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漫談
《家》繁體字紀念本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版本太多了,每本書背后都有很多故事,真要談起來,還真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之感。那么,還是從最新出版的一本《家》談起吧。為了紀念《家》出版七十五周年,上海巴金文學研究會策劃、香港文匯出版社推出了一本繁體字紀念版的《家》,這本限印六千冊并逐本編號的《家》,無論是從內(nèi)容,還是從裝幀上都有著自己的特點,頗值一說。
幾年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曾見過開明書店為巴金先生制作的特裝本《家》《春》《秋》,它們都是用綢緞做的封面,典雅、大方,兼具中西書裝之美。這批數(shù)量不多的特裝本是專門為作者贈送親朋而特制的,并不在市面上流通。捧著這樣的書,我當時就心中一動,像《家》這樣印行數(shù)量巨大、影響了幾代讀者的新文學名著為什么不能有幾種裝幀精美、印制精良的特裝本,給喜愛它的讀者作為珍藏或饋贈之用呢?我手上的《家》,不論是平裝本還是精裝本,印制得都很一般,有的用紙也很粗劣。后來看到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二版印刷本的《家》《春》《秋》特裝本,深藍色的布面精裝,也算大方得體,巴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拿它作為禮品贈送過人。這個本子不知道印了多少,內(nèi)文的紙張很一般。我還看到過一個精裝本,是1989年印刷本的《激流三部曲》精裝本,也算做得比較好的了。較近的一次是用2005年后的印本制作的,用的是藍布面,內(nèi)芯就是平裝本的芯,書脊裝成如同筆記本一樣平,翻起來與市面上劣質(zhì)的精裝書感覺沒有什么不同。這書大概市面上也沒有賣的,向作者的家屬打聽,說是出版社共送了他們?nèi)?,或者總計就做了這些?《家》已有幾百萬冊的印刷量,現(xiàn)在的印刷技術(shù)、制作工藝、紙張質(zhì)量都遠遠超過了往昔歲月,但圖書的制作水平長進不大,實在令人耿耿于懷。
劉旦宅先生為《家》所繪插圖
也是那次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我還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本精裝本的《家》。素白的封面上一個菱形的紅方塊,中間是隸書的墨黑書名“家”,下面是巴金的手寫簽名(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本《家》還有一個護封,以劉旦宅先生的插圖為背景,畫面是覺慧和鳴鳳在梅林中交談的場景;封面的下角是一個紅色的隸書“家”,也有巴金的手寫簽名),版權(quán)頁上標著:“1962年1月北京第1版,同月北京第1 次印刷?!边@是配有劉旦宅彩色插圖的一個版本,這本書上有巴金贈送給他弟弟李濟生的題簽,不知怎么又討回(或者未送出)捐贈出來了。扉頁上還有巴金的兩行字“這是唯一的中文插圖本 金”??吹竭@兩行字,我當時就愣住了,在我的想象中,《家》這樣的書應當根據(jù)不同的讀者需要有不同的開本、裝幀、印制方式,出版社從一個主品種的書可以開發(fā)出不同的副產(chǎn)品??墒侵形牟鍒D本就印過一次?我?guī)缀跤行┎幌嘈?,巴金寫著的“唯一”似乎是在嘆息,也能夠看出他對于這個插圖本的珍惜。劉旦宅先生的插圖很有特點,倒是外文出版社出版的《家》的英文版、阿拉伯版等外文版本都用過,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劉先生同一情景實際上畫過兩套細節(jié)和風格均有差別的插圖,這個問題容我另外再談。我想說的是,那天翻著這本書,我很受震動,當時就想,要是有一天能夠重印這本插圖本,讓1962年印本不要成為“唯一的中文插圖本”該有多好啊!
這個愿望,終于在各方面的支持下于今年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繁體字紀念版的《家》前面配有多幅珍貴的照片和手跡;巴金曾數(shù)次修改過《家》,故內(nèi)文也曾考慮過用初版本或做文字校勘,但這些都是巴金生前所反對的,因為他認為修改本的《家》比初版本在藝術(shù)上要完善得多,印書最重要的是要尊重作者的意愿,至于研究者為了研究去查考版本,做這樣的功課也是理所應當。附錄中收錄了巴金為《家》各版本寫的前言后記,各種外文譯本寫的序跋,以及談《家》創(chuàng)作情況的幾篇文章,有助于讀者更深入地了解這部書。最為值得一提的是,以手稿的形式在附錄中收入了寫于1928年的《春夢》殘稿。巴金先生曾回憶:“為我大哥,為我自己,為我那些橫遭摧殘的兄弟姊妹,我要寫一本小說,我要為自己,為同時代的年輕人控訴、申冤。1928年10月回國途中,在法國郵船(可能是“阿多士號”,記不清楚了)四等艙里,我就有了寫《春夢》的打算,我想可以把我們家的一些事情寫進小說?!焙髞韺憽都ち鳌罚ê蟾拿都摇罚┑臅r候,巴金才決定將《春夢》改為《激流》,“我不是在寫消逝了的渺茫的春夢,我寫的是奔騰的生活的激流?!保ā蛾P于〈激流〉》)《春夢》是想仿照左拉《盧貢—馬加爾家族》的寫法寫成一部連續(xù)性的小說:
在那個短時期里,我的確也寫了一點東西,它們只是些寫在一本廉價練習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當時忽然想學左拉,擴大了我的計劃,打算在《滅亡》前后各加兩部,寫成連續(xù)的五部小說,連書名都想出來了:《春夢》《一生》《滅亡》《新生》《黎明》。《春夢》寫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寫李靜淑的雙親。我在廉價練習簿上寫的片段大都是《春夢》里的細節(jié)。我后來在馬賽的旅館里又寫了一些,在海輪的四等艙中我還寫了好幾段。這些細節(jié)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陽》里面,還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玨搬到城外生產(chǎn),覺新在房門外捶門的一章。照我當時的想法,杜大心的父親便是覺新一類的人,他帶著杜大心到城外去看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房內(nèi)喊“痛”,別人都不許他進去。他不知道反抗,只好帶著小孩在院子里徘徊;他的妻子并不曾死去,可是他不久便丟下愛妻和兩個兒子離開了人世。(《談〈新生〉及其他》)
其他幾部小說的內(nèi)容,巴金也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春夢》寫一個茍安怕事的人終于接連遭逢不幸而毀滅;《一生》寫一個官僚地主荒淫無恥的生活,他最后喪失人性而發(fā)狂;《新生》寫理想不死,一個人倒下去,好些人站了起來;《黎明》寫我的理想社會,寫若干年以后人們怎樣地過著幸福的日子?!保ā墩劇葱律导捌渌罚┛尚≌f并沒有寫下去:“但是我回國以后,始終沒有能把《春夢》和《一生》寫成。我不止一次地翻看我在法國和海輪上寫的那些片段,我對自己的寫作才能完全喪失了信心。《滅亡》的發(fā)表也不能帶給我多少鼓勵。我寫不好小說,便繼續(xù)做翻譯的工作。”(《談〈新生〉及其他》)就這樣,除了上面提到的用到其他小說的情節(jié),當年寫下的文字就沉睡在這本廉價的筆記簿上。不過,巴金的大部分想法在《激流三部曲》和《憩園》中都寫出來了,只差一部《黎明》(《群》)多少次計劃要寫也未能動筆。
《春夢》殘稿歷經(jīng)劫難保存下來,實在是一件幸事,稿子的第一頁有巴金的說明:“《春夢》(一九二八年計劃寫的中篇小說殘稿)一九九一年二月三日”這次以影印的方式而不是整理成文的方式附在書后,正是為了存真,讓讀者看到八十年前原汁原味的作者創(chuàng)作心跡。對于很多普通讀者,看看手稿體味一下就可以了,未必太在意具體的內(nèi)容;至于研究者,相信都具有識讀手稿的能力,所以,我們并沒有將手稿整理成文。從保存下來的這部分手稿看,主人公的名字作者尚未確定,初以“杜△△”代替,后來才出現(xiàn)“杜大心”,到最后一章,又出了個“杜奉光”。手稿中還能夠看出巴金早年的創(chuàng)作習慣,如同《滅亡》一樣,這個小說也不是依據(jù)情節(jié)連續(xù)寫成的,而是先寫成片段,上面還有“以后再作一兩章”這樣作者備注的話?,F(xiàn)有的這幾個片段,開頭是主人公欲投湖的心理描寫,后來被家人勸解,家人勸道:“你不能為你的妻子而死,你要娶妻生子,光耀你的門第,振興你的家業(yè)。”接下來一章寫的是主人公生病,表妹張文蓮悉心照顧他,及二人的情感交流,但這種照顧又受到家族中他人的非議,表妹只好離他而去。最后一個片斷是“春妹”患病將死,“杜奉光”去探視,兩人生死告別的場景。后面一部分手稿,是用鉛筆寫的。整篇殘稿,文字給人以凄婉、哀傷的調(diào)子,正如巴金說的“寫消逝了的渺茫的春夢”,大約這種調(diào)子也是巴金后來所不喜歡的,所以沒有寫下去,但是殘稿對于了解巴金的早期創(chuàng)作,乃至研究《激流三部曲》的構(gòu)思過程、寫作變化等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最后,還要透露一個秘密:計劃中的繁體字紀念版的《家》本來全部是精裝,而且配有制作考究的木盒。但這套制作工藝極其復雜,在紀念《家》出版七十五周年的學術(shù)研討會召開之前,實在來不及制作完成,最后決定,先制作兩百冊特裝的平裝本(編號為5801—6000)以饋贈與會貴賓,這無意中又給這部書多貢獻了一個印本。哈哈,相信搞收藏的朋友對此或許更有興致。
2008年10月6日于竹笑居
南國版和天地版《激流》
在海外行銷量較大的繁體字版《家》《春》《秋》,當屬香港南國出版社印行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版本和香港天地圖書公司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仍在印行的版本。
南國出版社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了巴金一系列的小說和作品集,版式都差不多,《家》《春》《秋》三本也屬這個系列,封面用兩種色調(diào)上下分割,《家》的上三分之二是淺綠色,靠書脊一側(cè)粗宋體寫著“巴金著”,下三分之一是墨綠色,橫印“香港南國出版社”?!洞骸贰肚铩穬杀痉饷娌畈欢?,上鵝黃,下墨藍。這套書版權(quán)頁上都沒有標明出版日期,可能多次翻印。如《家》的版權(quán)頁寫著:
家 定價港幣八元八角
著作者:巴金
出版、發(fā)行者:南國出版社
香港德輔道西292號A二樓
印刷者:聯(lián)合印刷文具公司
紅磡民裕街36號榮業(yè)大廈九樓B座
電話:3-638211-2
版權(quán)所有 翻印必究
其實,這標著“版權(quán)所有,翻印必究”的書也是未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的“租型本”。對于此事,余思牧先生曾經(jīng)有過介紹:“‘南國出版社’自1952年以來,即一直通過‘三聯(lián)書店’租用前‘開明書店’戰(zhàn)前版的巴金散文集、小說集的紙型來印行于海外,銷途頗廣,成了海外專門出版巴金著作的出版社?!睋?jù)余先生介紹,南國出版社的負責人是林永銘、鄭應彬兩位先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余思牧先生曾兼職該社,為其主編語文叢書。大約是在與余先生通信中,巴金先生得知香港租型印行他的作品后,在1961年7月13日致余思牧的信中表達了他的態(tài)度:
我不希望用舊報紙型重版我的舊著。我特別不喜歡用開明書店紙型重印的那幾本,我早在開明書店結(jié)束的時候就對該店的負責人講過將那些紙型作廢。因為那些紙型錯字多,不妥當?shù)淖志湟捕啵纭逗P须s記》還是一九二七年初赴法途中寫的,那時我不過二十二歲多。一九三二年雖然做了些文字上的改動,但是還有許多毛病?,F(xiàn)在印出這個版本,對誰都不會有好處。請轉(zhuǎn)告南國出版社,以后千萬別再用開明書店的紙型重版我的任何一本舊作。至于別的書,暫時用舊紙型重版也不要緊。(其實《家》《春》《秋》中改動也很大。有些缺點我自己已改正了,港版還一直替我宣傳,我心里總不大痛快。)
差不多一年后,在1962年5月20日致余思牧的信中,巴金再次表達了這一意愿:
《家》《春》《秋》將來如重排,我仍希望能依照《文集》本。我指的是內(nèi)容,不是排版格式(我倒喜歡排直行)。文集本《家》字數(shù)可能少于舊本,因此排工不會超過舊本。文集本《春》比舊本雖多了一章(《秋》[《文集》本]多了兩章),但字數(shù)增加并不超過一萬(《春》只增加四五千字)。舊本中有不少冗長的句子,我很不喜歡,“底”字太多,我現(xiàn)在看到也不舒服,此外還有些缺點,我實在不愿意讓舊本流傳下去。
但香港的出版社為了節(jié)省成本吧,一直沒有按照巴金的想法另排,還有竟成書局盜印巴金的作品,甚至胡編濫造把一些不是巴金的作品編在巴金名下。余思牧說:“他再一次談到對其盜印書及舊紙型的不滿,他給當時的文化部出版局交涉過,可能沒有什么效果。所以他雖然不愿意讓人再印他自己早已刪改了的文字出來廣為傳播,可是,直到1986年的今天,那些‘開明’版的舊紙型仍然銷數(shù)蓋過新版《巴金文集》在海外廣為流行……”盡管如此,我們還可以說,南國出版社翻印巴金的作品在特殊時期滿足了海外讀者的閱讀需要,對于傳播新文學作品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更為難得的是,在“文革”期間,南國出版社翻印了十四卷本《巴金文集》,成為海外最大規(guī)模的巴金作品集的翻印。“直到1970年,文化大革命鬧得天翻地覆,巴金著作在香港國營書店中絕跡。其實當時不只巴金的書被禁售,絕大多數(shù)的文史著作,包括人民出版社印行的中共代表會議報告或國務院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也全部禁售,書櫥上空空如也,香港的讀者猜不透是怎樣的一回事。人們還不知道巴金先生在國內(nèi)正被揪出干校到處去批斗。在這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空前巨變的時候,南國出版社卻重印了巴金先生新中國成立后細心地修訂和校正過的十四卷本《巴金文集》,發(fā)行于海外廣大地區(qū),作為我們對巴金先生的關注?!覀冎赜 栋徒鹞募肥钦娴脑诒硎究棺h。海外的讀者,包括日本的讀者,都搶購這套《巴金文集》,以示愛戴及肯定巴金、重視及珍惜中國新文藝?!卑徒鸷髞硪矠樽约涸谠馐芊侨说拇鰰r,海外讀者能夠通過這套文集閱讀他的作品而感動。
以改訂本付排,巴金的這個心愿終于在1985年香港天地圖書公司推出的《家》中得以實現(xiàn)。巴金為這個新排本特意寫了新序,在序言中,他說:“我只提出一個要求:新版一律根據(jù)作者最近的修改本重排。我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看法,我仍然主張著作的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他有權(quán)改動自己的作品,也有權(quán)決定自己作品的重印或停版。我一直認為修改過的《家》比初版本少一些毛病,最初發(fā)表的連載小說是隨寫隨印的。我當時的想法和后來的不一定相同,以后我改了很多,文字和情節(jié)兩方面都有變動?!保ā稙橄愀坌掳鎸懙男颉罚?/p>
作者的觀點很鮮明,希望讀者能夠讀到作者最后或最完美的修改本。關于《激流三部曲》的修改,我以前曾談過,此不贅述。我的感覺,隨著作者閱歷的增長、寫作技巧的熟練,修改本的確比以前的本子增色不少。至于修改本中體現(xiàn)出的時代痕跡,我認為這不可避免,人是活的,作者不可能不呼吸外界的空氣,這些也都會自然而然地反映到作品中去。至于作者的修改是不是為了趨時而傷害了藝術(shù),這些作為學術(shù)問題都值得討論。不過,對于一些研究者如同處子情結(jié)般地崇拜初版本,我卻不能無條件贊成。一是,我們沒有權(quán)力阻止作者的修改,畢竟那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他的想法改變或者他認為需要修改,那么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就沒有終結(jié)。至于越改越好,還是反不如前,那是另外一個問題,讀者可以進行比較,也可以根據(jù)比較的結(jié)果選擇不同的版本。不排除作者最初創(chuàng)作時不成熟,在后來的修改中逐漸成熟的情況,修改了不下八次的《家》應當就屬此例。二是,學術(shù)研究和普通讀者的需求未必一致,普通讀者未必關心初版本、再版本,倒可能要求藝術(shù)上更成熟的本子或代表著作者最終意見的本子,至于研究者要研究初版本、對比各版次的差別,寫文學史依據(jù)初版本等等那盡可以去做,在這一點上,大可持開放的態(tài)度,不能作者一改作品就仿佛犯了不赦之罪似的。
香港天地版《激流三部曲》書影
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版(香港版)的《激流三部曲》,已經(jīng)印行二十多年了,我以前曾見過,但一直不曾買到。大約是在半年前,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訂購了一套,可算是遲來的歡喜。此書設計樸素大方,封面用的是水禾田拍攝的一幅巴金肖像,頁面上端是鏤白的“家”“春”“秋”的大字和橫排的“巴金著”的小字,襯托三本書書名的色塊分別是紅、綠、黃,與書名的意義相對應。現(xiàn)在得到的版本信息是這樣的:《家》,1985年10月初版,1991年、1994年、1998年均曾重印,定價:港幣二十二元。我所見最后一次印刷是2008年,定價已經(jīng)是港幣六十五元了。《春》,1987年1月初版,1989年、1994年曾重印,定價:港幣二十五元;2005年印本,定價港幣六十元?!肚铩?,1987年5月初版,1989年、1990年、1995年曾重??;2000年印本,定價六十五元。
關于繁體字版《激流三部曲》,巴金還有個心愿至今沒有實現(xiàn),他在1961年12月11日致余思牧的信中說:“我上次過香港時看到一些袖珍版的翻譯書,如《復活》等,都是根據(jù)國內(nèi)的譯本重排的。因此我想如果根據(jù)新版排印一種《激流三部曲》的袖珍本,售價一定比舊本便宜?!倍嗌倌炅?,中文本“激流”印了那么多次,居然沒有出過一個方便攜帶的袖珍本,倒是日文和法文出過袖珍本,作為把印刷術(shù)列為四大發(fā)明的文明古國的后代,真為這種在文化工作中越來越粗劣、只知賺錢的作風感到無地自容。
2009年2月14日下午
《家》的初版本
我沒有想到如今找一本《家》的初版本竟然是那么不容易。平常我用的都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中國新文學大系》重新排印的初版本《家》,直到去年在整理《激流三部曲》版本圖錄的時候,才想用一下原本??墒牵跍蠋讉€大圖書館的目錄檢索中都找不到初版本,沒有辦法只好托李存光老師在北京找,他說國家圖書館一定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還去拍過圖片。不料,目錄中檢索不出,不知什么原因。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所藏的多種版本《家》中,也找不到初版本。這時候,我有點慌了。我記得八十年代《新文學大系》重印時,巴金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去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印《新文學大系》(第二個十年),在《小說專集》中收入我的《家》,他們一定要根據(jù)一九三三年開明書店的初版本排印,花了不少工夫居然找到了印數(shù)很少的初版本?!保ā稙榕f作新版寫序》)這說明:一、巴金當時自己手頭都沒有初版本;二、初版本印數(shù)少,很難找。二十多年過去了,會不會我們再也找不到?看來,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整理和保存工作真應當引起高度重視了。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存光老師興奮地說: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找到了初版本。(這個經(jīng)過請見李存光《尋訪〈家〉的初版本》一文。)后來去查對,這還是當年中法大學圖書館的藏品,品相一般——這是做《家》版本圖錄最為苦惱的事情,這書可能當年太流行了,公共圖書館所藏的幾乎都是被人翻破了的本子。
《家》初版本封面設計者莫志恒曾這樣描述:“巴金的《家》(再版本),據(jù)作者說,是‘激流’三部曲之一,所以我把‘激流’二字放大占封面四分之三面積,以細點空心字印橘紅色,上面套印一個‘家’字、‘巴金著’,都寫美術(shù)字,黑墨印,封面用白色?!睍陌鏅?quán)頁寫的是:
民國廿二年五月初版發(fā)行
實價大洋一元七角
發(fā)行者:杜海生
印刷者:美成印刷公司
總發(fā)行所:開明書店
在版權(quán)頁的下角有小字:“小294”。我不清楚這是什么,是開明書店出版的圖書編號?因為在后來幾次印刷中,它變成:“說294”,是否表示小說類第294號(種)?
