暗殺企圖沒有發(fā)生的原因是(我該怎么說呢?)它們本來就不會發(fā)生,而不是得益于預言而避免了。但這不是亞洲人(尤其是緬甸人)生活的邏輯。前科學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事件一經(jīng)宣布就存在了。這個事件雖然還未發(fā)生,但比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更真實、更重要。在亞洲,未來比過去重要得多,比起歷史,人們在預言上花了更多精力。

在曼谷,有人告訴我,景棟曾經(jīng)有一座天主教堂,可能還有一些意大利修女住在那里。我們在黃昏時上山去了教堂。夜晚的燈光在石膏圣母像腳下燃燒,年輕的緬甸修女在食堂里清理晚餐后的幾排桌子。我告訴其中一個我是誰,她立馬跑開了,喊道:“這里有幾個意大利人!快來!快來!”從木樓梯上走來兩個身材矮小的老婦人,臉色蒼白,興奮不已。她們穿著寬大的灰色修女服,戴著堅挺的粗布面紗。她們欣喜若狂?!斑@真是奇跡!”其中一個不斷重復。另一個說著我無法理解的話。一個九十歲,另一個八十六歲。我們留下來聊了幾個小時。她們的故事和她們在景棟的傳教使命,都是現(xiàn)代人不再討論的話題。也許因為故事主角有特殊的身份,而當今世界似乎對美化平庸和人人都能模仿的平凡人物更感興趣。

這個故事始于本世紀初。教皇認為撣邦人已是高度文明和虔誠的達摩追隨者,難以令他們改變信仰,但是該地區(qū)充滿靈性的原始部落還有改變信仰的機會,因此將基督教種子播撒在這片佛教的土壤。1912年,第一位傳教士抵達景棟。他是梵蒂岡外國傳教士學會的博納塔神父,是米蘭人。他只帶了一點錢,但足夠買下景棟僅有的兩座可以俯瞰全城的山峰之一。這是景棟人用來吊死強盜的地方,因此這片土地毫無價值:太多“非”游蕩在這里。

很快,其他傳教士加入了博納塔的隊伍,并在很短的時間內建造了一座教堂和一座神學院。1916年,第一批修女從米蘭或米蘭附近地區(qū)到達景棟,她們隸屬圣母馬利亞修道會。這些教徒成立了一所孤兒院和一所學校,之后又建了醫(yī)院和麻風病院。歲月流逝,景棟陷入了該地區(qū)的政治動蕩,好幾支軍隊陸續(xù)入侵:日本人、暹羅人,最后是緬甸軍隊。但意大利的傳教教會一直存在。

如今“靈魂之山”沒有任何變化:建筑物都在那里,保存完好,并接收了許多孩子。博納塔神父于1949年去世,和其他傳教士一樣,他再也沒有回過意大利。他被安葬在教堂后面的墓地里。五位意大利修女留了下來:三位在醫(yī)院里,最老的兩位和新修女一起留在修道院里。

“我剛來的時候,晚上不能出門,因為附近有老虎出沒?!蹦昙o最大的吉斯帕·曼卓尼說。她自1929年以來一直留在景棟,從未回過意大利。她的意大利語很不流利。她能聽懂我的問題,但大部分時間都用撣邦語回答,由一個年輕的卡倫族姑娘翻譯成英文。

吉斯帕出生在瑟努斯科?!澳鞘敲滋m附近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我總是徒步去米蘭,因為家里沒有錢?!彼母改甘寝r(nóng)民,有九個孩子,但七個兒子都夭折了,只有她和她的妹妹幸存下來。

維多利亞·昂加羅于1935年來到景棟?!澳翘焓?月22日。”她說,就像別人記住結婚紀念日一樣準確,“那時人們擁有的東西很少,但是活得更幸福,因為沒有如今這樣懸殊的貧富差距?!?/p>

天主教堂很快成為該地區(qū)所有不幸之人的避難所。跛子、癲癇病患者、精神病患者、被丈夫拋棄的女性、患有腭裂的新生兒(當?shù)厝苏J為畸形是新生兒前世罪惡的標志,一般會拋棄嬰兒)能在這里找到食物和住所?,F(xiàn)在,這群人負責照看花園、飼養(yǎng)動物、在廚房幫工,并喂養(yǎng)二百五十名孤兒。

天色已晚,起身離開的時候,我問兩位修女有沒有我可以效勞的事情。

“有啊,為我們祈禱吧,那樣我們死后也能去天堂?!奔古琳f。

“如果你們不能去那里,”我說,“那天堂肯定很荒涼!”