初版《家》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有很多人談過,我就不多談了。
《家》的第二版,與初版本屬于同一體系,內(nèi)容沒有什么變化,實際上就是現(xiàn)在說的第二次印刷,是在1933年11月,恰好初版半年后重印。這個版本,倒是很多圖書館有藏,上海圖書館的藏本扉頁還蓋了個“胡德泉”的紅章,不知何許人也。巴金本人也藏有重印本,扉頁上有他直行所書“贈現(xiàn)代文學館 巴金(一九)八三年八月”。最有意思的是這本書原本是黃源先生(字河清)的,后來怎么到了巴金手中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在全書后記頁(第六百五十六頁)結(jié)束的空白上,有黃源用鋼筆寫下的一段話: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和巴金同往開明,他買了此書送我,我費了三天看完了。讀完此書,我對他似乎更認識一點。
河清 九月一日
在這段話后面,是巴金晚年用水筆寫下的小字:“看到河清的字,感到親切?!睉斒俏迨昵暗耐铝?,這本書和這段話一定又引起巴金很多青年時代的回憶。
《家》第四版書影及巴金題詞
第三版的《家》印于1934年9月,版權(quán)頁上發(fā)行者改為:章錫琛。其他的沒有變化。而巴金自藏的第四版的《家》,可以說是一本特別珍貴的版本,主要是因為上面有很多巴金的修改,正文前的空白處還有為了修改所做的很多功課,應當是研究《家》的版本歷史最為難得的一份資料。此本是1935年4月發(fā)行,實際上是巴金修改的底本。在該書封面上,巴金寫道:“這是第四版”,“十版代序缺”。扉頁上有一個藍色的條形章,作為《家》的印刷記錄幫我們解決了不少具體問題,這個印章的內(nèi)容是:
4版2000冊
印單第2270號
24年4月29日印成
發(fā)交:新藝裝
因為好多人關心《家》的印數(shù),初版本已經(jīng)沒有記錄,根據(jù)當時印書的常例估計是1000—1500冊,而這一本卻清楚了,連內(nèi)文印成的時間都有了,太難得的記錄了!
同在這一頁上,還有“P338有改”的字樣,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所書。巴金倒是在捐書時于本頁寫下:“這是新五號字本的底本”,并同樣寫到:“贈現(xiàn)代文學館 巴金一九九三年”。巴金不是在每一本贈給現(xiàn)代文學館的書上都有題簽的,而這樣的題簽足見出他對該書的珍惜。在“激流”總序的最后一頁,還有一個大大的“金”字,巴金很多自存本上才有這樣的署名。更為難得的是,在本書的版權(quán)頁后面的兩頁廣告頁上,巴金于晚年還寫下了《家》的幾次修改記錄:
三次五版;五次孤島版;七次文集版
(一九)三七年底根據(jù)新五號本清樣重排;八次改訂本應當是四川十卷選集的底本。
根據(jù)巴金在《關于〈激流〉》一文中的提示:
《家》第一次修改:“1933年我第一次看單行本的校樣,修改了一遍,第三十五章最后關于‘分家’的幾段便是那時補上去的,一共三張稿紙?!?/p>
第二次:“1936年開始寫《春》,我又讀了《家》,做了小的改動?!边@就是后來印出的第五版,(故上面巴金說“三次五版”是否有誤?)該本于1936年4月出版。
第三次:“1937年上半年書店要排印《家》的新五號本,我趁這機會又把小說修改一遍,刪去了四十個小標題,文字上做了不少的改動,歐化句子減少了。這一版已經(jīng)打好紙型,在美成印刷所里正要上機印刷的時候,‘八一三’日軍侵滬的戰(zhàn)爭爆發(fā),印刷所化成灰燼,小字本《家》永遠失去了同讀者見面的機會?!?/p>
第五次:“這年年底開明書店在上海重排《家》,根據(jù)的就是這一份清樣,也就是唯一的改訂稿。我一邊看《家》的校樣,一邊續(xù)寫《春》。”這就是巴金所說的“孤島版”,也是《家》的第十版,于1938年1月出版,是“(一九)三七年底根據(jù)新五號本清樣重排”的。
第六次:“建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愿意重印《家》,1952年10月我從朝鮮回來,又把《家》修改了一遍才交出去排印。這次修改也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思。”
第七次:“1957年開始編輯《巴金文集》,我又主動地改了一次《家》,用‘的’字代替了‘底’。”
第八次是1980年11月的改動,“上個月的修改,改動最少,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十卷本《巴金選集》就依據(jù)這個底本。
這樣排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是第四次修改是什么時候?或者,巴金與我們上面排列的次序不一樣,他把初稿算作一稿,初稿后的修改(或者算二稿)看作是第二次修改(即1933年排印單行本時的修改),這樣我們排列的次序與他寫的才是吻合的。
《家》有這么多版本,可見作者對它的珍惜。至于作者本人則多次表態(tài),他不認同初版本定乾坤的做法,對于《新文學大系》用初版本印刷,他持保留意見:
他們這樣做,大概是為了保存作品的最初的面目。但是我的情況不同,作品最初的印數(shù)不多,我又不斷地修改,讀者們得到的大多是各種各樣的改訂本,初版本倒并不為讀者所熟悉,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再拿初版的《家》同讀者見面,我很想堅持一下不讓初版本入選,但是后來我還是讓了步。我想:“不要給別人增加麻煩吧,它既然存在過,就讓它留下去吧,用不著替自己遮丑,反正我是邊寫邊學的,而且《新文學大系》又不是給一般讀者閱讀的普通讀物?!弊髌方o選進《新文學大系》,戴上“文學”的帽子,當然要受“體例”等等框框的限制。(《為舊作新版寫序》)
這里巴金其實也提出了一個問題,即如果考察《家》的歷史形態(tài),僅僅依據(jù)初版本也是不夠的,如他所說:“初版本倒并不為讀者所熟悉?!?/p>
但在今天初版本這么難找的情況下,我倒想:虧得還有一個《新文學大系》。
2009年10月7日夜
《家》連環(huán)畫
去年為了紀念巴金先生誕辰一百零五周年,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重印了畫家徐恒瑜所繪的《家》連環(huán)畫。這書以前一位老師曾借我看過,是1985年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藍色的封面,方方的大本,背景繪得很精細,人物都是細長地規(guī)規(guī)矩矩地置放在線框中。連環(huán)畫,我們叫小人書,自然是我們這代人童年中不可或缺的物件,當年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時候,對著圖依舊連編帶蒙繪聲繪色給小朋友講火焰山、牛魔王、鐵扇公主,講大鬧天宮,講林沖、魯智深,講瓦崗寨、羅成、秦瓊、李元霸,講鐵道游擊隊……不用說,我非常喜歡那種線條清晰、勾勒清楚的連環(huán)畫。我買的最后一本小人書是《霍元甲》,一來已經(jīng)上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更多閱讀純粹的文字讀物了,另外,不能忍受傳統(tǒng)連環(huán)畫的那種工筆的線描功夫的徹底喪失,畫一個人不要說沒有表情,連面部的輪廓都弄不清楚(大有當今日本動漫的惡俗——請原諒),實在目不忍睹,從此我就告別了連環(huán)畫。而徐恒瑜的《家》雖然比傳統(tǒng)的連環(huán)畫已經(jīng)有了畫家更為個性的筆法,但不脫那種趣味,所以看起來總還順眼。
再細看,我特別喜歡作者那種精致的背景勾勒功夫,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房屋建筑,非常細密,大膽地占據(jù)著畫面的大部分,相比之下,畫面的一角才是人,人之渺小和無力決定自己命運的悲涼被畫家的這種構(gòu)圖完美地表現(xiàn)出來了。畫家自述中說:“……我采用封閉式構(gòu)圖,刻板凝滯的線條,麻木膠滯的人物,以及壓抑、沉悶的背景來體現(xiàn)即將崩潰的前夜?!贝舜沃赜。菢藴实娜_精裝本,拿在手里正合適。更為難得的是有五個場景的畫面作者曾精心畫過五幅彩色工筆,1984年還獲得了第六屆全國美展銅獎,原作為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此次重版,這五幅畫以畫片的形式附于書中??疵妨种械挠X慧和鳴鳳,廊柱下孱弱的梅,相擁而泣的覺新和瑞玨,正襟危坐的高老太爺和馮樂山,少城公園中指點江山青年男女們……這一幅幅畫面帶著我們?nèi)セ仡櫮墙?jīng)典的遙遠的故事,讓我們覺得他們的聲音和身影又如在眼前。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又一次翻看了這本連環(huán)畫,如同在重溫童年的舊夢,是啊,多少年過去,當年讀小人書的情景如在眼前。
費新我繪《家》連環(huán)畫書影
其實這套連環(huán)畫在2003年8月還曾印過一個兩冊線裝的收藏本,十六開,外有緞面的函套。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個“豪華本”,總覺得沒有小人書的感覺,就像穿慣了粗布的農(nóng)家小孩,突然給了他綾羅綢緞,他會渾身不自在的。上海人民美術(shù)版新印本印了三千冊,去年開會的時候,我們買了一千冊,沒有想到?jīng)]幾天就發(fā)現(xiàn)幾乎被人要光了。我慌忙跟出版社聯(lián)系再買,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全發(fā)完了。這么快,不到一個月??!原來有那么多人喜歡連環(huán)畫!或者僅僅是為了那個放不下的童年夢買來收藏?幸好,最近他們又加印了一些,這次不敢怠慢趕緊下手。
據(jù)說另外一本連環(huán)畫才珍貴呢,那就是錢君匋編、費新我繪的《家》連環(huán)畫。我不收藏連環(huán)畫,還是那位老師借給我的。此書是由上海的萬葉書店在孤島時期出版的,版權(quán)頁上印“1941年7月30日印刷,8月20日初版,國幣一元二角”。萬葉書店,1938年7月由錢君匋、李楚材、陳恭則、陳學綦、顧曉初、季電云等每人出資一百元創(chuàng)辦的。最初店址在天潼路寶慶里三十九號,后期遷到南昌路四十三弄七十六號。錢君匋任經(jīng)理兼總編輯。書店主要出版算術(shù)、美術(shù)、音樂方面的教材,如《小學活頁歌曲選》《兒童畫冊》《子愷漫畫選》等。文學方面,還出版過月刊《文藝新潮》,由錢君匋、李楚材、錫金主編。同時出版過“文藝新潮叢書”,收有巴金的《旅途隨筆》、豐子愷的《率真集》、靳以的《希望》,以及茅盾、李廣田、王西彥等人作品??箲?zhàn)勝利后,以出版音樂讀物為主。1946年改組為股份公司,費新我任董事長,1954年遷北京,改為音樂出版社。錢君匋和費新我都是當今受人追捧的聞人,大約這也是本書受追捧的原因。我喜歡這本書首先是細節(jié)上比較講究,淡綠色的封面上,一個紅紅的“家”字特別醒目。主畫面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張開大爪子撲向一張小小的古琴,琴邊寫著“五千”兩個字,大約代表著五千年的文明,一股危在旦夕的緊迫感油然而生。扉頁右頁是費新我1940年為巴金畫的像,戴著眼鏡,目光向下看著,似沉思,又有一種憂郁感。左頁則是一個大張的虎口,虎口尖牙中是一個“家”字,圖下方有“1944年7月7日”的字樣和費新我的簽名“FISHINGWOOD”。還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第二頁和第三頁,作者連畫兩頁《家》的人物頭像,畫出《家》中二十四位主要人物,形形色色,表情不一。這等于是《家》的人物譜了,今天看來,作者是如何想象和勾畫人物,通過這個頭像可見一斑了。
在扉頁后,還有陳秋草鋼筆手書的《關于〈家〉的連環(huán)畫》,相當于序言了:
這一冊以巴金先生的名著《家》為題材的“連續(xù)圖畫”,作者是“白鵝”的老同志費新我兄。白鵝,這一個將要在一般人意念中消失去的藝術(shù)小團體,說來正和已有的“連續(xù)圖畫”一樣,素未嘗為我國藝壇所重視。
“連續(xù)圖畫”在以藝術(shù)為橋梁而達到教育大眾的意義上,說起來,是應該有它光明的前途的;但當然也需要好的內(nèi)容和技術(shù)。如果我們想所謂某種高貴藝術(shù)僅許有些人們作為盛世雅賞,和什么《彭公案》《紅蓮寺》等小人畫本影響到大眾意識為何如的時候,自會感覺有新的內(nèi)容和技術(shù)的連續(xù)圖畫的興起是怎樣切要的事。
萬葉書店著意出版這一類圖畫,和作者對于這一項新創(chuàng)作的努力,是值得我們推薦的。按作者為萬葉編繪范本多種,予學者印象很多。本書在制圖的時候,對于每一畫面景象的位置,畫中人物面貌的揣摩,和語意的象征寫出等,都有過很審慎的思考;畫的技術(shù)也頗合水準。這是具有“新啟蒙運動”價值的藝術(shù),讓大眾來欣賞這本《家》的默片演出吧。
我們應該為大眾欣幸。
陳秋草
(民國)三十年六月
陳秋草在這里談到了連環(huán)畫對于開啟民智、啟蒙大眾的作用,與魯迅等人看法是一致的。從啟蒙的角度,他肯定了這種藝術(shù)樣式的價值,并預言了它的未來。需要多說幾句:陳秋草(1906—1988),名蔯,字秋草,號犁霜、實齋,室名風之樓。祖籍浙江鄞縣,生于上海。幼喜繪畫,1925年肄業(yè)于上海美術(shù)??茖W校西畫系,在上海明星影業(yè)公司做字幕裝飾并為大理石廠做造型設計工作。1928年起與潘思同、方雪鴣創(chuàng)辦國人第一所職工業(yè)余美術(shù)研究團體白鵝畫會、白鵝繪畫研究所,招生授課。白鵝畫會以交流和集體研究為宗旨,重視自由探討,鼓勵自覺精神,是上海最早創(chuàng)立的職工業(yè)余美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團體,培養(yǎng)了不少美術(shù)人才。1934年,又在長春路開辦白鵝繪畫補習學校,出版《白鵝畫刊》,江豐、程及、費新我都曾求學于此。在此期間,陳還任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美術(shù)雜志》編輯,編輯過《白鵝年鑒》《裝飾美》等美術(shù)書刊。1955年起出任上海美術(shù)館館長,我們這代人熟悉的插圖《小蝌蚪找媽媽》即出自他的手筆。
費新我1934年起在上海白鵝畫校及白鵝畫會學習西洋畫,當是陳學生輩的人了。費新我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說:“今年三月間到上海,君匋先生偶然談起要我繪《家》的連環(huán)圖畫,當時因為自己覺得太稚拙,哪能當此重任?所以沒有答應?;靥K后遇到友人蕭君,他卻竭力慫恿我嘗試,同時我又感到家庭間的煩惱,于是乎就把《家》讀了一過,試著預備起來,直到六月初腦病之后,始發(fā)心涂繪,六月下旬特把稿子帶到上海就正于秋草老師和君匋先生?!保?941年7月)我特別注意到畫家說:“感到家庭間的煩惱”,可見他是受了《家》的感染才執(zhí)筆的,這從另外一面可見《家》在當年是觸動了社會的普遍問題,觸及了青年人內(nèi)心的苦悶和困惑。這并非如某些學者所論述的,僅僅是一個觀念層面上的臆想,也是有活生生的現(xiàn)實的。錢君匋曾經(jīng)為巴金的《家》等多種開明版的書設計過封面,與巴金自然很熟。在后記中,他說:“五年前我在一個中學里的鐘樓下接受了巴金兄的囑托,把他所譯的《我的生活》的鉛印清樣研讀著預備制作插圖,當時我就打算把他的那部《家》給它從頭到尾畫一套。結(jié)果戰(zhàn)事發(fā)生了,我離開了那個住了十多年的鐘樓,流亡到遙遠的地方,兩件事都被擱置了。今年在上海與新我兄偶然把往事提起,大家都很興奮,當時很有意思把《家》試作一套。我因栗六異常,沒有時間來執(zhí)筆,便托新我兄繪作,新我兄研讀著《家》,經(jīng)過相當時間才開手,態(tài)度是十分鄭重的?!薄爱?shù)谝环嫷轿沂种袝r,我便思考著如何寫它的說明了。因為要通俗,文字一定要淺顯些,又因每面字數(shù)有一定,而原書的事實頗豐富,往往有不能盡收之憾,但在可能范圍內(nèi),總使它不失原意為主。這樣再四易稿,成就了今日的樣子?!保?941年8月10日)這已經(jīng)把書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了。
這套連環(huán)畫在藝術(shù)上很有特點,我是外行,談不了很多,但我感受深的,特別是與以后的那種標準的寫實的相比,這本有很強的想象力和跳躍性,作者時不時用分格的辦法,把不同時空的場景和人物內(nèi)心活動集中在一個畫面上,有從兩格到四格,或者環(huán)繞中心,雖然畫面是固定的,但猶如電影鏡頭的切換,很有特點,尤其是能夠著力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更是難得,這也是它超出諸書的地方。比如畫覺新被長輩逼迫放棄學業(yè)的事情,在他捂著臉痛苦的主畫面周圍,有他母親的畫像,長輩的猙獰面孔,書和算盤等,凸顯著他理想的破滅。畫新年前景象,就用四格,分別畫出了在廚房做年糕的忙碌、女人們剪花折錠、孩子買玩具、仆人張燈等場面。畫覺慧與鳴鳳最后的告別,敘述覺慧以社會理想為重、輕漠了少女的祈求,畫面上是覺慧仰著頭,眼睛看著天上的樣子,在他的頭頂上有一架天平,左端是砝碼,寫著“獻身社會”,右面是鳴風無望的眼神,天平顯然更傾向于左邊。畫琴追求個人理想的過程,有一幅畫面也十分驚人,是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很長的路,上面躺滿女子的尸體,文字是:“她明白這條路是幾千年修好的,充滿了女子的血淚……”總之,作者能夠放得開,用盡可能多的形式,將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平面化的畫面立體化,讓人能夠感受到一種動態(tài),感受到人物的心理活動。這是他的高明,我想畫《家》這樣的經(jīng)常敘述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現(xiàn)代作品,必須要有這樣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不可,這和古代的以人物外在行動為主的作品大不相同。
我查了一下《家》的評論文章索引,能夠感覺到這部作品與《滅亡》有很大的不同:《滅亡》發(fā)表后一段時間內(nèi)評論如潮,但《家》則是一個慢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諸如話劇的改編,電影的拍攝,包括連環(huán)畫的出現(xiàn),對于擴大它的傳播和影響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有興趣的人甚至可以在畫法之外對比一下,各改編者在文字上的取舍等等,不但有意思,也能夠看出不同時間和不同的人對于《家》的接受和認識。
2010年9月10日于巨鹿路
《家》 《春》 《秋》的特裝本
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比如說有些書的特裝本,大多數(shù)量有限且不在市面流通,只有跟作者有私人關系的人才有可能拿到。時過境遷,倘若還能發(fā)掘出來,可真是昨夜做了好夢。這等好事,我從來都不去想的。多少年前,年輕氣盛,相信世界是我們的,什么都想擁入懷中,買書也是這樣,一書不得,連日難眠,四處折騰親友幫我買,而且恨不得想到的書都要買到?,F(xiàn)在想來,固然當時買書不易,想讀的書多半讀不到,不過未免也有一點少年的貪心。后來明白了:不但世界不是我的,就是現(xiàn)在握在手上的也未必就是我的;就算是我的,時光匆匆,真正能為我們細細品味、靜靜相對的東西有幾件?生也有涯,何必為無盡之物而累呢?我們的天空很小,來來往往大多是過眼煙云,聚聚散散,只能隨緣。我喜歡“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會心和驚喜,而不喜歡處心積慮的算計和安排。對于書也是,心中有它,就有相逢的機會,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甚至也不必在乎是否擁有,借來的書不是讀得更細?從使用的角度來講,珍本書與簡陋的平裝本沒有什么差別,為了做研究查考版本,有復印本、有圖片什么的,對我已經(jīng)足夠了。藏書畢竟不是攢金磚,書可把玩,但它的生命更在閱讀。所以對于那些特裝本,能夠看一看翻一翻,望梅止渴,足矣。
巴金先生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曾為他的《家》《春》《秋》單獨做過特裝本,用以饋贈親友?,F(xiàn)在看來,它們的裝幀還是一流的,既華貴又大方。三本書都是緞面硬殼精裝。其中《家》是淺褐色的楓葉圖案,封面上沒有書名,書脊上是粗壯的紅漆大字“家”,該書正文是開明書店1938年1月修正版《家》,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家》的第十版,當時的售價是國幣一元?!洞骸肥腔疑牡酌?,墨綠色甚至偏黑一點的楓葉圖案,書脊上是燙金的“春”字,為1938年3月的初版本。特裝本的《家》和《春》應當是作者自己掏錢特裝的,不清楚當年印數(shù)有多少,大約就在十冊至二十冊之間吧,現(xiàn)在算是極為罕見的書了。迄今為止,我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巴金文庫中見過,是巴金所捐贈。(順便說一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編的《巴金文庫目錄》,這是一件造福讀者的好事情,但里面關于版本、版次的勘定之隨意也常常令人吃驚,使得本來很好的一本工具書反而讓人不敢輕易利用和相信,即以《家》的特裝本圖版為例,居然標著“開明書店1933年5月初版”,這會極大地誤導那些沒有機會見到原書的讀者。在內(nèi)文中,由于沒有標示特裝本,我檢索不到該書,或者就是標著開明書店1938年1版的那本?但那是本普通的平裝本也說不定。同樣情況也出現(xiàn)在該館后出的《唐弢藏書圖書總錄》中:其中《秋》與《家與春》特裝本條目,僅著錄為精裝本,但它們顯然不是普通的在市面上發(fā)售的精裝書,這種特裝是不在市場流通的。如此標示,未免把人參當蘿卜了。)
《秋》的特裝本,最初我是在成都慧園見到的,封面是黑色和墨綠色的圖案,金黃的豎框中印有黃字“秋 巴金著”。該書版權(quán)頁標為“1940年4月初版發(fā)行,國幣二元二角”。最為難得的是,在扉頁上有巴金的一段題詞:“一九四〇年四月初版本《秋》,用辭書紙加印十五冊,大半毀于戰(zhàn)火,我這里還有兩本,分一本給慧園。”它讓我們清楚了,此特裝本僅有十五冊!
巴金曾兩次提到特裝本的《秋》:
我一共寫了八百多頁稿紙,每次寫完一百多頁,結(jié)束了若干章,就送到開明書店,由那里發(fā)給印刷廠排印。原稿送出前我總讓三哥先看一遍,他有時也提一兩條意見。我五月初寫完全書,七月中就帶著《秋》的精裝本坐海船去海防轉(zhuǎn)赴昆明了。(《關于〈激流〉》)
一九三九年年初我和蕭珊從桂林回到上海,這年暑假蕭珊去昆明上大學,我在上海寫小說《秋》。那個時候印一本書不需要多少時間,四十萬字的長篇,一九四〇年五月脫稿,七月初就在上海的書店發(fā)賣了。我?guī)е粌宰约杭佑〉霓o典紙精裝本《秋》和剛寫成的一章《火》的殘稿,登上英商怡和公司開往海防的海輪,離開了已經(jīng)成為孤島的上海。(《關于〈龍·虎·狗〉》)
這本書在巴金那次繞道法屬殖民地的南行中,還成了他的身份證明。到云南省出入境檢查機關登記時,同行人中唯有巴金遇到了麻煩,他的護照上寫著:“李堯棠,四川成都人,三十六歲,書店職員。”檢查者問他在哪一家書店工作,巴金說:“開明書店。”對方要看證件,巴金身上沒有,對方說:“你打個電報給昆明開明書店要他們來電證明吧?!弊o照就被扣下來了?!拔易约寒斎灰灿行┛鄲?,不過我還能動腦筋。我的箱子里有一張在昆明開明書店取款四百元的便條,是上海開明書店寫給我的。我便回到客棧找出這張便條,又把精裝本《秋》帶在身邊,再去向姓楊的長官說明我是某某人,給他看書和便條。這次他倒相信,不再留難就在護照上蓋了印、簽了名,放我過去了。”(《關于〈龍·虎·狗〉》)說不定這個長官也是個文學愛好者?
巴金在《秋》特裝本上的題詞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巴金文庫中《秋》的特裝本與慧園的緞面圖案大為不同,是藍地的龍鳳圖案,很有傳統(tǒng)織錦的風格。而唐弢文庫中又是另外一種圖案,是那種藍色、紅色、綠色相間的類似菊花的圖案,顯得更為大氣和奔放。關于此書,唐弢在他那著名的書話中曾經(jīng)專門寫過:
《秋》裝云者,非謂秋天的裝束,乃指巴金長篇小說《秋》的裝幀也。友好知我愛書,時以所著見惠,自從《書話》里談及裝幀,更多以特印本相贈。其間贈書最多,厚意最可感激的,當推巴金。實我《書話》,他日當一一記之。記得1940 年,巴金將內(nèi)行,我和圣泉、柯靈等餞之于霞飛路一酒樓,巴金即攜其所著《秋》一冊見貽,方于4 月初版,益猶當時之新書也,但為坊間經(jīng)見的本子。去年,巴金在某一次來信里,問起我有沒有《秋》的精裝本,我回信說沒有,不久,他就差人送了來,并附條說,他自己藏的已經(jīng)贈完,這一本是向人索回轉(zhuǎn)送的。檢視款識,果有用橡皮擦去重題的痕跡。此書用道林紙印,織錦硬面裝,書脊及封面燙橘黃色細筆題名,圍以長框,酷似日本書籍,富麗堂皇,為他書所不及。友人黃裳見告,巴金此書,原已贈其太太,所謂向人索回轉(zhuǎn)送,實則從太太處要回者也。聞之失驚。此一對賢伉儷之盛情,委實令人感念,世有書癡,當能領會我這一點意思也。
十五冊,尚存三冊,亦屬不易。沒有想到,我還有機會見到第四冊!去年秋天,我們整理巴金故居南小樓二樓的資料,其中一個柜子里面放了些巴金的老版本著作,還有一些巴金研究的專著。我掃了一眼,這本《秋》的特裝本一下子跳入眼簾,我當時真有中了大獎的感覺,又有故人相逢的激動。我想起巴金給慧園的題詞,“我這里還有兩本……”,那么這就是他留下的一本了。在資料的搜集和保存上,很少有作家像巴金這么細心和精心,從資料保存的完整性而言,也很少有作家能跟他比。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拂去灰塵,常常有意外的驚喜。這本《秋》的外觀與唐弢文庫中的那本差不多,顏色比唐弢的那本稍微深一點,也許是年久的緣故??墒牵踉谑掷餁v史的分量、歲月的滄桑,特別是時光消失而驚艷如故的感覺,讓人久久回味。
在特裝本中,還有一本書數(shù)量更少尤為珍貴,它是《家》與《春》的合訂本。綠布面硬殼精裝,封面無書名,書脊上壓了四道紅線,居中燙金鏤白的大字書名“家與春”,上下分別是小字:“激流第一部”和“巴金著”,未見版權(quán)頁。這一冊是巴金捐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此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唐弢文庫中還藏有一冊,是巴金送給唐弢的,如果沒有巴金在扉頁上的題詞,大約現(xiàn)在就很難弄清這個版本的來歷了:“合訂本由錢君匋兄裝幀,共五冊,1938年5月裝成?!毕骡j巴金的篆印。哇,五冊,古董挖掘迷們,誰去把其他三冊挖掘出來吧。有一個細節(jié)我沒有注意到,《唐弢藏書圖書總錄》的編者倒有描述:“兩書之間有一綠色厚紙相隔,綠紙前是《家》之‘后記’,綠紙后是寫有‘春 激流之二 巴金’的薄紙,紙背印有如下廣告:‘激流之一:家
每冊一元;激流之二:春 每冊一元;激流之三:秋 在著作中;激流之四:群 在著作中’。”(見許建輝《后記》?!短茝|藏書圖書總錄》將此書名著錄為《家春》似乎不妥,出版社待考也很奇怪,其實書芯就是開明版的《家》和《春》。)這種裝法倒讓我想到,至今還不曾有一本《激流三部曲》的合訂本,但是書太厚是個麻煩,不過可以試著出十六開本,或者用軟精裝、辭典紙印三十二開的本子,見過不少西方的書是這么印的,厚厚的書,軟軟的紙,翻起來很舒服。巴金想過把《家》與《春》合訂,是否想過三部長篇合訂呢?
1949年以后,特裝本越來越少了,大約這種小情小調(diào)與普羅大眾的口味相去甚遠,出版部門更是懶得去理作者的要求。在巴金的藏書中,倒有平明出版社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為穆旦的譯詩所做的精裝本,非常精美,以后我再談它。反正,當時給人的感覺,很多出版社做精裝已經(jīng)心不在焉,更沒有心思做特裝。傅雷就曾致信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人,對該社精裝書的粗糙表示不滿:
以國內(nèi)現(xiàn)有技術(shù)水平,并非精裝本不能做得更好;但在現(xiàn)行制度之下及裝訂人才極度分散的現(xiàn)狀之下,的確是不容易做好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克利斯朵夫》精裝本,我與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么一點成績,雖距世界水平尚遠,但到了國內(nèi)水平(以技術(shù)及材料而論)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如今在大機關里頭,像那樣細致的工作在短時期內(nèi)恐怕沒有希望辦到?!b訂也是一門高度的工藝美術(shù),只能由一二人從頭至尾抓緊了做才做得好。
倘附印一部分精裝本,希望鄭重考慮承裝工廠的技術(shù)水平;希望不要花了錢得不到效果,我們更不能忘了原來是私營出版社做過的工作,國營機構(gòu)不能做得比他們差。
傅雷簡直是在壓著怒火談印裝。“私營出版社”是巴金和朋友們后來經(jīng)營的平明出版社,傅雷的信中也能看出,有些問題根本不是技術(shù)問題,而是對待文化的態(tài)度,革命是疾風暴雨,無暇去繡花,我們的文化就這樣越來越粗糙。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尚規(guī)整,六十年代紙張困難,紙差了,接下來,有的書居然天頭地腳切得都是斜的,布面的精裝書也少起來了,更可氣的是原本一些書有著非常好的插圖,重印本通通取消!進入二十一世紀,插圖稍微得到一點重視了,但有的印制不是美化圖書,而是污損圖書。典型的代表當屬某國字號出版社的那套“名著名譯插圖本”,低廉的紙張不說,那插圖黑漆漆如墨涂,真是辱沒了這些好書。我是向來主張印書兩極分化的,一極是低廉的普及本,供大眾傳播的;一種是豪華本、特裝本、限量本這類的,滿足小眾趣味的收藏者、閱讀者。這種趣味代表著文化的精致和高度,也是在電子出版的時代中,紙制書不會廢棄的重要理由,因為一本好書除了閱讀的功能之外,也可以成為獨立的藝術(shù)品。如同大多數(shù)人都不用毛筆寫字了,但大家可以欣賞書法啊。可是……為什么我們出版社印出來的書能氣死曾經(jīng)發(fā)明印刷術(shù)的祖宗?
《家》《春》《秋》發(fā)行上百萬冊,算是夠普及了。(大約是為了更普及,用紙越來越爛!)難得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它居然有特裝本。我請教相關的人,都說不清楚,當初是巴金自己提出要求用稿費來做的,還是出版社主動為他做的,或者乃是因為經(jīng)營其事者是巴金的朋友王仰晨——他也是保持著舊時習慣的老出版人。反正,這個本子還不算差,是藍布面,簡潔大方的“家”“春”“秋”三個字分別端居在粉、綠、黃的菱形框上,書脊上也是這樣的菱形打底的圖案,燙金的作者名和出版社名,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二版,1980年4月第二次印刷。美中不足的是書脊是平的,而不是橢圓,但布面平整,設計大氣,不失為難得的版本。弄不清楚這個特裝本做了多少日,意大利駐華大使到巴金寓所宣布授予他1982年但丁國際獎,并贈四大冊《神曲》給巴金,巴金回贈著作中,就有這套《激流三部曲》。1983年5月7日,時任法國總統(tǒng)的密特朗在上海授予巴金法國榮譽軍團勛章時,巴金贈送給他的書中也有這套。
進入二十一世紀,還有一種《激流三部曲》的特裝本問世,用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的印本制作的。海藍色的封面,白色的書名,不難看,但也就是撕了封面換上布面硬殼的普通精裝本而已,做工實在不敢恭維。這書不知道做了多少,應當是市面上不賣的,出版社贈給作者家屬三十套,我有幸分得一套。但總覺得,當下應當有更好的特裝本才對。留點遺憾,才有夢想,我不想著天上掉下一本1938年的特裝本,但今后出一點更好的特裝本不應當是奢望吧?