她們大笑。所有新修女也一起開懷大笑。

走到大門口,吉斯帕拉起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語。這次她說的是完美的意大利語,帶著北方口音:“替我向所有瑟努斯科的人民問候。”然后她猶豫了片刻,“但是,瑟努斯科還存在嗎?在米蘭附近?”

我很高興地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下山時,我感覺自己仿佛目睹了奇跡??吹侥切﹫孕拍呈虏⒁恢眻孕挪灰傻娜?,看到過去的意大利的幸存者,是多么鼓舞人心。是距離令她們保存完好。

本世紀初出生在瑟努斯科或意大利其他地方的貧窮農(nóng)民家庭的孩子,是無法擁有太多夢想的:他們的選擇非常有限,這意味著他們的“命運”是既定的。今天幾乎每個人都有許多選擇,可以追求任何事物——沒有一件事情是“命運既定”的。也許這就是人們對生活的意義越來越迷茫和不確定的原因。

瑟努斯科的孩子不再成批地死去,如果被問及“你長大后想成為什么人”,任何人都不會回答“緬甸的傳教士”。但他們今天的生活比那些一度可能以這種方式回答的孩子更有意義嗎?景棟的修女毫不懷疑她們生活的意義。

我的人生意義是什么?像其他人一樣,我經(jīng)常自問。當然,我并非“天生”就是記者。小時候,我的親戚經(jīng)常問我這個愚蠢的問題,似乎所有國家所有年齡段的所有孩子都會被問到。每次我都以不同的答案惹惱他們,最后我還發(fā)明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職業(yè)。我將繼續(xù)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三天過去了,安德魯和他的朋友還沒有幫我找到占卜師。也許安德魯新教徒式的成長經(jīng)歷令他有點猶豫,也許那兩個最有名的占卜師確實去城外為別人“咨詢”了。終于,在最后一個晚上,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占卜師在花園里和他的孩子打羽毛球。但是他婉言拒絕了我:他只在冥想后早上九點半到十一點半提供咨詢服務。我試圖說服他為我破例,但他不為所動。他曾發(fā)誓遵守此原則以“避免成為欲望的犧牲品”。他說,如果違反誓言,他將失去所有能力。他的堅持比他可能告訴我的任何話語都要有力。

返回邊境的途中,我們再次看到了戴著鐐銬的囚犯。這一次,我們有所準備,設法給了他們幾件襯衫、一件毛衣、一些香煙和一把緬元。

回到邊境,他們歸還了我們的護照,上面沒有簽證印章。從官方證據(jù)來看,我們從未離開泰國,從未進入緬甸。出租車迅速將我們帶到清萊市。我們在一家嶄新的超現(xiàn)代酒店度過了一夜。在那里,年輕的泰國服務員穿得像舊時暹羅的宮廷仆人,為穿著短褲和叢林夾克、如同探險者一般的西方游客服務。第二天,他們將乘坐空調火車前往大其力。他們將在一個被稱為“金三角”的拱門下拍照,參觀一座名為“鴉片之家”的博物館,并購買一些在歐洲也可以找到的緬甸小飾品。

為了活躍氣氛,一位與酒店簽訂了半年期合同的法國啞劇演員,戴著禮帽,握著手杖,模仿查理·卓別林在餐廳的桌子之間走了一圈,走到電梯前,又在酒吧的客人中間轉了一圈。在目睹戴著鐵鏈的囚犯、僧侶和砍頭的男子之后,我無法想象比這更荒謬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安吉拉和查爾斯乘坐飛機,兩個小時后到達曼谷。我花了四小時乘坐巴士前往清邁,然后在火車上度過了一整晚。復雜,不舒適,但是遵守計劃的想法仍然很有趣。我記得小時候,上學途中,我會盡量不踩在石板之間的裂縫上。如果做到了,我就能在考試中表現(xiàn)出色,或者寫出一篇好文章。我已看到世界其他地方別的孩子也做過這件事。也許我們每時每刻都會有一種本能的需求來為自己施加限制,測試自己解決困難的能力,從而告訴自己,我們“值得”理想的結果。

想著我一生中與命運下過的那么多次賭注,很快,我就到達巴士站,接著是火車站,最后終于到達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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