2011年4月7日晚
《旅途隨筆》
黃裳先生曾寫過一篇《書之歸去來》,巴金的一本書在歲月中的來來往往,倒頗適合這個題目。
這本書是生活書店1934年8月出版的《旅途隨筆》初版本,它是傅東華主編的“創(chuàng)作文庫”的一種,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小坡的生日》、吳組緗的《西柳集》等都屬于這套叢書。《旅途隨筆》是拿在手里非常舒服的小三十二開窄條本,小精裝樸素大方,護封米黃色,上印淺藍色的字,從上到下依次是叢書名、編號、書名、作者名和出版社名,其中書名和作者名,用的作者本人的毛筆手跡。平裝本封面則加了個歐式線框,其他差不多。精裝的內(nèi)文用的是道林紙,定價六角五分,平裝則便宜兩角。
關于這部書,精裝本護封的后勒口上有一則內(nèi)容簡介,不妨抄下來權(quán)當介紹:
作者歷年來所作長短篇小說,早已膾炙人口。隨筆集這還是第一部,是在去年漫游南北的半年里寫成的。這是現(xiàn)時真實社會現(xiàn)象的寫照,這是一個敏感的心靈的反應的記錄。
它比較準確地概括了書的內(nèi)容和特點?!奥文媳薄笔侵赴徒?933年南下廣東,游覽普陀,北上平津。這一路所見構(gòu)成了這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可以說是他的旅行“博客”。巴金說自己并非旅行家,不是游山玩水,書中所記都是“現(xiàn)時真實社會現(xiàn)象”,現(xiàn)在看來都是了解當時社會的寶貴文獻。當然,巴金是帶著豐沛的情感來寫的,至今讀來也會受到感染,人們所熟知的《鳥的天堂》一文就出自此書;還有出自本書《朋友》一篇中的一段談友情的話,也經(jīng)常被人提起:“我不配做一盞明燈。那么就讓我做一塊木柴罷。我愿意把我從太陽那里受到的熱放散出來,我愿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添一點點溫暖?!?/p>
好了,書的旅行也開始了:該書出版后一年多,巴金在其中一冊平裝本上題簽“贈彼岸同志 巴金”送給了他的朋友。彼岸是誰?為什么稱“同志”?
《旅途隨筆》書影及彼岸在巴金贈書上的題詞
彼岸(1879—1975),姓鄭,又名鄭岸父,號伯琦,廣東香山縣人。他是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的先驅(qū),與師復有交誼,也曾在廣州組織“晦鳴學舍”傳播無政府主義。有資料說,流亡美國時,他在三藩市(舊金山)同鐘時等人組織平社、創(chuàng)辦《平等》雜志,他除任編輯外還承擔了排字、印刷等工作。巴金曾在這份雜志上發(fā)表過不少文章,是有共同信仰的“同志”。彼岸還是民主革命中的傳奇人物,他早年結(jié)識孫中山,曾策劃香山起義,創(chuàng)辦《香山旬報》,從文武兩面聲討清王朝。1910年、1911年又兩次參加師復秘密組織的“支那暗殺團”,欲刺殺攝政王載灃……有兩件事情更顯此人性格:鄭彼岸曾在一次演講集會中,舉起辮子說:“此豚尾耳?!卑褧r人認為是命根子的東西視為豬尾巴,這在當時是驚世駭俗之言。還有一件事情,1911年他回香山組織群眾起義,并攻占縣城,推翻清廷統(tǒng)治。1912年民國成立,廣東都督府委任鄭彼岸為香山縣第一任縣長,可鄭彼岸接到手令后卻不赴任,而是動員當?shù)厥考澝襁x縣長,實踐了革命不是為當官發(fā)財?shù)氖难浴?946年,鄭彼岸也曾在報上登出啟事,公開拒絕縣政府給他的縣參議員一職,而樂于接受整理地方文獻的修志工作。他并非不聞窗外事的隱士,在家鄉(xiāng)救義士、散錢財、辦教育的功德之事做了不少。抗戰(zhàn)時期,鄭彼岸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辦五峰中學,艱難支持,個人生活也很清貧,可當嶺南大學澳門分校想聘他為教授時,為堅持辦學,他不顧個人生活困難,辭卻這份月薪葡幣五百元的教職。
1912年夏,討袁事起,鄭彼岸創(chuàng)辦《討袁日報》,后袁的爪牙龍濟光率部到了廣州,大肆屠殺,他不得不流亡美洲,奔波于美國、加拿大,期間做過夜校教師、印刷所排字工人、雜碎館傳役等工作,直到1937年才回國。1949年后曾任中山紀念圖書館館長、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等職。從他的經(jīng)歷看,收到巴金寄贈的《旅途隨筆》時,應在美洲。他拿到書后,不久又贈給了莞英(此人待考,應是他的子侄輩的人),書上還留有他贈書的題詞,可見當時的“同志”對巴金的看法:
巴金同志著有小說極多(除單行本外,國內(nèi)各著名雜志時有刊載),你有讀過沒有?現(xiàn)檢出他最近寄贈我的《旅行隨筆》寄你。他系四川人,今年才二十多歲,曾留學法國多年,為人富于情感,他與六叔時時見面的,你將來若與六叔同住,可時時請教他了。
這段話寫于1935年9月6日,上面提到的“六叔”當為鄭佩剛,是彼岸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堵猛倦S筆》他誤寫為《旅行隨筆》了。巴金生于1904年,當時三十一歲,彼岸年長巴金二十多歲,印象中巴金總是那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吧,所以,他說“今年才二十多歲”。這本書在莞英手里的命運不得而知,但可以判斷,它重新又回到了國內(nèi)。
四十五年過去了,彼岸已經(jīng)去世,巴金也進入暮年,沒有想到這本書又回到了巴金的手里,巴金在該書扉頁上驚喜地寫道:“我送給彼岸老人的書,四十五年后又回到了我的手邊,是小林在舊書店買回來的。金(一九)八〇年?!睍膳畠嘿I回,但它的旅行并沒有終止,后來,巴金又把它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近半個世紀的長旅,萬里的長途,又回到了作者手邊,這難道不是件奇妙的事情嗎?買書也會遇到奇妙的事情,我在許定銘的書話中就曾讀過,他相隔三十五年買回的四本書,封面都有藏者的簽名,竟然是同是電影導演秦劍的藏書。
書也有它自己的命運!
難怪古人的藏書印有“曾留某某家”的印文,在時間的長途中,誰都很難占有什么,不過是“曾留”。由此,我想到了現(xiàn)今被炒得離譜的一些書價,是體現(xiàn)了我們對書的熱愛,還是對物質(zhì)的貪欲呢?偶遇葉兆言老師,他說他祖父圣陶先生身無長物,手邊的東西親朋看著好,還沒有跟他提出,他就主動表示拿走拿走……這是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對于物的聚散的理解,大白話說是:活明白了。很多老人“散書”,大約也緣于此。
2012年4月13日凌晨
于廣東臺山旅次
《過去》
在一篇訪談中,巴金先生透露他早年曾經(jīng)印過一本叫《過去》的小畫冊。他說:“這是我一九三一年編的一本圖冊,自費印刷的,一共印了五十本,大部分送給朋友,自己只留了一本,文化大革命中燒毀了。這本圖冊是我?guī)啄曛惺占亩怼⒎?、意、日等國家的一些革命者的圖片,如克魯泡特金、妃格念爾、蘇菲婭、馬拉、丹東、凡宰特、大杉榮等?!保ā栋徒鹪L問薈萃[1979—1987]》)這段話提供了兩個主要信息:一、畫冊的內(nèi)容是巴金年輕時代崇拜的那些革命者的圖像;二、這書印數(shù)極少,僅有五十冊,歷經(jīng)風雨,存世當更不多,巴金自己所存一冊也毀于“文革”。
巴金編印《過去》書影及插圖——薩珂與凡宰特之死
這個訪談,我讀后總是耿耿于懷,像巴金那么注重史料保存的人都不存此書,我定無緣見到這本與巴金信仰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特殊畫冊了。那時,少年心性,恨不得將巴金的一字一句都收入囊中,那是一種很盲目的貪心。世界從來都是不完整,欲求完整或完美,不但心愿難償往往還會適得其反,何況,世上的好東西多著呢,為什么都要屬于“我”?有時,太看重那個結(jié)果,反而喪失了很多樂趣,到頭來,“結(jié)果”反成了一個干癟的空殼,既不美麗也沒味道了。恰恰,當你不太在乎那個結(jié)果的時候,意外地得到更令人驚喜。2008年,珠海出版社出版了李存光老師編選的《克魯泡特金在中國》一書,其中收錄了巴金的兩篇短文:《〈克魯泡特金的生涯〉前記》《克魯泡特金贊》,在注釋中,編者標注:該文選自巴金編的《過去》,美國密歇根大學圖書館藏有此書……原來人間尚存《過去》。我認定找不到此書了,所以多少年來,從未想到過向存光老師請教此書的下落,而存光老師早已覓得此書。不久,它的復印本便從北京寄到了我的手上。有時候想一想,巴金研究界有李存光這樣的前輩學者,真是我們的大幸。
這是一本正文有八十頁的圖配文的小冊子,據(jù)復印本推測,它當為三十二開本。封面正中是克魯泡特金的頭像,上方是“過去”兩個字,像是由朵朵小花組成的,左下角是一朵花的形狀,大概代表了編者對他崇敬的先輩致敬的意思吧。扉頁由一個線框框起書名、編者名(巴金用的是本名)和印刷地點、時間:
過 去
THE ANARCHISTIS
Compiled and edited by
Li Pei Kam
Shanghai
1931
接下來一頁上面寫著“永久的紀念”,下面有“贈 惠存”的字樣,是用以簽贈的。全書分序、克魯泡特金的生涯、安那其主義者、芝加哥殉道者、俄國革命黨人、薩珂與凡宰特六部分。其實熟悉巴金的信仰和早期創(chuàng)作的人,望眼便知,這等于是巴金1929年1月由上海自由書店出版的《斷頭臺上》一書的微縮版,或者說,要全面了解巴金對這些革命者經(jīng)歷更為全面的敘述和評價,不妨參照《斷頭臺上》一書。
書前“序”道出巴金編輯此書的意圖:
記憶有時使我痛苦,但我是靠記憶而生活。
如果不是有記憶的話,我也許會在街頭巷角茶樓酒館去咒罵別人搶錢奪利了。然而記憶抓住了我,使我走現(xiàn)在的這一條路。因為在記憶中有如許多的可愛的人,為了他們我不得不忘掉自己。
在悲哀中,有他們來安慰我;在失望中,有他們來鼓舞我;在黑暗中,有他們來指引我。這許多年以來在這荒涼的沙漠上就只有他們是我的伴侶。
時間上他們算是過去的了。過去卻也是多么值得留戀的,只要他是現(xiàn)在與未來之母親的時候。因為他曾指引我們走向未來的不可知的道路。
我們要繼承著過去的遺產(chǎn)向著未來猛進。
這些文字是一個探求精神道路的靈魂呻吟,“過去”不是傷感和悲悼,而是給現(xiàn)實中的“我”以安慰和力量,“我”要繼承著過去的遺產(chǎn)走向未來。那么,這本書不僅是“永久的紀念”,還是宣誓和決心。
在正文的五部分中,克魯泡特金獨占一部分,里面的圖片縱貫他的出生直至去世,儼然是小型的克氏畫傳,不難看出克氏在巴金心中的分量,正如他在一幀克氏的像下所寫的《克魯泡特金贊》:“是革命者,是科學家;是自由之戰(zhàn)士,是光明之使徒;是有最完全生活的人,是眾人所敬愛的大師;在人類之中是最優(yōu)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偉大的良心?!痹谶@部分開篇,他更是不吝自己的贊美之辭:
克魯泡特金!克魯泡特金!這個名字在我的耳里眼里確實有一個非常的意義。這是愛的結(jié)晶,這是鼓舞的泉源。
我自己實在太渺小了,太無能了。然而我卻也能夠愛人。我也能夠像許多人那樣愛克魯泡特金。在我的生涯中這個人的紀念要超過一切。事實上要是沒有了克魯泡特金,我今天也許不知會墮落到什么樣子。
我是得救了,靠了他。許多的青年也得救了,靠了他。在歐洲有不少的人一提到他,就表示出無限的熱愛和無限的敬意。他是我們大家敬愛的大師,我們都是他的孩子。我們都是被他的愛、他的理想、他的純潔的一生牽引到他的身邊的。
現(xiàn)實的矛盾生活使我的心靈充滿了黑暗,然而他的紀念對于我有如一盞明燈。我不拘何時何地每想起這個人,他在人類中是最優(yōu)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偉大的良心,我每想起我是站在他的一邊,為他的理想(也就是我的)奮斗,我的心又強健起來了。我想有這個人在世界中生存過,我便絕不是孤獨的!
人生不過百年,這是多么短促的時間。世間有不少的人在不死不活中就度過了他們的歲月。然而這個人,他舍棄了巨大的家產(chǎn),拋棄了親王的尊號,受盡辛苦,歷萬難,冒萬險,經(jīng)歷過了八十年的多變的生活之后,沒有一點良心的痛悔,沒有一點遺憾,將他的永遠是青年的生命交還與“創(chuàng)造者”,使朋友與仇敵無不感動,無不哀悼。像這樣的人,古今來能有幾個!
克魯泡特金是不死的,像這樣的人確是不會死的。他永存在我們的心里。我們要拿他做個別例子去生活,去工作,去愛人,照他那樣地為人,那樣地處世。不管萬世萬年,子子孫孫,只要地球不毀滅,人類不滅亡,則克魯泡特金將永被認為人類的一個好友!
在這里克魯泡特金的生涯是用真實的圖畫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了。在巴黎蠟人館里見過“耶穌的生涯”的人會在這里看出一個比神話中的耶穌更偉大的人來。
這段話不但保存了巴金的思想情感,而且還保留下來他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歐化句式,如:“我是得救了,靠了他。許多的青年也得救了,靠了他?!庇纱硕?,《過去》雖是一本小小的畫冊,但它對研究巴金的早期思想和文字風格有著特殊的價值。
該書的第二部分“安那其主義者”可看作是安那其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圣賢錄,中外安那其主義革命家,每人一幅肖像,并配有巴金簡短的評價語,依據(jù)原書先后順序,不妨羅列如下:
安那其工團主義的創(chuàng)始者斐爾南· 柏魯節(jié)(F.Pelloutier,1869—1901),這是一個實際運動的天才。
安那其主義之父蒲魯東(P.J.Proudhon,1809—1865),真正的貧農(nóng)之子,《何謂財產(chǎn)》之著者。
安那其主義之先驅(qū)高德文(W.Godwin,1756—1836),《政治的正義》之著者。
巴枯寧(M.Bakunin,1814—1876),那個為革命之故犧牲了一切并且專為革命而生活的偉大革命家。
德國的斯丁納(Max Stirner,1806—1856)和美國的德加(Benjamin Tucker,1854—1893),兩個偉大的安那其個人主義者。
邵可侶(Elisee Reclus,1830—1905),如珠之人,如火之信;圣徒之生活,真摯之思念;在個人中,實為美果;德性完成,世界成春。一八四八年脫離學校投身革命之少年時;巴黎公社革命時代執(zhí)槍而戰(zhàn)之壯年時!大作《人與地》出世后,呼革命而死之老年時;美哉,君之生涯!正哉,君之思想?。ㄉ锎涸碌馁澱Z。)
美國女同志胡代連(Voltairine de Cleyre,1866—1912)、法國女同志梅曉若(Louise Michel,1830—1905),她們同是詩人,同是戰(zhàn)士;她們皆富于自己犧牲精神,因傳道勞瘁而死。生前深為各國勞動者及革命家所敬愛,被稱為安那其主義之二圣處女。
德國同志約翰·莫斯特(1846—1906),若克爾著有《莫斯特傳》一厚冊;莫氏刊行《自由雜志》凡數(shù)十年。
近代學校之創(chuàng)設者西班牙同志非勒(F.Ferrer,1859—1909),為天主教會所誣殺,槍決于獄中。此為被捕時情形,時為一九〇九年九月一日。
荷蘭安那其主義者之第一人紐文許士(D.Nieu-
wenhuis,1846—1919)。
我們大家所熱愛的Emma(E.Goldman,1869—),我的精神上的母親Emma;全世界人士敬佩的偉大亡命者。
亞歷山大·柏克曼(A.Berkman,1870—),我們的沙夏——“我們到死都是青年”,我們的SaSha曾這樣說過。
維持《反抗》《新時代》等雜志,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格拉佛(J.Grave,1859—)。
福爾(S.Faure,1856—),為法國安那其主義的老將,善演說,著書甚多,皆風行。現(xiàn)主編《安那其主義百科全書》按月刊行,有數(shù)千頁之多。
意大利同志馬拉鐵斯達(E.Malatesta,1858—),為近代最偉大的革命家安那其主義的實際運動家,除巴枯寧外未有能及馬氏者。馬氏以其熱誠、真摯與勇敢而為眾人所敬愛。
近代安那其主義的兩大理論家之一德國人若克爾(Rudolf Rocker,1873—),著有《莫斯特傳》等十數(shù)種。現(xiàn)在著述《克魯泡特金評傳》。若氏又為實際運動者,現(xiàn)任柏林第四國際書記。
安那其主義之偉大歷史家奈特羅(M.Nettlau),今尚健在維也納;通數(shù)十種語言。
奧國(奧地利)同志拉姆斯(Pierre Ramus),是一個國際安那其著名的安那其主義者,下獄多年,著有書籍多種,今尚健在。
被稱為安那其主義的將軍之馬哈諾(N.Machno,1889—),名字誠如格拉佛所說在社會運動中是無人不知道的。馬氏真正從民眾中出來,而又真能為民眾福利戰(zhàn)斗。南俄人民非常敬他愛他,稱之為“父馬哈諾”。克魯泡特金亦曾贊美他說:“在俄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多了”。馬氏身受九傷,現(xiàn)亡命法國。
無人不景仰的師復(Sifo,1884—1915)。
像懷疑者那樣思索像信仰者那樣行動的大杉榮(S Osug,1885—1923),在理論上是將克魯泡特金與斯丁納兩人調(diào)和了的;而在行動上他又顯出了巴枯寧所特有的風格。他無疑是東方的第一人,雖于一九二三年被日本政府謀害,但他的印象至今尚為人所寶愛。
安那其主義的美人伊藤野枝(Ito Noc),著作豐富,與其夫大杉榮同時殉道。
在絞刑臺上殉道的古田大次郎(D.Furuti)痛陳:“我的眼前燃著灼灼的光輝,我的心里卻結(jié)了很厚的冰層,露么,一滴都沒有了,同志喲!在這心已干枯了時候,難道我的眼也同枯了么?
京城之夜——三月從北面山襲來的,北風般的嚴酷的余寒尚不能凍滅我們的強烈的火焰。
兩人的握手呵,在黑暗中燒燃。
噫,生離么還是死別?”
之所以這么不厭其詳?shù)爻?,除了資料珍貴之外,我更看重巴金對他們的評價,每人均言簡意賅,直陳要點,如果追蹤巴金的思想軌跡,這些人不應當輕易放過;如果寫一本安那其主義思想史,巴金其實已經(jīng)提綱挈領地梳理出一個很系統(tǒng)的線索了。對于“安那其主義者”,在這部分篇首,巴金也表達了他的看法:
“安那其主義者”這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名詞喲!我曾有機會接觸過一些歐美的安那其主義者。我愛他們。因為他們體現(xiàn)了安那其主義的美麗。
我愛安那其主義,但我也愛安那其主義者。
安那其主義者來自民眾中間,而且在民眾中間。在過去在各國的絞刑臺上、斷頭機上、槍彈下、大刀下,我們都可以找出安那其主義者來。在文學家中,科學家中,哲學家中都可以找出安那其主義者來。為自由而奮斗,為正義而犧牲,肩著解放人類的使命,勇敢地去戰(zhàn)斗,去就死的是安那其主義者。
安那其主義者在那里?在柏林的“萬國工人協(xié)會”(第四國際),在安士潭“萬國青年安那其主義者聯(lián)盟”,在法國、德國、奧國、西班牙、葡萄牙、挪威、瑞典、美洲各國以及日本……的各種“安那其主義者聯(lián)合會”與工團。在意大利、美國、波蘭、保加利亞、阿根廷、日本……等國的監(jiān)獄中,在赤俄的堡壘中和冰天雪地的放逐地上。
我一旦想起安那其主義者的時候,我覺得在我的胸膛里所鼓動著的不僅是我一個人的心,而是無數(shù)人的心,我的同志們,我們的殉道者的心。他們的心居然逃出了冰天雪地的放逐地和人間地獄而跑來和我的心相合了。
這段話是巴金何以信仰安那其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內(nèi)心獨白。1930年,巴金還寫過一本《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的專著,而此時他又是一位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青年作家,在安那其主義者李芾甘與作家巴金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固然,巴金從不認為他的小說是主義的宣傳,然而,他小說中又有沒有安那其主義的影響和精神呢?這都是非常值得探討的話題。
“芝加哥殉道者”是該書的第三部分,巴金曾寫有長文《芝加哥無政府主義殉道后的四十年》,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他還關心這一事件和其中人物的命運。巴金的小序同樣是一篇重要的集外文:
因一八八六年五月四日草市場工人會議中的一個炸彈引起了一個大冤獄,法官受賄,警吏枉法,芝加哥資產(chǎn)階級全體動員,其結(jié)果毀滅了五個安那其主義者的生命。我們的同志,司柏司、柏爾森司、斐失兒、恩格爾、林格,為勞動階級謀幸福而犧牲了一己的幸福,勇敢地身死在絞刑臺上(林格在獄中自殺)??杀戎谝d之釘十字架,蘇格拉底之仰藥。像這樣以至仁至勇的態(tài)度而就死刑的,古今來究竟能有幾人!
又過了六年,伊立諾瓦省新省長在一八九三年重查本案,才發(fā)現(xiàn)法官的陰謀,替被告雪枉,并且把尚在監(jiān)獄中的斐爾登、失瓦伯、尼伯三人釋放出來,但我們的五個同志已經(jīng)荷著充滿天地的榮光而長逝了。
然而我們在這里并不是來痛哭的,我們并不是來哀悼我們的死者。我們是來表示我們的敬意,表白我們的愛情。因為我們愛他們。如果有誰看了這些圖畫覺得眼淚快要流出來的時候,那么請來聽我們的死者中的一人(柏爾森司)在臨刑前所唱的歌:“到我的墓前不要帶來你們的悲傷,也不要帶來眼淚和凄惶,更不要帶來驚懼和恐慌,當我的嘴唇已經(jīng)閉了時,我不愿你們這樣地來到我的墓場?!?/span>
俄羅斯冰天雪地的惡劣環(huán)境,沙皇無比殘酷的專制統(tǒng)治,與革命者克服困難、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追求眾人幸福的事業(yè)的熱情和勇氣,始終打動著巴金。他曾反復寫過《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并且還寫過《俄羅斯十女杰》《俄國社會運動史話》兩本專著,對這些人的事跡都有全方位的介紹?!哆^去》的第四部分《俄國革命黨人》,刊印了包婷娜、蘇菲亞伯羅夫人斯加亞、妃格念爾、布列斯科夫斯加、司皮利多諾華、巴爾馬雪夫、蓋爾書尼等人的肖像,巴金曾數(shù)次寫過,這部分前面的小序中,巴金再次表達了他對于這些不惜生命爭取自由的熱血青年的敬佩:
誰知道俄羅斯是一個富于革命思想和行動的園地,在這些地上生滿了最美麗的花,這便是“愛自由重于生命”的俄國革命青年。
拋錦衣,棄玉食,身著襤褸的衣服,腳穿農(nóng)民的木鞋,離開了華麗的家庭,辭別了親愛的父母,去盡力于解放民眾的革命事業(yè)。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抱著堅強的信仰,以至誠博愛之心走上革命的祭壇與斷頭臺上的露水一同消失了。在思想上他們中有的是安那其主義者,有的至少也是和安那其主義者很接近的。在行為上他們完全是古代的圣徒。
我們一天在詛咒別人,在謀個人的安全,在爭個人的利益,在發(fā)展個人的愛憎,從搖籃一直到墳墓,這其間我們總是為著自己。
而那些人呢?他們在愛人,在奮斗,在滅亡,只為的是想使世界變得更好一點,人們生活得更舒服一點。
這樣,我們立在十九世紀末葉和二十世紀初年的俄國革命青年的面前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們從此都可悔改了罷!
在這里我所介紹的雖然只有幾個人,但從這幾個人中我們可以看出那他們的無數(shù)的同伴的面影來。
俄國革命青年是不朽的了!
同樣的情感,在這本書最后一部分巴金把它獻給他稱之為“先生”的薩珂和凡宰特,熟悉巴金思想歷程的人,都知道他們對于巴金的重要影響,巴金在前面的序言中滿含深情地寫道:
薩珂、凡宰特已經(jīng)死了兩年多了。然而他們的話語在至今還留在我的腦際:
“你們的休戚相關果然會把我們從地獄,從劊子手的手中救出來么?它果然會把我們送回我們所愛的人們那里么?把我們送回到陽光,到自由的風,到生活,到我們的奮斗么?
“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不過我們明白如果我們回來了,我們絕不會像一個忘恩的人,膽小的人的樣子而回來;如果我們死在電椅上了,我們的感激也要和我們死在一起的。我們的思想是:不自由,毋寧死?!?/span>
我們的同志是毫無遺憾地死在電椅上了。
他們像其他的安那其主義者一樣以偉大以自尊以勇敢而生,又以偉大,以自尊,以勇敢而死!就在電椅上,就在臨喪命的一剎那間,他們還表示出來他們是為真理,為正義,為人類而死。這樣他們的一生真正算是完全的了。在生,他們是生活得像一個堂堂的人;臨死,他們又死得像一個堂堂的人。難道在弗勒、賽葉、羅威爾、柯立芝那類人中,我們能夠找著一個這樣的人嗎?那么究竟是誰勝利了呢?
凡宰特自己曾經(jīng)說過:“如果不是為了這些事,那么我會在街頭巷角咒罵別人,這樣地過來一輩子。我會死亡,不被一個人知道?,F(xiàn)在我們并不是失敗的了。這是我們的勝利。我們一生從來不曾希望到會做出這么多的寬容,正義,人間了解的事來,像現(xiàn)在我們因了一件偶然的事變而做的。我們的言語,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痛苦——算得了什么!而要殺害我們的性命,殺害一個好的鞋匠和一個窮的賣魚者的性命——那就是一切了!最后的時間是屬于我們的——那苦楚就是我們的勝利!”
我相信這會成為歷史的判決!
巴金的這些熱血文字,均不曾收入《巴金全集》,我想新版的《全集》,不妨將《過去》增補進來,與巴金編輯的幾本反映西班牙斗爭的小畫冊和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畫冊放在一起。
然而,在深夜抄錄這些文字時,我在想八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社會的發(fā)展和科技的進步,足以讓八十年前的人瞠目結(jié)舌了。可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又似乎沒有變化,對比一下,有時難免覺得人的思想意識,還在原地踏步甚至更趨保守。人類爭取自由、平等的美好愿望和重任,想來恐怕也任重道遠。處在一個消費社會中,在一個娛樂占精神主導的時代,巴金這本畫冊所表現(xiàn)的一切,與今人又似乎相距甚遠。我甚至想沒有幾個人還會對革命、獻身等這樣的東西有哪怕回頭一顧的興趣吧?我們這個時代充滿了個人的小悲歡,與巴金和他所敬仰的那些人所追求的“為自由而奮斗,為正義而犧牲,肩著解放人類的使命,勇敢地去戰(zhàn)斗……”的理念正相反。固然,“小悲歡”是生命實在的組成材料,但有時候,過分執(zhí)著于此,它又是不是我們自設的囚籠呢?孤獨、孤僻、冷漠等時代病是否也源于此呢?此時,巴金畫冊中所描述的那些人生事跡,雖未必都是我們的榜樣,但未嘗不是另一種人生的參照。
從另外一方面,我又在想,巴金還是幸福的。他有這樣一些他景仰的人,不說是他的偶像,但這每個人都代表著一種價值觀,他能夠吸引熱血青年的巴金,讓我看到了巴金一代人內(nèi)心中是有價值選擇的。而我們呢?是不是更多的是利益的選擇,而不是價值的判斷、精神的抉擇。從這一點來講,我沒有任何理由,讓這本書和它所表達的一切輕輕地就變?yōu)椤斑^去”。
我記得前不久在一次會議上,見一位教授讀了幾本蘇俄的書,就在大談如何如何的時候,我輕輕地提醒他:巴金那一代人早就接觸到這些史料并在思考這些問題。他斷然說:恰恰巴金他們是錯的……我不知道他看了多少文獻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但沒有爭辯什么,只是再次提醒他:對于歷史和前人的判斷不要這么自信,古往今來,這種自信曾讓多少聰明的人變得那般愚蠢啊,對此,我就不用多舉例子了吧?巴金為這本書寫的序言似乎總在提醒我:“過去”并未過去;“過去”通常也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般簡單。
2013年11月17日凌晨于竹笑居
《第四病室》
2005年4月上旬,在北京飄著柳絮的季節(jié),我天天穿過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校園,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查閱巴金文庫的資料。4月8日,一本扉頁有巴金題詞的《第四病室》躍入我的眼簾:
一九五五年一月四日在淮海路新華書店購得。扯去243—244一頁,修改后即[寄]新文藝通聯(lián)組。
一月十八日我得新文藝回信,主張刪去甘地的一段,我并不同意他們的意見(我的原文未談到思想),但我也照他們的意思把關于甘地的一段刪去,又扯去兩頁。
巴金 二十日
原來巴金捐贈的這本1953年9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第十一版《第四病室》是本殘書,這其中涉及到該書非常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的修改。“新文藝”指接著晨光出版公司出版該書的新文藝出版社,在“新文藝版”中有巴金自己寫的“內(nèi)容提要”:
這是一個年輕病人在當時一家公立醫(yī)院中寫的“病中日記”,也就是作者根據(jù)一部分真實的材料寫成的小說。“第四病室”,一間容納二十四張病床的外科病房,可以說是當時中國社會的縮影。在病室里人們怎樣受苦,怎樣死亡,在社會里人們也同樣地受苦,同樣地死亡??墒窃谶@種黑暗、痛苦、悲慘的生活中卻閃爍著一線亮光,那就是一個善良的熱情的年輕女醫(yī)生,她隨時在努力幫助別人減輕痛苦,鼓舞別人的生活的勇氣,要別人“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人有用些”。作者寫出了在那個設備簡陋的醫(yī)院里病人的生活與痛苦,同時也寫出了病人的希望。
《第四病室》書影及扉頁上的巴金題詞
我曾經(jīng)對朋友開玩笑,現(xiàn)在不是總在講醫(yī)患關系,還有這樣的電視劇在熱播嗎?差不多七十年前,巴金的《第四病室》中就寫到了醫(yī)患關系,小說中的“善良的熱情的年輕女醫(yī)生”極大地鼓舞了病人,當“我”要出院時,她還送書,并“用姐姐對待弟弟的口氣對我說”:“我喜歡讀書,喜歡認識人,了解人。多讀書,多認識人,多了解人會擴大你的眼界,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薄徒鹛岬降某度サ娜摵完P于甘地一段話的修改就與這個贈書、談書的細節(jié)有關。關于楊大夫帶給“我”的第二本書,最初巴金是這樣寫的:
我拿起書來,讀著那書名:“在甘地先生左右”,書名下面印著一幅甘地的畫像,在甘地的身旁坐著一個纏著印度衣服的圓圓的中國青年。這封面引動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在這病室里的電燈光下,我無法讀這些印在土紙上面的不太清晰的小字,我決定聽從楊大夫的話,把這本薄薄的小書留到明天來翻讀。
但是在后來的印本中,書換成了《約翰·克利斯朵夫》:
我拿起書來,讀著書名:“約翰·克利斯朵夫”,書名下面有一個印著“羅曼·羅蘭著”,四周還有一個紅色框子。書相當重,而且在這個病室的電燈光下,我無法讀這些印在洋紙上面的小字,我決定聽楊大夫的話,把這本書留到明天來翻讀。
“晨光版”中,贊美甘地的一段話相應也被刪除了:
她摸出自來水筆,在兩本書上都寫了字,然后遞還給我:[“我喜歡這本書,它把甘地寫得可愛極了(她指著《在甘地先生的左右》)。他多么善良,多么近人情,他真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真正的偉人應該是這樣的。你常常讀這本書,就仿佛你自己在甘地身邊一樣,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盷她的臉上慢慢地現(xiàn)出了光輝的笑容,眉宇間陰郁的皺紋已經(jīng)消散了。[好像她在甘地的偉大的人格之前,連她個人的煩愁也已忘去了似的。]她停了片刻,忽然下了決心似的說:“我走啰。”
以上[ ]中的兩段文字都被修改或刪除,在“新文藝版”中,第一處被修改為:
用姐姐對待弟弟的口氣對我說:“我喜歡讀書,喜歡認識人,了解人。多讀書,多認識人,多了解人會擴大你的眼界,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span>
《在甘地先生左右》是一本實有的書,由古今出版社出版,筆者所見的是1943年8月再版本。1948年4月真善美圖書出版公司作為“時代叢刊第一種”還曾印行過。巴金本人藏有此書。該書作者曾圣提曾在甘地身邊生活過,“這本小書是圣提為了紀念甘地先生最近的一次絕食而寫的。他用十日左右的時間,樸實無華地記述他在甘地先生左右時生活的片段?!薄笆ヌ釋ξ艺f過,接近甘地,你便沒有私念,你只一心一意地想為別人服役,為人類祈福;接近他,你不覺得自己渺小(當你接近其他的偉大人物時你會覺得自己渺小的),你只覺得自己磊落而光明,與自然萬物合而為一。”對于甘地的政治主張和斗爭方式,巴金未必贊同,但他一定佩服甘地為信仰獻身的精神和偉大、崇高的人格,特別是甘地對眾生的博愛精神,與小說中楊大夫?qū)Σ∪说年P心、愛護不無對應關系。顯然,小說中寫到這本書還是別有深意的。由此,我們才會理解,巴金在扉頁上的兩段題詞中所表露出來的不滿。
巴金的作品多有修改,但情況各有不同,幸有巴金在扉頁這樣的“留言”,才為我們提供了考察《第四病室》修改的寶貴線索。巴金并不是一個在細枝末節(jié)上計較的人,但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一定會有自己的看法,又不得不屈服于編輯,做出不愿意的修改時,那就另有復雜的原因。類似的事情還發(fā)生在1962年,巴金后來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可以為我們解讀《第四病室》的這次修改提供參考:
我在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記里寫過這樣一段話:“某某人轉(zhuǎn)來的信,他認為《還魂草》收在‘文學小叢書’內(nèi)‘不太合適’,要我另選。我即復信同意抽去《還魂草》,并說我自己選不出來,只有兩個辦法:一、‘小叢書’干脆不收我的作品;二、請他代選幾個短篇湊成一本小冊子,究竟怎樣,由他決定。他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從愛護您的聲譽……’,我看了心里很不好過,說實話,我自己頗喜歡《還魂草》。但是抽出它我也同意,絕無怨言。只是為什么對作家一再提到‘聲譽’二字呢?真正的作家并不常常想到自己,他重視自己對人民、對讀者的責任。我并不在乎所謂的‘聲譽’,我也不是為‘聲譽’而寫作的。我倒是真心想為人民服務。”我當時的看法是這樣,今天的看法也還是這樣。不同的是,當時我雖說“并不在乎所謂的‘聲譽’”,其實對“聲譽”二字的解釋自己還不曾搞清楚,對于長官的意見、編輯同志的意見、寫“內(nèi)參”(內(nèi)部參考)或者寫“匯報”的同志的意見,我還是重視、甚至害怕的。我同意把自己“頗喜歡”的作品抽去,這就說明我有顧慮,因此我今天還不明白為什么《還魂草》“不太合適”。(《關于〈還魂草〉》)
2012年5月21日上午
《創(chuàng)作回憶錄》
談到巴金晚年的創(chuàng)作,人們談的都是《隨想錄》《再思錄》,全然忘了他還寫過一本《創(chuàng)作回憶錄》。《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寫作比《隨想錄》還要早四個多月,它們與《隨想錄》同屬于一個體系,回憶、控訴、反思是它們共同的基調(diào),其價值并不低于《隨想錄》。比如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主張就是最早在《創(chuàng)作回憶錄》中提出的。從1979年2月12日巴金給蕭乾的回信可以看出,這不是應酬之作:“我去年曾答應人文社,寫一本《創(chuàng)作回憶錄》?!銇硇盘岬健妒妨稀芬?,我準備把下一篇《回憶錄》給他們。但我最近寫文章每一篇常有兩三句不合‘長官意志’的話,麻煩編輯同志費神刪改,因此不一定寫出來就用得上。”看來,巴金清楚自己的文章可能觸犯時忌,而他又不想回避這些,所以他再次選擇了思想較為開放的香港,在曾敏之主編的香港《文匯報》的副刊上開設“創(chuàng)作回憶錄”專欄發(fā)表這組文章。
其實,在1958—1961年間,隨著十四卷《巴金文集》的編校和出版,巴金也曾寫過一組《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巴金說:“我在向我的讀者講‘私話’,告訴他們這些作品是怎樣寫成的?!保ā丁凑勛约旱膭?chuàng)作〉小序》)沒有想到“文革”期間這組文章被打成“作者替自己翻案的大毒草”,在上海專門開過一次批判它的批斗會?!拔母铩苯Y(jié)束后,茅盾、陽翰笙、胡風、陳學昭、徐懋庸、姚雪垠等老作家紛紛寫回憶錄,也有人希望巴金寫“回憶錄”,并說這是“別人代替不了的工作”。但巴金比較看得開,他認為自己的結(jié)局應當是“燒掉拉倒”,“作家只用作品和讀者見面”,不需要自己出來鳴冤叫屈,不想抬高自己也不愿貶低自己,“因此我不打算寫‘自傳’、‘回憶錄’之類的東西”。而《創(chuàng)作回憶錄》又當別論:“我既然寫了那許多作品,而且因為它們受到長期的批評和十年的批斗,對這些作品至今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議論以至于吱吱喳喳,那么回憶一番它們寫作的經(jīng)過,寫出來幫助讀者了解我當時的思想感情,自己似乎有這樣的責任……”(《關于〈龍·虎·狗〉》)因此,從1978年7月開始,到1980年底結(jié)束,歷時一年半,他完成十一篇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寫作。圍繞著作品展開回憶,又不限于作品本身,巴金常說他寫作不講究技巧,果然有呆瓜上當,以為巴金作品就是沒有技巧的,可《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寫作,巴金在文體上的苦心和追求也是顯而易見的。
《創(chuàng)作回憶錄》封面及扉頁
《創(chuàng)作回憶錄》有兩種版本: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1年9月繁體字橫排本,封面是灰色的底圖,圖案為一條向遠方延伸的路,鮮紅的“巴金著”與濃墨“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書名題字搭配在一起,既有強烈的反差又很協(xié)調(diào)。扉頁上好似藏書票一樣的圖案也很雅致,內(nèi)文用紙較好,也配了一些書影等插圖。當年香港三聯(lián)版的圖書內(nèi)容簡介不知道是誰寫的,都很具水準,既精準地概括了書的特點,又富有感情,比如這本書,就寫道:“各文的重點不同,然而,卻清楚地向我們闡明:每一部作品的產(chǎn)生,都因為作者胸臆中蕩漾著一股激情;每一篇小說里的人物,亦無不灌注著作者生活中的各種情感?!珜戇@些回憶的篇章時,作者保持了他一向坦率的態(tài)度,常不留情地剖析自我,展露出其內(nèi)心的真實世界,就這意義而言,本書除了是一份記錄巴金創(chuàng)作道路的珍貴資料外,還是一首充滿了真情的長篇散文詩。”《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簡體字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的,屬《新文學史料》叢書的一種,書名像是作者自題(編者也沒有標注一下),那個時代的出版物跟香港版比從設計到用紙都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正文前有兩頁插圖也印得一塌糊涂,書尾連個環(huán)襯也沒有,不過印數(shù)夠大,開印就是兩萬四千五百冊。該版1997年12月曾重排重印,封面和封底都用了巴金為臺灣版《回憶》一書所寫的后記手跡,其實那本書是《憶》的再版,跟《創(chuàng)作回憶錄》扯不上。更無奈的是我在網(wǎng)上還買過一本“巴金原著、余集芝主編”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由臺北的漢湘文化2003年2月出版。網(wǎng)上購書只見外表,等拿到手才知上當,這是本多位作家談創(chuàng)作文章的合集,包括巴金、茅盾、冰心、朱光潛等,無怪乎要弄個主編。
我喜歡這樣薄薄的百余頁的書,拿在手里隨便翻翻讀上幾段很舒服。今年春天,在廣州的一個書店里居然一下子買了四本港版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手頭已有,又添這么多的復本,不能不說我對巴金這本小書有所偏愛。書中除了有很多研究巴金常用史料外,還有作者對友人的懷念,對往事的追憶,對創(chuàng)作的反思。往事并不如煙,它常將我從紛繁的現(xiàn)實中拉到歷史空間,使得我有機會去欣賞另外一種氣度和風范。所以,在酷暑中,我又拿起了它,一篇篇讀了起來。
跟《隨想錄》一樣,巴金在《創(chuàng)作回憶錄》中也不斷總結(jié)和反思自己,這并非是理論上的總結(jié),而是一位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甘苦之談。談到文學的作用,他說:“人為什么需要文學?需要它來掃除我們心靈中的垃圾,需要它給我們帶來希望,帶來勇氣,帶來力量,讓我們看見更多的光明。”(《關于〈砂丁〉》)關于修改自己作品:“五十年中間我不斷修改自己的作品,不知改了多少遍。我認為這是作家的權(quán)利,因為作品并不是試卷,寫錯了不能修改,也不許把它改得更好一點。”(《關于〈海的夢〉》)巴金也解釋了抗戰(zhàn)期間他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轉(zhuǎn)向?qū)憽靶∪诵∈隆?,因為他在普通人身上發(fā)現(xiàn)“正直、善良的品德”和“許多發(fā)光的東西”。(《關于〈火〉》)“我始終認為正是這樣的普通人構(gòu)成我們中華民族的基本力量。任何困難都壓不倒中華民族,任何災難都搞不垮中華民族,主要的力量在于我們的人民,并不在于少數(shù)戴大紅花的人?!薄拔覀兊淖鎳砷L、發(fā)展、壯大,絕不是由于有那些天天在會場上、在報紙上夸夸其談的‘英雄’,我永遠忘不了那些任勞任怨、默默工作,在困難環(huán)境中堅守自己崗位的普通人和他們做出來的不是驚天動地的事情?!保ā蛾P于〈還魂草〉》)今天,當我們談論“底層”的時候,看到了他們身上“發(fā)光的東西”嗎?還是僅僅施與他們廉價的同情?巴金回顧創(chuàng)作道路時候,還講到了自己的屈辱和作家獨立思考的重要性:
從一九六二年到現(xiàn)在我走了多長的路,我像一個平庸的演員跑了十幾年的龍?zhí)?,戲裝脫掉,我應當成為我自己了。首先我就得講自己的話,明明是自己的嘴嘛。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小時候看見我叔父責罵聽差,事后我質(zhì)問他:“明明是你有理,為什么你要認錯?”聽差說:“少爺,我吃老爺?shù)娘埪?。”……后來竟然發(fā)展到站在上海巨鹿路作家協(xié)會的草地上,對著串聯(lián)的學生自報罪行:“我在新中國成立前寫了十四卷大毒草?!币粋€作家不敢愛護自己的作品,無怪乎他要遭受任何人的踐踏了。(《關于〈還魂草〉》)
《創(chuàng)作回憶錄》出版十年后,巴金談到它時說:“我寫這小書倒是替幾位朋友雪冤,洗掉污泥濁水,讓那些清白的名字重見天日。我下筆的時候總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推動我,我要完成任務,而且我完成了任務,這小書起了作用?!保ā栋徒鹑返诙泶希秳?chuàng)作回憶錄》的開篇就為朋友麗尼鳴冤,后來還寫到盧芷芬、王樹藏、香表哥、三哥、表妹等人,當然,他無法忘記妻子蕭珊,雖然有《隨想錄》中《懷念蕭珊》這樣的長文,但《創(chuàng)作回憶錄》中關于蕭珊的點點滴滴同樣會打動人,如作者以抒情的筆調(diào)談起他與蕭珊的新婚之夜:
我們結(jié)婚那天的晚上,在鎮(zhèn)上小飯館里要了一份清燉雞和兩樣小菜,我們兩個在暗淡的燈光下從容地夾菜、碰杯,吃完晚飯,散著步回到賓館。賓館里,我們在一盞清油燈的微光下談著過去的事情和未來的日子?!覀冋勚勚?,感到寧靜的幸福。四周沒有一聲人語,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聲,聲音大而且單調(diào)。(《關于〈第四病室〉》)
談到兩個人的生活:“我和蕭珊談了八年的戀愛,到一九四四年五月才到貴陽旅行結(jié)婚,沒有請一桌客,沒有添置一床新被,甚至沒有做一件新衣服。將近兩年的時間我們住在出版社里,住在朋友的家里,無法給自己造個窩,可是我們照樣和睦地過日子?!保ā蛾P于〈龍·虎·狗〉》)這是很徹底的“裸婚”吧?小說家的文字中經(jīng)常藏著個人生活和情感的秘密,讀者可以一目十行讀過,而作家本人卻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生活和親人的影子。巴金交代《火》里面的馮文淑的原型是蕭珊,《火》的第三部開頭用的是他和蕭珊在桂林的經(jīng)歷,并坦承:“要是蕭珊不曾讀我的小說,同我通信,要是她不喜歡我,就不會留在上海,那么她也會走這一條路。她的同學中也有人這樣去了延安。”(《關于〈火〉》)抗戰(zhàn)時,他們在敵軍入城前十多個小時離開廣州逃到廣西,一路經(jīng)歷,巴金詳細地記錄在《旅途通訊》里面,有朋友說這“算什么文章!”,但巴金認為它們“保留了我們愛情生活中的一段經(jīng)歷,沒有虛假,沒有修飾,也沒有詩意,那個時期我們就是那樣生活……”(《關于〈火〉》)
1972年夏天,與妻子的永別讓巴金刻骨銘心:“我守在蕭珊的病榻旁邊,等待她需要我做什么事的時候,我?guī)状蜗肫鹆艘痪潘乃哪暝谫F陽醫(yī)院里的一段經(jīng)歷。難道我是在做夢?難道我沒有寫過一本叫作《第四病室》的小說?”“今天是蕭珊逝世后六年零八個多月,想到她在上海醫(yī)院中那一段經(jīng)歷,我仍然感到心痛?!保ā蛾P于〈第四病室〉》)時光流逝,青絲變白發(fā),然而有些事情怎能忘記?“今天我在上海住處的書房里寫這篇回憶,我寫得很慢……已經(jīng)過了四十年,我?guī)状斡X得我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一個場面:我和蕭珊,還有兩三個朋友,我們躲在樹林里仰望天空??膳碌娘w機聲越來越近,藍色天幕上出現(xiàn)了銀白色的敵機,真像銀燕一樣,三架一組,三組一隊。九架過去了,又是九架,再是九架,它們?nèi)マZ炸昆明。盡管我們當時是在呈貢縣,樹林里又比較安全,但是轟炸機前進的聲音像榔頭一樣敲打我的腦子?!保ā蛾P于〈火〉》)又一個四十年,我想到今年的8月13日是蕭珊逝世四十周年的日子,抄下巴金的這些文字,權(quán)當我對這位善良的女性的一個紀念吧。
2012年7月30日下午
《巴金六十年文選》
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的《巴金六十年文選》,不是什么稀罕的書,但在舊書市場上,我差不多遇到一本買一本,現(xiàn)在家里存有不下七八本,卻一本都舍不得送人。藏書家們一定會笑我,凈藏些“不值錢”的書。但對于我,書的價值是它的內(nèi)容、作者,以及它與我內(nèi)心相遇的珍貴情感共同構(gòu)成的,就像知心的朋友又何必問出身呢?
這部書的封面是袁銀昌設計的,黑底上分三排排列著銀色的書名,非常大氣,至今看來仍有沖擊力。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內(nèi)文中文章的標題用的是老仿宋體,雋秀可人。書的前勒口寫著:“巴金親自審定全部選目和書名?!焙罄湛谑牵骸氨緯S想錄、雜感、散文、序跋、演講、書信等部分,選入巴金從一九二七年至一九八六年六十年間的名著佳作?!倍嗄旰螅覍@書的一切細節(jié)記憶猶新,那是因為它曾伴著我走過一段難忘的少年時光。
1988年春天,我讀初中二年級,從鎮(zhèn)文化站借到《春》《秋》和《寒夜》(本來說有《家》的,但不知被誰借走了,好像一直沒有還回來)。讀過《春》,我大受感動,“春天是我們的”也激勵著我,而《寒夜》卻不太理解:生活為什么那么壓抑,尤其是婆媳間怎么不能好好相處呢?但巴金的作品吸引了我,很想讀到更多他的書,可惜小鎮(zhèn)上買不到。其實,在這之前,我就曾寫信給出版社求購過《巴金六十年文選》,應當是1987年初,家中有一臺圖像不太清晰的黑白電視機,有個星期天看新聞,只有十幾秒鐘吧,播的就是這本書出版的消息,還有巴金先生的鏡頭,我恰好看到了,才想到寫信給出版社買書,結(jié)果石沉大海。轉(zhuǎn)過年,我們班級上訂了一份《中國青年報》,我負責管理這份報紙,也就讀得特別仔細,有一次,我偶然從報縫中發(fā)現(xiàn)福州一家書店郵購此書的廣告,興奮不已,記得連郵費共五元四角,這是當時我買的比較貴的書,記不得錢是怎么省出來的,可能還是背著父母去買的,因為他們總擔心課外書會影響學習并不主張我看,想不到,讀這些“課外書”才是我以后的正業(yè)。感謝福州那家書店給一個農(nóng)村孩子提供了精神食糧。那一段時間,郵購書店如同今天的網(wǎng)上買書,上大學后,我還郵購過重印的《沈從文文集》,匯款后要十天甚至半個月才能收到書,想一想,度日如年般的等待和盼望,換來拿到書拆開那一刻的驚喜與甜蜜,至今仍回味無窮。
1988年7月7日,我的日記上寫著:“我總算有了巴金先生的作品了。這是今天福建郵來的《巴金六十年文選》,大三十二開,八百多頁,收隨想錄、雜想、序跋、散文、書信、演講等文章。篇幅眾多,準備放假了細讀……”《巴金六十年文選》第一部分選的就是《隨想錄》,這是我接觸《隨想錄》之始,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巴金寫過一部《隨想錄》,所以至今仍然比較看重一個優(yōu)秀選本對于普通讀者的作用和影響。當年9月7日的日記中,我寫到:“晚間讀完了巴金的《隨想錄》,是倒著讀的,從最后一篇讀到最前一篇。不足一百五十篇,因為這是收在《巴金六十年文選》中的,所以我只能閱讀一百余篇,而不能覽全貌?!边@是我第一次讀完大部分的《隨想錄》,它潛移默化影響了我的人生。當時,我已上初三,但不論學業(yè)多么忙,我總有看課外書的時間,現(xiàn)在想來,正是這些課外書塑造了我的人生,讓我受益無窮。那一年,我反復讀《巴金六十年文選》中的篇章,每天步行上學,中午放學時,我飛奔回家,吃過午飯,便躲在房中讀上幾篇,看下午上課的時間要到了,再飛奔回校。離家讀高中后,我擔心住集體宿舍把書弄丟,仍將書放在家中,每逢節(jié)假日,它仍是我手邊不肯放下的讀物?!栋徒鹆晡倪x》的編者非常有眼光,里面選的巴金的散文、序跋都是一篇篇優(yōu)美的抒情文字,那些帶著感傷的語調(diào)和激越的熱情伴著我度過了一個個夜晚。
后來,讀到該書編者之一李濟生先生所寫的《編后》,才知道五十五萬字的書從發(fā)稿到出書僅用四十五天,為的是要在1986年底把書出來,正逢巴金創(chuàng)作六十年的這個時間節(jié)點。書出版后,出版社又在1987年1月5日舉辦了一次面向讀者的報告會,會外賣書,一個小時竟然售出五百八十二冊,可見它受歡迎的程度?!@也跟那幾年讀者買不到《隨想錄》,而此書《隨想錄》是首選篇目大有關系。這部厚厚的大書,總計印了多少不清楚,手頭的初印是兩萬五千六百冊,四個月后(1987年3月)又加印一萬四千冊,到1992年4月,第三次印刷,此時總印數(shù)是四萬四千六百冊。那幾年,出版界都在嚷嚷出書難、好書難賣,好像書店都是武打、言情小說的天下,這個印數(shù)應當是很喜人的成績了。到1996年10月,又增補十萬字,出版了《巴金七十年文選》,雖然更為全面地反映了巴金的創(chuàng)作面貌,但最讓我心動的仍是那本《巴金六十年文選》。
雖然買了這么多《巴金六十年文選》,但我心中一直有個遺憾,就是這本文選的初版本內(nèi)含一千冊精裝本,奇怪的是這么多年來在舊書市場閑逛,我一本精裝的都沒有遇見過。一千冊啊,就這么與我無緣?想一想真懊惱,看冰心先生的照片,她背后的書架上就放著這書的精裝本,仿佛又在誘惑著我。有一次到姜德明先生家,姜先生那本《巴金六十年文選》是巴金送他的,也是精裝本,我特意提出要拿出來翻一翻。他一定很奇怪,他的寶貝多著呢,我怎么就看上這本“新書”呢?我沒有跟姜先生說明理由,還拍了照片,既然買不到書,保存張照片也是念想啊。
想不到前不久在網(wǎng)上閑逛,居然接連有三四本此書的精裝本出售。這些精裝本都因扉頁上蓋了一方巴金的章,被當作鈐章本賣到八百元一本,但那并不是巴金常用章,而是出版社替他刻的,《巴金七十年文選》也有部分蓋了這章,正當我要忍痛下手時,忽見有位店主標價僅僅八十元,他一定懷疑這方章的真實性。幾天后這本書就到了我的書架上,寫這篇文字時,我還忍不住翻一翻,盡管許多篇章可以說早已爛熟于胸,但翻著這本帶著情感記憶的書,心里還是喜滋滋的。
2013年3月24日晚
有夢的人是幸福的——關于《雪泥集》
如果說哪位讀者手里有巴金寫給他的信,我想一點都不要大驚小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巴金恐怕是與讀者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作家之一。在《把心交給讀者》一文中,他提到自己早年的小說里寫到一個青年作家:“桌上那一堆信函默默地躺在那里,它們苦惱地望著他,每一封信都有一段悲痛的故事要告訴他?!卑徒鹫f:“這難道不就是我自己的苦惱?那個年輕的小說家不就是我?”他說自1935年8月回國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編務以后,讀者來信又增多了,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三年中間我?guī)缀鯇γ恳环庑哦甲髁舜饛??!毕胍幌拢啃疟貜褪鞘裁锤拍畎?!巴金還出過一本《短簡》,收的是他在抗戰(zhàn)前報刊上公開答復讀者來信的文字,在《序》中他說:“近一年來有許多不認識的年輕朋友寫信給我,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知己友人看待,告訴我許多事情,甚至把他們的渴望和苦惱也毫不隱瞞地講出來了……”巴金與當時讀者的關系正如他自己所言,是“知己友人”,是彼此可以傾吐心曲的朋友。
李存光先生曾保守地估計,巴金的書信應當有七千封之多,但是經(jīng)過戰(zhàn)亂,尤其是像“文革”這樣的文化浩劫,現(xiàn)在刊出的連一半都不到。而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書信,特別是巴金與普通讀者的書信恐怕為數(shù)不少,但卻往往蹤影難覓。理由很簡單,通信人目標不確定,五湖四海,都是未謀一面的讀者,巴金給誰回過信都很難查證,遑論征集。另外,普通讀者不比著名作家,文字檔案能得到整理,很多書信有機會及時“出土”。即便是這樣,巴金與讀者的通信也不時被發(fā)掘出來。比如幾年前出版的《英子文友書簡》就收錄巴金的一封信。英子本名王任之,給巴金寫信時還是不到二十歲血氣方剛的青年,后來并不從事文學工作,而成為一名醫(yī)生。這封信里巴金說:“對于‘作家’(?)還是看他的文章有意思。我自己也有過一個經(jīng)驗。有時因為認識了這個人,連他的文章也不想讀了。……因此我還是希望你只讀我的文章??杀氖俏覀兘鼇磉B隨意發(fā)表文章的自由也沒有了?!保?935年3月11日,致英子)這話換作錢鍾書就是:“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見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有一個細節(jié)需要多說幾句,這封信的落款是一個“金”字。我忘了讀什么文章,其中提到巴金給女讀者的信也是署單個“金”字,作者特意點到一筆,仿佛要暗示一點什么,那么,巴金給男讀者的信,不也署過“金”字嗎?
巴金說:“有幾位讀者一直同我保持聯(lián)系,成為我的老友。”(《把心交給讀者》)這話不錯。有一位張弘,她是南洋華僑,讀了《家》后給巴金寫信,后來又只身來到上海,她在這邊唯一可以當作親人的就是還沒有見過面的作家巴金,是巴金安排她進了暨南大學,他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晚年。比張弘更幸運的是楊苡(靜如),她不僅與巴金保持了多年的友誼,而且還保存了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巴金給她的六十七封信,這就是放在我們面前的《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三聯(lián)書店1987年5月推出的《雪泥集》初版本,是薄薄的一小本,白白凈凈的,我就很喜歡;如今的“全編”,高高大大的一大冊,比初版多收了七封信,且配上了巴金的每封信的手跡顯得更有特色。
《雪泥集》的兩個版本,左為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右為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版
翻讀這些經(jīng)歷種種劫難幸得保存下來的書信,所談無論是親朋故友,還是生活瑣事,雖然沒有傳奇,但也讓我們看到巴金與這位讀者相互鼓勵走過半個多世紀人生坎坷的動人故事。楊苡思家傷感時,巴金勸她要有“大人氣”(1939年1月 2日)對于楊苡的個人感情問題,巴金建議任其自然并用“理智去引導它”(1939年8月 12日)。當年輕的楊苡為家庭瑣事而煩惱時,巴金告訴她:“人不該單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讓生命的花開在事業(yè)上面,也是美麗的……我贊成人制造夢,可以用夢來安慰自己,卻不要用夢來欺騙自己。有夢的人是幸福的?!瓋蓚€人既然遇在一起,用一時的情感把身子系在一個共同的命運上,就應該互相幫助,互相諒解,互相改進自己?!保?942年6月 7日)“一個人應該有幻想,幻想不但鼓舞人上進,還可以安慰人的心靈??墒侨绻麊慰炕孟肷?,那就會發(fā)生種種的悲觀思想。因為現(xiàn)實與幻想差得太遠,永遠無法叫人滿足?!保?943年2月4日)巴金認為人要在瑣碎的生活中建立夢想實踐自己的追求:“生活的瑣碎事情是免不掉的,人不能因為這個就悲觀絕望。對你們,生活才只是開始呢。年紀輕輕,為什么就不能忍受一些折磨?……你有空我還是勸你好好翻譯一本你喜歡的書(海明威那本也好,別的也好),不要急,一星期譯幾百、幾千字都行,再長的書也有譯完的時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細心去了解,去傳達原意?!保?942年4月 4日)“書本可以消磨你一點熱情,知識可以造就你的前途。年輕人的眼光應該注視未來。不應老是回顧過去。未來一定比過去更美?!保?943年1月 15日)“記住你還有一管筆,你也能做一些事啊?!保?945年7月 7日)他不是無端地贊美,也有直率的批評:“你的譯稿,我在三天前看過了八十多頁的校樣。我覺得你譯得有點草率,你本來可以譯得更好一點?!保?953年2月21日)“你說要譯W.H.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馬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認真地嚴肅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但已出的兩本書都差。我這個意見不會使你見怪嗎?”(1953年7月 25日)批評譯稿的事情,讓我想起傅雷的一封信:“平明初版時,巴金約西禾合編一個叢書,叫作‘文學譯林’,條件極嚴。至今只收了楊絳姊妹各一本,余下的是我的巴爾扎克與《克利斯朵夫》。健吾老早想擠進去(他還是平明股東之一),也被婉拒了?!贝耸赂道自谛胖幸辉僬勂穑莻€出了名的嚴謹?shù)娜?,巴金對于譯文要求之嚴深得其贊賞,實在不易,這里也可以看出巴金常常不以私誼降低標準。
說彼此鼓勵,那是因為巴金不總是扮演著導師的角色,他也從讀者和朋友身上獲取信心、營養(yǎng)和鼓勵??箲?zhàn)初期,大片土地淪陷之時,悲觀的情緒在彌漫,巴金寫下《感想(一)》來鼓勵那些年輕心靈:“那個天津的孩子說得好:‘我記得《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書里的末一句話:Wait and hope。我愿意如此。’這wait自然不是袖手等待的意思。”這個“天津的孩子”就是楊苡,她說:“那時我剛讀完《基督山伯爵》英譯本,也才看過電影《基督山恩仇記》不久。我非常喜歡那部書的結(jié)尾。作者大仲馬用‘Wait and hope’這句話作為結(jié)束。所以我引了這句名言?!保ㄔ摃?58頁)這句話在1948年的寒夜中,巴金用它來鼓勵自己度過那段戰(zhàn)亂歲月;到1980年,巴金還不能忘記它:
我翻到1937年12月寫的一篇《感想》,開頭引了你來信的一段話:“……我愿意知道你的安全?!蹦菚r你才十七歲。四十幾年過去了。我不曾被“四人幫”整死,就應當寫幾本像樣的書?!陡邢搿返哪┪惨惨四愕脑扺ait and hope。我相信我能完成自己的工作。(1980年1月 19日)
巴金是一個真誠的人,我認為他的書信比日記更珍貴更有研究價值,現(xiàn)存巴金日記都是1950年代以后的,他事務繁忙,常常是記事不記“心”,而與朋友與讀者的信中,卻常常吐露心曲,坦誠交流對事情的看法。這些都是了解巴金心跡的珍貴史料。信中談到巴金蟄居孤島中的上海寫《秋》的情景:“這里空氣很悶,我差不多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很羨慕你們那里的廣闊的天空?!保?940年2月2日)談在桂林的冬夜寫作:“這里天氣最近突然變冷,我住在高樓,晚上北風帶著怒吼搖撼壁板,兩腿幾乎凍僵,但我仍還坐到深夜……”(1942年底)在重慶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我不能說我整天全沒有空,不過拿筆的時候,我的確抽不出工夫來寫信。我在書店快做了一年的校對,看校樣看得我想自殺。我的一部小說因此至今不能交卷?!保?945年7月7日)抗戰(zhàn)后返回上海的生活情景還有對《寒夜》的自評:“我們住房耗子多,跟在重慶一樣。連雜志也會拖起走。我并未忘掉你。兩個星期后我還要送你一本書,那是一本新作,寫一個讀書人怎樣活著,怎樣死去。沉悶,恐怕不受人歡迎?!保?947年3月 2日;此信編者勘定日期為1948年,但《寒夜》初版于1947年3月,根據(jù)信中信息,此信當寫于1947年。)1950年代,巴金的社會活動明顯增多:“……信也無法寫,我事太多,收到的信也多,一耽擱連信都找不到了。除了熬夜什么事都無法做?!保?951年7月 2日)談“文革”歲月:“(一九)六二年我給一個友人寫信時對姚文元講過不敬的話。‘四害’橫行時,晚上睡覺都不安穩(wěn),寫了日記又撕掉,怕給家里人添麻煩。那些可怕的日子,那些可恨的日子!想想當時的氣氛,覺得做人做到那樣真沒意思!但是我相信‘四人幫’在上海在中國的橫行不會長久,我一定要活下去,看到他們的垮臺!”(1977年3月28日)
《雪泥集》藏書票兩幅,上為巴金與楊苡的題詞
巴金在信中談到一些對于具體事情的看法,對于了解他晚年的思想有很大的參考價值。“我沒有寫回信,只是因為我開了整整一星期的會,而且會前寫了發(fā)言稿,又寫了文章。好久沒有寫文章,起初真感到不知從何寫起。但是寫完我也感到痛快,因為我講了心里的話。“四人幫”專講假話,那么講真話也是同他們對著干吧?!保?977年5月 29日)這是寫《一封信》的心境自述,這是他“文革”后第一次公開表達心聲。我特別注意這封信中提到的“講真話”,這可能是“文革”后巴金第一次明確提出“說真話”,并且有針對性,就是針對那些“專講假話”的“文革”話語。此時,巴金還沒有開始寫《隨想錄》,但對于“講真話”的問題,他顯然早有考慮,對于“文革”的反思同樣早就開始。談到《隨想錄》的寫作,巴金說:“我寫《隨想》都是借別人的事講自己的話,不會‘介入’什么,請放心。我只是講我對年輕作家和‘老’作家的一些看法,隨便舉一個人為例,未提姓名,即使得罪人,也無所謂。我倒贊成年輕作家‘狂’一點,三十年來我接觸到的‘唯唯諾諾’的人太多了?!保?980年12月28日)對于社會上的傳言:“腦子十分清楚,對生死問題也看得明白,一切毀譽都不在心上,相信頗有自知之明。我活下去只是為了‘給’,不是為了‘取’,這樣的生命是有光彩的。我的情緒一直很好。關于我的謠言一直在流傳,不是結(jié)婚,就是挨批,然后就會是死吧?!馈艘膊粫屓税矊?。”(1981年3月18日)關于反響強烈的中國作協(xié)的第四次代表大會,他說:“這次作協(xié)代表大會開得很好,開了頭就好辦了?!骷冶仨氂米约侯^腦來思維’,祝詞里講得很明白??赡苓€有人想抵制,但作家們就不能反抗抵制嗎?”(1985年1月 20日)“文革”前,巴金的發(fā)言自由靠別人賜予,經(jīng)歷過“文革”,巴金認識到所謂的創(chuàng)作自由是作家爭取來的,很多偉大的作家即使在沒有外界自由的條件下照樣能寫出偉大作品,可見更重要的是作家自己的思想獨立、心靈自由。別有意味的是三年后,談到第五次全國文代會,巴金的評論卻大不一樣:“文代會開完了,有人說并未開得一團和氣,倒是一團冷氣。開幕前郭玲春兩次打開電話要我發(fā)表意見,我講了幾句,都給刪掉了。我講的無非是幾十年前開的‘雙百方針’的支票應該兌現(xiàn)了。沒有社會主義的民主,哪里來的‘齊放’和‘爭鳴’之類?;艘话賻资f,開了這樣一個盛會,真是大浪費。我的確感到心痛?!保?988年11月 20日)
忘了誰說過,“巴金說‘講真話’,怎么什么什么事情沒有出來發(fā)言?”我想,巴金一不是吹鼓手,二不是新聞發(fā)言人,憑什么遇到你認為重要的事情都要出來講話?但從上述的言論也不難看出,老人有些話講得也很尖銳。
在這批通信中,巴金和楊苡始終在談一個人,那就是當時困居上海的巴金的三哥李堯林。從六十年后,楊苡的那篇《夢李林》中可以看出她對李堯林的一片深情。他們1938年相識于天津(應當是巴金介紹的吧),曾在海河共對遠去的白帆,楊苡后來曾在詩中說:“你可還會有閑逸的情緒,待我去眺望金色的海河,當我的心里燃燒著憂郁,看那些船只疾疾地駛過?”“只要同你走,不管什么路,我不會還有更美的希望!”“但命運伸出來它一只手,在你我中間劃一道冰川,當我要一點微笑和溫柔,我卻感到了冬日的嚴寒!”為什么從“更美的希望”到“冬日的嚴寒”?楊苡到昆明讀大學后,一直等著李堯林的信,也等待著他的人到來,但或許是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們產(chǎn)生了誤會:“漫長的等待在一封封長信中消磨殆盡。然后一連串的由于傳言而造成的誤解,加上我這個被嬌慣壞了的小妹妹的胡思亂想,特別是由于時局的突變,通信越來越遲緩,多少想說的話最后也只能吞咽下去,結(jié)成一連串的苦果……”(《夢李林》)楊苡后來迅速結(jié)婚了,無法猜測這里面有沒有跟李堯林賭氣的性質(zhì),但在一次轟炸后,正要做母親的楊苡,覺得自己要不久于人世,“于是我給李先生寫了很長很長的信,吐盡了我心中所有的委屈、抑郁和恐懼。仿佛一個臨終前的虔誠教徒對他的神父的懺悔。從此杳無音信,甚至連一張敷衍的賀年片也沒寄過,而他情愿滯留在上海,再也不提到內(nèi)地的事了。我想我是惹怒了他,使他對我感到失望,感到頭痛。過了兩年我又開始寫長信繼續(xù)等待,但即使是他的四弟也沒辦法說服他的冷漠……”(《夢李林》)巴金在信中也多次替三哥解釋:“望你快樂地好好地生活,我和哥哥自然把你當作妹妹看待。我哥哥性情沖淡,做事遲緩,與你性情差得遠,故有誤會。其實他對你還是不錯。他去年一年只給我寫過一封短信……”(1943年2月 4日)但在楊苡的心底,這股感情的火焰始終撲不滅:“帶我入夢的人,你在哪里?你可還會有閑逸的情緒?為什么我不能再看到你,當我的心底燃燒著憂郁?”“低低一聲‘再見’,墜下了地,我說,巴望一張有字的紙,人走了,一個背影不回頭,空留下一掬悵惆與哀愁?!薄昂蠡谖乙锰嗔耍?,吝嗇地把你的感情鎖起,事情過去了,你總該明白,我多珍惜我們那段友誼!”一直到1953年冬天,楊苡來到李堯林的墓前:“死神驟然把我的夢幻擊碎,留下了一串串苦果的記憶;即使我能在你的墓前哭泣,也不能縮短這永不能縮短的距離!”
去年冬至,我到南京拜訪楊苡先生,那個午后,老人沉浸在回憶中,她多次談到李堯林,平淡的語調(diào)背后有歲月不曾風干的濃情。
那天,我也翻看了新版《雪泥集》的校樣,楊苡提到了另外一個人,她是在天津中西女中的同學林寧(時名嘉蓁)。這是巴金的另一個讀者,她差不多是與楊苡同一個時期給巴金寫信的,巴金在散文《醉》里引用的“年輕的中國的呼聲”就是林寧給他的信;后來她去了延安,巴金還寫信贊許過她的選擇;1956年巴金訪問德國的時候,他們才在國外見上第一面,一直到1985年他們又在北京重逢。林寧說:“我是一九三六年三四月到四五月間和先生開始通信的?!覀儺敃r為什么不選其他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巴金先生作為可以信賴的、求教的作家?我說‘求教’是用的現(xiàn)代詞句,當時還不是求教,而是敬愛他,信賴他,向他傾訴我們的心聲。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卷進“一二·九”運動后,心頭像一團火一樣在燃燒,血管里流淌著的血要沸騰了,要爆炸了,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的心承受不了在燃燒的火,要爆炸的血管,她在尋求一個支持者,一個承受者,幫助她承受這火,這血。巴金先生是這樣做了,他理解、同情、支持我們當時那些極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動。我告訴他,我們辦墻報,搞營火晚會,劃船到墻子河中央去放聲唱歌,他完全能理解并同情我們。我的心得到了安撫?!?985年4月2日上午,林寧到賓館看巴金,告別時巴金送她出來,“我三次回頭,仍望見他站在門口。這是一位老人的深情送客。半個世紀的友誼在彼此心中始終沒有泯滅,難道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寶貴的東西嗎?”
《雪泥集》中收的最后一封信,寫于1992年9月22日,信中巴金抱怨自己的衰老,行動不便、寫字困難。其中有這樣一句:“想想寫《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夢?!?/p>
飛鴻踏雪,偶留指爪,人生何似,青春一夢……巴金與讀者的事情總也說不完。
2010年5月8日午后
人們,你們要警惕——談《巴金選編配文反法西斯畫冊四種》
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戰(zhàn)爭只是歷史教科書上遙遠的故事,是時間、地點、人物的文字組合,時間帶走了血與火,剩下的是冰冷的記憶。難道戰(zhàn)爭真的離我們很遠嗎?在新世紀的開端回首來程,人類的歷史真是一路烽火。就是在此時此刻,地球上也不知有多少處在不平靜的槍口和炮火下。哪怕就是在溫馨的家園中,多少人手捧的是關于軍事、兵器知識等內(nèi)容的雜志,或許我偏激,那些殺人武器無論如何精美絕倫,都絲毫引不起我的審美感受,我感到的只有可怖。我還看到那么多人嚼著口香糖漫不經(jīng)心地在談論著戰(zhàn)爭,仿佛一切只是美國大片。所有這一切我都覺得是人的一種潛意識的流露,這種流露讓我不由得想起伏契克在《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的一句話:人們,你們要警惕!五十五年前,巴金先生在他所編的一本畫冊的《前記》中就曾引用過這句話。
擺在我面前的就是巴金編的幾本畫冊:《西班牙的血》(西班牙,加斯特勞繪)、《西班牙的苦難》(加斯特勞繪)、《西班牙的曙光》(西班牙,幸門繪)、《納粹殺人工廠——奧斯威辛》(繪畫、照片集),巴金分別在抗戰(zhàn)初和建國初翻印了這些畫冊,并為每幅畫配上了簡短有力的解說文字。在巴金一生洋洋千萬言的著述中,這幾行字實在算不得什么,然而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他竟把這幾本畫冊收入自己《全集》的第十七卷中,并解釋當初翻印這批畫冊的原因:“當時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十分激烈,我翻看他們的作品,只是受到藝術(shù)魅力的感染,用這些畫作為武器來打擊納粹——法西斯。”異國受難人民的控訴和反抗的呼號,同樣會激勵我們受難的同胞,巴金這是借他山之石,勵中國人之志。
《巴金選編配文反法西斯畫冊四種》書影
畫家筆下直觀形象的繪畫,加上巴金畫龍點睛的解說文字,讓我們看到血淋淋的戰(zhàn)爭場面?!霸┏梁5住保嬅媸且粋€人被拴在一塊巨石上給扔到了海底,“連自己的親人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死。這真是冤沉海底了。”更為令人震撼的是一位受刺激的母親抱著一根木頭當兒子,因為敵人殺死了她唯一的兒子,“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忍受不了,她相信抱在她手里的不是一塊木頭,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孩。她哭著,笑著……低聲喚他的名字?!贝饲榇司埃l能無動于衷?個體生命的毀滅,讓人聯(lián)想到整個人類的命運,位于波蘭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從外表上看,這里好像是機關職員的宿舍,或者中產(chǎn)階級的舒適的住宅”,門口還有一行“勞動使人自由”的德國字,然而在這里,納粹匪徒曾殺死四五百萬猶太人、波蘭人、蘇聯(lián)人等。在這里,十五個焚尸爐“每天可以燒掉三千兩百具死尸。四個新式焚尸所每天還可以燒掉一萬兩千人。據(jù)說最多的時候全部焚尸爐日夜不停地工作,每天可以燒掉兩萬四千人。”1944年8月,毒氣房每天要毒死四萬人。在這里,納粹撤退時來不及運走的女人頭發(fā)就有七噸重。在這里,不但沒有人道,連獸道都不存在,想想我們的兄弟姐妹螞蟻都不如地被折磨死,真覺得比進了地獄還可怕。
巴金藏《西班牙的曙光》原畫
所有這些,都是那個扯開胸腹?jié)M是骷髏的法西斯造成的,巴金為這幅畫題詞:“這就是法西斯蒂的上帝。他永遠散布著擾亂的種子,他用火、用劍、用炸彈、用大炮,要毀滅一切和平的城市,在廢墟上建立起他們的寶庫來”,他們要建的“天堂”,有的“只是死亡和凄涼”。不身臨其境,恐怕難以體味其中的恐怖,巴金在一篇文章中就曾描述過在飛機轟炸下過日子時自己的心境:“我們的生命猶如庭園中花樹間的蛛網(wǎng),隨時都會被暴風雨打斷……今天還活著談笑的人明天也許會躺在寂寞的墳場里。飛機在我的頭頂上盤旋了三天了。誰能夠斷定機關槍彈和炸彈明天就不會碰到我的身上?”誰不知道生的美好和可貴?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安寧地享有這一切,巴金用畫冊控訴法西斯的罪行,激起人們的義憤,同時也讓我們看到自由、和平的真正分量。唯其如此,才更需要我們警惕,不但警惕那種拿著槍炮的法西斯死灰復燃,也要警惕那些法西斯的變種在我們的生活里陰魂不散——它們以各種方式來破壞人的自由、限制人類的精神追求,把人淪為另外一種囚徒和奴隸。
那段歷史一直在警示后世,讓今天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們保持一份清醒和警惕:歷史并不是過眼煙云,它時時都有重演的可能,并處處在影響著后來人的生活。今年4月,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查閱巴金先生的藏書時,竟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巴金先生選編《納粹殺人工廠——奧斯威辛》所依據(jù)的原版書LES CRIMES ALLEMANDS EN POLOGNE,這本控訴納粹在波蘭暴行的外文書已經(jīng)顯得有些破爛,它靜靜地躺在書庫的一個角落中。書的襯頁上有巴金用英文寫的一段話,扉頁上有巴金的中英文簽名,還蓋有印章。有一頁的插圖旁還夾有紙條,是巴金指定翻印者翻印兩幅圖中的一幅,這也可以確證,這本書就是巴金編選、翻印畫冊的原版書。居然有這么巧的事情,手捧著這樣一本書我驚喜不已。巴金在1950年曾經(jīng)到過奧斯威辛,并寫過長文控訴納粹的罪行,而這本書一定為他提供了不少資料。此書中有著相當多圖片,當年巴金在編選畫冊的時候只是選用了一部分,還有不少沒有選用的照片也非常刺目和驚人,這次重印,我們適當?shù)剡x用了一些使本書的內(nèi)容更為充實。一個甲子過去了,書頁也發(fā)黃了,可是我覺得照片上的那些受害者的傷口上如今還滴著鮮紅的血,奧斯威辛不僅是波蘭的傷口,也是整個人類的傷口。因此,不論是作為對當年受害者的一份紀念也好,還是對后來者的警醒也罷,重印這四本畫冊,我們和所有人的愿望是一致的:但愿從此人類不再受傷,但愿人間從此充滿陽光。
1997年7月10日晚初稿
2005年8月10日于大連重訂
巴金的偽書
一
《巴金文庫目錄》(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年12月版)小說輯中載有三本書:《初升的太陽》(香港南粵出版社,1960年11月版)、《怯弱的人》(香港一家書店,無出版時間)、《人生》(上海勵志書社,1942年3月版),目錄上“著者”一欄均標明為“巴金”,并在備注中注有“巴金題記”。這是極其容易誤導讀者的著錄,讓人誤以為這都是巴金寫的小說。其實,這是三本借巴金之名出版的偽書,巴金的題記就是憤然譴責書商的這種不法行徑的。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人生》一書的版權(quán)頁赫然寫著“版權(quán)所有翻印必究”,標價是一元二角。巴金就在這頁上用毛筆寫下這樣一段話:
這本舊書是我在一九四九年從北京買回來的。原作者不知為何許人。我寫不出這樣的作品。書商真可恨!
金 一九六三年三月九日
1949年,為出席首屆文代會和新政協(xié)會議,巴金兩赴北京,這書當為會余所購。另外兩本則是香港書商所為,《怯懦的人》扉頁上巴金題曰:
這本小說不知是什么人的大作,總之與我毫無關系。這個樣本是香港余思牧先生寄來的。
金 一九六三年三月九日
這是本短篇小說集,包括《婚禮進行曲》《呼吁》《殘渣》等篇目,具體內(nèi)容,我實在沒有耐心看,待專門研究偽書的研究者去查閱吧。不過,巴金的這些題詞將來倒不妨收到修訂版的《巴金全集》中。
《初升的太陽》一書的封面仿照巴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平明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作品集的設計,這似乎是本很認真的偽書,版權(quán)頁出版單位、時間、印刷處一應俱全,當然也少不了“版權(quán)所有不準翻印”,另外還標明了出版商南粵出版社的通訊處為“香港九龍偉晴街250號”。小說的開頭是“一九四五年,一個炎熱的日子里。”莫非作者讀過巴金的小說《死去的太陽》?《死去的太陽》的第一句是“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晚間十一點鐘……”也是以一個時間點開頭的,而且兩本書的書名竟這么對應!偽書的結(jié)尾作者還堂而皇之地署上:“一九五三、二、十七日在九龍”。
巴金在書的扉頁上題曰:
這本書也是余思牧寄來的。我從沒有寫過這樣的東西。書商真可惡!
金 一九六三年三月九日
看來1963年3月9日那天,巴金接連整理了幾本偽書,查他當日日記,果然記有:“收到余思牧寄來翻版書三種。其中有兩種是別人的著作,卻用了我的名字出版?!碑斈?月12日,巴金在給余思牧的回信中說:“您寄來的一包書也見到了?!肚尤醯娜恕穬蓵疾皇俏业淖髌贰D切畷獭婵珊?。倘使不是您把它們寄給我,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盜印和偽托他的名字出書,是因為他在讀者中有影響且有市場價值。巴金一生中碰到不少這種事情,一直到晚年還說:“但是在作家中我可以算作不幸的一個:我的作品的盜版本最多,有的‘選集’里甚至收入了別人的文章。我不能保護自己的權(quán)利,制止盜版和不征求同意的編選,我便親自動手編印選集,不讓人在我的臉上隨意涂抹。我要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笨梢?,巴金維護版權(quán)并非是為了稿費,而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和對讀者負責,這才是一個作家更看重的事情。在巴金看來,“書商”不是一個很光彩的詞,因為他們只關心賺錢的事兒,不考慮讀者利益和文化積累與長遠建設。
偽書《初升的太陽》中巴金題詞
當然,今非昔比啊,如今“賺錢”已經(jīng)被打扮成“經(jīng)濟效益”,而成為各出版社的生命線;而“書商”也成為文化大發(fā)展的急先鋒、拯救出版業(yè)的圣斗士了!
2011年12月31日
二
唐弢先生在他的書話中曾寫到過現(xiàn)代文學出版中的一些偽書,他說在圖書館查卡片,竟然查出不少著名作家的單行本“為我所不曾見過,甚至也不曾聽說過”,如署名魯迅譯的《一個秋夜》(上海新文藝書局1932年版),內(nèi)收十六篇小說,竟然無一為魯迅所譯。托名蔣光慈出版的書就更多了,要么是竄改他的作品,要么是別人的作品冒名出版。蔣氏“革命加戀愛”模式的小說當年肯定極為流行,連文壇老將茅盾出版不過半年的短篇小說集《野薔薇》,都被愛麗書店以蔣的名義改名為《一個女性》偷印了。
對于出版商而言,要的是市場上閃亮的金字招牌,他才不管張冠李戴,還是亂點鴛鴦譜呢!但是,對于后來的文學研究者,卻要有一雙明辨是非的慧眼,而不能霧里看花。其實唐弢在當年已經(jīng)提醒我們:“我之所以不憚煩地指出這些,無非是說,張冠李戴,以假亂真,這是我們今天編目時候必須辨別清楚的;至于濫改原文,佛頭著糞,則更有待于研究工作者作進一步的分析與考訂?!?/p>
唐弢把托名出版的偽書與未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的盜版書放在一起稱為“翻版書”,而我還是想?yún)^(qū)別一下,因此特意談“偽書”。我想很多盜版書或翻版書,雖然未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屬于沒有契約的非法出版物,但畢竟書還是這個作者寫的;而我說的“偽書”,是盜用作者的名義,內(nèi)容完全與署名作者無關。查《辭?!?,偽書古已有之,而且情況也各不相同,如有的是原作者無考而托名前人的,有的是成書較晚的托名前人的,也有原書已不存而后人有意偽作的。這也帶來了另外一項學術(shù)工作,就是辨?zhèn)?,清人姚際恒就著有《古今偽書考》。很顯然,在圖書市場化不是很充分的年代,制造偽書是別有目的,不像后來,幾乎完全是為了逐利。
作為擁有讀者最多的新文學作家之一,巴金當然不會被書商輕易放過。無論是偽書,還是盜版書,他都屢次遭遇過。很多情況,巴金自己也很清楚,前年披露的一封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致人民日報社編輯部負責人的信中(此信《巴金全集》未收),巴金說:
其實盜用我的名義刊行的書十幾年前就在市場上出現(xiàn)過了,記得1941年我曾在香港大公報文藝版上發(fā)表過一篇通信,揭發(fā)翻版書商盜用我的名義刊行的書。
它們可以分兩類:一類是將我的原著刪節(jié)修改后重印的,如十幾年前在長春、大連等處出版的《家》《春》《秋》《雨》《電》等和后來在北京翻印的《點滴》《憶》《春天里秋天》等;另一類是將別人的文章用我的名義刊行。后一類的書除了你們寄來的《結(jié)婚三部曲》和我曾經(jīng)見過的《驢》之外,還有一本“1942年上海勵志書社出版”的小說《人生》。所有這些翻版書都是通過圖書攤販向讀者推銷的。過去我沒法向圖書攤販交涉,我也找不到翻版書商的地址,即使找到了,我也對付不了他們。(約1955年1月10日)
寫此信緣于新華社記者郭超人在北京海淀鎮(zhèn)的一個小書店發(fā)現(xiàn)一本署名巴金的小說《結(jié)婚三部曲》,讀了后覺得內(nèi)容低俗,與巴金文筆相去甚遠,就買下書,并給《人民日報》的編輯寫了信,求證真?zhèn)巍P藕蜁D(zhuǎn)到巴金手中,巴金分別給報社和郭超人回了信,稱自己從未見過這書,并憤憤地說:“十幾年來這類翻版書商不知干了多少壞事,許多讀者,許多作家(不只我一個)都受過他們的害,而一般攤販也是受了欺騙才來替他們做推銷工作的?!保s1955年1月10日)這封信上,巴金還說抗戰(zhàn)時期就有人盜用他的名義出書,他當時還在《大公報》上聲明過,這封信現(xiàn)在收在《巴金全集》第24卷中,信上說:
昨天得到一個南洋朋友來信,他見到一本叫作《驢》的短篇小說集,說是“民國三十年三月在上海初版”的。在版權(quán)頁上印著:“著者:巴金。發(fā)行者:虹虹出版社。代售處:星加坡上海書店;香港星群書局;本埠中國圖書公司?!边@不是我的作品。我從沒有寫過叫作《驢》的小說。又有朋友告訴我香港星群書局的寄售書目上,有一本巴金著的短篇小說集,題名《父子》。我好多年前寫過一篇題作《父子》的散文,但后來就改作《一件小事》編在《短篇小說二集》。我并沒有出過一本叫作《父子》的書。(致香港《大公報·文藝》編者,1941年7月17日)
其實,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東南亞國家和地區(qū)翻印巴金的書更多,這當然是由于政治及地域阻隔造成的,但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讀者的閱讀需要。巴金捐給現(xiàn)代文學館的書中,就有一本香港竟成書局1961年1月出版的《玫瑰花的香》,是本短篇小說集,收小說十一篇,倒全是巴金的作品。上文提到的《驢》《父子》《結(jié)婚三部曲》,我都沒有查到原書。關于《結(jié)婚三部曲》,巴金在致報社編輯部負責人的信里只說1947年新版,沒有說哪個出版社出的。非常有意思,在整理資料時,我找到了這封信的半頁底稿,上面倒多出這么一段:“書后面雖然印著‘1947年新版’,出版者‘上海良友出版社’,但當時上海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本書。這本書可能是在最近才出現(xiàn)的?!痹诎徒鹁栀浿袊F(xiàn)代文學館的書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本偽書,上海前進書店1946年8月出版的《生死》,為“文藝叢書”之一種,六十八頁,北京圖書館編《民國時期總書目》中的著錄非常嚴謹,把它列在散文、駢文類,只列“夢文選輯”,沒有列作者名字,并交代:“收《童年》《家長》《現(xiàn)實》《文明戲》《生意》等十九篇。書前有編者的序言。封面及書脊叢書名為《文藝叢書》。所收各篇未署著者名。”
此書扉頁上仍有巴金毛筆題記:
翻版書,不知是誰的作品,總之與我不相干。我在北京舊書店里買到它,但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
金 一九六三年三月九日
姚際恒在《古今偽書考》的序中說:“造偽書者,古今代出其人,故偽書滋多于世。學者于此真?zhèn)文?,而尚可謂之讀書乎!是必取而明辨之,此讀書第一義也?!辈恢斀袷欠裼杏兄菊咭矊懕尽靶挛膶W偽書考”,有些事情今天尚可辨別,再過一百年就不好說了。
2012年1月9日凌晨